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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观潮生 于 2010-1-31 22:13 编辑
我抵达村庄是在一个晚上,我本来只是路过那里,但我忽然对自己的行走产生了怀疑,然后厌倦像黑暗一样涌了过来。夜晚的乡村像一个被吞进肚子的巨大阴影,有一种恐惧在隐隐悸动,更糟糕的是它让我突然感到了饥饿。我记得在此之前我一直行走在一片像天空一样幽蓝的海面上,但这个夜晚像一个深渊(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你从那里望下去,忍不住感到一阵晕眩)忽然让我沉入海底。时间摇晃了一下,像一圈水纹荡开然后被稀释在夜色中。我向高处望去,发现那些镶嵌在村庄上空的树枝在刹那间变得像海草一样柔软,恍如梦境。
这一幕同样曾经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我在村口遇见了肥。肥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是一个胖子,有一个榆木脑袋,吃地瓜长大,就像乡村某丛野草里冒出来的一株蘑菇,整天像只傻鸟一样发呆,而在夜里又一个人孤独。
肥在寻找一个倾诉的人。那天晚上当我带着恐惧和饥饿站在村口,肥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让我闭上眼睛。
“你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真正去看。现在你看到黑暗中有白色和蓝色的流雾,有野猫绿色的眼睛,有地瓜藤紫色的茎叶在夜风中摇晃。你慢慢的向前走,可以闻到泥土淡淡的腥味。蟋蟀在鸣叫,牛在反刍,有人在梦呓,像紫色大海一样的地瓜叶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那些田鼠、蚂蚱和蚯蚓在你的身体里奔跑、跳跃和蠕动,你感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躁动不安,几乎要燃烧起来,像一团黑色的火焰,黑的发蓝的火焰。”
在即将燃烧而未燃烧的瞬间,肥的声音堕入沉寂,我忽然被很深的孤独所笼罩,我知道这就是肥想要告诉我的感觉。肥说他诞生于黑暗之中,就像他身体里面的血液,自出生之始便在皮肤之下的黑暗中游走,只有在受伤之后,它们才羞涩的爬出来,变成蓝色(肥坚信,他的血液是蓝色的。)
“你知道吗?我在黑暗之中总是能够看到我的心是蓝色的,就像我小时候在河边看到的一种小鸟的颜色,它总是孤零零的站在一根芦苇上,每当想到那只小鸟我就觉得自己很孤独。”
肥在六岁那一年因为服用一种淡黄色的药丸而失明,他的一生都是在一个方圆不超过五公里的村庄度过,那只蓝色的小鸟成为最后留在他内心深处的影像。
我告诉肥我是一个浪子,大半生都是在旅途中度过,我的身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内心像一张粗粝的砂纸,每到秋天,我就整夜整夜的失眠,直到有大雪落下来。肥的单纯让我无所适从,一种不知道是忌妒还是怜悯的情绪让我坐立不安,我既不忍心假装冷漠或者坚强去嘲笑他,也不想虚情假意的去安慰他。我只能告诉肥,在一座乡村黑暗中的孤独,和城市夜晚中的喧嚣空虚一样,都是无药可救的。
“那么,你能带我去找到有蓝色的小鸟的地方吗?村里的孩子告诉我,河水早已经发红,挤满白色的泡沫,他们只看到里面有发黑的芦苇,死掉的猪羊,从来没有见过那种蓝色的小鸟。”
我该怎样向肥描述这个世界呢?
我们现在知道,这个故事目前为止有三个人物,即肥,我,和你。你是在开始对这个故事产生怀疑,并因此而好奇的一瞬间出现的;就像我厌倦自己的行走、肥感到自己的孤独时出现一样。
在一座城市一间水泥壳子里的一台电脑前,你在一个叫做黑蓝的论坛上浏览帖子,因为沉迷于自我,你很难进入那些跳来跳去的文字。但那只蓝色鸟却像一个模糊地阴影留在你的心里面。至少你没有见过一种蓝色的鸟,或许见过,但你却从来没有想过它可以是“蓝色的鸟”。这或许只是一个瞎子心里的幻象,你想,然后你很快觉得这没有多大意思。电脑旁边一株养在水里的植物暂时转移了你的注意力,你站起来扯了扯它绿的有些夸张的叶子,又拿起小喷壶给它喷水,那些傻傻的水珠从叶子上滴落下来,你突然笑了一下,这把你自己也吓了一跳,你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这时候外面正在下雨,你听到无数的车在雨中穿行,你觉得自己应该到窗台上去站一站看看风景,但你很快又觉得这同样没多大意思。你又回头看着那盆植物,忽然发现有一只蓝色的小鸟安静的栖在叶子中间,这又把你吓了一跳,你揉了揉眼睛,然后发觉原来只是个幻象。你为自己的神经过敏感到很气愤,于是扔下了水壶,还骂了一句娘,然后又坐到了电脑前面。
你决定看一部电影。虽然你明明知道这同样会是一件没有多大意思的事情,但看电影与生活相比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很快,一部叫做《月球》的电影吸引了你的注意力,它讲的是一个人在月球上生活的故事,这个人在月球上帮助人类采矿,一个机器人做他的助手,他在月球上工作,吃饭,睡觉,健身,并且和你一样,养着几盆绿色植物,没事的时候就给它们松土施肥,如果这个人因为意外或者衰老而死去,马上又会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克隆人被机器人激活,接着做他每天做的事情。你觉得这真是一部有意思的电影。
肥说有一次他爬上了村里最高的一棵树向下望,虽然目之所及依然是黑暗,但他在树叶哗哗的声响中忽然很渴望飞翔,他看到自己一生的足迹在这座村庄构成了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迷宫,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
“你知道吗我经常做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的耳朵在黑夜中像一株雨后的蘑菇一样越长越大,越长越大,然后忽然变成一双蓝色的翅膀飞起来,一直飞到有大海的地方。”
我看着肥,就像看着我最初的童年,然后我给他讲了一个我旅途中的故事。
“有一年我路过一座寺庙,人们都说那里有一位得道的高僧,我就去向高僧问道,因为那些年我总觉得自己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的身体和生活对于我渴望安宁和自由的心逐渐成为一种桎梏,我问高僧,我怎样才能从吃饭睡觉中解脱出来呢?高僧说,吃饭,睡觉。他的回答令我失望,但我回去后依然企图按照他说的那样从吃饭睡觉的生活中得到解脱,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于是又去问高僧:我已经按照您说的那样去做了,为什么依然不能得到解脱呢?高僧叹了口气说,那就吃你的饭,睡你的觉。又一些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自己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了。”
我知道,这个故事并不能说服肥,就像高僧当年无法给我解脱一样。能让肥沉淀下来的只有时间。
看完那部叫《月球》的电影,你久久的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你的房子开始变成一颗孤独的月亮,发出幽蓝的光芒,窗外的车流声像来自遥远的太空,每个人都待在一颗属于自己的月亮上默默的生活。你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变轻了,像一片要飞起来的羽毛,这时候你忽然很确信蓝色鸟的存在,于是坐在电脑前在一种幻象的驱使下开始了一次寻找,然后你看到了这个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还在森林中生活,雷电和野兽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把未成年的少女深藏在洞穴中,因为担心阳光会使她们怀孕。那时候森林里有一种蓝色鸟,传说它是从夜晚的闪电中浴火重生的精灵,人们以各种方式表达对蓝色鸟的膜拜,他们从一种蓝色的花朵中提取汁液,然后在岩壁上涂绘出蓝色鸟的图腾,每当恐惧侵袭、有人出生或死去,或者收获猎物、果实的时候,他们便在蓝色鸟的图腾下跳起一种格子舞,借此驱逐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或表达神灵对族人庇佑的感激之情。这种千姿百态的格子舞最初被作为蓝色鸟图腾的一种缀饰,也同样被记载下来,留在了黑暗中的岩壁上。
千万年过去了,传说在一座云雾飘渺的高原一个叫做谷椤的村庄,还保留着蓝色鸟的图腾,古椤村的村民至今还保留着跳格子舞的习俗。
我和肥现在已经在前往古椤的路上。我知道我们有很多路要走,与以往总是我一个人上路相比,肥的存在起初让我非常不适应,我觉得自己正在干一件蠢事。但当我们翻过一座山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这一幕也曾经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带着肥在一条路上行走。我想这或许是宿命,但我还需要给肥讲最后一个故事,一个我从书上看来的故事:
“从前,在天地初开之时,南海的帝王名叫倏,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混沌。倏与忽很要好,经常相聚。为了方便,他们把相聚地点选在了混沌那里。混沌作为东道主,非常热情,倏与忽都特别感激,他们决定报答他。二人认为,人人都有七窍,而唯独混沌上下无别,内外无分,囫囵一个,没有七窍,他们想让他象常人一样享受畅快的生活。征得混沌的同意后,二人便开始每天为混沌凿通一窍。第七天七窍全部凿通,混沌有了凡人的形态,可是却死去了。”
古椤村是一个终年缭绕着迷雾的村庄,这是一个孤独的村庄,方圆数里之内都是滩涂,偶尔有一两颗星星从迷雾中钻出来,冷冷的眨两下眼睛,但马上又隐去了。你对于在古椤村村口遇见我和肥并不吃惊,你知道我们都是为那只蓝色鸟而来。不同的是,肥是为了他的梦想,我像在完成一次救赎,而你更像在经历一次逃亡,你知道自己不管经历什么,都必然再次回到属于你自己的那颗月球上去。
肥在黑暗中看到他的生命终于从他出生的村庄被打开一个缺口,他就像站在一棵更高的树上,那棵树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甚至使他感到一阵晕眩,而曾经对他来说像一个巨大的子宫的村庄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只手抓着那根命运之线,肥在这根线的另一端变成一颗蓝色的气球在空中飞啊飞。
我的内心忐忑不安。我告诉肥,传说总是不牢靠的,但怀有梦想的人是自己最珍贵的礼物。我知道说这种傻不愣登的话跟给一个孩子吃糖果的性质是一样的,但多年行走的生涯把我的心弄得支离破碎,我总是愿意提前为到来的伤害做好准备。生活中一粒石子就能把人硌得生痛,灰尘会蒙住眼睛,莫名其妙的空虚或者嫉妒简直能让人发疯。肥还是一个孩子,他是我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是我来世的孩子,他不像另一些人那样是一只只用口腔、生殖器、虚荣、消遣就能填满自己的生活的甲虫。
狂欢从午夜开始。我们必须借助一种五彩斑斓的面具进入神秘的岩洞,当如巫术咒语一般的鼓音响起来的时候,所有的身体开始战栗,时间的钟摆停在了现在,像蚁群一样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们希望把自己交付给这种仪式,暂时的忘掉自己,忘掉生活,以获得片刻的安宁。就像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不停的行走,肥在不停的做梦,你在不停的虚度一样,我们始终相信在接近一种抵达,同时又怀疑着这种抵达。
古椤的村民是这场狂欢的主人,他们每个人的右臂上都纹着一只蓝色鸟的图腾,并因此而被不断涌来的人所膜拜。他们在咒语一般的鼓音中跳起格子舞,这是一种异常复杂的舞蹈,从面具到着装,舞姿,哪一步向左,哪一步向右,连一个细小的指头动作都已衍化出繁复的意义,即使一个相同的动作,经过上千年的自我诠释和被诠释,也已经变得神秘莫测。一代一代的古椤人,都相信自己是为格子舞而生,他们耗尽一生的心血,只为让一只手做出曼妙的姿势。
那些眼花缭乱的舞姿令你着迷,你像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一样,轻而易举就加入了他们的狂欢,一步一步靠近那种准确的身体的扭曲。那些纹着蓝色鸟图腾的古椤村民会告诉每一个人: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不配跳格子舞的。那些在岩洞里跳起格子舞的人因此深信,他们是有信仰的人。你有些激动,你相信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你再次感觉自己要飞起来,像一片轻盈的羽毛。
我在这场集体的狂欢中感到无所适从和懊恼,我不能加入他们,这使我觉得羞愧,我开始怀疑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有信仰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多年来选择独自去行走的原因,我要逃开所有的人,每一个人都能轻易让我觉得羞愧,即使是一个麻木生活着的人,都比我更从容。所有的一切在一刹那间失去了意义,我甚至忘记了肥。
当肥跳起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本来肥是除了我之外,另外一个唯一沉默着的人,但与我不同的是,他的沉默像湖水一样平静。他看不到人们的狂欢,看不到他们跳的格子舞。他或许只是在一如既往的黑暗中,看到了童年那只停在芦苇上孤单的小鸟,看到了岩壁上那只巨大的蓝色鸟的图腾的召唤,他的一只手指动了一下,然后是手,胳膊,然后是整个身体。这是一种多么难看和笨拙的舞蹈啊,但却与肥的孤独相得益彰。面对古椤的格子舞,我觉得羞愧;但肥笨拙的舞姿,却忽然让我有一刹那的悸动,就像内心一架落满了灰尘的古琴,被拨动了琴弦。
“够了!你是在亵渎我们的格子舞吗?”我看见一张古椤村民恼羞成怒的脸,肥的一只手停在空中。
“你这个瞎子!傻子!”
“从古椤滚出去!”
“我们的信仰不容亵渎!”
一场讨伐的狂欢迅速替代了舞蹈的狂欢,岩洞里的人们在呐喊、吼叫、发泄,我看见他们发红的眼睛,有人冲上去抓住了肥的头发,有人朝他吐唾沫,更多的人把自己的拳头和脚送了上去。当你在事后跟我回忆起那场闹剧的时候,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跟我说,其实真没多大意思。你说你会回去继续看电影,继续养那盆绿色植物。
我将肥送回他的村庄的时候是一个早晨,浓雾已经散尽,村庄像一条迷路的船驶出迷雾,新的一天的生活开始了。我打算从这里一路向北,继续自己的行走。
“谢谢你的故事。我现在可以看到,那只蓝色的小鸟已经飞走啦,但我还有一支芦苇!”这是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告诉肥,我看到他流出的那些血,真的是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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