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说李白

余余

李白是他的人满满，所以朴素而繁华。李白的诗与《楚辞》相契至深。《楚辞》有江南的花草与迎神赛会的繁华。洞庭湖君山娥皇女英的斑竹泪，《山海经》里的烛龙这一类传说，在屈原的《天问》里多有，《诗经》里可没有。前几年在长沙掘出西汉一贵妇人墓里，即有一件女袍绣的《天问》里的龙与日月，李白最喜欢《楚辞》里这些的。还有他也是与屈原一般的不安分，不过屈原的不安分自沉于汨罗江，李白却是他的人一般满满的在人间不得安耽，风起的时候他又想飞了。
    中国史上有两件大事，一件是黄河流域文明与淮夷的文明结合，此是到商朝完成。又一件是黄河流域文明与楚民族的文明的结合，此是到汉朝才完成。
  《汉斌》是《诗经》与《楚辞》的结合。然而于诗则惟阮籍的咏怀诗中有用《楚辞》的典故。虽然如此，六朝的小赋是从宋玉的赋化出来的。于诗，阮籍的是士的文字。尚有民的文学如有名的《子夜歌》，则显然是《楚辞》的情调，但是也《诗经》化了。文学的同化真的像风，有这样自然。而至李白，才汉民族的文学与楚人的，总体的生在一起了。余人如王维、孟浩然、高适、杜甫都没有像他这样。王维、孟浩然、高适、杜甫他们的还是《诗经》的多。
   思想上，李白的是黄老。黄帝是汉民族的精神，但尚未名为思想，到了老子的才是思想。
   老子与庄子都是生在汉域楚地的边境，受两种文明的激荡，所以出来这样泼辣新鲜与生在山东的孔子孟子很有不同。晋人的是老庄思想，少了黄帝的气魄。李白才是黄帝打先头，所以李白的诗比左思、鲍照、高适他们都更强大，后人连苏东坡亦在这一点上及不得他。苏东坡最佩服李白，他在诗中云：帝遗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
     ……
   杜甫比李白，犹如班固比司马迁，班固对司马迁有微辞，杜甫却与李白要好。
    杜甫的是写情，李白的则是一股浩然之气，所以李白的出笔最快，他有许多诗都是在宴席上写的，别人请他再写一遍，就又走样了，两首都收在集里，两首都好。日本明治天皇也是在臣下的秦疏背面一写就是一首歌，可惜李白的诗十有九都散失了。
   以前我有一个时期忽然不满意自己来，李白也读烦了，觉得他千篇一律，都是写的饮酒、游玩、说大话，他说英雄，我可不是要英雄。后来到了日本，住在东京都世田谷时，每出门在站头等电车时带一册小本的李白诗看，看到了秋浦歌十首，才知其真是写得平实深至极了。
   李白诗比杜甫诗少事情，但是文学不在于此，诗即是比小说少事情的。杜甫前期的诗，我喜欢他的与高适、岑参《登慈恩塔诗》后期的诗是经安禄山之乱为界，其代表作是《北征》。他对于兵乱的感情完全是正大的，对于朝廷与天下苍生得兴的期待之情也是极切实恳至的，一篇《北征》诗里处处有开阖回荡，皆成风景，后人有谓韩愈的《南山》诗可比《北征》，此是不知文学。《北征》有文心，《南山》只是文笔。杜甫还有过三峡谒禹迹祠诗“神功接混茫”，也是很大的。但李白的诗都不是这些。
   李白是天之娇子，他对于世上的事物什么都高兴，又什么都不平。他比杜甫早生十年，开元年间是唐朝极太平繁华的时候，皇帝亦优礼他，又有贺之章一班朋友与他在长安游。当时的长安是西域胡人的商店酒店都有，佛寺道观官家都来降香，大道的两边是杨柳间桃花，花时男女结队看花，灯节男女结队看灯，李白不比杜甫的是小官，他一生到处有人淘哄，像小虾（朱天心文章里的主人公）一样的慷慨豪贵。他会有何不乐，顶多也不过是像小虾的无端又哭湿了一条红砖路罢了，而他的诗却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而的确也是只有他这样的意气，才盛世亦可以长保持新鲜。……

蓝风

后人有谓韩愈的《南山》诗可比《北征》，此是不知文学。《北征》有文心，《南山》只是文笔。杜甫还有过三峡谒禹迹祠诗“神功接混茫”，也是很大的。但李白的诗都不是这些。
   李白是天之娇子，他对于世上的事物什么都高兴，又什么都不平。他比杜甫早生十年，开元年间是唐朝极太平繁华的时候，皇帝亦优礼他，又有贺之章一班朋友与他在长安游。当时的长安是西域胡人的商店酒店都有，佛寺道观官家都来降香，大道的两边是杨柳间桃花，花时男女结队看花，灯节男女结队看灯，李白不比杜甫的是小官，他一生到处有人淘哄，像小虾（朱天心文章里的主人公）一样的慷慨豪贵。他会有何不乐，顶多也不过是像小虾的无端又哭湿了一条红砖路罢了，而他的诗却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而的确也是只有他这样的意气，才盛世亦可以长保持新鲜。……



到这里，胡兰成的立足点全然确立下来。李白，是与盛唐的气象最契合的诗人。是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