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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 04:17:0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老有所依
??文/秦惑
??
??从小镇出发,一路向西,约六十华里,有一个叫沙坪的地方。那里有一位姑娘,她喜欢上了一名远道而来的小竹匠。离开村庄的时候,他对姑娘说,你等我,我会回来的。如你所料,小竹匠没再回来过。回到家乡的第三天,他嫁到了大沆口——从小镇出发,一路向东,约六十华里。在出嫁前,小竹匠和母亲有过简短的交流。
??沙坪,还是大沆口,自己拿主意呦。母亲说。
??小竹匠沉思了一小会儿,低声说,大沆口。
??沙坪那位可是你自己处的噢。母亲试图提醒他。
??她没她好看。小竹匠的声音更低了,但毫不含糊。如果留心他的脸颊,你能找到两朵小小的红云。那是情窦初开的男子,遇到真正中意的女子,才会如此难以掩饰。有一个词语,叫怦然心动,说的就是这现象。
??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没有永久牌自行车,也没有成群集队的父老乡亲,甚至小竹匠的三个哥哥都不在场。只有父母,和一个叫他叔叔的小男孩,替他送别。有一个人来接了,是女方的父亲,看着很慈祥。小竹匠拎起泛黄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母亲给他买的一件的确良衬衫。爸,妈,我去那边了。这是他的告别辞。走到小男孩跟前,伸手去捏他的脸,小男孩本能地往后退——小竹匠经常只捏他一点点肉,痛死了。
??母亲愣愣地站在门口的桂花树下,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父亲看了一眼屋檐下的小男孩,嘀咕了一声,明,我们走,去送送你叔叔。于是,那个叫明的小男孩跟着爷爷,一步步走向山外。抬眼看去,小竹匠和女方的父亲已到了另一个山头。
??明就是我。
??那个高高瘦瘦,头发微白的男子,是我的爷爷。
??他说,算了,我们回去吧。
??他回来吗。我问。
??爷爷没说话,他背着双手往回走。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踢着小石头,偶尔能听见他轻微的叹息声。
??回家后,我们去放牛。和我们一起的,还有邻里的小孩和他们的牛。爷爷打开牛棚,一头小牛犊跳了出来,咩了一声,四蹄一扬,消失在路的拐弯处。之后是那头灰黑色的老牛,它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低垂着头,沿着熟悉的小路,默默向前。
??至于我家的那头母黄牛,你也许通过我别的文字对它有所了解。没错,它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远远近近精力过剩的公牛都渴望与它交配。如果你觉得它是那种看似风骚,其实很知性,让公牛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母牛,那你就大错特错。它广纳全收,来者不拒。如此也就罢了,它居然从不怀孕,四五年了,它一头小牛犊都没给我家生出来过。
??春天夏天喂它青草,秋天冬天喂它稻草和糠。
??一点用也没有。
??但它拉犁耙很厉害,像公牛一样,深水田都没问题。烈日当头,泥泞过了半条蹄子,无须鞭子,不必呵斥,它健步如飞。但我仍以它为耻,甚至恨它,因为有太多时候,它专门与我作对。
??我刚打开牛棚,它就蹦了出来,好像自己还是一头小牛犊,年少轻狂,风华正茂。事实上,它五岁半了,早该有点五十知天命的样子,但没有。它四蹄飞扬,踩着初升的阳光,消失在大山深处。那里有闪着露珠的青草,等着它去啃;那里有染着晨雾的鸟鸣,等着它去听;那里有一头隐居山林的世外高牛,风度翩翩,谈吐优雅,等着它去会。
??我很无辜地看着爷爷,还有其他的小伙伴。
??他们给我家那头母牛取了一个绰号,叫风流牛。
??他们看着我无辜的样子,似笑非笑,让我心里满是疙瘩。
??我希望家里赶紧把那头牛卖掉,卖掉!
??父亲多次说了要卖,但不知怎么,一直都没卖掉。
??爷爷的那头老牛在路口长哞了一声,小牛犊飞快地跑了回来。其他的牛也都有秩序地跟在老牛的后面,慢悠悠地朝深山里进军,只有我家那头母黄牛特例独行,早已不见了踪影。
??到了黄昏,爷爷带着我们,在山谷里长哞一声,哞——哞声许久还在回荡。那头老牛回应了,哞——哞声又回荡了许久。在西边的山头,老牛披着夕阳的余晖,踩着暮色,朝我们缓缓走来。其他的牛也闪出了丛林,汇集到山谷,跟在老牛的后面,沿着小路往回走。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家那头母黄牛总在最后一个出现,它似乎对爷爷那头老牛的权威,极为不屑,但又无可奈何。
??有一个秘密。
??老牛是母黄牛的母亲。
??母黄牛是父亲分家的时候,爷爷给的,和它一起的,还有一只菜碗两只饭碗和两双筷子——那时候还没有我。分到我家的时候,还是一头小牛犊,有谁知道它不能生牛犊呢。
??再说我的叔叔,三天后他回来了。
??看不出任何变化,他和以前一样,还是我叔叔,对竹子依然很有破坏力。我仍然不敢惹他,怕他只捏我一点点肉,而且,捏好久好久。不过,他没有破坏竹子,也没有捏我。他回来拿属于他的那份家产。
??那头小牛犊。
??老幺也成家了。爷爷说。我没什么可给你,和老大、老二、老三一样,你也牵一头牛去吧。碗筷要的话,自己到壁橱里拿。
??因为小牛犊实在太小,还在哺乳期,只能把老牛一起牵走。
??事情过去好多年,我仍然记得那个暮春的黄昏。那天的夕阳和往日的夕阳一样,没什么特别,红彤彤的像一个大柿子,一点也不刺眼。云端里还飞着两只白鹤,雪白的鹤,但看起来只有两个小点,还是黑色的。叔叔挑着四个新箩筐,牵着那头灰黑色的老牛,小牛犊在后面跟着,不知怎么,它异常听话。
??老牛没有和村庄告别,也没有和村庄的牛告别。
??包括我爷爷,它一眼就能认出的两鬓微霜的男子。爷爷摸了摸它突兀的脊梁骨,这样说太文学化了,事实上,爷爷只是把缰绳交给了叔叔,愣愣地看了它一眼。如果把画面拉近一点,我想告诉你,爷爷的左眼角轻微地眨了一下,之后,爷爷再也没有看那头老牛了。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悲伤和释然,那时的我无法读懂。
??我只知道,爷爷不高兴。
??那个黄昏,老牛跟着一根熟悉的缰绳,带着自己的小孩,一步一步走向陌生的地方。
??有一件听上去不可思议的事——我家那头母黄牛居然在牛棚里哞了一声。山外传来老牛的回应,哞——听着胸口有点发颤。
??入夜了,一切归于沉寂。
??那晚,我趴在窗台上,借着朦胧的月光,想象着老牛将要走的路。那是一条我从未走过的路,它像一缕袅袅青烟,从窗口飘了出去,蔓延开来。它爬过稻田,穿越丛林,到了小镇,沿着105国道,一路向东。还是稻田,还是丛林,黑夜里的稻田和青山,也许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老牛踏着月光,在蛙声里默默前行。它让我想起连环画里迁徙的流民,他们看起来那么苍老,行将就木,却要离开自己的家乡。不过,我想迁徙最终的目的,还是回归故里。说得浅显点,等小牛犊脱奶了,老牛还会送回来的。叔叔没理由霸占两头牛,爷爷也不能不放牛,他没事做会闲死的。
??端午节的时候,叔叔回来了。
??小牛犊死了。
??一个雨天的早晨,叔叔的小姨子牵着老牛出去吃草,小牛犊跟在后面。它太自以为是了,在陌生的地方也敢蹦敢跳,一脚踩空,掉到田埂下去了。说来也不高,两米多点,它掉下去居然起不来,右前蹄断了,彻底废了。
??六十斤不到。叔叔说。
??唉,你们要把它照顾好啊。爷爷叹息。
??大约过了一个月,叔叔又回来了。
??老牛也死了。
??病死的。
??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哎呀了一声,他脸上的表情——很多年后,在小镇的一间小馆子里,大伯的徒弟五狗闯了进来,他看着大伯,木木地说,师傅,我那大的没了。在五狗的脸上,我看见了爷爷多年前的表情。
??五狗丧子,爷爷丧牛。
??想不到他们的悲伤是一样的。
??新年过后,爷爷带我去叔叔家探亲。我无法想象,六十华里是如此遥远的距离。
??那夜一直难以睡着,在陌生房间陌生的角落里,隐藏着一片莫大的黑暗。黑暗的背后是故乡,无边的青草地,稻花飘香,白鹤当空,蜿蜒的小路上可以看见一串串清晰的蹄印,抬眼望去,却找不到一头牛。
??那份恐惧,就像深夜惊醒的小孩,对着摇曳的月光,怯生生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它们鲜血淋淋。
??
??在梦境里,时常出现一个地方,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桃花。那不是我的故乡,只是故乡的某个角落,我把记忆的幻影放大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那个黄昏,桃花在记忆里一片一片地掉落。我拎着帆布书包,打着赤脚,眼里闪动着如今不再拥有的童真。一边走一边想,列宁小时候的故事,他姑妈真好,承认就不打他了,还夸他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如此想着,转眼到了桐子坪。得告诉你一件事,桐子坪并没有桐子树,只是一片小竹林,遮天蔽日,夏季的避暑胜地。也许只是竹外桃花三两枝,但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天的黄昏,桐子坪开满了桃花,粉白的桃花在夕阳里一旋一旋地往下掉落,却一直一直掉不到地上。
??脚不拴起来吗。一个声音。
??不用。另一个声音。
??你得敲中要害,要不然,小心跑了。一个声音。
??放心啊,又不是第一次敲牛。另一个声音。
??那……那就不拴脚了。一个声音。
??不信我,还不信斧头啊。另一个声音。
??……
??那两个人我都认识,还有那头被拴在桃花树下的老母牛,我也认识。拴牛的人叫光荣,是我的本家大伯。提斧头的人叫聋子,后山陈家——他叫聋子,但听力没问题。老牛是光荣家的,它实在太老了,老得拉不动犁耙,也生不了小牛犊。有好几个牛倌客来过,但都没卖成,光荣要价太高。一个姓黄的牛倌客说,那么老了,肉得蒸三天三夜才咬得动,浪费柴火。光荣说,我×你妈都要×三天三夜才×得进,浪费煤油。
??用不着我多说,在场的肯定不止两个人。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他俩的面孔异常清晰,尤其是聋子拎着的那把斧头。我深切地相信,那绝对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但在梦境里,刃口雪亮,寒光四射。
??我躲在一棵枫树的后面,小心地看着。
??那年我十岁。
??此前,听过许多敲牛的传闻,但未曾亲见。去学校的路上,有一个叫万里的地方,在一棵枥子树上,我看到过一张黑色的牛皮,在秋风里挣扎,企图摆脱那枚五号铁钉。
??你要用对力啊。光荣说。
??耶,你怎那么罗嗦。聋子前后晃了晃斧头。
??好了。光荣嘀咕着。
??那我敲了?聋子瞪了光荣一眼,问。
??光荣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弹了弹,没说话。
??聋子吐了一口气,把斧子提了起来,对着牛头比了比。光荣本能地把头扭开了,聋子吐了一口唾沫,斧子垂了下来,说,你,你,给我点一支烟。
??光荣赶紧从上衣口袋掏出香烟,赣州桥,划了一根火柴,点上,递到聋子的嘴边。
??妈的,要百顺,我只抽百顺。聋子吐掉赣州桥,骂道。
??光荣只好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包百顺,抽出一支,点上,递到聋子嘴里。聋子猛吸了一口,眉头紧锁,吐掉,妈的,有鸡毛味,肯定是在老×那里买的,那家伙尽卖假烟。
??老牛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桃花树下,低垂着头。
??回头看夕阳,通红的夕阳被一根松枝挑着,落霞与孤鹜齐飞。
??夕阳的余晖散落在老牛的身上,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春天都快要结束了,它依然留着冬天才有的绒毛,就像霜降过后的秋草。那一身皮毛,陪它走过了北风呼啸的寒冬,却在冰雪融化、桃花灿烂的暖春,将要变成一张上等的皮革。
??聋子撸起袖子,提起斧头,双手握住斧柄。手指微微松了松,调整握的位置,紧了紧,左腿往后拉了半步。斧顶对着牛头比了比,又比了比,光荣赶紧蹿到斜坡上去了。聋子一声惊吼,呀——漆黑的斧子,在暮色里划空而过,殷红的鲜血溅在粉白的花瓣上,我的双目瞬间失明,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
??但我得告诉你,那一斧头没有敲中要害。
??老牛沉闷地哞了一声,四蹄乱蹿。
??聋子迅雷不及掩耳补了一斧头,但依然没敲中要害。
??之后,我听见一种古怪的声音——念高中那会儿,在乐器室里,看着喜欢的女生演奏古筝,一曲将尽的时候,我又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
??老牛挣脱了缰绳,代价是它的鼻子。那是一根崭新的缰绳,断不了的。穿鼻子用的铁环,更是无从说起。只有鼻子是肉长的,巨大的疼痛让知觉麻木,老牛扯破了鼻腔,一声长哞,四蹄飞扬,踩着一片一片粉白的桃花,一路向西。
??那个瞬间,我分明听见了哭声。
??老牛的哭声。细碎,沉闷。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村庄里唯一一头在黄昏出逃的老牛。在梦境,我看见它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跑上了云端,人们再也拿它没办法了。但事实上,老牛只跑出了一小段距离,就倒下了。天黑的时候,光荣家的晒场上燃起了篝火,风起的时候,能闻到浓浓的牛肉香味。
??桃花落尽,青青的桃子挂满了枝头。在一棵枯死的槲栎树上,我看见了老牛的牛皮,被一枚生锈的五号铁钉钉着。
??光荣仔细地端详着牛皮,乐呵呵地笑着,明,上学啊。
??
??在竹山。
??牛在山谷里,我们在山顶那块小草坪上,玩扑克牌。倘若回头,能看见一排排碧绿的稻田,嫩绿的禾苗一浪一浪地涌动。再往远处,稻浪的尽头,一座宁静的湖,孤舟蓑笠翁。他不是渔夫,我们的村庄没有渔夫。他姓粱,从遥远的攸镇迁徙而来。在他出现以前,村庄的人并不知晓船是什么样。
??有一次放学的时候,在一个叫水姨庙的地方。我们看见了那条小船,它泊在水边,老梁的稻田里却看不见老梁。于是,我们跳上了那一叶扁舟,解开绳索,试图驾船离去。烟波浩淼的水端,你看不见对岸,于是,对岸充满想象。小船一直在湖心飞掠,飞掠,飞掠。恍惚间,一座小岛出现在眼前,迷雾缭绕,古木参天,鸟语花香,让你想起高更笔下的塔希提。
??咳,你们几只烂畚箕!那是老梁的声音。
??小船还未起航,海盗就出现了。
??在老梁的声音里,我还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明,你的牛在吃禾!
??那是我发小的声音,他压低了嗓门,为得是既能让我听见,又不被他人察觉。我赶紧把扑克牌揣在口袋里,匆匆跑下山谷。跑着跑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狠狠地对山顶的人说,你们几条狗卵,不许换牌。
??母黄牛在稻田的中央,听到有人来,瞟了一眼,继续吃禾苗。发现得太晚了,它吃光好大一片了。我的心怦怦乱跳,用恐惧这个词,一点也不夸张。牙关一咬,竹枝一挥,踏空而起,我跳进了稻田。顺势一竹枝,收回,逆向又一竹枝。母黄牛哞了一声,跳上田埂,消失在竹影憧憧的深山里。
??为摆脱嫌疑,我飞一般爬上山顶,继续和他们玩牌,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我知道,那是骡子家的稻田,他岂肯善罢甘休。冬天的时候,因重新分田的事,骡子一家看谁都不顺眼。在暮春,早稻刚泛青,我发小的牛吃了骡子家三棵禾苗。那天夜里,骡子的老婆打着手电筒来抢肥料,没有尿素,过磷酸钙也要。
??说近点的,老丘家的牛吃了骡子家三十二棵刚刚抽穗的禾苗。那夜月华澄澈,红枫树上的猫头鹰凄厉地叫着,骡子家倾巢出动。骡子的老婆抓着一把镰刀,骡子扛着一把锄头,他们那位七岁未满的儿子,左手抱着搪瓷脸盆,右手抓着铝质汤匙——汤匙有节奏地敲击着脸盆,嘴里连声喊道,倒米,倒米,倒米。
??我战战兢兢地抓着扑克牌,之后,最恐怖的那张脸出现了。
??骡子的脸。
??说来有点奇怪,其实骡子五官端正,但在我的记忆里,他左边那条眉毛是斜的,还有,他的白眼球异常突出,甚至让人看不见黑眼球。我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他怒目圆睁地扫视着我们,在他看来,每一张脸都有嫌疑。
??谁!讲出来!我想跟你说,在我故乡的方言里,没有“讲”字的发音,但骡子的确说的是“讲”字。骡子的半文不白,异常让人恐惧,尤其是我。就像逃学的时候,校长罚我跪在五星红旗下,他一会儿方言,一会儿普通话,你很难预料接下来将会怎样。
??讲,还不讲出来!
??骡子站着,我们坐着。
??我胆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那么高大,就像坪峰坳路口的那棵松树——去外婆家得路过坪峰坳,那里有一棵苍松,高耸入云。每回路过,我都急冲冲地跑过去。好怕它忽然倒下来,压在我身上,如同五指山压着齐天大圣。五百年后,他是孙悟空,我呢,一抔尘土。
??在那份莫大的恐惧里,我想起了列宁小时候的故事。
??那篇叫《诚实的孩子》的课文。
??你可能不相信,甚至觉得我在调侃。但得告诉你,十岁那年的我,那个落日的黄昏,在竹山顶那块小草坪上,我所做的一切都和那篇课文有关。或者说,如果没有那篇课文,什么都不会发生。
??骡子反复地讲着“讲”字的时候,我的心理防线突然崩溃。
??我的牛。我低声承认。
??没来得及回想列宁姑妈的话,骡子一个耳光劈头盖脸地掴了过来,十岁的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一个踉跄,滚下了山崖。想告诉你,我腰间被一根竹子扎了一个洞,鲜血染湿了的确良衬衫。左脸也擦伤了,那些沙砾真可恶,痛死了。那种痛远不是叔叔捏我一点点肉可以比拟的,但我居然没有哭,好奇怪,居然没有哭。
??从荆棘丛爬了起来,一个人坐在山谷,像一只小野兔。
??明,明,明。小伙伴们在山顶使劲地喊我。
??我没应声,我的腰好痛啊,眼泪都流出来了,但不敢哭。
??我的发小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三步并作两步,蹿了下来。他掀起我的衬衫,愣了愣,嘴角抽搐着,你,你,你流血了。接着,他哽咽,不知所措。
??晚风吹起,夕阳别样灼热。
??伤口是发小处理的,他用镰刀在一棵茶树上刮了好多粉末,倒在伤处止血。
??我和他们说,千万别告诉我爸妈,要打死我的。
??那天,回得特别晚。母黄牛是小伙伴帮我赶的,我跟在最后,不敢让他们搀扶,那样容易被家里人发现。但真的好痛,伤口发热,一阵一阵地抽搐,太阳穴都痛了。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我多想像聋子一样,漆黑的斧头,打破黄昏的沉寂。
??但我没力气。
??抬头看一眼母黄牛的力气都没了。
??任何掩饰,无济于事。
??母亲轻轻掀起我的衬衫,她眼里的震惊,我无法形容,但很确定她应该不会打我。她抱着我哽咽着,崽啊崽。我不敢告诉她骡子打了我,因为母黄牛吃了他家的稻子,好大一片呢。我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但我的发小出现了,他出卖了我,他说是骡子打的。认识十年了,他第一次出卖我。
??那夜,夜雾茫茫。
??记忆乱成一片,嘈杂声中,父亲拎着做木工用的斧子,在夜色里穿行。他要去骡子家,一斧头一个,一斧头一个,一斧头一个,把骡子的三个小孩全劈死。随着时光的消逝,那夜的场景越来越不真实,在幻境里,夜雾苍茫变成了月光如水,父亲三十岁的脸英俊得让人窒息,他的背影如此硬朗,步履匆匆,月光一片一片地碎在他鞋底。
??杀人事件没发生。
??只有我的母亲,在屋后的山麓上,以一敌五,和骡子一家隔山相骂,一直骂到深夜。
??吵完了,母亲开始数落父亲,一边数落,一边哽咽,一直持续到天亮,而父亲始终一言不发,一言不发。早饭的时候,母亲仍在继续。我试图把画面拉到你的眼前,但一切又过了如此久远。我的父亲一直一直一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吃着,默默地吃着。母亲的数落渐渐变得苍白无力,我以为一切将从此消停,但是没有。
??那天,白雾缭绕,十米之外看不到人影。
??记忆里,响起了破碎的声音。一个男人把饭碗摔在地上,雪白的米饭散了开来,就像盛开的满天星。接着,是男人哭泣的声音。男人的脸我只看了一眼,没勇气看第二次。他带着哭声出去了,剩下的人愣了好久,好久。
??在一棵结满桃子的桃树下,母黄牛拴在了树干上。
??男人抓着竹枝的右手,青筋突起。隔着晨雾,你能听见竹枝抽破时光的声音,如此迅猛,这般忧伤。但什么也看不见,雾气太浓了,太浓了。唰唰唰,一些时光的残片,伴着尚未成熟的桃子掉了下来,扑扑扑。
??哞——哞。
??竹枝不停地响着。
??哞声不再。
??桃子掉落的声音,混杂着蹄子窜动的声音,还有难以描摹的——母黄牛沉闷的喘息声。
??太阳升起来了。
??雾散了。
??桃子落了一地。
??橘黄色的竹枝断成了两截,静静地躺在地上,静静地。
??男子在牛棚后面的黑色巨石上,低垂着头,一个劲抽烟,赣州桥。
??母黄牛绕着桃树窜了好多圈好多圈,缰绳只剩短短的一小段。它默默地站在桃树下,嘴巴快要凑到树干了。它的脖子,背上,两侧,一道道扎眼的伤痕,沁着殷红的血迹,红头苍蝇绿头苍蝇贪婪地吮吸着,它连尾巴都懒得甩一下。
??小男孩走到抽烟男子的跟前,抱住他的膝盖,爸了一声,泪如泉涌。
??黄昏的时候,男子手里捏着一片鸡毛,嘴里叼着香烟。小男孩端着半碗茶油,静静地站在母黄牛的跟前。男子捏着沾满茶油的鸡毛,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一道道灼热的伤痕。
??小男孩伸手摸了摸母黄牛的鼻子,凉凉的。
??眼睛好大呀,他在它的眼睛里看见了天空,清澈的,没有一朵云。
??
??村庄落着雪,一位姓王的牛倌客出现在山麓上。他在我家牛棚的门口站了许久,猛地回转身,对我父亲说,我牵一头牛犊跟你换,包你春天可以用犁耙。
??几经讨价还价,最后商定,一头牛犊外加四百块换我家的母黄牛。我问父亲,为什么要换。他说了三个字,它老了。我跑到菜园里,折了好大一捧青菜,扔进牛棚,它吃得真欢。我又问父亲,为什么要换。还是三个字,它老了。我赶紧回家,冲进厨房,生火烧水,满满一塑料桶的水,不冷不热,温温的,刚刚好。我提着温水,一步三晃走向牛棚,它咕噜咕噜地喝着,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犄角。它抬起眼皮,看着我,眼睛好大呀,我在它的眼睛里看见了天空,苍茫的,雪花一片一片地飞落。
??它老了。
??似乎此时,我才发现它真的老了。
??它好多年不和我作对了。
??我好多年没放牛了。
??偶尔的三两次,它总是那么听话,再也不吃禾苗了。去深山里,它在前面领路,村庄其他的牛跟在后面。日暮时分,我们坐在山谷里等,它一声长哞,哞声回荡好久好久。它慢悠悠地出现在我跟前,其他的牛也一头一头地从暮色里走了出来。它和很多年前它的母亲一样,悄然无声地老了。
??老牛生了很多牛犊,老了。
??它一头没生,也老了。
??一九九五年,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我蹲在晒场的角落,双手抱着膝盖,眼睁睁看着姓王的牛倌客赶着母黄牛离开了村庄。如果文字里上演一出闹剧,那一定不真实,我不可能阻止那场交易——在我的故乡,没有一头牛能够安度晚年。
??牛,没有晚年。
??我只是漠漠地看着,清晰的蹄印渐渐变得模糊。
??风吹过的时候,我瑟瑟发抖,再不回家,妈妈要拿竹枝来抽我了。但我告诉你,还真没回家,我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山外。雪太大,远远近近,白茫茫一片。到了大伯门口,他正提着半桶水去喂牛,是温水,冒着热气呢。看见我,他做了一个鬼脸,说,你爸又抠起来了,四张老人头呢。
??老王这狗卵,冻死他。我骂道。
??我蜷缩在伯父家的灶角里,看着灶膛熊熊的火苗,想起秋天的时候,在山排那些稻田里,野火烧上了云端,我们欢快地笑着,母黄牛带着村庄的牛一个劲往山顶跑,一个劲跑。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它最后一次奔跑,没有寻找,自己回来了。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天快黑了,父亲推门进来,看着我问,以为你哪去了,跑这做什么。我说,看电视。他又问,怎么不去看。我说,没好看的。他说,噢。
??我们坐在一起烤火。
??爸,你今年多少岁。我问。
??你多少岁。他咧嘴一笑。
??十三。我说。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在赣州人民医院,看见你黑亮黑亮的头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乐呵呵地笑着,说,那天是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八,农历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五。你算一算,我多少岁了。
??三十六。我说。
??聪明。他笑。
??爸,多少岁才算老。我问。
??这个……他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
??很想告诉你,看着灶膛里灼目的火光,我差点掉眼泪了。我想说,爸,我不要你老。当然没说,如此矫情的话,我说不出口。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火光,灼目的火光,眼球感觉酸涩的时候,视线才稍稍往上移了移。
??一张布满尘灰的灶神图,有字: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
??完结

[ 本帖最后由 秦惑 于 2009-4-8 22: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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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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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 21:49:14 |只看该作者
怎么改名了?
写杀牛和卖牛和鞭牛的几个情节,还是很动情的。也正是这种写法,显得很煽情。另外整篇文章和黑蓝的优秀小说相比,稀释了很多。当然,这对于吸引更多的读者来说不见得是坏事。
住到黄河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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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窜犯

Rank: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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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 22:04:23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是散文,呵呵,所以发这里来。
之前发小说版的好几篇,其实,都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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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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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4#
发表于 2009-4-8 14:32:44 |只看该作者
文笔没问题,只有一些带有抒情感觉的描写,看起来有些“熟”。熟的背后就是有些浅。

散文与否其实没关系。我觉得,是小说还是散文,关键看作者自己怎么定。你说它是小说,那它就是小说了。
依我个人觉得,所谓小说,有个统一的情景、有人物,就可以算小说了(极端一点,甚至人物也可以没有——但这不是常态)。

而散文在我心里的标准更严格一些。我觉得散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虚构。如果三毛把她的散文集改叫短篇小说集,那我对她的评价会高得多。
可她在散文里的虚构,已经不是策略了,我认为她有妄想症。正是因为她在现实社会里太缺乏爱,太缺乏被关注,所以她才在写作中产生了大量的爱的妄想。
她是妄想狂!这点我可以肯定。但我跑题了。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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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窜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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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8 22:05:15 |只看该作者
生铁,你说的很对。
也说不来怎么,我只是想模糊两个概念,散文和小说的概念。
两不像。
我喜欢散文和小说两者之间的那种文字。
最好再加点诗歌的语言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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