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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短篇小说《海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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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 12:33: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致敬烧纸
这是时隔多年他第一次坐上回家的车。他的家乡位于福建沿海的一座小县城,高铁到达厦门以后,还要坐上大约两个小时的巴士。那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去处,但他已经许多年都没回来过了。
他坐在巴士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大巴车缓慢地行驶着。从上车开始他就一直盯着窗外,沿途的风光像是反复轮播的风景画。好像还没来得及欣赏,就已经厌烦了。在他座位斜后方的最后一排,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女人说着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同他老家有些相似又不太相同。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哭,他很想出口提醒一下那个女人,但是见满车的人都没有动静,他也只好作罢。
好像是孩子在巴士里撒尿了,腥臊味很快就传到了他这里。本以为只需要忍受一路的吵闹声,没想到现在连空气也不能保证。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窗户拉开到了最大。窗外的风一下子就吹了进来,略带咸湿的海风混着空气中的尿骚味。他越发的觉得这个气味无比的熟悉。
是哪里的气味呢,张诚想到。
就在这时,巴士突然骤停。张诚整个身子都往前一倾。最后一排,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摔了一跤。巴士里面一下子满是骂骂咧咧的声音。
司机,怎么回事啊。最前排的一个有点秃顶的男的最先问道。
不知道,好像碾到什么东西了。司机把车停到了一边。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下车。
是海龟。张诚听到窗外有人喊道。海龟在这里不稀奇,这个季节正是海龟交配的季节,经常有海龟爬到路上交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下估计还能在车底下再发现一只。
就这一只吗。就这一只。张诚听到司机在窗外喊道。他伸出头向窗外看去,司机手里正抱着一只沉甸甸的海龟,海龟比轮胎小一圈,被车轮碾过,像是刚从蛋里面爬出来那样,满身都是猩红的血迹和粘液。四条腿无力的向下耷拉着。张诚还想下车去瞅瞅,但是不等他下车,司机已经抱着海龟的尸体奋力地一甩,回过神来的时候,耳边好像已经传来了龟壳从斜坡上滚落的声音。
啧啧,可惜啊。多好的一只海龟啊。那个秃顶砸吧着嘴走了上来,司机没有理他,跟在他后面上来。
系好安全带啊,司机冲着后面喊了一嗓子。
司机踩动油门,巴士又继续匀速向前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张诚心里还想着那只海龟。也许是因为前些天,他刚刚做了一个同海龟相关的梦。梦里他赤着脚站在一片沙滩上,那时正是中午,太阳把沙子晒得滚烫。坚硬潮湿的沙土抵住了他的脚掌,脚掌上满是不均匀的痛感。海浪一层层的拍过沙滩,空气中布满了潮湿的水汽。远处的地平线,天与海交界的地方有一道阳光照成的线,像一条巨大的裂痕,随着波浪均匀地运动着。
那只海龟,就是从这个地方向他游来的。
这个梦只做了一半,张诚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凌晨三点,老师打来的,叫他到市中心的夜总会接人。张诚呆在床上愣了好一伙,因为刚刚的梦见太过真实。一时间他分不清楚那究竟是梦境还是记忆。
他来到夜总会门口,位于市中心的夜总会。门前停了好多辆他叫不上名字的车,但是他认出了其中老师的那一辆。几个穿着黑色丝袜的女人,在泛着红光的门前把他拦住了。他冲她们挥了挥手,说自己是来找人的,直接就走了进去。
大厅是开放式的酒吧,按照习惯,老师一般都订最右边的台。他向右边走去,果然看到了老师和好几个女人。老师见他过来,赶忙冲他招了招手。
老师。他微微低了点头,露出了一个谦卑的笑容。这个笑容轻车熟路。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半夜被叫来夜总会了。
他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现在的老师。在大学毕业之后,他给自己的人生规划是成为一名职业的画家。但是单靠学校里积攒的人脉,他远远走不进这个城市的艺术圈子。所以认一位师傅,成了他当时的首要任务。
他一开始只是帮着老师做一些杂活,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名份上的师兄师姐。老师很少传授技术上的指导,更多的时候是打着交流的名义,拉着他们一帮人坐在茶几边上抽烟。
老师抽着,他们听着。往往一整夜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二手烟的攻势只是暂时的,最多也不过每周一次。平常更需要时刻忍耐的,是老师挂在口头上的刁难。
你们一天天的,一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我身边那么多科班出身的学生不选,选你们几个野路子,怎么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张诚和他的几个师兄师姐,都是普通大学出身。在老师看来,算不上好的苗子。一段时间下来,兴许是受不了二手烟的攻势。几个师兄师姐走的走,散的散。最终只剩下了张诚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张诚最擅长忍耐,忍耐与他而言,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他从第一次夜里被叫醒的时候开始,就没有太多感觉。望着老师身边花花绿绿的姑娘,他脸上的第一个表情就是那种谦卑的笑。他觉得很不习惯,觉得跟那些姑娘们的撒娇一样,是一种拙略的表演。但是老师看不出来,那些姑娘也没人看得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好像这个笑容就一直藏在骨子里,就等着这么一个时候冒出来。
张诚啊,我给你介绍。这个是李老板,这个是赵老板。老师示意张诚坐到他旁边。
李老板好,赵老板好。一双手伸了过来,递过来酒杯。张诚举起酒杯,敬了两个老板一杯。
他说完这两句话,就开始对着桌面上的酒瓶发呆。他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局面,干脆就保持沉默。反正老师需要他的时候会开口招呼,老师或许也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会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因为无聊,他开始打量起今天老师身边的这几个女人。除开以往的那几个熟人,今天还多了几个生面孔。其中有一个女人,张诚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却觉得格外的眼熟。白色的碎花裙子,典型的南方人长相。眼角的皱纹暴露了年龄,少女般的打扮乍一看有些不伦不类。但张诚还是注意到了女人嘴角的那颗痣。
他见过这个女人,张诚突然意识到。他上次见到这个女人还是高中的暑假,同学外出打工的哥哥从厦门回来,带回来一包色情杂志。其中一本被同学偷了出来。他们一群人下课之后,跑到天台上围在一起看。杂志的封面是繁体,应该是从台湾那边带过来的。封面是一个穿着白色内衣的女孩,女孩坐在沙滩边,太阳打在女孩的身上。她对着镜头,慵懒地举起了小麦色胳膊,胳膊下面是干净的没有一根汗毛的胳肢窝。太阳打在她的身上,女孩的脸颊微微发红。在嘴角旁边,有一颗小小的痣。
张诚眯着眼睛,记忆里的脸孔同当下慢慢重合。他没有思考,甚至没有质疑,便立刻笃定了面前这个女人正是当年那个女孩没错,那颗痣的位置一模一样。只是他当时躲在屋子里偷偷看情色杂志的时候一定没想过,杂志的女主角居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是现在拍东西赚不到钱吗?怎么跑出来陪酒了,张诚想到一半就被打断了。他没机会深想。因为老师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诚啊,张诚。老师我要去上个厕所,你快点去帮我前台拿两个冰桶来。老师此刻已经喝的醉醺醺的了,同他一同来的那两个中年人,其中一个手把手的缠着他。此时的老师像是一只巨大的,没有骨头的蛞蝓,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能勉强地挂在人身上。
张诚一边走,一边听到老师在身后念叨,说他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情商,做人做事一点道理都不懂。
张诚什么也没想,他已经习惯了。他拿了两个冰桶,又顺手买了一包香烟。他把香烟塞到了衣服兜里放好。拿着冰桶就回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老师不在桌台。可能已经去上厕所了,那几个负责陪老师的女人也都松弛下来,开始翘着腿玩手机。张诚想找找那个嘴角有痣的女人,但是他没有找到。女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回去的路上,张诚开的老师的车。老师坐在后排,早已经不省人事。老师喜欢用那种气味强烈的香薰,此时此刻跟浓烈的啤酒味混在一起。只闻一口就觉得头晕目眩。车停在小公寓的门前,老师家住在学校家属区的一个小复式里面。张诚拖着喝的烂醉的老师,一步一步把老师送了回去。
等张诚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个嘴角长了一颗痣的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时代,那个时候他躺在老家的旧房里,破烂的木制门被链子反锁。海边的夏天总是很热,海风带着咸湿的空气闯到房间里,和女人们头发的味道很像。杂志里的女孩躺在沙滩上,身体摆弄成各种形状。女孩光滑的腋下,平坦的小腹。张诚自慰的时候喜欢闭上眼睛,所以他总会先把女孩的身体记住。
张诚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又渐渐点燃,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像是身体又回到了高中暑假,双手自然而然的伸向了下面。
还是不行。他的下面,没有一点反应。
他点了一根烟,光着身子从床上起来,也许是快要天亮的缘故,不知从哪里来的光线聚在窗户的外面,把窗户照的异常的明亮。张诚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在这座城市的中央,一个巨塔在夜色中威风凛凛的矗立着。张诚看着巨塔,又看了一下自己的命根子。那玩意隐藏在黑色的毛发中,即便刚经过一段性感的幻想,也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
已经快要到了。巴士的引擎声经过一路的奔波越发的响了,车里原本睡觉的人也都开始起身,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张诚透过窗户,向窗外看去。远远可以看到,在道路的尽头,伫立着三个高耸的烟囱,烟囱的直径由下到上慢慢递减。像是一组正在转盘上旋转的陶艺作品。
张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看到这个烟囱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快要到家了。
他沿着主干道向前走去,许多年没回来了,村里的土路也翻修成了石子路。他路过一个土房。但从外面看,很难看出来这其实是一个商店。但是张诚知道,因为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商店的门口,几个孩子聚在一堆,手里拿着一种新式的玩具卡片。
张诚走进商店,要了一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店里没有打火机,于是他买了一盒火柴。
沿着主干一直向里走,走到村子的最深处,就是张诚的家。他在门口停着,站了一伙。直到走到家门口的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没有做好回家的准备。
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推开了门。
推开门的一瞬间,最先扑上来的还不是记忆,而是一种像是被禁锢了许多年的潮气,沿海地区特有的潮湿味道,混合着霉味。屋子里空荡荡的,母亲并不在家。同母亲一起消失的还有房间里的大多数家具。唯独剩下了一个柜子,孤零零的立在墙边。同他一样落魄的,还有柜子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那是爷爷的照片,几天之后,父亲的照片也会和他立在一起。
父亲去世的那天,他正在酒店打工。学校门前的酒店是这座城市少有的星级酒店之一,经常接待一些团体活动。每次接待团体活动的时候都会人手不足,他从大学时代就经常去酒店帮忙,穿梭在来来往往的有钱人之中。每次进店之前,值班经理总是会给他发上一身衣服。那身衣服是公用的,衣领上还留着上一个人的汗味。
那一天刚好有人在举行婚礼,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新郎拉着新娘的手走到台上,台下的人都在鼓掌欢呼。他前前后后送着菜,手机在兜里震个不停。也许是那天太忙的缘故,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趁着回后厨送盘子的功夫,他在过道里接了电话。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你父亲去世了,你回来看看吧。
母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像是父亲已经死去了很多年那样平静。
他站在过道里,屋顶的灯泡散发出惨白的光。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被抽了出来,他把手放到墙上,想要站稳脚跟。而在过道的尽头,在门的另一边。新郎正举起新娘的手,分散在会场的各个音响轰的一声,像是一排排礼花集体开炮。婚礼进行曲的声音轰地响起。新郎牵着新娘的手走上了红毯。围观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开始鼓掌。
在他听来,所有的声音好像都在一瞬间开始爆发,幸福的热浪此刻却像是爆炸后残留的辐射。他意识到,如果继续留在原地,那么一定会被这种辐射所波及。他近乎是踉跄地跑开了。
当天晚上,他连夜定了回家的车票。第二天,他就出现在了这里。
他踩着梯子,爬到了阁楼。阁楼上是他自己小时候的房间。他在这座阁楼里,度过了从有记忆一直到离家十几年的时光。
屋子的大部分家具都被搬空,除了这个阁楼。一张床,一个小小的书桌。就构成了他自童年到离家十几年的记忆。阳光从窗户里照了进来,数不清的灰尘顺着光线旋转。这个阁楼,依旧同他的记忆一模一样。书桌上从他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书,再到升上高中以后写的参考书。从小到大依次排列的十分整齐。他躺到了床上,伸开了四肢。手臂摩擦床单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海边独有的潮湿让床单摸起来冰冰凉凉的。这种熟悉的触感让他异常的怀念。
他想起了自己在大巴上闻到的气味,海风吹来的咸味混着淡淡的尿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提着一口气,而此刻,这口气终于被慢慢的放下。顺着从窗外吹来的海风,被他轻轻地呼了出去。那一刻,连夜奔波的劳累才慢慢覆盖住他的身体,他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海浪声轻轻的拂过,他又一次赤裸着身子站到了岸边。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他的两腿之间光秃秃的,像是动画片里的小人,什么也没有。但他却并不感到奇怪。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感觉身体里充斥着从未有过的轻盈。那只海龟游到了岸边就停住了,似乎是停在那里等他。他鼓足全身的力量向着海龟跑去,赤裸的双足在沙滩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他跪在一旁,伸出双手,抱住了那只海龟。太阳把海龟的壳晒得发烫,一滴,两滴,数不清的泪水滴到了壳上。他举起沾满了泥沙的手,开始擦拭眼角的眼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泣,但一旁的海龟却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用头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站起来,骑到了海龟的身上。海龟挪动着脯掌,他在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那是一张孩童般的脸,那是他小时候的样子。他的倒影渐渐凌乱,海龟驮着他,向着大海的深处游去。
他睡了一觉,起来以后浑身酸疼。这张小床从他高中开始就已经装不下他了。搭在床尾的两条小腿,此刻因为供血不足变得无比酸胀。他艰难地用胳膊撑起身体,随后在地板上狠狠地踩了几下。
他打开手机,手机上有七八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来的。微信里,母亲的头像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点。最新的信息定格在一个医院里。
他连忙起身向医院跑去,但是小腿还没有恢复知觉,所以险些在楼梯上摔了一跤。等他从屋子里走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夜晚的乡村,稀疏的路灯散发出暗淡的光。
他顺着土路,一路跑出村子。在村子的外面,他顺手拦住了一辆面包车。他把母亲发的地址拿给司机,司机没有说话,只是让他坐到了副驾驶。医院的位置在五公里外的县城,没过一伙就到了。
下车之后,司机要了他一百块钱。他觉得司机心黑,只递给了司机五十。司机拦住车门不让他走,他恶狠狠地瞪了司机一眼。随后又从兜里拿出了十块钱,这才在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里下了车。
他跑进医院的一瞬间,医院白晃晃的光照的他头晕目眩。已经是晚上了,但是医院里依旧嘈杂不堪。母亲新烫了头发,但他仍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母亲。
张诚!像是某种戏剧式的会面,母亲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在人群中张开了双臂。
这一下,似乎比突然而来的灯光还令他晕眩。母亲的拥抱冲淡了他尚未醒来的臃肿。像是为了完成这个简短的仪式,他一点点走上去,用僵硬的身体抱住了母亲。
他能感觉到,整个大厅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而母亲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就连拥抱的力道也重了几分。
张诚。母亲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个简短的仪式只维持了几秒,就被母亲的声音中断了。他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母亲。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母亲了。母亲这些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乍一看比记忆里还要年轻。新烫的头发利落地蜿蜒到了肩膀。脸上冒着红彤彤的光,娇小的身体好像充满了力量。
母亲自然而然地挽起了张诚的胳膊,拉着他从医院里走了出去。
你怎么才过来,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
我在屋子里睡着了。
哦,母亲淡淡地回答了一声。张诚顺着这一声看向了母亲,他原本以为母亲会解释一下屋子里那些家具的事情。但是没想到母亲并没有开口。
母子俩就这么沉默了一伙,两个人走过了路灯下的一个长椅,张诚本想坐一伙,但是母亲却拉着他继续向前走。
灯打在了母亲的脸上,但只是一瞬间,随后母亲的脸又融进了黑夜里。
妈,你吃过晚饭了吗?张诚率先打破了沉默。
母亲这才停下,抬起头看了一眼张诚。妈吃过了,你吃饭了没。
我也吃过了。
感觉好几年没见,你又长高了。
啊,没有吧。张诚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上大学以后应该就没长过了。
我说你长你很定就是长了,你之前有多高难道我能不知道。母子俩继续向前走着,谁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这小子,母亲又开口说道,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从来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
张诚没有说话,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高考结束那年,他与母亲,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纷纷从父亲身边离开。他离开了家门,一去就是很多年没有回来。而母亲则是在高考结束之后,第一时间就和父亲离了婚。随后就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个教书的老师。
而那个老师,是张诚高三那年的班主任。
你爸那个死鬼,我就是上辈子欠他的。母亲看了一眼张诚,突然说道,这临到头了,乱七八糟的事情还得我替他收拾。
不过没关系,你是他儿子,也是我儿子。替他收拾就是替你收拾。
张诚听到这里,心中不自觉地升起了一股怒火,但是他很快就压了下来。一旁的母亲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
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医院的大门。
你晚上有地方住吗,要不要去你叔叔家,我们给你留了个房间。
妈,张诚开口打断了母亲,随后拿出了手机。我帮你叫车回去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放下了挽着张诚的手。而此时,她站在张诚的面前,身后的马路上,来来回回的车呼啸着穿过。大门前安装的灯打在母亲的脸上,一时间张诚觉得母亲的样子无比的苍白。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母亲对张诚说到。随后提了提手中的包,准备离开。但是走到一半,又回头对张诚说到。
你有钱住宾馆吗?没钱的话我给你点。
张诚冲母亲摇了摇头。
张诚没想到,这是他和母亲时隔多年再一次相见的情景,但是准确的说,在来的路上,张诚其实一直避免在想。他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母亲离开,随后又伸出手,拦住了一辆车。
他让司机送他去离这最近的宾馆,县城的出租车总是破破烂烂的,车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机油味,同时还有劣质香精的味道。出租车缓慢的行驶,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处,他看见了几个穿的红红绿绿的女人。
县城的鸡。这个名词一下子就出现在他脑袋里,他感觉心里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还是在高中的时候,那个在班里传阅色情杂志的男生,在他们一群人推着车从理发店门口走过的时候,突然兴致勃勃地说,快看,鸡。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随后又换成了一种小声的说法,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但这句话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应,大家都没有说话。一群人默不作声地从发廊旁边走过,张诚不敢抬头去看里面,他觉得里面的人可能正在瞪他。他弯着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车一下子停在了红绿灯路口,张诚离那群女人更近了。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女人烫了卷发,他最近好像同卷发异常有缘。那些不停打转的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偷偷缠上了他。
包括那个女人也是,在见他的第一天,她也新烫了一头卷发。
那个嘴角有痣的女人。
2
他们第一次见面,约在了市中心的咖啡馆。张诚在咖啡馆里等了很久,她才姗姗赶来。
像是故意的一样,事实上他也知道她是故意的。落座后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对着镜子,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也是那时候,张诚注意到,她新烫了头发,相比那晚张诚刚刚见到她的样子,此刻的她显得更有女人味了一点。
他很愤怒,从她进门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但是那点愤怒远远比不上他的紧张。他伸出手招呼服务员过来点单。他把饮品单子递到了她的面前,她轻轻用手指了一下,修剪整齐的指甲新涂了玫红色的指甲油。
直到服务员离开之后,她才放下了手中的镜子。这时张诚才真正清晰的看到了她的脸,她下巴略有些钝,脸圆圆的。眼睛大约是扇形,眼角有些微微向下。倘若仔细去看,还能看到一些细微的皱纹。但那都无伤大雅,因为在这些皱纹之下,千真万确是张诚曾经在杂志上见过的那张脸。
小雅。她伸出手,递给了张诚一张名片。名片上是夜总会的名字,而她的名字在名片的右下角。旁边还写着她的联系方式。
听李哥说,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她拿出火机,点着了一根烟。
是。张诚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候,服务员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过来,他把饮品放到了小雅的面前。正好是在那根烟的下方。她手上的香烟还在燃着,烟雾顺着燃烧的痕迹一点点弥漫,在红色的指甲油映衬下,那双手显得无比的洁白。倘若是这双手抚摸在自己的背上,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触感。
张诚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他突然注意到,小雅其实一直在盯着他看。
服务员,张诚伸出手,叫住了走到了一半的服务生,帮我拿一个烟灰缸过来。
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说不上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约会,学生时代他曾经接受过好几个女孩的邀约。但那些女孩大多长着一张纯真无害的脸。他们约会的地点也总是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这也是张诚为什么选择在咖啡馆见她的原因。
服务员把烟灰缸放到了桌上。
我今天晚上没有时间,如果是下午的话还可以。小雅轻轻的掸了掸烟灰。其中一点灰尘,顺着风落到了张诚的手上,她自然的伸出手,替张诚抹了一下。
张诚猛地把手向后一缩,在他缩回手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觉得坐在对面的小雅马上就要笑出声了,但同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冒了出来,那样东西从进门开始就已经存在,一直到刚才为止,都被他牢牢地抓着。
扑哧。她果然笑了出来,像是积压许久的怒气一瞬间爆发,他猛地站了起来。对面的小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团火一瞬间就熄灭了,他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这才突然觉得,选择在咖啡馆见她,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你今年多大了?小雅在张诚坐下来之后,突然开口问他。
24
那你年纪比我小很多。小雅突然开口说到,我已经快要30了。她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捋了捋头发,随后看向了窗外。
趁着这个时候,张诚也点着了一根烟。点烟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还在颤抖,于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小雅转过头来,看向了张诚。你只要准备好东西,然后叫我就可以了。
他觉得小雅可能误会了他的意思,但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约小雅出来。可是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思去思考那么多问题。他仅存的一点理智都用来按住自己,他感觉那些东西跳的越来越快,似乎随时随地就要破土而出。
你不会没有钱吧。小雅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瓷器猛地碰撞,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如果没有钱的话,我们也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不是的,张诚突然伸出了手,他知道再不出手,有些东西就不可挽回了,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明天下午,明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你。
好。
像是电影定格在最后一个画面,他也只记得这句话了。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响。就连小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全都不知道。
出租车又慢慢地开了,他发现手机在震动,是母亲发来的信息。
你父亲的葬礼安排在明天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到时候我就不来了。
他这才突然想起了父亲,像是同小雅见面的时候一样,在想到父亲的一瞬间,愤怒就慢慢地涌了上来。可是随后,他突然想到了此刻父亲的样子,他光秃秃地躺在太平间冰冷的停尸房里,和所有其他的尸体摆放在一起。父亲的身体就停放在灯光的最下方,明晃晃的灯照射在他的身上。沿着相同的血脉,一点点蜿蜒到了张诚的身体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父亲张大着嘴巴,像是所有的生命都在流逝前发出了用力地怒号,那份怒号同太平间所有的灯光一起,像是无声的控诉,又像是审判,照在了张诚的身上。
他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背叛。
3
404号房间,前台的服务员将房卡交到了他的手上,顺带还浮现出了一个标准化的微笑。他特意选择了市里比较好的一个酒店,酒店的前台清一色的蓝青色制服,胸口还别了一个红色的领带。
他突然间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是上一次在咖啡厅的经历让他直到现在都有些警惕,又或者是单纯的觉得这个数字不吉利。他想跟前台换一个房间,但是踌躇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滴的一声,房间门应声打开。起初他还担心在网上团购的小时房没有窗户,但是看到窗户的一瞬间,他的心里还是松了口气。一扇小小的窗户正对着房间的大床,光线顺着窗户在床上留下了一个印记。
他先去洗了个澡,随后坐在床上,拨通了小雅的电话。
确定是这位吗。
他点了点头,随行的护士面目表情的将门拉上,随后,他跟着医生走了上去。
病人死于慢性肺病,医院这边,已经尽了最大的可能性去救治。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负责接待他的医生看上去很年轻,三十出头的模样,戴着一个银框的眼睛。虽然从脸上看不出来,但是身材已经有些走样,藏在白大褂下的身体,微微有些发福。
我们给您安排了一个房间,等下会将您的父亲送过来。如果您没有什么疑问,请您在确认书上签字。
医生将一张文件递了过来,他粗略的看了一下,无非是免责条款一类。这些东西来之前,母亲嘱咐过,说都已经打理好了。他只需要签字就好了。
医生确认了他的签名,随后,将一张卡片递到了他的手里。
这是同我们医院合作的机构,如果您后续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他们。随后,他不等张诚发话,便深深的向着张诚鞠了个躬。
我们深表遗憾
小雅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学生制服,说是制服,但其实没有哪个学生真正穿过。格子纹的短裙恰好齐膝,短裙下面,是一对洁白修长的腿。
这是张诚提前替她买好的,同时也属于他们商量好的一部分。
小雅轻轻的坐在了张诚的腿上,她把头贴到了张诚的胸前,随后用手,轻轻勾起了张诚衬衣上的第一个扣子。在她低头的一瞬间,张诚闻到了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香气。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里燃烧。随后,他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顺势将她压倒在了床上。
像是在脑海中经过了千百次的练习,他的手指自然而然握住了小雅的胸口。手掌心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心跳声,他一时分不清楚,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又或者是小雅的心跳。
他的双手,顺着她胸前的弧度开始向下蔓延。他的手法很轻,像是在静静地探索,随后,他的手指停留在了她的脚上。他用手轻轻的脱掉了,小雅的袜子。
像是剥开了一只山竹,洁白而又光滑的脚掌露了出来。
啊缅,再用力一点。
他掀开了罩着父亲的被单,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的脚。随后,父亲的声音就出现在了耳边。
父亲的脚掌,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每次看到的一瞬间,首先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画面,永远是一块钢板,
如同钢板一样的脚掌,堆满了黑黑厚厚的老茧。小时候,每次父亲工作回来,都会拉上他一起泡脚。父亲的脚又大又沉,总是能占据塑料盆的大部分空间。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喜欢把脚放到他的脚上,用厚重的老茧摩梭他的皮肤,逗得他咯咯直笑。
啊缅,再用力一点。
父亲靠在椅子背上,双手伸向后面,将脚搭在张诚的腿上。而张诚就会把手指头团成一拳,用关节坚硬的地方替父亲按摩脚掌。父亲总是会嫌他不够用力,张诚一边按着,父亲便会一边在旁边催促。
啊缅啊,再用力一点嘛。
爹,那我可要使劲了。
每到这个时候,张诚总会先把父亲的脚摆在一个舒服的位置。随后,攥紧拳头,对着父亲的大脚用力一锤。而这个时候的父亲,总是眯缝着眼睛,像一只趴在窗台上的老猫,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这就对了嘛。舒坦!继续。
哥。
小雅轻轻的唤了一声,她已经散开头发,倒在了床上,像是刚被海风吹过一般,脸上满是湿润的潮红。
张诚轻轻的吻了一下她的脸颊,仿若是风在他短暂地停留,他的身体里传来一阵酥麻的痒感。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掉了上衣。小雅的双手在他胸前打转,一滴汗顺着鬓角滴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慢慢感受着小雅的指头在他身上摩擦,她的指肚轻轻的划过他的胸口,随后是他的小腹。她的手指里似乎藏着一团无名的火,每一个摩擦而过的地方,都在静静的燃烧。
终于,她一把抓住了他的下面。像是从天而降的一盆冷水,他的整个身体猛烈地颤抖,他近乎本能地拉开了小雅的手。但是,那只是一霎那的冷静,随后,伴随着羞愧,不安,种种情绪一瞬间的涌了上来。像是无数化学试剂的融合,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愤怒,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爆炸开来。
他恶狠狠地抓住了小雅的胳膊,近乎要将她的胳膊捏爆那般。
疼,伴随着小雅的一声惊呼,他睁开眼睛,随后看到的是小雅眼神中流露出的惊恐。那种惊恐,同他许多年前看到过的一模一样。母亲出轨那年,父亲暴怒,当着他的面扬起了巴掌,在被一巴掌打倒的一瞬间,他的母亲的眼里,看到过完全一样的惊恐。
那是如同野兽一般的惊慌,像是一只弱小的绵羊。
出去,他对小雅说到。
立刻离开这里。
他最后揭开的,是父亲头上的蒙布。那是一张因肺病而死的脸。他无法想象,父亲临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父亲挣扎着长大了嘴巴,想要奋力获得最后一口呼吸,他的眼睛用力的向上翻着,脸色被失去活性的肺憋得铁青。那是愤怒的神色,又像是无声的控诉。
张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很湿。张诚沿着土路,一路向上骑行。从村子里走出来,沿途经过一个上坡。再顺着公路一直骑,不一伙就能骑到县城。
自行车是他特意送到县上返修的,这是他高中时用来上下学的那辆,一台老式的三八大杠,除了链子稍微有些生锈以外,其他的部件一点没坏。
小城虽然是在海边,但是一年四季总是灰蒙蒙的。沉郁地雾气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小城的上空,宛若一团团驱不散的阴云。
而眼前,就是阴云的来源。
县城的这座发电厂,据说早在张诚出生十几年前就已经有了。当时专家挑选了好几个目标,最终才选择了张诚所生活的县城。县城周边就有水源,离煤矿又近。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计划一敲定,立马就开始动工。好像是一夜之间,这座维系着周围三四个县城供电的电厂,一下子就竖了起来。
一座发电厂的兴建,供养起了许多家庭。张诚的家庭也是其中一位。作为锅炉司的一员,父亲每天的工作是负责运煤,每天早上,父亲要驱车四十公里,到附件的一所煤矿拉煤。周而复始,以此来保证发电厂的正常运作。
父亲没有学历,因此得不到正式的编制。所有的工作绩效,都以运煤的数量进行考核。因此时常都有超载的情况。记忆里,父亲的眼睛总是布满了血丝,那是长年睡眠不足导致的 结果。
这座发电厂,于去年彻底关闭。标志着一代人时光的终结,他曾协助灌溉这片地区庞大的用电量,但也因此让整座小城笼罩在煤灰里。许多人出现鼻腔和呼吸道的问题,毫无例外,父亲也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
想到这里,张诚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虽然父亲是在病床上咽气的,但是张诚还是依照老家的风俗,替父亲搭了水床。父亲被接回家的那一晚,张诚在屋外坐了一整夜。当天微微发亮,张诚才打电话联系了送葬的车。
其实他很早就接受了父亲的死亡,早在他在医院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时候,他替父亲脱下病号服,换上寿衣。清晨的阳光恰好照在父亲的身体上,在那个瞬间,张诚突然觉得父亲可能还没有死,他体内的器官似乎正在运动,心脏撞击着胸膛,传来强有力的心跳声。
可那只是一瞬间,下一秒,父亲就仿佛变成了一个干瘪的气球。曾经饱满健壮的身体变得皱皱巴巴。就连生殖器也是如此。
张诚只是撇了一眼,却像是浑身触电一般不敢再看。
父亲的身体不该是这副模样。
他发觉自己似乎一直都没有接受过父亲已经老了的事实,又或者父亲是在他离家之后才开始极速衰老的。小时候他总是和父亲一起去厂里的澡堂洗澡,从澡堂的门里走进去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永远是一排排洗的通红饱满的屁股。而其中,最为健硕的就是父亲。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拉着他到花洒下面站好,滚烫的热水一股脑的浇了下来,像是打在头上的钉子。他总是能一下子就被烫的通红。没到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告诉他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似乎只有一直忍耐下去,才能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忍耐是父亲教给他的第一项知识,但父亲却从不曾是一个忍耐的人。
又或者是他的忍耐和父亲的忍耐不同。
发电厂看完了,张诚在心中默默做了一个标记。接下来,还有下一个地方要去。
他想去见一见梦里的那个海边。
其实他从不曾见过那个地方,可是在梦中,那片海岸又是那么真切,仿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宛若呼吸声一般均匀的海浪。
如果是在那个地方,也许有些东西会因此改变。张诚这样想到。
他沿着海岸一路骑行,从清晨骑到了黄昏。太阳渐渐从海平面上坠落,落日的余晖均匀的分散在海面上,远远望去,只看得见一片壮丽的猩红。张诚无暇去欣赏这片美景,落日将他变成了海岸边的一个剪影,而他则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那片海滩。
他就这样低着头向前骑着,试图把所有的一切丢在脑后。他觉得心中燃烧起了一份执念,尽管他也不知道那片海滩究竟在哪里。他只想就这样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以此再也无需回头去看。
喂!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张诚只是撇了一眼,那个孩子站在路边,一只手向着张诚用力地摆动,另一只手指向了转角处的一个路口。张诚只是看了一眼,想都没想就顺着孩子指向的地方骑去。
再一抬头的一瞬间,他停住了。像是从黑暗中突然迸发了一抹亮光,眼前的景色一瞬间铺展开来。两岸的樵石,浪花拍打海岸的声响,以及那份湿润的空气。梦中的景色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
一瞬间,他的身体被巨大的感动所裹挟,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这让他久久的愣在原地。随后,像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声音,那个声音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却是那样的明确。
就是这里了。张诚这样想到。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坛子,坛子里是父亲的骨灰。
他近乎是颤抖着双手,从坛子里捧出了一捧骨灰,那是他幻想了许多遍的场景,熟练到已然成为了一个心中的仪式。他将手中的灰轻轻一扬,父亲的生命就这样散落在风中。伴随着夕阳下的光,成为了空气中翩然起舞的微小鳞片,像是散落在落日时分的一场大雪。
但那只是一瞬间。
下一秒,张诚盯着自己的双手,此时此刻,父亲的骨灰混着潮湿的水汽,变成了满手的泥泞。
他突然觉感到了一种莫大的荒唐,像是做了一件想想都觉得可笑的蠢事。他跌跌撞撞的跑向装满了父亲的坛子,用力地将坛口封了起来。
此刻的张诚无比的懊恼,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捡起一块石头,向着海边用力一甩。石块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一块,又是一块。他一边甩着,一边疯狂的怒号。
终于,他用尽力气瘫坐在岸边。这时,他望着父亲的骨灰,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他始终没有办法原谅父亲。
他想起了那一天下午。
那是阿毛第一次带那本杂志来学校的那天,那天上午,他们一群人围在天台将那本杂志翻了个遍。唯独张诚被老师叫去搬书而没有看到,到了下午,他听说了这件事,就去找阿毛要书。阿毛怎么样也不愿意给,张诚死缠烂打才从阿毛手里把那本书要了过来。
那原本应该是一个非常寻常的日子,错就错在杂志上的女人穿了和母亲同一条的内衣。而那条内衣就晾在阁楼的阳台上。青春期的冲动和某种好奇在那一瞬间占据了上风。他原本以为父亲不会回来,但是那天父亲却推开了家里的门。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父亲的神色充满了讶异,仅仅只是讶异,就已经让张诚羞愧不堪。这份讶异又短暂地变成了一种玩味。但这都只是一瞬间,下个瞬间,父亲的脸上就立刻被暴怒的神色所填满。他不由分说地一巴掌打在了张诚的脸上,趁着张诚想要逃脱的瞬间,对着张诚的身后又是恶狠狠的一脚。
可笑吗爸。张诚对着海边喃喃
远处的海鸥一遍遍地鸣叫着,张诚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条血红色的划痕,划痕一直延伸,经过了大半个手背,像是一条巨大的裂缝。
那是一次单方面的虐打,张诚无法还手。类似这样的毒打他曾经也见过,那是以前父亲喝醉了酒,在晚上暴打母亲时地情景。那一天,父亲喝的烂醉,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张诚拿了刀上前,发了狠要跟父亲拼命。
但这并不是张诚下定决心要离开的真正缘由,真正让他无法接受的,其实是父亲之后的举动。
那天晚上,张诚在门外站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回家。门一开,迎面而来的就是热气腾腾的餐桌。父亲坐在桌前,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若无其事的玩着手中的塑料杯。可越是这样,张诚心中就越是愤恨。
父亲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下定决心,要彻底从父亲身边离开。
张诚坐上了返程的飞机,顺着窗户向外看去,飞机下的家乡一点点变小,最终缩小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而在那个点中,还生活着他的母亲,也是张诚如今唯一记挂的人。张诚临走前,母亲来机场看他,同他一起的还有张诚的那位老师。母亲并没有像嘴上说的那样缺席父亲的葬礼,在父亲下葬的那一天,母亲还是来了。
一行人站在机场大厅的门口,张诚本只是浅浅的打了个招呼,但走到一半,还是转身回头,拥抱了母亲。
而那一下子的拥抱,让许多阴霾都变成了浮云。
从飞机起飞的一瞬间开始,一种奇特的感觉就悄悄遍布了张诚全身。像是一条弯曲的毒蛇,不知道何时就爬到他的耳边开始吐信。尽管这是他第一次体验这样的感受,但是根植于身体的本能还是悄悄地提醒了他。这是一种犹如潜伏的哨兵一般,埋藏了许久的性欲。
他开始忍耐着,忍耐着自己的本能,同时也忍耐着自己的狂喜。他很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同时他也想要去冒险。这种感觉一路伴随着他,等到下飞机的一瞬间,他立刻拨通了小雅的电话。
他在机场的酒店等待了小雅很久,小雅这才匆匆赶来。他二话不说的抓住了小雅的胳膊,开始了他们尚未完成的仪式。
在脑海中昏沉的欲望步向高潮的时候,他突然触摸到了口袋里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样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交给他的物件,被他遗忘在了口袋的角落,一路带回了这里。
那是来自他父亲的一节指骨
伴随着他触碰到指骨的一瞬间,所有的欲望都倾泻而出,与此同时,他突然抱住了小雅的身体,开始失声痛哭。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悲伤全部清扫而出,而怀中的小雅也渐渐抚向了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他在那一瞬间,又看到了那只海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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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18 19:58:45 |只看该作者
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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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2 07:51:12 |只看该作者
很好的一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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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4 19:37:30 |只看该作者
写得好
如若是土族和谐为主题的记录片多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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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3 21:58:59 |只看该作者
贵在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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