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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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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在出租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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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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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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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9 17:59:39 |只看该作者
河底你是啥意思啊
雪夜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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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POST-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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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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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9 20:19:12 |只看该作者
他就是含蓄地表达了对这个东西的一个看法吧。

孙浩然,我学习了。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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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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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0 03:58:2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floydbird 于 2010-7-19 21:01 编辑

第一次看了三段放下了。第二次一口气念完,看得很快。我决不否认这是一篇好的小说。

这种题材的小说,类似生铁君的写法,我觉得有很大的局限性(也可能只是我自己的局限性):写得好的,也就换来若有所感的一声叹息,写得差的,很容易就显得鸡零狗碎,不知所云。

还是更喜欢生命里奇异瑰丽的部分。就好像光谱,即便有肉眼看不见的部分,我也愿意去相信它的存在。
Je ne suis mort ni vif, ailleurs est mon doma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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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佳境

水协委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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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功勋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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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1 00:33:34 |只看该作者

91网刊特邀评论

【特邀评论】

亢蒙|“黑色大道的延伸”

  “左小祖咒”有首还算动听和朗朗上口的歌曲,叫做《平安大道的延伸》。似乎这“平安大道”就在北京的某个地方。当然,这“平安大道”算是一个双关语。我在题目上套用了左小祖咒的这首歌的题目。“黑色大道”指的不是别的,就是“生铁”君在小说中那层惯有的“黑暗气质”。
  如果你熟悉或者喜欢生铁,你会经常去他的“博客”。在黑色的博客背景图片里,一只忧郁又看起来很愤懑的胖狗耷拉着脸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某处虚空。这只狗的狗链子放在地上,它是“走失的主人”(左小祖咒的一首歌也叫做《走失的主人》,其中最著名的句子非“有一只狗用忧郁的眼光/在寻找他走失的主人”莫属了)吗?生铁的小说风格和他的博客风格类似,都有一种隐忍但是却又“纸包不住火”的黑暗气息的外溢。这黑暗的气息来自于生铁君的内心深处。它并不是装腔作势表演出来的,也更不是附庸风雅而强行臆想出的东西。这股子黑暗又粘稠的气质,正是生铁难以摒弃的文风和写作特色。
  在这篇《在出租车上》里,生铁君来了一次标准的“厚积薄发”。小说的第一章到第三章的时间里,生铁在卖力地展示着一些自己所惯有的东西。这也算是一种“热身运动时对良好状态的呼唤”。只是这呼唤声似乎太大,而呼唤出什么的意识又太强,让这篇小说从一开始就显得所使用的力度太强。这就如同一个人满怀期待的向所爱的人进行表白,却因为自己表白时神情过于激动,满嘴的“唾沫星子”飞溅到了他所爱的人的脸上,而错失了一次美好的姻缘一般的可惜。生铁在小说的前面没有很好的克制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笔头”。好在生铁是个成熟的作者,他成功的在小说的第三张后,通过小说自然而然的流动来稀释和化解了大部分小说开始所带来的过于饱满的“累赘物”。
  在稀释和化解了大部分小说开始所带来的过于饱满的“累赘物”后,生铁开始步入了小说创作的“熟”阶段了。他对小说的节奏、语言和细节部分的描写都开始有所控制,小说也开始变得好看起来了。但我依然在这篇小说所在的“黑蓝论坛”的“帖子”里提到这篇小说的连接处是“无线”的。我在后面的“回帖”中自己解释了这个“无线”的意思:
  连接小说段落和段落之间的物体是虚的。看起来好像一气呵成或者固守着一个基本的大方向来写,但其实一落笔就开始不断地偏离。比如我一直都觉得1-3段和后面是完全割裂的。造成这种感觉就是因为(主观猜测)生铁在写作时没有总是注意到“这篇小说的原初想法和目的”。当然这个就算不注意到也是可以的。但整体总要有个能碰触和感知到的“版图”,我说这篇小说连接处是“无线”的,其实就是它给我的感觉是四分五裂的。感觉拿手捧不起来一整块儿,只能一个碎片一个碎片的拼成一个整体。
  我因为个人的阅读喜好,总是倾向于更喜欢一些“紧凑”的小说作品。但紧凑的作品不一定都好。在生铁的这篇小说里,散状的东西比比皆是,似乎作者在这些散状的思维、段落之间忘记或迷失了最初的创作想法。这篇小说没有了一个至少是虚化的参照主题。这样一来,小说内外所具有的形象都是一盘散沙般的,很难整体上聚拢起来。这样一聚拢不起来,小说中本应紧紧憋住的那口“气”自然便随之也“烟消云散”了。生铁在小说的结尾这样写道:
  这时,车窗外正好路过我和奶奶曾经一起生活过的那栋塔楼,我看到了它——最初它是绿色的,但经年累月,现在它被粉刷成浅灰色的,这颜色在夜色里反而醒目。它有一半被挡在立交桥之下,只有一半露在上面。我估计假使是白天,我和奶奶住过的那一层,也要被遮在立交桥的阴影下,无法见到阳光。
  在这里,生铁把这篇小说完全的遮盖在了阴影里。虽然小说是散状的,但生铁在小说最后时释放出来的面积巨大的“黑雾”还是整个的遮挡住了小说。这是小说作者的一种“意志的胜利”,也算是生铁的一种悲哀——他似乎是在用“黑暗特色”来支撑着整部小说。

   2010年7月19日
还有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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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侠客

block bre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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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8 16:23:34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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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酒坊起糟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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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7 09:26:0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酒童 于 2010-8-7 09:27 编辑

铁桑,目前我有这样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并很可能在脑子里形成果冻状了:其实就是写好某一件(或N件)事。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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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POST-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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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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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7 12:27:59 |只看该作者
酒童啥意思?没懂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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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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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2 06:23:33 |只看该作者
“真牛逼。”

看完后的十分钟里,这三个字被我来回哀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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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30 11:27:5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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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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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31 18:19:0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5月8月 于 2014-7-31 18:20 编辑

《在出租车上》 (作者 生铁)

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杜月笙


献给梁战华




我未曾见过奶奶风华正茂的时候。在我少年时,她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她八十多岁以后,背驼得厉害,显得非常非常矮。她的一只眼睛患有白内障。她一直没安假牙,哈哈大笑时露出牙床上仅存的几颗牙齿。但她穿着干净的衣服,她的短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依然保持着她年轻时在护士学校里念书时的标准发型。我现在在想,她那么老了以后,是谁为她剪头的?好象是爸爸(他终究没有辱没外科医生原本就是理发师的好传统)。那时家里没有淋浴,每次洗澡,只能用盆,烧一锅开水倒进澡盆,然后再倒同样多的凉水进去。当我奶奶老了之后,又是谁为她倒水的呢?我倒是碰到过两次她恰好在厨房里洗澡,她的那些干净的衣服呢,是她自己洗的么?这些事我年少时从没想过,即使当时注意到了,现在也早已忘记,当一个人年少时,他有太多关于他自己的“重要的事”需要记住了。我们当时住在一起,住在同一栋楼里。



前天中午,我在一家小餐馆吃午饭。这是一家平庸的家常餐馆。我选择在这里吃饭仅仅是因为它离客户的公司最近。天气阴沉沉的,一如既往。我在餐馆里点菜的时候才意识到,这间餐馆离我奶奶的家很近,不仅是近,而且它就是我少年时代经常全家人一起来吃饭的地方。接下来我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有多少年没有探望过奶奶了。我说我吃惊,是因为我此前甚至完全忘记了她仍在这世界上存在的这样一个事实。
我点了一盘京酱肉丝、一碟煮花生米和一碗白米饭。想到这里,我又额外要了一份米饭和两个餐盒,我打算盛一些菜给奶奶带去作她的午饭和晚饭。但当我吃完饭,准备走出餐馆时,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态,我决定还是让餐馆的外卖员把饭菜直接送到奶奶的住处去。我总觉得我作为她的孙子,这么久都不曾去看望她,实在已无颜面对她。另一方面,我不知道她老成什么样了,是不是还能动,如果她这时对我企求某种帮助,我是否敢于承担起来?简言之,我害怕面对她。
我独自从餐馆里走出来。天空上依然是毫无变化的灰色,这种灰色几乎已经成了北京的天空留给我的唯一印象。我吃的并不舒服。一个人点一盘什么菜,吃到后面都很不舒服,不是太甜,就是太腻。可如果点两样菜,又根本吃不完。
我挎着我那笨重丑陋的黑色公文包,在街上缓缓地走着,我走来走去,最终还是走向了我以前的那个家——那栋暗绿色的、曾经和奶奶一同居住过的公寓楼。
那是栋很老的高层住宅楼,它几乎是北京最早的一批高层建筑,很多年前的一些时髦的电影里,都曾用它作过背景。它是一栋塔楼,有着长长的走廊和黑暗的门厅。我的家和我奶奶的家都在同一层。我从楼梯上到3层,回到了302房间——那是过去我和我父母住的单元。我在里面呆了一会儿,里面没有搬走的家具和散落的日用杂物,都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多年前的陈旧痕迹。
我顺手拿起了一把被丢在桌上的塑料步枪,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我不记得我怎么把它丢在这儿了,要不是这次回来,我甚至忘了我曾有过这把枪。拿着这把枪,我打开房门,想去奶奶的房间门口转转,探听一下奶奶的情况是怎样的。这时,我突然听到走廊那边奶奶的房门打开了(这层楼每户人家的房门声我都能分辨得出),似乎是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突然变得惊惶失措,我跑出黑暗的门厅,沿着那条长长的走廊向楼上跑去。
这栋建筑设计得很不合理,公共面积过大。在它的楼梯间,每向上走一层,都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窗口,从那里可以看到楼下的一切。我不知道奶奶是要下楼买东西,还是像过去她常常做的那样,仅仅是站在那个走廊尽头的窗口边静静地望着窗外。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从楼下出去,也许逃不过她的眼睛。如果她恰好看到我了,而我又正在向外奔跑,那她会怎么想?
我顺楼梯跑到上4楼上躲了一会儿,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站在4层走廊的窗口向外看。我看到公寓楼门口那条“丫”字形的小路竟出现了一次小规模的交通堵塞。三个方向来的几辆轿车恰好堵在一起,周围骑车和步行的人也夹杂在其中。但接着我又看到,就在那路口边上,奶奶正在和我的父母站在一起,他们望着那几辆车堵塞的方向,面无表情地闲谈着什么。我立刻意识到,这些年来,我的父母是经常来探望奶奶的,可他们却从没告诉过我。为什么?难道他们是想通过这种沉默的等待——等待有一天我自己能想起来奶奶的存在——来表达某种不满?我想到这些情况,几乎只是在一瞬之间。
我又跑回到3楼黑暗的门厅里,匆忙地把那支塑料枪立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我希望假如他们现在就上楼的话,不会发现这微小的变化!我不敢再把枪放回到302房间,我担心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上楼来。我真的很担心,我紧张得甚至蹦跳起来。我为什么这么紧张?我担心什么呢?




梦,这只是个梦。
就像这样的梦,这些年来我还做过很多次。
有一次我在梦里还和她讲了话。当时她躺在医院的病榻上,而我站在病床边,一言不发。突然她转过头,很亲切地叫我的小名,并说:“咱们一会儿出去吃饭呀?”我告诉她说她病了,不能出去吃饭了。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病了,还问我她得了什么病,这真荒谬。
我算了一下,到现在为止,奶奶去世已经十余年,感觉不过是一转眼的事。在这十余年的近5000个日子里,我大多时间都不会把她记在心里。我沉迷于电脑,而且生活里毕竟也发生了太多变化。但,在属于梦的世界里,我却不断地回到故地,我孤独的影子却不断徘徊在她居住的305号房间的门外。
这里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来时更为破旧;每一次来,都是进城办事,顺便来到这里落脚或者过夜;每一次凭着记忆去打开302房间那些满是封尘的柜门和纸箱,见到里面似有用似无用的东西,盘算着还有点什么可使的东西能带走;几乎每次都不忘记到一楼的信箱里去看看——那里总是塞满了信,都是故人旧笺。搬家后,总有些人没有来得及向他们通知我们已搬走的事实——可是,奶奶依然在她的305房间里,她还没有去世!平时我们忽略了她,我们回避去想她、去看她。可她却还活着,这想法多么折磨人!我们竟然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她死活了这么多年。
最近一次梦到她,是在半年前。我梦见我在深夜里潜回到那栋公寓。我从一层的楼梯往二楼上走,但当我抬起头,却看到奶奶正走在我前面。她一只手举着支蜡烛,一只手扶着栏杆,缓步地踏上一级级台阶。我看到她苍老萎缩的背影。那烛光颤抖着,它照亮了黑暗的一隅,可也照出了黑暗的广袤强势。我默默跟在奶奶身后,她回过头来看我,当她不笑时,她苍老的面容看起来非常严肃,甚至有些狞恶。可我却在孤独与害怕的同时,感到一点释然,当我不得不面对她、无法回避时,我甚至感到了一点亲切。




我高中没有毕业,就因成绩的原因被学校推到了社会上。我曾自以为能有所作为,可工作多年来,一直仅能算是糊口而已,在这座飞速发展、高楼林立的超级大都市里,我觉得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个边缘人。我最初在一家私人广告公司跑了两年业务,又在家赋闲上了一年的网,后托我父母的关系,进到一家医疗用品公司里做业务员——说起来这还正经是一家香港公司。我的学历其实是不够这个职位的标准的。干这一行的业务人员绝大部分都有大学本科学历,还有很多本来就是学医出身。如果不是因为我父母的这一层关系,我是断然进不了这家公司的。
进到这家公司后的几年,我还是非常努力的,我希望被人重视,也希望向别人证明我不是个笨蛋——这也是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的人之常情。从最初给客户送送发票、去邮局邮寄点东西的小事干起,一直到现在,也算有了自己的一点积蓄,不过我还是和父母住在一起。我也没有得到我最初所希望或者叫幻想的那种成就感。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对于“被承认的需求”的看法也变得稀释和复杂了。我渐渐发现我对成就感的渴望,不过是对于学校抛弃我的一种报复性幻想。当然,学校是不会为我所伤的。令我至今仍耿耿于怀的是,我家之前几代人都是书香门第,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但轮到我,却只是个每天为逐利而不得不在别人面前掩藏自己的人。我要显得像个职业人,我要对别人保持微笑,要显得情商很高……诸如此类。我不爱看电视,每天晚上回到家吃过饭,我就坐在电脑前玩玩电子游戏或者上网和没见过的人聊聊天,到夜里12点,关灯睡觉。
有几次我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假如奶奶知道自己的孙子以作推销员为营生,她不知会怎么想。
当然我知道即使她活着,她也不会对此有什么想法,她不关心。她和我完全不同,奶奶年轻时是另一种人。她的性格非常外向,非常健谈、善于交际。在我小时候,有一次她给我一个没削过皮的梨吃。她奇怪我为什么要一点点啃掉梨上的皮(因为之前妈妈给我吃的水果都是削过皮的)。她当着家里客人的面笑话我,说我怎么吃东西跟驴似的。她只不过是想表现自己的诙谐,而却使5岁的我感到自尊受损,甚至差点流泪。我奶奶就是这一类性格的人。她有时会因为我没用过洗发水、不爱吃西餐而笑话我——长辈总免不了这样说笑晚辈。而我现在仍时常想起她,因为她是我少年时代一同生活过最长时间的老人。即使是在那种有些让我感到恐惧的梦里见到她,醒来后依然使我有些想念她。
奶奶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官宦大家庭。其父母姓名现已无考,只知其有兄弟二人,姐姐二人。她从小接受教会学校的教育,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她年轻时在美国人办的医学院念书,并在那里遇到了我的爷爷。她有时也会和我们回忆起她年轻时的一些时间碎片。我所记得大概在时间上最早的一段记忆,是她和她的中学同学一起骑车上街,被一个男孩骑自行车尾随,而她们又是怎样在她的带领下摆脱了他,并让他丢了丑。我之所以记得这个故事,是因为那是奶奶唯一一次讲到她少女时代的故事。而她讲得最多的,是她随爷爷回杭州老家去见公婆时,那些妯娌、兄弟之间的往事和逸闻。奶奶记忆力惊人,爸爸年轻时学的俄语,到40多岁才补学的英语,每当遇到不认识或不懂的词句,去问奶奶,从来没有问倒过她。她查起英文字典来,也是随手一翻就能找到想查的内容。
爷爷是个聪明、心思细、又内向的人,而奶奶则性格爽利,凡事看得开,善交际,晚年后喜欢和楼里的老姐们玩麻将,她们大都与她有着相似的人生背景。这也很正常,我们那栋公寓楼里都是这样的人家。在那个服务行业没有服务意识的时期,她靠着笼络周围的那些店员、卖报的、送牛奶和开电梯的人,来维持自己生活仅有的一点便利。她80多岁了还坐公共汽车去很远的地方游玩。
对于奶奶的回忆非常多,而我并不能全部记得。在一个父权社会里,有时,过着非常自然的生活很久很久以后,有一天,你会不知不觉中突然发现,家里已经故去的某位女性长辈,会渐渐地变得像个陌生的外人。
我无法、也不想把关于奶奶的完整的印象讲出来。因为即使是她那样生动、有活力的一个人,在其死后也渐渐消融在时间的尘埃里,渐渐被人淡忘。如果有一天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不会记得她。又有多少孩子会记得他们爷爷奶奶的生日呢?
回过来想想,那似乎是个奇怪的时代。人其实总是能适应不同的生活。那时的电视都没有遥控器,只有八个频道。如果换台是要站起来走到电视机旁按按钮的。有时我不愿把一些老师要求签字的东西拿给父母看,于是就等早上他们都上班以后,去305号房间给奶奶签字。她的屋子里阳光明媚,显得温暖干净,而这个时候奶奶往往是在擦拭她的桌子和柜面。于是我作出忘记让父母签字,又很着急上学的样子。而奶奶则戴上花镜,耐心地拿起笔来,问我签谁的名字,然后在签名栏工整地用楷体字写下我父亲或者我母亲的名字。有一两次,我伪造了病假条,也拿给她签字,她也并不多问。而我逃课不过是去楼下的游戏厅玩游戏。如果说我少年时代有什么不良嗜好的话,那么沉迷于电子游戏,就是唯一的一个了。
我说过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代有些奇怪和遥远。我并没有什么可玩的东西。我养过一条狗,养过一只巴西龟,养过一些小鱼,还养过很长一阵子鹦鹉——就是那种非常便宜的虎皮花纹的澳洲鹦鹉。养鹦鹉这个习惯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10年。不管你养什么,这些动物拉的屎都很多,都有些脏,需要你非常勤快每天打扫才行。
尽管我十分喜欢这些鹦鹉,可我仍忍不住在晚上它们睡熟了之后,突然用手指和棍子捅到笼子里,把它们吓得到处乱飞、心跳加速、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一直希望这些鹦鹉能生出小鸟来,可它们总也没有抱过窝。它们大都没有寿终。曾经养过的几只鹦鹉,它们野性十足,当我不在家时,它们就衔开笼门,跑到房间里乱飞。我那时年纪不大,但我非常愤怒,我捉住一只鹦鹉,可它竟然把我的手指狠狠地咬出了破口。我平时就不喜欢那只鹦鹉,我把胳臂抡圆了,抡了几圈,然后把它掷在地上。它没有死,只是被摔残了。我一瞬间又生起了很大的同情心,把它放回窝里,每天很小心地喂养它。
人在少年时代,总有一些暴虐的情绪需要找到出口。我还把一只鹦鹉放进装小米的塑料口袋里,看着它在它最喜欢的食物的掩埋下几乎窒息——我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它吃相太贪婪,常常把小米撒得到处都是。我几乎就是这样残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还强迫一对鹦鹉性交。我做了很多这样的事,在我有限的耐心得不到它们的理解时,我就会忍不住这样干。我曾有一度只剩下一只蓝色的鹦鹉,它已经好几岁了,非常懂事,会在我手上睡觉。我把它在房间里放飞,它会追着我手里的笼子飞个不停。我非常喜欢它——这大概是我即将小学毕业时的事情。
每个男孩子或许都幻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猎手。由于受到许海峰故事的影响,我一直想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很棒的弹弓。它应该是由最粗的铁丝制作的,手把的位置应该用细细的铜丝缠绕以加固。它还应该有粗橡胶拧成的皮筋以及在皮筋中央用以夹住弹子的一小块皮子。
但遗憾的是我家没有那么粗的铁丝。在我的请求下,我爸用铁丝为我挝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弓!我用两股皮筋做成弓弦。当时有一种既硬而细的饮料吸管,我在那吸管的一端用胶布绑上缝布用的粗针,就制成了一支箭。它真的能射很远,能从6、7米外的距离射入坚硬的屋门。
你知道男孩做的错事大都是因为手欠,既手欠又不明白一些事情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那只唯一和我要好的鹦鹉,就让我这样射死在笼子里。
我动了射它的念头,仅仅是出于好奇,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第一箭没有射中,“箭”被笼子的铁丝网挂住了。鹦鹉有些奇怪地望着我的举动,它猜想我应该不会加害于它而那尖锐的东西又给它不良的预感。我重新把箭搭在弓上,拉满弓——箭的前端已经从笼子的空隙探进笼子里面,而它立在几厘米远的横杆上没有动。
我手一松,“箭”很轻松地射穿了它。那一瞬间——大概有两到三秒,它在笼子里剧烈地翻飞扑腾,使我几乎看不清它到底做出了怎样的动作,它就象一团在笼子里飞快滚动的毛球。那根缠着钢针的吸管因为它剧烈的动作而从它的身体里甩了出来,它用尽最后一口气飞进了那个笼子里的小木房子里——那个从来没有一只鹦鹉抱窝的小木房子——房顶搭的木片早已丢了一块,它就从那里飞进去,跌倒在里面。它的嘴角全是血,它望着我,一直到咽气为止。它那样绝望和惊讶地望着我,你一定对我用了这样的词感到奇怪吧。可它的确就是那样望着我,好像在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
它看到的应该是一个男孩带着一点点吃惊的、并怀着无限怜惜的面孔。




奶奶死于脑出血引发的合并症。我不知道她当时对自己的发病是否有预感。她脑出血的那天下午,我放学很早,我还在游戏机厅里呆了一会儿,才回家。我去305房间看她,一推开门就听到我们家的狗吠个不停。进屋后我看到奶奶已经躺在床上了。爸爸焦急地盼着我的到来,他显然也是刚刚到家。看到我来了,他把事情跟我大概说了一下,就回302房间去打电话叫急救车(那时还没有手机)。奶奶躺在床上,身体在缓慢地扭动着,我猜她应该还有一部分清醒的意志。可她看起来却像个机器人似的,问她话也不可能回答我了。可是她还睁着眼睛,她的目光会随着我的走动而移动,一直紧紧盯着我,并且面无表情。那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我觉得那个傍晚屋子里异常灰暗,奶奶的房间从没那么暗过。狗儿爬在阳台的窗口,它看到我进屋后也就不再狂吠,转而发出细长的哀鸣声。我叫奶奶,但她并不应答我,而只是用窥视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我走到床脚,她的眼睛也盯着自己的脚尖,因为我就站在那里。我觉得那段时间长极了,我感到全身发凉,我从来,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感到像那天那样彻骨的寒意。
有一次我偷了奶奶的钱,奶奶也用曾看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但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我说过那时我沉迷于电子游戏。我偷偷卖掉了妈妈留给我的值钱的邮票,我还偷钱。偷我妈的国库券、偷我爸的钱。这回我看到奶奶的钱包总放在柜子上,也就想偷她的钱。我不想多偷,我只想偷2元钱。2元钱够我买6个游戏硬币。
有天晚上吃过晚饭,我把一张报纸丢在柜子上。过一会儿,我见家人都在看电视,没有注意到我,我就拿起那张报纸,顺便把下面的钱包也裹在里面。我把它拿到了厕所,从里面取出2元纸币,然后又回到房间里。可在我把报纸放回柜子上时,钱包从里面掉下来,掉在地上。被奶奶看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表情很不好看。
她什么也没说。我想把钱再放回去也不可能了。后来,我听我堂妹说,奶奶突然给了她两块钱的额外零花钱,每逢有这样的好事,她都要向我炫耀一下。那时我堂妹一家也住在同一栋楼里。我们有时会玩在一起,但关系并不要好,相互提防。夏天的时候,假如赶巧我们在一起玩,我会找各种借口摸她的腿、脚和身体。她渐渐也看出了我的心思。那一阵子她上了初中,情窦初开,总是跑到305对我奶奶说,市面上又出了本琼瑶的书,向她讨钱来买。每次书买回来,奶奶也会读一遍,权作解闷。我到今天也不能想像,假如有一天我像我奶奶那样的年纪,自己还会对读什么书有兴趣。我无法想像,一想就感到害怕。我有时觉得自己过于敏感并富有同情心,但有时,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愿面对他人的痛苦。
有时,我觉得我该对奶奶更好一点,并不是我对她多么不好,我只是觉得该对她更好一点。哪怕是一两次小小的不耐烦也不应该有。不过想一想,她是个如此刚强、如此懂得生活的人,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的几乎是一干二净的损失,她都能度过。她总是乐观,总有办法能把生活过下去。在目睹她安度晚年的这几年时光里,她依然是她的那群老姐妹当中的年度麻将总积分冠军。这么一想,又觉得我也没有必要替她操太多的心,尤其是,为一段早已经远去的时光操心(但我也认为时光并没有真的远去,我不那么看,它们只是停留在某个“地方”而已)。我奶奶的朋友非常多,有时她带着我一起去街上买东西,一路上遇到很多熟人,都要聊一会儿,本来半个小时可以解决的事情,也许路上就要因为她的这种谈话耽搁一个多小时。不像我,我固定的朋友只有两个。我不是说我的人缘很差,但我和那些熟人在街上见面,至多也不过打个招呼,能说上三句话就很了不起了。
我这两个朋友都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学,一个叫李雄,一个叫张东冬。李雄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又高又壮的混蛋,他很聪明,但是情商不高。张东冬则是个有点自闭的家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朋友都是这种表面上看起来很老实,却又有些古怪的人。我悲哀地发现,一个人有怎样的朋友,那也就从一个侧面照见了他自己是怎样的人。怪人、边缘人,不被社会注意默默无闻地活着、一旦死了就马上查无此人的人。
我们三人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对女性接触有点障碍。我们都是健康的男性,可有点搞不清怎样才能和女性接触。胆怯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方面。女性很陌生,我感觉她们和自己的妈妈完全是两种动物。我并不太信任女性。
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时,也很少谈及女性的话题。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在一起聚聚,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依然如此。每次聚会,都是晚上下班后,找个附近的家常菜馆,坐里面喝酒,聊天,是一种难得的放松。但近几年来,张东冬添了个臭毛病,他喝酒上瘾。自从他不打算上班以后,就总有闷闷不乐的时候。这不快有些来自家庭,但我认为更多来自他个人理想抱负与这个社会现实的碰撞。每当他倍感不快时,他就会在聚会中喝得大醉。
他喝醉后外表看起来显得很木讷,但他却揪住一个小小的话题不放,在上面纠结不已。而且,他从不和李雄过不去(大概是因为他比较魁梧),可他却总在这个状态里和我很过不去。他有时当着李雄的面羞辱我,谩骂我。
最近一次,是4个月前我们的一次聚会,这段时间张东冬离开了家,跑去广州讨生活,那次正好是他休假回来。他又喝多了,道别李雄后,我们叫了辆出租车,我俩并不完全顺路,但他喝醉了,我只好送他回家。
我俩都坐在那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对此我非常后悔,上车后,他先是沉默不语,之后看到我望着车窗外,就开始不停地辱骂我,“瞧你丫那操行!”他说。最后,到了他家的路口,他又反复问我这是什么地方。面对一个喝多了的人,你又能和他计较什么呢?我只能忍着,而且我很不希望出租车的司机把我们俩都当成一种麻烦。
当我终于把他送下车之后,我陷入了某种说不清的茫然中。司机选择了一条远得出奇的路绕回我的家。而当他提出走那条路时,不知怎么,我竟没有立即表示反对。




这些年里,因为跑业务、加晚班、应酬等种种原因,我和出租车有着扯不开的缘份。现在算一算,我打过的出租车竟能有好几百辆了。我收入里的一大半恐怕都献给了这个城市的出租车行业。我和那些数不清的、坐在出租车驾驶位置上的陌生人有着短则十几分钟,长则一、两个小时的缘分。上车时,客气的,彼此打个招呼,路上再不着四六地聊几句,不客气的,一路无语。下车时,关上车门,你爱死爱活,谁也不记得谁。
他们都是粗人,但是各有不同。现在回过头来想,其实这些出租车司机完全可以归为几类人——就那么四、五类人,真的,一点也不比这个数更多。他们或者话不多、但很可靠、偶尔聊起来也有些生活里的真见地,或者很健谈、热情、主动地和你聊天,有的车上还装个无线电台,边开车边和路上的其他的司机扯淡,或者脾气很不好、性格有障碍,你多说两句他都很不耐烦,开车像是要自杀,或者是典型的冷酷无耻之徒,他们一面标榜自己为人多么完善,一面把乘客丢失东西据为己有当成乐事来讲、他们是绝不吝惜多骗你两块钱的——我送张东冬回家那天晚上遇到的,就是这样的人。女司机则在这些分类之外,因为开出租的女人不多,一两个月也不见得能碰上一位。尽管她们普遍保养很差,但终归是异性,终归比男人柔软、本分一些。
有一次,我去上班时上了一个女出租司机的车,她是典型的北京人,充满热情,口无遮拦。她象其他出租司机一样有着褐色的皮肤,她的头发束得高高的,扎成一个马尾巴,看起来是个利索人。我和她聊得很开。她给我讲她如何因为在公园里学跳舞而有了自己的第一次外遇。她说外遇对生活是多么有益的补充。她30多岁,充满活力,我不太敢多看她,因为那种两性间说不清的暧昧感觉已经渐渐在出租车小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我们甚至还谈到了男人的性交时间。她好像是要告诉我一个生活诀窍似地说道,她认为40岁以后的男人更好,因为他们“维持的时间更久”,而“年轻男人不行”。
我作出一副单纯的、好像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的那种样子。而她则说我是一个“老实孩子”。当车子到达目的地时,我几乎抑制不住想要她的电话号码,但我没有。直到付了钱下车,我们仍很友好地道别,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等待着我和她要一个电话号码,而我关上了车门。我胆怯了。
另一次我遇到的一个女出租司机,她在路上和我聊起夫妻的感情问题。她说她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但此前她已经和她的丈夫分居快一年了。她丈夫的家人不喜欢她,她丈夫也是个混蛋。可就在她给他拿离婚协议的时候,被他留在了家里,他们发生了关系。
我知道她对生活重新有了粗砺的希望。我用尽可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看法来迎合她,宽慰她。她夸我是个好男人。她说我是一个宽厚、温柔、有修养的男人,和她的老公不同。但我能说什么呢?这个女司机比上一个还要粗一些,她在谈到和他丈夫发生的事情时,直接用了“操”这个字眼。“他就是想趁这机会再操我一次,妈的狗东西,分居好几个月憋得丫的……”她说。而我说,未必如此。有时男人悲伤了,绝望了,也会抱着这是最后一次了的想法,和自己的女人亲热。她那么说的时候并不真的愤怒,因为她怀孕了,我甚至敢说她对未来有所憧憬。女人也有其低贱的一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说,我除了和洗浴中心的女人发生过几次关系以外,我几乎可以说还是个处男。但我却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自己在30岁的时候能否有一个固定的伴侣,至于孩子我更连想都不敢想,而现在我却坐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车里,和她谈着一个我一无所知的话题。
一次又一次,我坐进这些各怀心事的陌生人驾驭的车辆中,我只是坐着,看着车辆在道路上向前行驶,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们。

当我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时,他一定还是盯着我看,对我作最后的审视,可我装作不知。我也不习惯把陌生人看得很清楚,我不愿在心里留下对方清晰的第一印象。
“您好!”
“您好。”
“您去哪儿?”
“南三环角门北路。在洋桥和草桥之间。”
“那咱走三环还是走四环?”
“都行,三环堵不堵?”
“这个点儿还行,那走三环?”
“行!”

……

我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我知道他望着我。
“您好!”
“您好。去那个角门北路。”
“角门……”
“您走三环。就在南三环洋桥和草桥之间,过了草桥就上附路。”
“哦噢……”

……

我打开车门,坐进车里。他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一眼。
“去角门北路。”
他点点头,用力地挂上一档,车开动了。
“就在南三环洋桥和草桥之间……”
“我知道!”他说。

……

我打开车门,坐进车里。他冲我笑着。
“您去哪儿啊?”
“去那个南三环的角门北路。”
“角门啊……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给您带到那个路口,我得收车了,您到那里再打一辆车吧?”
“行。”我不想多说。

……

还有的时候,他亮着空车灯,却根本不给我停车。有时他冲我摆摆手,有时却装作看不见我。我能明白他。

……

一条狗从公路前方的黑暗中跑过。当你在路上行驶时,凡是在公路上突然蹿过的物体,都会让你心里一惊。
就在我惊魂未定时,“你开车时压死过狗么?”他忽然问我。
“没有。”我张嘴说。
“你要是开车开得久,就会压死它们。”
接下来,道路前方出现了一辆飞驰着的摩托。骑车的男青年戴着头盔,看不到他的面孔。在他摩托车后座上,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是侧坐着的,两手抱着那青年的腰,长发在黑暗的晚风里飘飞。她的两条腿并排着,很自然地垂下来,连衣裙舞动着的下摆好象已经遮不住它们了……大概是因为嫌穿拖鞋坐摩托不方便吧,所以女孩是光着脚的。在车灯光里,从大腿到足尖,都是雪白的,只有十个趾甲是红色的……出租车不耐烦地超过了那辆摩托,把它甩在了后面。
“我还没有车本呢。”我说。
“是吗?不像。逗我呢吧?”
我侧头看了看他,他身量挺高,头快顶到车顶棚了,手很大,宽脸上架着一副金属眼镜。留着鲁迅式的短发。这时他也侧过头望了我一眼。那是一副远视眼镜,把他的眼睛放大了几倍。
“这么精干的小伙子,还不学个车开开?”
“……”我笑笑,尽管在黑暗中,没人能看到这个客套的表情。
“太忙了?工作太辛苦了?顾不上学车了。”他又冲我看看,他让我感觉这是在开玩笑,“以后当老板了,也不用自己开车了,聘个司机。”他微微低头,留神往自己那边的后视镜看了看,然后并线到快车道。
“您学车时间很长了吧?”我问,我宁愿把话题放在他身上。
“那长了……”他说,“我学开车到现在,摸这方向盘,整20年了!”
“老司机了。”我看着路灯红色的光透过车窗玻璃,从汽车仪表台再到我的腿上快速地移动,同样的位置,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又暗下去,有节奏地反复着。
“哎!我们那时学车,不像现在……”他说“哎”的时候用右手碰了我胳臂一下,好像两个熟人中的一个突然想起了特别有趣的事要马上告诉对方。但事实是我们并不熟悉,而且他说的事情非常无意义。他说的无非是学车拜师傅的过程,师傅如何严厉,而过年过节他又是如何去到师傅家里拜访——类似的故事,在其他出租司机那里听过几十遍了。
接着,他谈起有一次他请他师傅和师母一起看了一场电影。他说那是一个罗马尼亚电影,名叫《镜子里的人》。他问我是否看过这个电影,我说没有。这个司机就开始给我讲起这电影的故事情节。
他讲话的方式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讲一个电影里的情节。从我上车时他的广播就一直开着,但声音非常小,听不到广播里的人在说什么。
我望着在车灯下移动着的黑暗的路面。那路面一直延续,好像没有尽头。在这个中年男人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几天前在超市里遇到的一件小事。那天我去超市里买东西,我妈叫我买一块猪肉,回来炖红烧肉。我挑好了一块肉,吩咐店员按我的要求,把肉切成麻将牌大小的方块。而边上一个老头儿,他也和气地请求店员也帮他把肉切切好。而那店员则笑着冲他说:“大爷我忙着呢,您自己回去切吧。”弱小者有机会变强,老者则永远生活在黑暗中。
我一直想打断他的电影故事,开口说:“您对这条路挺熟的。您一般在哪边拉客人多?”
他停了一下,然后回答:“我一般就在西边和南边干,我不去东边。”
“嫌东边太堵是吧?”
“不光是堵。我到东边都不拉客。就是送人到东边去,我也直接放空车回来。国贸、望京什么的,我从来不拉!那边的人没有人性!您别笑,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有朋友在那边,我有什么说什么啊!东边那些白领,没有人性!他瞧不起你。”
“有那么严重吗?”
“有一次我在东边拉一个人,他说去什么街,他说那个地方,走过街天桥,往回走不到5分钟就到了。我跟他说,从这儿到前面立交桥底下调头多堵啊,耽误他时间,不如走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去打车。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反正是10块钱的路,过天桥再打车他觉得冤得慌。行,你丫不是嫌冤么?我就慢慢给你走,我一点交通规则也不违反!行人过马路我都远远地站住,他说‘走啊!’我说汽车让行人你不知道啊?我就按规矩走,到最后走出16块钱来!我也不怕耽误功夫了!我操你妈的,到最后丫连个屁也没敢吱一声!”
出租车上的交谈,一旦开始了,大都不会在中途停止,他讲完自己的行车故事,似乎和我的关系更近了一层,又开始回忆起他下岗以前厂子里的往事,“像我们原来那厂子里,都是男的。哎,有他妈那一男的,那样……”他模仿起人扭捏走路时肩膀的动作,“哎,跟他妈娘们似的!”他自己也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但那绝不是因为感到有趣而发出的笑声,“手拿东西都这样的,看你那眼神是这样的……”我没往他那边看,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微笑着的。
接着,他的一只大手伸过来,摸到我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捏住然后用手指磨搓着,他的手很硬,略有点潮。“哎呦,小伙子你的手真白净!”他是在模仿他提到的那个人的讲话,“——就他妈这么捏着你手和你说话,就这操行!”他那只充分地捏过我的手的手,现在又挪回到换档杆那里。我的手一动也没动,他怎么捏住它,又怎么把它放下的,它就还是那样,赤条条地,呆在原来大腿的位置上。这时,车窗外正好路过我和奶奶曾经一起生活过的那栋塔楼,我看到了它——最初它是绿色的,但经年累月,现在它被粉刷成浅灰色的,这颜色在夜色里反而醒目。它有一半被挡在立交桥之下,只有一半露在上面。我估计假使是白天,我和奶奶住过的那一层,也要被遮在立交桥的阴影下,无法见到阳光。



2010.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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