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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金
婶娘的孩子童童“丢掉了”。
刚开始还以为秋后体寒加重,一直腹泻,伴高烧。婶娘说,一入秋就没再敢让童童光屁股坐地上了,总是小心加小心,怎么会这样?乡卫生院医生好像没有更多话要说,看着童童,看了好一会儿,尽量把自己的感受与病儿父母的感受融到一起,接着叹了口气,转院吧。童童被转到县医院,没出一个星期,“丢掉了”。
婶娘家就童童这一个男孩,才六岁。童童有一个姐姐,是抱养的,抱来的时候才几个月,起名旺金。
旺金姐哭得很伤心,把童童抱在怀里,就像平时抱着熟睡的弟弟那样抱着,坐在一片菜地上。看得村里人个个眼睛红红的,说,小姑娘真懂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么有情有义。
叔已经像个木头人,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没福气招他啊,没福气招他啊!
大家又将目光转到旺金身上。旺金长得不黑,也不算白,是不经晒的那种。
当初旺金被抱到婶娘家,婶娘与叔结婚已快十年,一直没开过怀。看过土郎中,进过省医院,婶娘说,以后别看了,眼睛看着叔,目光中有些感激,也有些歉疚。
旺金抱进家门那会,婶娘和叔整天笑呵呵,一张小脸蛋,总也看不够。奶粉一买就是几袋几筒,小旺金被喂养得像个面团似的,圆头圆脸。村里的老人谁见谁夸,啧啧啧,真像男孩子,真像男孩子,带大姐姐带弟弟哦!婶娘就笑得像一朵花。
旺金也笑了,举着小拳头,笑意在围观者中一下子洇染开来,
聪明,聪明。
村里人说,刚来的头几年,旺金还是很爱笑的,后来不知怎么,总爱哭。婶娘和叔又回到原来那种不开心的样子。村里人到婶娘家串门就少了。
不久听到有人私下议论,说叔想出去打工,婶娘不同意,半夜里一脚把叔蹬下了床。有人掩着嘴巴说得更热闹,说婶娘一天要用三次水,下身都是肥皂味。还说什么婶娘喜欢垫枕头,一垫几个。说着说着,女人们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唉叹一声,命哟。
叔的家底在村里算好的。他是过继儿子,义父的父亲在国民党省政府里当过差,也算是拿现大洋的。
据叔自己讲,祖父其实是个下人,每天的差事就是傍晚掌灯时分,提着洋油桶,绕着大院沿路补油点灯,见着马靴的军官喊一声长官好,是一个树叶掉下来怕砸破头的人,不然的话,发大了。
祖父解放后回到家乡,娶了一房,没有生养,离了。又娶了一房,才有了义父。
家族中的女眷好像总不是那么……看到婶娘过来,叔留下了半句话。
你家的男人好哦。婶娘说。
好不好你也清楚。
我告诉你,你别想着一个人到外面逍遥去。
叔笑着说,好好好,你也逍遥去。
叔和婶娘真的是一起到外面逍遥去了,家里就留下了旺金。
留下来的旺金,并不像人们想像中的孤零零那样一个样子,她过得很快乐,一天到晚跟在奶奶后面像个尾巴似的。有时候爷爷说话恨声恨气的,旺金就会躲到奶奶背后,嘴里含着一根指头,从奶奶的衣摆下怯怯地探出头来,看着爷爷。
奶奶会教她说,老东西,我不怕你。旺金不敢学,就仰起脑袋看奶奶。
有奶奶呢,老东西,我不怕你,骂。
旺金说,我不怕你。
奶奶说,还有“老东西”呢?
旺金就用小手朝爷爷一指。爷爷笑了,奶奶也笑了,旺金自然也笑了。
旺金在奶奶身边也有哭的时候,什么时候哭呢?旺金说,奶奶哭我就哭。旺金没有说错,奶奶是哭过,哭过还不止一回。
腊月一到,天气晴稳了,家家户户开始忙着做米花了。左邻右舍的婶娘们端来了香喷喷的甑蒸糯米饭,说给旺金尝尝,就站住聊几句。
旺金父母回来不?
还没有口信呢。
村里其他人不都回来了么?
谁知道啊。
隔壁的婶娘们一走,旺金奶奶就看着冷锅冷灶擦眼泪。
奶奶擦眼泪,旺金也跟着抽抽搭搭,半碗糯米饭端在手里就凉了下来。
叔和婶娘已经出去了三个年头了,竟音信全无。
旺金奶奶在村里见人就问,有的说,好像在一家鞋厂上班,看到过的。也有的说,在一家医院碰到过,穿着灰蓝色制服,应该是在搞后勤。旺金奶奶心里就踏实了下来。路上见着一个人,又问,心里是想坐实在她看来儿媳在外混得还不差这么一种想法。没想到人家好像不愿说,吞吞吐吐的。大侄子,你说,不要紧的,旺金奶奶急得不行,突然好像又明白过来似的,表情陡然紧张了起来,他们是不是做了坏事,被抓起来了?对方笑笑,没有没有。
那他们在做什么?
应该是做保姆吧,(笑了笑),做保姆挺好的
但旺金奶奶听起来觉得怪怪的,分明是在说做保姆不好嘛。
回到家里正寻思着,看到旺金在写作业,就问,你会写信么?
奶奶,我不会。
是写给你爸爸和你娘的。
旺金闭着嘴巴不说话了,低着头。
奶奶去摸孙女的头,旺金“哇”地一下哭了声。
不哭,不哭,奶奶说,他们不是在外面赚钱么?说着,奶奶自己也抹起了眼泪。
又过了一年,叔和婶娘终于回来了,提着大包小包。婶娘朝叔看了一眼,自己先跨进门,问两位老人好。旺金奶奶说,记得回来就好。
婶娘一见到旺金,就把旺金搂在怀里,说,以后娘再也不会离开你。旺金不是很开心,看了奶奶一眼。
旺金曾经跟奶奶说过,爸爸和娘回来,我不叫他们。这次旺金确实没有叫,任娘怎么逗她,她也没有给出笑脸。
旺金奶奶说,你们年纪不小了,但到底是没有做过父母的人,出去就不想家了。
叔看了看婶娘,叹了一声,眼睛顿时潮了起来。
娘,我们不是不想家。
开始找到一家鞋厂,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人,干不过人家不说,时间一长,空闲时间就像一个哑巴,跟谁说话去?除了问问收入,家里有几口人,找不到其他话头,那真是坐牢哇!四只眼睛要么盯着一张床,要么盯着一口锅。
后来有人告诉说,到医院做陪护不错,做了一段时间,还真不错。看到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
真的想通了,把旺金带好,过好自己的日子。
旺金跟着父亲去结工资,是到过一回城里。那天起个了大早,当天去当天回。父亲领着她到了一家医院,人真多呀。七拐八拐,到了一个楼梯间的底层停下了脚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父亲说,到了。旺金说,到了?进到里边,父亲叫旺金坐到床板上去,就开始收拾东西,实际是归归位,准备作交接。旺金说,我们家猪圈都有这么大。父亲很满足,说,不用交租的。
回家的路上,父亲跟女儿说了很多话。
以前不知道,总觉得城里人一个个过得很洋气,看看那些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老人,做人那真是空啊!不少人到死我们都没怎么见有几个子女一直陪在身边的。很多老人把我们当亲生子女,家里送来好吃的,给我们留一份,偶尔还给我们一点零花钱。到了节假日,人们想像中那些老人应该是有子女来陪了。子女来是来了,打一个卯就走了,说要带着孩子上什么绘画班、舞蹈班、钢琴班。
旺金听到这里才有了一点兴趣,说,难怪电视上有那么多小朋友在跳舞。
不久,婶娘突然发觉怀上了,他们自己都不相信,再查,没错,还是个男孩。这事在老乡中间传开了,他们也说不可能,后来他们相信了,说法就多了。
有的说,叔和婶娘吃了很多药,药罐子都吃坏了三个。
有的说,叔和婶娘从老干部那里得到了一大笔钱,作了人工受孕。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人身攻击了,也没多少人相信,但确实是有人相信,为此叔还与人家红过一次脸,差点要打起来。
叔和婶娘想来想去,既然呆在外面也是不安生,那就回家吧。
几年没回家了,上街采买点东西。他们首先想到的还是旺金,想给她买条花裙子。买多大呢,犯难了。叔说,旺金可能已经长得齐我的腰高了。婶娘说,可能到我肩膀了。
但最后都否认了,他又说旺金的亲生父亲高,她又说旺金的亲生母亲矮,还是统一不了,衣裳就没有买成。还是女人想得细,说,那就买块料子吧,叔说对那就买块料子吧,最后尽最大尺寸买了块粉底白花的纯棉布,还买了一双稍大的皮凉鞋。
旺金上初中的时候就喜欢穿着这双皮凉鞋,她会经常勾起脚看看,臭美得不行。
婶娘怀上了童童,旺金很开心,经常掀起娘的肥大的上衣,一惊一乍,说,娘,弟弟又长大了。娘就摸摸她的头,一脸的幸福。婶娘看看她,突然想到一个事情,这个事情必须交由旺金来决定,这也是叔的意思。娘说,你是小学生了,给弟弟起个名字吧。
旺金就随口而出,叫童童吧,他总是要比我小吧。
好,就叫童童。
旺金非常开心,她已经在憧憬当姐姐了。
婶娘又说,弟弟生下来后你抱不抱呀?旺金说当然要抱。那天,童童生下来了,旺金硬是不敢上前去抱。旺金一脸惊恐,悄悄说,弟弟有些怕怕的。裹在襁褓中的童童,一个硕大的脑袋,比五官所在部位比例明显偏大。五官挤在一起,差不多一个铜角子大,掩在一条条皱褶里。一声啼哭过后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婶娘颤颤地叫着,娘,娘,她也感到哪里不对劲。
旺金奶奶跑过来,看了一眼,好的好的。于是大家放心不少。
童童生下来瘦小体弱,长到半岁,还不足十斤。婶娘一直是用温开水给他擦洗,这可忙坏了旺金,她跑前跑后,一点也不觉得烦,一点也不觉得累。她甚至比她娘还操心,一会儿说,弟弟吐奶了。吃饱了呗。一会儿又说,弟弟口渴了,她看到弟弟上嘴唇中间有一个凸突。刚喝过水哩。她不想做其他事情的时候,就站在小床边上,看着弟弟,像要等着发现什么似的,经常要等娘吩咐她去写作业,她才去写作业。
童童一天天在长大,旺金也一天天像起姐姐来。娘不在身边的时候,她也会喂水,冲奶,俨然一个小大人。
童童的两个小鼻孔,经常像得了感冒,不见有鼻涕,但总是有响声。时间一长,见无无碍,就没当回事了。有一天,听不到鼻子响了。旺金一看:童童的脸色紫了,微微张着嘴。身边没有其他人。弟弟怎么啦?左看右瞧,她发现弟弟的两个鼻孔里有白白的东西。她就学起娘的样子,将弟弟抱起来,拍拍后背,赶往三里地远的一个医生家里。因为走得急的,什么都没有带,走到半路,刮风了。怎么办呢?姐姐只好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弟弟身上。做姐姐的一路上走走停停,她没有想到弟弟会越走越沉。进到医生家里,童童已经像只小猴子似的露出了两条紫红的小腿,可把医生家人吓得不轻,说你胆子太大了,这个样子敢抱过来,冻着了怎么办?
旺金说,他的胆子大,不知往鼻子里塞进了什么?
医生打着手电筒照了又照,用一个小摄子分别从两个小鼻孔里取出了一团棉球。哎呀呀,太危险!医生立那儿看了看,实际是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他抓起了童童的两只小手,手心里果然还攥着一团棉花呢。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在家人看来,旺金与弟弟童童之间那种无法言说的东西似乎进一步得到了验证。家人就非常信任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怕旺金乱说话。旺金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有一次,人家问他你弟弟长得像你爸还是像你娘?旺金说,谁都不像,长得比他们都漂亮。弄得围在一起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散了开去。
这一幕被奶奶看到了。奶奶问旺金,你刚才对人家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呀?只说弟弟长得漂亮啊。
以后不能这样说,人家要逗你,你就说弟弟长得像个丑八怪了。旺金点点头,还复述了一遍,丑八怪。
奶奶是希望这个孙子贱养,不能恭维他。虽然这个孙子确实长得不太像父母,脸蛋比爸爸长得秀气,肤色比娘长得白净。但老来得子,上天眷顾,肯定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奶奶心里一直就这么认为,但从来没有当着谁的面讲过。在奶奶看来,对婴孩说话应该是有禁忌的。
叔和婶娘的顾虑,与奶奶又有些不一样。叔和婶娘自己心里虚。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们已经断了念想的时候,童童偏就来了,并且越长越周正,越长越漂亮,于是精神上越来越恍惚。
童童这次病了已经几天了,没有好转的迹象。跟往次情况都不同,高烧不退,很吓人。奶奶私下悄悄问旺金,你说弟弟明天会好些么?旺金说,会好的,但不会那么快吧。这让奶奶宽心了不少。转到县医院以后,奶奶又问旺金,弟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呀?
旺金一看到弟弟又是吊水,又是插氧气管,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把它拔掉,把它拔掉,你们干什么呀?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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