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bloom 于 2014-6-12 15:59 编辑
事情是因一只蚊子而起。 蚊子嗡嗡地,它在茹的周围,盘旋着,离得极近,却没有触碰到她。茹坐在蚊帐外的地板上,左手臂稍稍一动便碰到了床沿。她的丈夫睡在床上。那是一个与她同样年轻的男人。他们都是那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人,他们那年轻的相貌在不知不觉中保持了相当长的时间。看起来还是和结婚时差不多,婚姻却已经维持了近七年。 茹在哭泣。低低的,隐忍的哭声。声音是刺耳的。黑沉沉的卧室,深色遮光窗帘的缝隙里漏进了的一点黯淡的光探出了蚊帐蒙古包形的轮廓,这小小的一间卧室里,只有蚊子的嗡嗡声和茹的哭声。两种声音激发的烦躁,大概是一样的。 丈夫厉声说了一句。茹的哭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响起。她实在是停不下来。如果能停下来,她是绝对不会哭了。她的哭并不是想要表示什么,委屈,愤怒,抑或是别的拿去给别人看的情绪。也不是作为一种武器来对付什么。她不常哭,尤其是这种发出声音来的哭。整个身体像是个发声机器。通常,遇到难过或是伤感的事,流出一点眼泪就算是消解了——就只是这样哭。 哭的地点,是在阳台,在卫生间。也只是流泪。她站在镜子前,手撑在洗脸台上,低着头,看着嵌在洗脸台上的白瓷台盆,眼泪会在这个时候流下来,顺着脸颊,如果她不擦去,就滴到了台盆里。有时她是坐在马桶上,装作是上厕所的样子。看起来,她的确是上厕所,小便完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坐了许久,等到丈夫来看她,问你在干吗,她便回答她是在上厕所。丈夫不来,她就坐着,揪一团右边架子上的卷筒纸擦一擦流出来的泪。 她的丈夫生着气,不允许她哭,她的哭声或许让他受不了了。他睡不着,他指责她,他请她到外面去哭。茹觉得无处可去。茹从蚊帐里走出来,是想避开他。但也只是出了蚊帐,连房间都没出去。出了房间就等于是离家出走了——性质差不多,她负气地离开了丈夫的视线,在这个时间,到处都是黑沉沉的,她知道他会受不了,仿佛妻子真的弃他而去,她背离了他,她去寻找她自己的美好生活去了。 要是换做别的时候,一个比凌晨更好的时机,比如傍晚,她倒是可以外出散散步。有时候她会这么做。争吵告了一段落,她就换好鞋,在出门前说一句:我去散步了。我去散步了,就像是丢在家中的一句话,并非对特定的人说的(即便它是有它的对象),更像是对这一个摆满了熟悉的家具,处处是自己和家人生活过的痕迹的空间说的。这样一句话,轻轻地丢在了那里,留了下来,她走了出去。出了门。去一个更广阔的的空间。如是在晚上,天黑下来不是太久,外面还有许多散步的人,那么她走在外面,就不是孤单的,不合时宜的,她带了怎样的一副表情,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和所有的人是一样的。走在广场里,穿过跳舞的人群,踏过公园暗绿的草坪,慢慢地沿着河道走到更远的地方。这一路上,她可以听见许多人的闲谈,他们有些说话很轻,窃窃私语,咬着耳朵,有些则十分大声,还有打电话的,她借此介入了别人的生活,从只言片语中得知一二。 她想到了这些。哭泣渐渐停止了。有那么一刻,她真想站起来,开了门到外面去,在凌晨的漫漫夜幕中游荡(那不会全是黑的,城市到处都有灯光)。这种冲动,总是排山倒海地来,冲撞着身体,带来的刺激一点不会比让她流泪的那些痛苦要少。她到底还是稳稳地坐在地板上,哪里也没去。冲出去,出走,到外面去成了个留在脑中的影像,她的意识去了,那一个瞬间,她就想到了她在外面的样子——她沿着通常散步的路线,走到了附近的公园,没有一个人,黑黑的树影,暗暗的路灯光,健身步道上的低垂的柳枝,河水静静地流淌,看不清水流的方向,安静得让人害怕,她会害怕的,在冲动、愤怒与伤感慢慢消失了之后便会感到害怕,或者,害怕很快就会击退它们——冲动、愤怒、伤感。 外面当然是凉爽的。比起初夏稍显闷热的卧室,外面当然要凉爽得多。
蚊子在她周围盘旋着,这个声音一直都伴随着她。它没有咬她,没有停在她的身体上,她觉得奇怪。还有另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感觉到了这个活生生的生命,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一只蚊子,嗡嗡嗡地,在她哭泣的时候,她感受到它的存在——陪伴,这多可笑,别人会觉得可笑的。她进而想到,即使她奉献出那一点点的血,一滴不到的血,给了它,又有什么关系呢?茹想到了食物链,想到了物种关系。竟然能想到这些。 这只小飞虫,始终没有叮她。没有任何瘙痒的感觉。 他的丈夫在床铺上,翻着身,他醒着,她知道。他不再说话了。他说了的那些难听的话,那些对妻子的愤怨,中止了。可妻子仍旧停留在伤感之中,就像他停留在他的情绪中,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她知道,却又不是十分的了解。她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事,那真是一件小事,一件小事却让她这样伤心,让她有离家出走的冲动,甚至,在她的哭泣将要终止的时刻,她想到了未来——许多年之后,等到他们的孩子长大,她离开他,不考虑孤独,不考虑怜悯,不考虑是否还存在的爱,只是果断地选择她个人的生活。那该是什么时候呢?等到他们都老了。老——可怕的字眼,他和她的生活,恐怕都无法自理,需要依靠别人了。伴着这种冲动、泄愤似的念想,她的眼泪是一点都没有了。 茹想起了丈夫,想象他成了一个老人时的样子。 还是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争吵吧。 丈夫在半夜叫醒她,说蚊帐里有只蚊子。他开了灯,灯光刺眼。她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打算帮他找蚊子。丈夫的身上被蚊子叮了五六个胞。五六个,说这个的时候他并没有太生气,只是有些烦躁,因为瘙痒和被打断的睡眠。 “你中间有上过厕所么?”他问她。 没有,她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他。的确是没有。她一直在睡。 他开始觉得奇怪,他断定蚊子是在中途某个时间进来的,就在他睡下之后,他睡觉前看了很久的电视,不会有蚊子在里面。如果在,他早就感觉到了。它即使不来咬他,他也能感觉得到。 她看见了蚊帐上、靠近她枕头那一端的缝隙,一尺多长。拉链开了个口子。她突然想起(这时才像是从睡梦中真正醒来了),她曾关过电视的电源开关,她想起了黑暗中电视机及机顶盒的两团红红的光,那光曾将她惊到——在睡梦中偶然睁眼,似醒非醒时看到的两团红光,像睡梦中的不明物体,她便伸手拉开蚊帐关了墙壁上的开关。她忘了这件事。倘若不提及,她将永远不再记起这件事。 现在,她不可能忘记这件事了。 我忘记了。她这样告诉他。她解释,她迷迷糊糊地,和梦中偶尔翻一个身那样,伸手去关了开关,就忘记拉上了。他生气地指责了她,指责她的说辞只是种借口。他们找到了那只蚊子,并用电蚊拍将它弄死。之后他又在房间里找到了其它的蚊子。他拍着蚊子,指责着她的错误,她的错误造成的结果,他身上的胞,他被打断的睡眠,指责她对许多事情的不上心,一次两次犯这样的错误,她对自身错误的不接受,辩解,借口,说辞,等等。她下了床,她想为自己辩解(徒劳的)。他的指责让她伤心。他对这件小事的愤怒,他怎么能在这样小的事情上如此的愤怒?她每每想到这点,便开始难过。气愤,难过。 茹无法再继续呆在他的身边,就去了厕所。她坐在马桶上。就这样坐了一会。她想,如果他问她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她就说在厕所里睡着了——他一定不会相信的。她一点睡意也没有,睁着眼,看着卫生间米色地板泛起的暗白色的光。他走了进来,开了灯。他来尿尿的。她立即起身让了他。你干吗?上厕所。说完她走了出去。
他们有过许多的甜蜜时光。他和她也有点共同的爱好。 茹和丈夫见的第一面是在一间教室的门口。中秋节过后的某一天——她清楚地记得中秋节那天是大学新生报到,她作为学生会的工作人员在教学楼里接待新生,坐在位子上吃了个月饼和一盒酸奶做晚饭——她按着部长的意思去找一位新生来表演节目,从一群穿迷彩服的学生中叫出了他。他站在教室门口,靠着走廊的墙壁,腼腆地笑着,回答了她的几个问题。他的家乡她知道,还报出了那里的几样特产,他紧接着挠了挠头,笑了笑,说其中一样,并不是产自他的家乡。她想争辩什么,可又说起了别的话题,回到了这一次来找他的目的上了。 关于这样的片断她总能想起很多。在他们逝去的生活中,它们扮演了甜美的部分,奶油蛋糕中的布丁夹心,甜甜圈上的糖霜,抑或是调味咖啡上洒下的巧克力粉,琥珀色啤酒的雪白的泡沫。他拎着一袋点心(小蛋球)冲下公交,奔向站在公交车站门口等待的她,她则抱怨他迟到了,她要赶不上晚上的培训课了。但他买来了小蛋球,她的晚饭。她见了一天的客户,没时间吃晚饭。他将小蛋球递给她的时候,神色中的不安与委屈让她轻轻叹了口气,她怜悯他那个样子,不再责怪他。 小蛋球。混入了细碎的椰蓉。香兰素的气味浓烈。甜得发腻。她并不太爱。他到她工作的城市看望她,在她住处的附近找到了一家蛋糕房,选了小蛋球——他挑选东西的过程是极精细的,必定是排除了其它的。他选不到更合适的东西来给她做晚饭吧,人生地不熟的,看到卖小蛋球的蛋糕房时,他该是多么惊喜。 那些小蛋球她不记得吃了多少。可能,大部分都是他吃掉的。他等她吃好,在陪着她上培训课时,偷偷地往嘴里扔小蛋球,黄黄的,小巧的,底部有一团浅褐色的烘烤印子的小球。 许多的细节,她都有印象,那种历历在目的印象让她觉得事情并不是太遥远。可在那恍如昨日的精确细节的周围,大片的空白,模糊,不确切的背景,她不记得那天上课的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不记得那个教室所在的楼层,椅子似乎是深蓝色的,织物表层,软垫,有一块可以折叠的用来书写的挡板,他到底是陪她上了几次课?之后又有无去过?她感受到了时间的魔力——修饰、雕刻。
她想象着他老了的样子。他不可能总是显得那样的年轻。或许,在某个时刻,突然间就老了。她想过,他老了,即使她不再留在他的身边,她还是会尽可能地照顾到他吧。这种想法很悲哀,仿佛他们就要分开似的。 他躺在床上,粗声粗气地,用一种质问的语气问她,到底要不要来睡觉了。她恍惚了一下,将话听错——要不要睡和咬不咬(蚊子),她回答了一句没咬。他又问了一句。她的思绪算是回来了,从关于未来生活无边无际的假想中,回到了这间卧室,她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抱着怀里像个娃娃裹成一团的薄毯子。 从蚊帐里出来时茹抱着那团本来盖在她身上的毯子。她负气而出,抱了毯子,她是想躺倒地板上睡觉的,离开那个床。可她只是坐在地板上,太硬了,躺着一定不舒服,况且,一定是睡不着。要不是气愤和伤心到了极点,茹当然是不会出来的——她将蚊帐的拉链拉了严密。就像每一次因为一件小事而引发的争吵那样,他的指责像一把尖刀,挑开表皮,穿过肌肉,向着骨骼、关节挺进。似乎她的对小事的疏忽打开了魔盒,而里面的巨兽要将他吞噬那样,他不允许魔盒被打开,对巨兽的恐惧简直让他发了狂。又或许是别的,别的她猜想不到的原因。他因她的疏忽而觉得自己是被忽视被遗弃的,他觉得这个世上没人在意他,他是孤独的。孤独引发狂躁。她很久之前就想到了这个。事情总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啊。 她的善于解释却总是引发更多的矛盾,他的刀子越刺越深。倘若她一句话不说呢?那恐怕问题又是另一个走向了。刀子或许就沿着表皮行进了吧。 那些日常里被她疏忽的事,在他的话里,一件一件又重新显现,好像她又疏忽了一次,一而再再而三地疏忽。他因此而狂躁。“如果我们是在野外宿营,你拉链不拉,一条蛇钻进来,把我们都咬死,你要说你忘记了是不是?你忘记了!”他朝着她喊。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身体挨着身体,黑暗的房间,蒙古包蚊帐里,身边的火在燃烧,刀子刺穿皮肉,划过骨骼,痛感几乎吞噬了她。她争辩了两句,他猛地踢了她两脚。她才终于哭了。
茹抱着毯子回到了床铺上,拉好了蚊帐的拉链。紧靠着蚊帐,身子朝外侧着,蜷着躺了下来。好像时间过了很久,又好像不太久。眼泪是干了,她现在似乎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既不难过,也不愤怒,疲倦也谈不上——一切太安静了,蚊子的嗡嗡声仍在。蚊子始终没有咬她。 丈夫挨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动了动,丈夫又将她抱得紧了点,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拉开蚊帐,伸手从床头柜上揪了一团卷纸(又将拉链拉好),擦了擦泪。等泪不流了,她将枕边的一团纸攥在手里,拉开拉链,放到了蚊帐的外面。 “在里面放着好了。” “不了。不干净的” 她翻了个身,平躺着,头靠向了他的肩,他的身体也靠了过来。 等她用衣袖将眼角又渗出的那一点眼泪擦去,才算是彻底平静下来了吧。她伸手抚摸着丈夫的身体,他的皮肤很光滑。他将头埋入了她的颈部。她抬了抬头,把靠着他那一侧的头发拨到了另一侧。她想他很快就睡着了。 鼾声不久便响了起来。 蚊子在外面嗡嗡地叫着。窗帘缝隙探入的光明亮了许多。她突然想起来另一次争吵。一次截然不同,却也让她费解的争吵。 并没有什么可以类比和借鉴的,只是突然想了起来。和她争吵的人甚至没有见过面。只是因了一个小爱好而结识——收集火柴盒。收集火柴盒的爱好者专门有一个网站,在论坛上她与他认识,算得上是朋友,可能也互有好感。在某一次,她在一个帖子上回复的一句话突然激怒了他——她根本意识不到她的那句话会激怒他。他们也爆发了争吵,争吵是私下里的(在公共场合他们都显得十分克制),在QQ上,并延续到电话里,之后很快和解,他在电话里向她道了歉。这件事并不影响到什么。他们仍旧是朋友。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就生气了——这仍旧是她不能够明白,一直觉得诧异的。 只是一件小事啊! 她想着。鸟叫声,从窗外传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