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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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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6 09:06:5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爱在无言 于 2013-3-18 07:26 编辑

(实验小说)
你忧郁地向窗口瞥了眼;身材魁梧的他坐在张粉色塑料凳子上,入神地吹着肥皂泡。那小小的塑料制造的儿童玩具捏在他硕大的手掌里,丝毫也不谐调。一个又一个肥皂泡被他吹起,在阳光下五彩斑斓,飘浮,破碎。已过花甲之年的你以一种老人特有的迟缓动作打开那册显然已被淘汰的大影集。影集的封面是上面压了层薄薄塑料薄膜的硬纸壳,上面还印着并不谐调的‘金色年华’四个桔红色大字,一个穿着背带裤大脑袋小男孩子背对着你,坐在这四个字下面抚弄着金色细沙,他周围散乱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贝壳;封面内侧出现几道不规则的微黄的水渍。‘这可都是些老照片呀!’你瘪着嘴含糊不清地说道;你的牙全掉光了,又不习惯戴假牙,所以只能瘪着嘴;你手背斑驳着一块块的老人斑,因为肌肤正渐渐失去水份,不仅显得松驰,还呈现出油脂般的光泽,尤其是在午后阳光洒进客厅的时候。翻开影集,一堆尺寸不一的黑白照片散乱地出现,它们并没规规矩矩地夹在由一个个塑料皮隔开的空间里,而只是放在扉页和封面之间,因为刚才的翻动,它们全都面朝下,背面的空白映入视线之内;照片的纸张很硬,有些正面胶面已经踆裂,形成几道长短不一的纹路,其中几张甚至陈旧得边缘已经泛黄,但它们还是被你精心保存,即便经历过一场人人都畏惧不已的十年历史,你还是偷偷保存着它们。你的手指轻巧地一拢,就把它们全都翻了过来;其中一张四寸照片似乎被刻意放在最顶上,你似乎无意地将它挪开;但还是看到那上面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精神抖擞地盯向前方,女的五号头,男的头上顶着佩戴五角星的旧式军帽;他们俩胸前别着一模一样的伟大领袖胸章。‘这是我爷爷……’你捏起其中一张八寸的黑白照片(这可是影集里最大的一张照片),眸子浑浊,缓缓说道;照片上的那对老人神态怪异,男的象电影里的僵尸,如果没穿厚底官靴,恐怕还没有女的高;女的模样清秀,则象给僵尸逮住的牺牲,摄去了魂魄,被迫站在他身边,面部被七根垂下的穗帘遮挡,但还是能看出她唯唯诺诺,一幅小女人般的模样。她是谁,这就是传说中的顶带花翎,凤冠霞帔?哦……你的右手食指轻轻触摸向照片上的人物,唇角不易觉察地抖动下,说‘这是我爷爷,他的结婚照;小时候,我常听奶奶谈起他;这张照片原本放在木头框里,钉在墙上的;原先我们家墙上有很多这样的照片,现在搬到楼里就没地方挂了……’你轻轻叹息声,再次忧郁地望向窗口,望向玩着肥皂泡的他,抬手擦试下眼角:‘这可不是画师画的那种祖先画像,的的确确是拍出来的,连一笔画都没有,虽然怎么看着,还是有种阴森森的……’接着你高声向他说了句:‘文革,别老扒在那儿,小心掉下去!’‘不会的!’他转过头,木讷的脸毫无表情,瓮声瓮气说了句:‘我还没玩够呢……’‘唉,’你情不自禁又叹息声:‘文革就喜欢吹泡泡;要不,就傻坐着,不是瞧着下面发呆,就是陪我一起看这些照片……’谁都想不到他居然会将这样一个表情永久留驻在记忆里;当穿着洋服的摄影师举起闪光灯的刹那,他努力瞪大眼睛,瞪向一缕砉地升腾到半空的烟雾,就象瞪向一个拼命也要杀掉的仇人。‘谁知道他会是那德性!’她回首往事,不禁笑了起来,眼皮眨了眨,瞥向坐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的儿子,为自己魂魄尚在这么些年感到庆幸与虚空。厚底官靴,有着几道深深褶皱的绸子官服,横过肩膀的大红绸布,让年轻的他懵懵懂懂成为光鲜亮丽的男主角;其实,他额角已沁出一层不为人知的汗珠;那套戏服一样的装扮在他身上也仅仅停留了十几分钟就重新归还给照相馆;要知道当时可是炎炎夏日,阴历七月,他家养的那只大黑猫身上的毛都快掉光了,更何况他和她都穿上僵尸般的官服,顶带花翎,凤冠霞帔,即将被武昌革命废弃的那个王朝的官服,似乎他是一品大员,她是诰命夫人。‘戏子,颇有戏子的天份,要是不成个角儿就瞎了……’你也曾经感觉到自己象个戏子,一个丧失掉尊严向周围献媚的戏子。你偎依在他前面,微微侧着身子,遮挡住他的半条肩膀,盯向蒙着黑布的照相机;他则瞧向摄影师捏着皮囊般的快门;那个快门,颇象现在测量血压的皮囊,经过手骤然的握力,将空气挤压过去,形成瞬间压力。你见过许多结婚照,爷爷奶奶的,爸爸妈妈的,还有哥哥姐姐的;你来照相馆之前,满心喜悦与忐忑,生怕会碰到熟人。本来,大姐要陪你去,但被你拒绝了;你可不想让他们还把你当作小孩子,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即将嫁人了,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是你自己选择的;当然,你更不希望看到他和自己家人出现冲突。多少年过去,她还会回忆起拍完这张相片后,将七十二枚一面浮雕着盘龙另一面铭刻着湖北造光绪通宝沉甸甸的大铜钱儿叮叮当当交付给摄影师的刹那听到一旁那两个嗑着瓜子女人的闲言碎语;那年头,戏子可是一个贱称,一个四溢着轻贱与歧视的词语。其中那个穿着蓝布旗袍叼根卷烟嗑着瓜子的长脸女人大概很熟悉他家的情况,知道她是拣来的女人,所以瞧向她的目光也自然流露鄙夷、妒嫉与艳羡的复杂表情;那个盛烟卷的盒子上印着明达烟草股份公司的字样,他送给她爹妈的礼物就有一模一样的一盒。‘这可是上海货,很难买的到的!啧,看见没,看见没,这几个字是明达公司;明达公司,可是上海专门做烟卷的大公司,高老太爷去年到上海带回来的;还有那些洋镜子、洋胰子!’王大脚盘腿坐在土炕上,手猛地向上一甩,虚空地划了道弧,夸张道;避开那个穿着蓝布旗袍叼根卷烟嗑着瓜子的长脸女人的目光,她脑子里不知不觉浮现出王大脚的表情;她抬起头,看到王大脚的唇角向自己这个方向撇了撇,和那俩女人相视一笑。其实,面对那部被三角架支撑起来的照相机,你还是蛮紧张的;空旷的街巷,你的确碰到几个熟人,但没告诉他们你这是拍结婚照,要领结婚证去,没必要告诉他们;他们微笑着,一边和你打过招呼,一边向走在你前面的他瞟了眼;虽然他没回头,但他就象后脑勺儿长了眼睛似地,你的脚步慢下来,他也会慢下来;你加快脚步,他也会快起来。‘你今天休息呀?’其中一位熟人,也是你的同事魏雅丽看到你,说。‘是呀,我请假了。’你说。‘你男朋友?’她靠近你,悄悄问了句。你‘嗯’了声,她夸赞两句,就含着笑走开了。你跟在他后面,走出去好远,回过头,恰恰看到她也回过头,向你投来好奇的一瞥;顿时,你胸口砰砰地加速跳动,羞涩不安起来,就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那年头,人人都古板得象道学家,最忌讳的就是搞破鞋;当然,搞破鞋的范畴很大,有时一男一女同时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都会产生某种不洁与龌龊的联想;认识了几个月,你只允许他拉过自己三次手,一次是那天一大早儿,你确定周围没人;另一次是他的宿舍里,他坐在你旁边,说想你,你不知不觉拽住他的手,又触电般地抽回来;还有一次就是领结婚证的当天,你和他牵着手一同走进街道办公室;但看到那些人递过来的目光,你脸一红,赶紧警觉地松开他的手。很多年后,他听到她这样啧有怨言的话语,咧嘴一笑,认为那些所谓的议论纯粹是她的想象;他可没听到人家说什么,真的。他倒是觉得她太腼腆、太羞涩了,就象当时其他新娘子一样,手拢在袖子里捏出了一把汗,不知到底应该往哪儿放才好。她知道,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他拣来的女人,高家大院可是当地赫赫有名的人家,四面青砖垒就的高墙,成片成片的土地,还有传说中的埋藏在地下的银元、金条,许多女人想嫁进去都仅仅是个梦呢,可她居然这样轻易成了他的女人,步入那个高墙围簇的大院里,所以有人议论也在所难免。‘我可从没见过他们家有那些东西,就一个普通人家吧,虽然他家比别的人家有点儿钱,可吃的穿的,还都是一样,甚至比普通人家更节省,尤其是我婆婆和大姐……’说起那些陈年往事儿,就象有条虫骤然钻进她面部皮肤下面,使得那个位置上的肌肉不禁抽搐起来;她叹息声,举起左手,抚了下并不凌乱的头发,顺便擦了擦眼角;她总是把那只五指齐全的左手展示在众人面前,而另一只手,残缺的右手通常总是藏起来,除非不得不用;她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连同四分之一的手掌全都陡然消失不见,就象被时光吞噬掉了一样;她身上还有许多伤痕,右胳膊肘,右侧大腿跟,和右侧臀部,洗澡的时候她总是背着人,除非搓背,才压低嗓音招呼家人;她臀部那块伤疤最骇人,半边臀部上的肌肉都没了,剩余的部分还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令人不堪目睹的坑;还有右上臂,也一样有着个深深凹陷下去的坑。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常常替她擦背;她从不到公共浴池,只在家里趁着你的爸爸妈妈都上班去,弄上一大盆水,蹲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撩起水。大概,她只允许你为她擦背;你从没见过她招唤过你的哥哥姐姐。有的时候,你因此觉得委屈。不过,你的手触摸到她身体上的疤痕,脑子里总是着迷地想象是什么人这样伤害她,而且伤害得这样重;你见过她的一些照片,除了这张结婚照还有一些生活小照,大多是四寸的,有些边缘压成曲折的花边,锯齿一样,每张的花边都不一样;还有些只是简单地切割成正方形或长方形。那些照片都有年头了,都是她韶华正茂时留下的。其中一张她站在喜鹊登枝的假景前,两只手局促地搭在腹前,面部依旧是结婚照上的神情;看得出,那时她的两只手修长而白净,一点儿伤残都没有。‘她是个特要强的老太太,只让我为她擦背;平时也拒绝我们照顾她;她常常对我们说,她能照顾好自己,虽然她很老了,老到走路都需要拄着拐杖,走不了多长时间就要站在那儿,歇一会儿……’你微笑着,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瘪着嘴说道。她常常在想,假如不是因为百年一遇的饥荒,假如不是那天到他家玉米地偷苞谷,就不会被并不人高马大的他逮住,就不会心怀愧疚,答应嫁给他;其实苞谷地里也没什么了,被太阳晒蔫的苞谷杆儿,叶子已经枯黄,苞谷也早被别人摘走了。那年她还不到十七,和他同岁,青春韶华,胸部还没发育成熟就稀里糊涂成为他的新娘。‘要是没偷他家苞谷,我才不会嫁呢!’说这话时,她语调里透出无限的遗憾,就象她本来是个灰姑娘,本来应该还有个更好更能令她充满憧憬的宿命在冥冥中等待着她;可她偏偏嫁给了他,就在偷苞谷后的第三天个头晌,一队迎亲者抬着红布包裹的桥子来到那个茅草屋顶的黄泥坯房前,吹吹打打,毫不客气地将表情木讷的她抬走,就象抬走一口牲畜。坐在桥子里,蒙着红盖头,她还在对他那双眼睛心有余悸;那眼睛简直能把她杀死。就在被迎娶的头一天,她和他跟着花了一块银洋雇来的媒婆子王大脚来到镇里的照相馆,拍下的这张结婚照;她并不懂得,只是任由他摆布,就象她前世已经是他的奴隶一样,虽然她听说拍照的头一个反应,就是会被那些洋鬼子抓去魂儿,装在一个小匣子里,飘洋过海,成为被羁押的游魂,永不会再返回,尤其看到那缕烟在面前訇然升腾的那一刻,她怕极了,以为那是他对她偷窃苞谷的惩罚,以为她的魂魄已经被装进有着三角支架蒙块黑布的小匣子里了;但她需要忍受,因为她为爹妈弟弟换去了粮食和银洋,这样想着,一股莫大的勇气灌输进她的胸膛,才使他竭力忍受,没拨腿而去。整个拍摄过程,她都不敢看他,只是任由他和那个穿着洋服的摄影师的摆布;不过,她还是不经意地扫到他那双呈现一个奇特的‘八’字型的脚,靠近她的那只脚和她的身体平行,远离她的那只脚脚尖冲向照相馆门口;拍完照片,她才慢慢回味他的姿势;他那个架势似乎在刻意和她保持某种距离,似乎随时随地要拨腿而去,只有上半身还保持着个规规矩矩的站姿,藏在袖筒里的手握着把花鸟工笔画的纸扇;她想,如果他想走的话,连脚步都不需挪动,只要腰部以上的位置扭转过去,就会背对着她,丢下她,毫不留恋地走出那间照相馆;而那一切他早就预谋好的,等到那缕烟啪地涌出来,他拨腿就走,单单留下她一个人;和他一起走出照相馆,她怕极了,以为自己从此丧失掉了魂魄,只剩下一具空空的没有知觉的皮囊,谁想到他真的第二天来迎娶她,真的留下一大堆礼盒,真的在锣鼓喧天中迷迷糊糊成为他的女人。你坐在那张皮椅子上,其实仅能坐下一个人的椅子,他的臀部占据了大半个椅面,你只能侧着身子坐到那一小半上,所以你只能靠前,屁股只能沾上一丁点儿椅面。这样坐着你觉得很别扭;于是,你跟摄影师商量,能不能站着?‘别人都是这样拍的……好吧,站着也可以,不过你要保持住一个姿势。’还好,絮絮叨叨的摄影师挺通情达理的,先将四周那些灯光调试到一个适合的高度,然后钻进那块厚实的黑布里,将镜头向上调试下;你也配合地站到他前面,脚向后挪不挪,险些踩到他的脚;保持那个姿势的同时你感觉到他肩膀坚实的力量,和他有规有矩的心跳;不过,没准儿那是你自己的心跳。拍摄完,她站在门后的阴影处,躲避着杲杲烈日;他则小心翼翼从一个小巧的绣着只鸳鸯的灰布袋里掏出一把大钱,攥在手心数了数,颠了两下,叮叮当当扔在桌子;她喜欢听钱币相互碰撞的响声,那串响声很悦耳,听起来很舒服;他扔下那撂大钱儿,然后瞅都不瞅她,轻轻招呼声,三个人一齐走了出去。后来,她才知道,在镇里上过几年新学堂的他颇见过世面,楞是说服了父母,不仅娶了她,还拍下当时最为时尚的结婚照;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拍照摄不去魂魄,但还是怕,毕竟他只有十七岁,而且还不曾过生日,所以他才会把眼睛瞪得那样大,大得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生怕真的会出现什么闪失。几十年过去了,她的魂儿一直都还在,并没丢掉,甚至后来也并没被那些牵着大狼狗的东洋人折磨死,还顺顺当当产下了一儿一女;只是女儿命薄,貌似匆匆而过的蜻蜓,掠过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十四年尚未开绽的梦里。‘你以后就是我的女人了!’刚走出照相馆,他头都不回丢下句。她红着脸,半垂下头,就象在众目睽睽下被剥光了衣服一样难堪。‘她现在就是你的女人!’和你并肩而行的王大脚笑了。王大脚的脚并不大,在她看来,还没自己的大。再后来进了浴池,脱光衣服站在热气腾腾的浴池里,她才醒悟王大脚这个名字的来历,那双超大号棕子般的脚显然是经过裹了又放,放了又裹的反复,才导致成为那样一个畸形。‘不,我的事情我做主,谁都不用陪我去!’面对几个哥姐和父母你倔强道。本来,他们就不同意你和他在一起;他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农村来的复员兵,一个胸无点墨、粗俗不堪的家伙,顶多读过高小;而你,算是个初中生吧,所以你才能到镇里的大华饭店上班;那个年代,能到饭店上班,可是令人羡慕的工作。你爸爸恼火地冲你大嚷大叫时,你脑子里浮现出早些年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一张他和妈妈定亲时拍的照片,马褂,礼帽,和中式斜襟上衣;他们相隔着两盆错落有致的假花,其中一盆放置在齐腰高的木柱子上;在他们周围还散乱地放着两盆花,背景是张巨幅的风景画,山水,人家;哦,你的爸爸妈妈分别抻出一只手,一个左手,一个右手,同时搭在放置较高的那盆花下的柱子上;从相片上看,你爸爸比你妈妈要矮一点儿,而且神态也很拘谨。‘难道你也想让我象你和我妈吗?’你针锋相对地冲向你爸爸大嚷道:‘不,我才不想和你俩一样呢,一辈子都说不上两句话,那样活着有意思吗?’可你话音未落就听到‘啪’地一声,脸上火辣辣的。大你九岁的姐姐胸脯起伏着,瞪向你,厉声说道:‘你怎么跟爸说话呢,知不知道要尊敬大人?而且你不嫌丢人,我们还嫌丢人呢!’‘那他尊敬我了吗;还有你,凭什么打我?!——’你捂着脸,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语调哽咽着大嚷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包办我的婚姻?’‘最起码爸知道孝顺;爸是因为孝顺,才有了这个家,才有了我们;你呢,你别太自私了……’‘什么是自私,自由恋爱就是自私吗,现在提倡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你知道吗!’你歇斯底里,泪流满面地向姐姐大喊道,喊得嗓子都哑了。房间的一角,她,你的奶奶坐在那儿,坐在一张矮凳上,拄着拐杖,木然地望向你;整个争吵的过程,她一言不发,就象根本不存在一样。‘唉……’你爸爸回头瞧了眼她,叹口气,被你彻底打败了,喃喃低语道:‘你才十七,还是个孩子,我怕你被人家骗了……’‘你还没到结婚年龄呢!’你的姐姐在一旁插了句。‘不就差几个月吗;再过三个月,我就十八了;而且我们领导已经给我开证明了!’你不服气道,同时为自己的勇气感到震惊;打小儿你就怕你的爸爸;你似乎从没见过他笑过,他总是板着脸。她被牵入洞房那天,正值十七岁生日;他并不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倒是他父母知道她的生日,因为他们要去了她的生辰八字;也许正是这个缘故,他们才不反对他娶她,据说她的生辰有利于他,是个旺夫命。本来,他有个依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娃娃亲,那个女人比他年长七个月,一年前就被热热闹闹迎进门,所以她只能做小儿,也就是妾;当然,她只能在正午时分被从后面的小门抬进高家。拜过堂,她安静地坐在布置一新却略显冰冷的新房里,坐在散发着绸缎味道的床上,静静聆听外面一波又一波的喧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你和他搬到一起,完全有悖于家里人的期望;做为一种让步,他们可以容忍你请一天假,和他一起到照相馆拍结婚照,但还不能容忍你和他在一起生活;婚礼那天,他们也没出现。他家人也不在这座城市,所以你让大华饭店的大夏师傅做了两桌菜,各自换了套新衣服,请来你和他的一群朋友和同事,就算是办了婚礼。还好,在食品公司上班的他和领导商量,可以让你们住进那间本来属于他公司集体宿舍的一个房间。那个房间很挤,放下一张床后,就再放不下别的东西了;而想要做饭,却没地方。宿舍吗,本来就不让私自开火做饭的。你的嫁妆就是从家里搬来的一床行李,和你半个月的工资,十三块五角人民币。另外半个月工资,你留给家里,算是向爸妈表达那么一点儿歉意。她看到他的刹那,腔子里那颗心狂跳不已;他已经醉醺醺的了,打着酒呃,站在她面前,站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得矮小;而他的眼睛不再那样恐怖,迷迷离离的,猛地拽下红盖头的动作还在持续,身子向她的左侧踉跄了一步,捏在手里的红盖头掉落在地上。‘哎……’她吓了一跳,想要起身扶他,他却又摇摇晃晃站回她面前,两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硬生生地把她按回去。床头上贴着张大红喜字,两枝硕大的红色蜡烛立在屋子中央的木桌上,中间隔着五六个糕点盘子,米糕、花生、大枣、桂圆和葵花籽儿;另两枝较短一些的蜡烛并排放在床边一张小几上,只剩下小半截,也就一匝长;因为他的晃动,烛光也随之扑朔摇晃,忽明忽暗,这更令她害怕起来。他打了个酒呃,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至;接着,他就象一堵墙訇然倒下,倒在她身上。刹那,她恍惚看到小几上的蜡烛被他踢翻,屋子里顿时暗下去不少。她猛地一惊,使足全身气力,想要推开他;但她已经被折腾了一天,又在这间冰冷的屋子里干坐了小半宿,早就饥肠辘辘,浑身乏力了,只好任由他压在自己身上。他初到这座城市,并没几个亲戚,只来了三四位同事,以及食品公司的两位领导,再加上你的同事、同学,一共十七位,坐两桌浪费,坐一桌嫌挤;本来你想凑成一桌,可大夏师傅一句话,就令你在忐忑中释怀了:‘反正都是那几种材料,每盘少放一点儿,每样菜不就成两盘菜了吗;而且十四盘菜,满满一桌子,谁能看出少那么一丁半点儿呀!’你向领导望去,他讪讪地一笑,并没表态。于是,你硬着头皮,脑子里盘算着自己手里那点钱儿,对大夏师傅说:‘不用每盘少放,不就两桌酒席吗,师傅你就给我准备两桌!’领导,那位穿着藏蓝色中山装胖胖的老陈头立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夏,你给做实惠些,都是内部的;而且,这是个喜事,告诉李淑云结帐时差不多点儿,就说我说的……’‘谢谢领导!’你赶紧说道。正午十一点四十左右,陆续有客人来到;你和他站在门口,迎接着。偶尔,也会进来几位吃饭的客人,他们好奇地瞧向你,瞧向你爱人,还以为他也是服务员;那时,夫妻两个不是相互称呼为老公老婆,而是爱人。四喜丸子,扣肉,糖醋排骨,八宝饭,还有每桌两瓶的竹叶青,这在当时可算是奢侈,更何况你在饭店办的酒席;你的哥哥姐姐是在家里办的酒席,主桌在自家那间狭窄的卧室,其他酒席摆在街坊邻居家;因此食品公司的两位领导看到不断端上的菜肴,不禁向他点点头:‘行呀,挺丰盛的呀……’但那俩领导哪里知道,为了这顿酒席你已经倾尽全力,不仅花光攒了将近一年的私房,还向大夏师傅借了十块钱和一市斤地方粮票。酒席进行到一半,你的哥哥推门走进来;你无意间瞥了眼他手上的大上海,正午十二点四十,你记住了那个时间;他手腕上的大上海是他积攒了一年工资买下来的,价值一百四十七。‘我来买馒头。’足足年长你十岁的哥哥一边说,还一边掏出张二两半的地方粮票。‘买什么馒头,今天你妹妹结婚,过来一起吃吧!’大夏师傅用力摆下手,说。‘大哥,你妹妹结婚,是个喜庆事儿,你可别板着脸呀,你可是娘家人儿呀!’魏雅丽也说道。你羞红着脸,企盼地望向你的哥哥。他犹豫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笑,顺势坐在大夏师傅让出来的椅子上,紧挨着食品公司那俩领导,这让你松口气。她下意识地抗拒着;她讨厌他的满嘴酒气。几秒钟后她就放弃了;她倒在那里任由他醉醺醺地将唇贴到她的唇上,任由他的一双手胡乱摸索,解开她的衣扣。但他仅仅压在她身上,仅仅剥掉她的裤子,手隔着重重的上衣摸到她柔软的胸脯,唇角流着一缕哈剌子①睡熟了。她下意识地遮挡住自己的私处,侧头看了眼床边的小几,被他踢倒的蜡烛骨碌到地上,早就灭了,只有桌上那对红蜡烛依旧一窜一窜地燃烧着。屋子外面静静的,偶尔从远处传来狗吠,先是一声,然后不知哪儿的狗吠吠地,应和,起伏,半天才低沉地停止下去。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吃力地将他推开。她仰天盯向黑洞洞的天花板,眼睛眨都不眨地躺了在那里,胡思乱想,想了好久才坐起身。大绒红盖头扔在床脚上,给他的身子压住。她犹豫了会儿,半跪在床上,为他脱下鞋子;那是双新纳的布鞋,蓝布面儿,白鞋帮,散发着新鞋子的味道。忽然,他歪下头,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她吓了一跳,慌忙向门口瞧了眼。她似乎听到什么人在门外走动,窸窸窣窣地发出响声。紧接着,一串有节奏的当当声隔着墙清晰有力地传递过来。她跪在那儿,默默数着,一共十二下;也就说已经到子夜时分了。过了会儿,她听着门口那边没动静了,才凑近他,为他解扣子,脱衣服;脱他裤子时,用力用大了劲儿,一下令他光了腚,他的生殖器裸露出来,她吓了一跳,羞红了脸,忙向门口方向扫了眼,手忙脚乱地为他盖上被子。在家时,她常常这样照顾弟妹,所以也就轻车熟路了;而且,她常看到一些男人站在路边,解开裤带就哗哗地小便,所以也就没意识到别的什么;而且,她见过那些野狗在荒地里交媾的情形,知道人的那东西和牲畜的没什么两样;但为他盖上被子的刹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他的女人,也要做那野狗在荒地里交媾的事情,不禁心慌慌的,又想到浴池那一幕。王大脚围绕着她,上下打量眼,眼神里放出了光,甚至肆无忌惮地伸出手,捏了把她的奶子;王大脚的皮肉松松垮垮的,尤其是肚囊子,完全没有她的那样有弹性,更没有她那头乌黑的头发;当然王大脚的奶子同样松驰下垂,没有她那样紧绷,就象一个漂亮而雪白的瓷碗扣在胸前。蒸汽腾腾的水汽弥漫着,那些洗澡的女人们虽然还在继续手里的动作,却纷纷将目光投向她,贪婪地注视向她赤裸的胴体;那一刻,她感觉就象头被贩卖的牲畜任由这些人打量;她恨不得地上裂出道缝,自己钻进去。本来,她想打盆水,为他擦试下身子,但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气喘嘘嘘的,更感到饿了。她擦下额头上的汗,瞧向桌子上的那几块糕点。他的鼾声,还有远处偶尔泛起的狗吠声,还有忽明忽暗的蜡烛,陡然使她恐惧起来,竟然一动不敢动。半晌,她哆嗦下,拽过被子遮住自己的私处,垂头瞧向他。在此之前,她从没这样近瞧过他;甚至,当他不在跟前时,她都想不出他的模样,只知道他个头很矮。他闭着眼睛,唇角流淌下一溜哈剌子,眉骨很高,还长着一对招风耳。她情不自禁地摸了下他的嘴唇。微微隆起,唇角的哈剌子蹭到她手上;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擦了擦。忽然,他‘唉’了声,脖子扭动下。她吓了一跳,忙缩回手。六个脸盆儿,三个痰盂儿,一对喜字搪瓷缸,三个铁皮暖壶,两册毛主席语录,一本毛泽东选集,一面椭圆形小镜子;这些馈赠的礼品再加上你自己买的一对碗筷,摆满了一床。夜幕时分,你望着床上这堆东西不禁羞涩一笑。椭圆形小镜子是魏雅丽送你的;毛主席语录是食品公司领导送的,毛泽东选集是陈主任送的,一对喜字搪瓷缸是大夏师傅送的。你哥吃过酒席,临走时塞给你两个红纸包,一个厚实,一个虽然薄薄的但捏起来很硬;你的哥哥说厚实是爸妈的贺礼,薄的是你的奶奶特意让他捎来的;从饭店回来,剩下你和他两个人,你拆开,厚实的红纸包里封着两张大白边儿、五市尺地方布票(面值不一,一共十二张,一张五市尺的、一张一市尺的、四张五市寸的、两张三市寸的、四张一市寸的)、十斤地方粮票(十张一市斤的)、五两盖着大红戳子的肉票;薄的里面是九枚一面浮雕着条盘龙的青铜大钱儿。看到这些东西,你不禁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送这些有什么用呀,咱们也开不了火……’中午,他喝了杯竹叶青,直到晚上脸色还红扑扑的;他屁股搭在床沿上,似乎没听到你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盯着你看。食品公司领导看到你俩回来,特意让他的同事搬来一张掉了扇门的床头柜。那六个脸盆中的一个,就盛了满满一盆吃剩下的菜肴。‘哎……’他轻轻地招呼声。起初你并没在意。你忙着把那些脸盆、痰盂放在床底下,把铁皮暖壶放进床头柜底下那个没有柜门的柜子里。‘哎,我们该休息了吧?’他又说了句。‘什么?’旋即,你明白他的意思,瞟了他眼,脸腾地红了;那张结婚照被嵌在漆着红漆的木头镜框里,挂在床头上方。‘等会儿吧……’你想到你的哥哥结婚时的情形,那群闹洞房的人都藏在屋子外面,悄然等待着。你机警地向门口迈了步,猛地拽开门。还好,还好,门外没人;你故意咳了声,确定没人会来闹,才踅回身,失落地扣上门。他笑眯眯地坐在床沿,瞧向你。‘看什么呀?’你说。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眯眯地瞧向你。你垂下头,抑制着胸口不断涌出的异样情感将那对喜字搪瓷缸摆放在床头柜上,它们旁边是那面椭圆形小镜子。你喜欢这对搪瓷缸,一朵盛开的牡丹,一汪蓝澄澄的水,还有浮在水上的大红喜字,似乎预示着你崭新生活的来临;而那两册毛主席语录和一本毛泽东选集,当然要规规矩矩摆放在床头柜上。婚后第三天黄昏暮落时分,那张照片挂到她住的那个房间里;上了清漆的水曲柳镜框呈现出漂亮的纹路,把她和他框在一个椭圆形的方寸间。‘以后,你永远都是我的女人了!’挂过照片,手持着锤子的他一把搂住她,一边亲她的嘴,一边压低嗓音说道;她咯咯笑着,胸膛里照旧涌出异样的感觉,就象新婚次日那晚她的初夜一样。而他那个明媒正娶的大老婆就站在门口,扯着喉咙骂那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儿,说什么‘拿着只值俩烂苞谷的破烂就当宝贝’、‘上了男人的炕就以为自己是娘娘,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还不知道是不是能生孩子的牲畜’。她知道大姐在指桑骂槐,所以更加惴惴不安,就象自己的真的是贱女人、骚女人,是个专门勾搭男人的狐狸精。一大早儿,她本来穿上那件红锻子料大襟准备回娘家,但刚走到大姐屋里,就被呛白了顿;她只好怏怏回房另换了件蓝色斜襟短褂子。‘等你生个儿子就不用怕她了;咱们高家就缺个儿子!’往娘家走的路上,他突然对你说;说过这句话,他闷着头,一个劲儿往前走。他个头虽然比她矮,可走起路一阵风似地,很快把她落下十几步远。她却走不快;虽然两胯间已没有那种刺痛的感觉,但走起路,还是隐隐作痛;不时有人向他打招呼,他们经过她身边,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好奇地注视向她。次日,你难受了一整天。每走一步,你都会感到疼。但你照样工作,到厨房削土豆,摘豆角。临近晌午时分,好心的张大姐悄悄贴在你耳朵边,劝你休息会儿。听到她的话,你立刻无地自容地笑了笑,就象什么丑事儿被晒在光天化日下。你想不到结婚就是这么回事,他压在你身上,横冲直撞,气喘吁吁,就象头苟合的野兽,没有了平日的怜惜。那一刻,你真后悔了;要早知道结婚就是这么回事儿,你说什么都不会乐意。刹那,你又想到手指残缺的奶奶,幻想着她的初夜,幻想着她和你爷爷同床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你笑什么?’疲惫不堪满嘴酒气的他将一条胳膊沉重地搭过你的胸脯,疑问道。‘没什么……’空气里传递过来有节奏的嘀嗒声,那是他的大上海;就在这嘀嗒声中,你听到隔壁有人在走动;你吓了一跳,立刻害怕了,似乎感觉到那些风言风语的侵袭。你扭下头,‘哎’了声;他却已经睡熟了;直到这时,你才意识到没必要害怕那些风言风语,毕竟你和他领了结婚证,拍了结婚照。接着,你又想到因为酒席而欠下的饥荒。一桌酒席十二块五,六两地方粮票,两桌子就是二十五块钱,一斤二两地方粮票,还有两瓶竹叶青,你欠下了七块五;七块五,下个月就可以还上,更何况还有他的工资。十二块五,天哪,这样便宜;要知道,现在可是每席398、478、668元人民币,假如上点档次就要998元甚至更高呢;当然,还有别的,一对普通黄金婚戒,男款2500元(周大福,5.1克),女款1600元(周大福,3.83克),还有室内电器、房子,这些都需要将钞票沙沙地数点,支付出去!接着,你开始琢磨是应该让他向食品公司领导提出分配房子的事情,还是自己向饭店的陈主任提。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住在集体宿舍吧,怎么也得有个房子,哪怕面积再怎么紧巴。你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脸冲向门口,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就睡熟了。你微微抬下脖颈,借着窗口洒进来的星光看到悬挂在床头上方的结婚照,不禁叹口气。


    她听到脚步声时渐渐远去,消失,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她挪动下身子,感觉到肚子空空的,没有一点儿累赘。那个孩子从她肚子里分离,就不再属于她,甚至她看一眼都没来得及。‘恭喜高家人丁兴旺……’王大脚匆匆将那个孩子包裹起来,抱了出去;接着,她听到外面响起了爆竹声,噼噼啪啪的,隔着重重的门窗都显得震耳欲聋,震得她耳朵嗡嗡直响,而且响声持续了好久;躺在床上她不禁担心起从自己腹中剥离开的孩子;他那么小,听到这爆竹声会不会害怕?这样想着,她胸口更觉得虚空起来。似乎片刻间,屋里就从熙攘热闹变得空荡荡的,那些人全都走了,只把她一个人撇下。有那么一会儿,她口渴,欠起身,喊了句;然而没人应她。她只好拖着产后虚弱的身躯走下地;桌上,那个白瓷茶壶里倒了杯水。水,冰凉的;茶,苦涩的,喝到肚里,浑身都发冷。她呆呆地端着灰绿色瓷杯,视线盯向壶盖,那上面有许多字,她只认识一个‘心’字,还是他教给她的;壶上则是个坐在石头边戴着斗笠的老头子,他望向不远处的两朵黄色野菊花。看到茶壶上的老头子,她忽然感到自己好孤单。转过身,捂着肚子躺回床上;那张宣示她已经归属于他的结婚照挂在墙上;他站在那里,穿戴着那套戏装一样的服饰,瞪大眼睛瞧向她。她闭上眼睛,抽动下鼻孔,回想起他教她‘心’字的情形。他攥着她的手,一边在那张微微发暗的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一边轻轻靠近她的耳边说:‘你就是我的心,我就是你的心;我们谁也不能离开谁……’就在那段日子,他喜欢领她出去,坐上毛驴车,到镇里逛街,偶尔拍张照片;只是每次回来,大姐都会闹上半天,掐着腰,站在院子里骂上半个时辰。
时光荏苒,拍下结婚照一周年的时候,你的儿子呱呱坠地。躺在集体宿舍那张床上,你还在想着房子的事情。无论食品公司还是饭店,都没能解决你的房子问题。窗外一只大喇叭喧嚣地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床头上方悬挂着你和他的结婚照;你虚弱地躺在床上,歪头看了看婴儿床里的孩子,勉强笑了笑。婴儿床上你的哥哥为你做的,在五金公司上班的他有一手好木工活儿,将它打造造得很精致,一圈只涂了层清漆的栅栏被雕凿成一个又一个菱形,四角的柱体上端拧上个闪亮的金属球儿。就在一周前,你的婆婆赶到这座城市,一边絮叨着家里的庄稼和鸡鸭,一边看护着你;他则每天依旧按照固定时间上班下班,就象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给儿子取个名字吧!’从医院请来的产婆走后,你虚弱地对他说。‘就叫文革吧……’他目光里透着惶然,信口说道。你却不喜欢这个名字,打心底就不喜欢。但你实在没气力了,躺在那儿,昏昏欲睡的。迷离中,你看到你的婆婆端着个冒着蒸腾热气的大二号碗走进屋。你看到她,忽然没了胃口。你的婆婆无论做什么,都没滋没味儿,小米饭里卧鸡蛋,没放盐的鸡汤,而且每次端来,她都要坐在一边,看着你吃进去。他面露愧色地离去;大姐的恶言恶语似乎还响彻在她耳边。‘你以为你什么人哪?哼,只值两棒苞谷的贱人,你不过是为高家生了个儿子;但你记住,那不是你儿子,而是我的,我才是高家明媒正娶的,你算什么东西,被胡子糟蹋过的烂货,还有什么脸喘气活着?哼,到阎王老子那里,你也就值两棒苞谷。听着,不是我没告诉过你,以后你少和我儿子接近;你要永远记着,那是我儿子,不是你的!我告诉你,以后再勾搭少爷,小心我撕烂你的屄!’大姐当着他面爆豆般骂过一通,最后毫不留情地说过这话,咣当一声,摔门而去。她捂着脸,半晌都哭不出声来。镜子里的她左脸颊通红的,依稀留下一个红掌印;那面方方正正的水银镜还是他买给她的呢;那一阵儿她总是干呕,吃不下东西,他领她到镇里逛街,顺便看了下郎中;那个穿着土灰色大褂的郎中恭喜她有了喜;不过,自打生下那孩子,他就很少到她屋里,更少领她到镇里逛街了。从孩子出生到满月,你的奶奶常来看你。每次,她都会带来一些零食;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好吃的,瓜子、豆腐丸子,或者是豆浆;唯独有一次,她带着一包糖炒栗子,她还是把你当成小孩子;而你,的确也是个孩子,十八岁的妈妈;哦,真不能想象,十八岁,还是花一样的季节,还在上学呢……甚至,你的奶奶还特意为你的孩子做了个小枕头,据说枕头芯是特意让人捎来的稻壳子;你想象不到,她拄着拐杖,是如何艰难地走过来的,而且还要特意兜个圈,并不顺路地为你买下这些东西。每次她来,你的婆婆都会拘谨地陪在一边,隔在她的孩子之间。你看得出来,有几次你的奶奶想凑上前,抱一下孩子,但都给你的婆婆拒绝。‘大娘,你岁数大了,就别抱了;你看你连走路都不稳当……’听到这话,你的奶奶讪讪一笑,本来向前倾斜的身子又缩了回去,眼睛瞟向窗外。你坐在床上,歉意地瞟了她眼,又垂下头,哄着孩子。每次,你的奶奶告辞,你都会起身送她;她并不拒绝你的起身相送,倒是你的婆婆会阻拦你,说:‘媳妇儿,你还在坐月子,别落下毛病……’这个时候,你的奶奶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瞟了你眼。‘没事儿。’你说。然而,走到门口,你的奶奶会回过头,拐杖往地上重重杵了杵,说:‘我走了……’‘奶奶你慢走!’你只好站住,目送她蹒跚地穿过院子,看着她拐出食品公司那扇大门。不知不觉,她落下了毛病,月事不调,而且常常感到腰酸。她常常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偶尔也会站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不过,每次看到孩子出现,她都会自觉避开。那个孩子已经会张开小手咿咿呀呀到处乱跑了。吃饭的时候,她倒能看到那孩子;他就坐在她对面,大姐抱着他,哄着他吃东西,或者只是让他坐在那儿;她看得出,大家都在众星捧月般地哄着他。他总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双手不是抓筷子就是抓碗。一次,他忽然抬头,冲她笑了笑;她也笑了,却再也吃不下去饭;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她黯然落下了泪。她忽然缅怀起拍结婚照那天,渴望着他能带她再到照相馆,哪怕是看别人拍照。梦里,那缕烟腾地窜起,她似乎看到他瞪大眼睛,盯向她。她豁地半坐起身,被子落到腹部,她才发觉自己惊出一身冷汗。其实你并不情愿让你的奶奶帮你带孩子,尤其是联想到她那只残缺的手。记得,很小的时候你追问过她,那些伤疤是怎么落下的;她只是叹口气,什么也没说。于是,你盯着她的右手,着迷地幻想着那些人是怎样对她施虐;记得,很小的时候,你曾为这事儿悄悄问你的爸爸,却只得到一顿斥责。你的婆婆走了,回到乡下,伺候庄稼和鸡鸭去了。你只有一个月的产假,不得不回饭店去。你可不想和大嫂一样,成个窝在家里家庭妇女。而且,你想活得好一些。比你年长八岁的大嫂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比你年长十一岁的哥哥因此象个小老头儿,每天奔波在五金公司和家之间;你的哥哥很幸运地分到了一套房子,一间卧室和一间厨房加起来二十几平方米,面积虽然狭小,却五脏俱全。他向食品公司申请了几次,却总被同一理由拒绝,有些比他年长的,资格老的都没房子,何况他呢。‘你让小高要……’老孔,食品公司的领导之一,坐在办公桌后面手一扬,皮笑肉不笑道:‘我现在还怀念你们的婚礼,太丰盛了,太丰盛了……’说着,老孔的一双眼睛瞟向他的手腕,瞟向那块大上海,舔了舔嘴唇。除了吃饭时间,她不敢走出这间小院子,虽然那扇从没锁过的小门通往另一座大院子;闲暇无事,她搬过那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听到人们的闲言碎语。他已经很久没来了,久得她只能面对那张结婚照来想念他的模样。她歪头瞧了眼悬在半空的太阳;大约是下半晌,又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她忐忑地瞧向那扇半掩的院门,彻耳倾听着那俩人的说话:‘少爷走了?’‘都走好长时间了,能有一年光景了……’是呀,她有一年没见到他了。她缓缓站起身,将小板凳向墙根靠了靠,向院门走去。隔着院门,她看到一株枝叶茂盛的李子树。它还是他栽植的。望着它,她不禁笑了笑,似乎他就站在她对面,拿着把铁掀,白色衬衫挽起袖口,抬手擦了把汗,吩咐她将铜盆里的水泼在上面。吴娘②站在厨房前,望着相隔几步远的柴房,手里捏着块木拌子,大声向那条大黑狗吆喝;二大爷和芹子站在那口大水缸旁,看到她,忽然什么也不说了,只是笑呵呵地瞧向她,面容里多了层戒备。‘开饭了,开饭了!’吴娘看到她,扔下那块木拌子,招呼着二大爷和芹子,向她笑了笑:‘那边,已经吃过了,现在轮到咱们了……’她‘嗯哪’一声,向那趟青砖瓦房望去,脑子里浮出大姐凶巴巴的模样。一个孩子清脆的童音飘了过来,她不禁打个寒噤,低下头,快步向厨房走去。那个孩子已经七岁了,每天都有个胡须斑白的老先生背个蓝布包裹,来教他私塾。一次,吃过下午饭,她不经意地在院子里站了站,听到一串郎朗的读书声传过来,她不禁怅然若失。她似乎很喜欢和你儿子聊天,一天下班,一踏进娘家,你就看到文革倚在她怀里,两个人唧唧咕咕,不知在说着什么。‘妈妈回来了,不想妈妈?’你张开双手,等待儿子的反应;他却漠然地转向你,低声嘀咕了句:‘我还没听完太姥的故事呢!’‘太姥给你讲什么故事了?’你好奇地问道。‘不告诉你,这是我俩秘密!’‘哎唷,你还有秘密了?’你更加诧异了;‘当然!’他说过这话,吃吃笑着,扭过头,瞧向她。又一天,你还没走进院门,就听到文革在咯咯地笑;但他一看到你,笑声就止住了,只有动作依旧停留着。他坐在她的膝上,小脸和她那张皱纹纵横的脸靠在一起,一条胳膊勾在她的脖子上;文革可从没和你这样亲昵过,这不禁令你嫉妒起来。走过那家照相馆,她抬头瞧了眼。‘进去吧,给你拍张相!’刚从省城回来的他站在她身后,勉强笑了笑,说。他并不经常回来;上次回来,还是两个月前呢。那一阵子,她老是嘴馋,老想吃那些零嘴儿③,年糕、瓜子、糖炒栗子,沙果,冰糖,还有炉果④。其实她也吃不了多少,每次都剩下,包在一方粗糙的草纸里,带回去。‘不……’她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肚子,脑子里浮现出那缕陡然升腾起来的烟,害怕魂魄被装进小匣子里;现在,她可身子又带了喜,不能把孩子的魂魄弄丢了。‘怕什么,又不是没拍过!’他不由分说,把她推进去。那个穿洋服的摄影师笑着迎上前,那个穿着蓝布旗袍的女人坐在里面,正在桌上摆份纸牌;她冷漠地抬头瞧了她眼,又继续摆着纸牌。她迟疑地回过头,求救般望向他;他微微点下头,抬手向摄影师打个招呼;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一个腰间扎着麻绳的男人抄着手,站在照相馆外面;发现她注意到他,他慌忙闪过一边,不见了。不知为什么,她脑子里又浮现出给他整理那只柳条箱时的情形,一册黑皮日记本里夹着几张照片,是他和一位模样清秀的女学生一起拍的;她穿着学生上装,黑裙子,白袜子,手里还握着本书。当时,她慌乱地将照片塞回日记本里,心里却酸酸地想到关于他的一些传闻。‘妈妈,什么是胡子⑤?’坐在床边,正玩着锡铸小飞机的文革忽然问道。‘胡子?’你诧异地瞧向他,不知道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窗外,食品公司的大喇叭正喋喋不休地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每天,你的耳朵里都充斥着革命口号,视线所接触的,也大都是革命口号,似乎革命真的已经如潮水般淹没过来。‘太姥就见过胡子……’文革嘟囔了句又继续玩那个锡铸小飞机;那是架漂亮的米格战斗机,机身上还有个略显粗糙的五角星。这个小飞机,是你到五金公司找你哥哥时,顺手买来的。本来,你想跟哥哥诉下苦,说一下他是怎样偷偷给你婆婆寄钱的事情;可见到你的哥哥,你却不知该怎么说;于是,你寒暄两句,就拐进五金商店,无意间看到这架锡铸小飞机。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成为胡子绑票的对象。毛驴车正颠簸地走过一段土路,腰间扎着麻绳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前面,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瘦小的男人;车把势脸色变了变,‘吁’地一声将毛驴车拉住,丢下鞭子蹲到路边。‘高家少爷,俺们哥儿几个想问您老人家借点钱花!’腰间扎着麻绳的男人手里拎着把盒子炮,那俩瘦小的男人则分别举着掉齿的钉钯和一截木棍。他颤危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巧的绣着只鸳鸯的灰布袋扔过去。腰间扎着麻绳的男人弯腰,拾起灰布袋,打开,扫了眼,顺手扔给后面那个举着掉齿钉钯的瘦小男人:‘高家少爷不能只值这几枚大子吧?’一边说着,他一边上下打量了眼她。‘可……可我身上就……就这么多了……’他胆怯道。腰间扎着麻绳的男人忽然笑了,笑得她心底发毛;他用盒子炮指向她,对他说:‘这样吧,你媳妇儿留下,你回去取钱;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晌午把钱送到这儿!’‘行,行!’他小鸡叨米般频频点头:‘好汉,我明天晌午就给你送来……’她嘴唇蠕动着,脑袋晃动着,恐惧地拽住他的胳膊;却给他猛地一甩,挣脱掉。她身子向前戗了下,险些掉下驴车。腰间扎麻绳的男人哈哈笑了起来,走上前,拎小鸡儿般地把有色煞白的她拎下来。恍惚间,她看到他擦了下额头,瞅都没瞅她,就一溜烟地跑了;那个车把势战战兢兢,慌里慌张拾起鞭子,头都不敢回,赶着毛驴走了。‘这囊货!’腰间扎麻绳的男人瞥了眼他,从鼻孔里哼了声,不屑地朝地上吐口吐沫,将那把盒子炮往腰间一插,将她扛在肩上,一颠一颠地拐上山坡,往林子里走去。有那么一阵儿,上班的时候你老是走神;明明来了客人,要锅包肉,你却写上苏白肉;明明要二两馒头,你却上去一根大麻花。原来那些老主顾们不再来了,倒是些戴着红袖箍的小青年一连六七天,每到晌午就大剌剌地走进来,要这儿要那儿;起初那俩伙人还算可以,吃过饭,放下钞票粮票就走;后来,来了几拨,他们大吵大嚷,闹哄哄的,临走还不给钱;张大姐追上前,问他们要钱,他们轰地笑了,笑得那样齐,就象训练过似地。‘我们可是工农兵小将,可是赤贫者,没钱哪!’‘没钱,你们下什么馆子?!’‘我们是根据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到你们城里闹革命来了,你们应该欢迎才对!’张大姐还有争辩,却给胖胖的陈主任招呼回来。‘怎么,他们不给钱,还有理了?——既然是革命,那更要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就更不能吃白食了;咱们这窟窿怎么补呀……’张大姐嘟嘟囔囔道。‘他们都是孩子……’陈主任叹息声,倒背着手,踱回饭馆。‘孩子?——’站在窗口的魏雅丽噗哧笑了:‘他们要是孩子,就不闹革命了……’‘别瞎说!’胖胖的陈主任惶惶地瞟了眼窗外,压低嗓音说道。其实,说那个扛缺齿钯子的是个男人,不如说他是个孩子。他跟在腰间扎麻绳的男人,一边走,一边不时提溜着裤子,还不时擦着鼻涕。她双手耷拉下去,眼睛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和两只脚不断挪动的脚,头发不知道时候披散开,一股剌鼻的汗酸味儿钻进她的嗅觉里。他的衣服是那种土制蓝布,已经洗得发白,一双鞋的脚后跟位置也磨破了,露出手指肚大小的洞。穿过一片茂盛的松树林儿,他忽然叫了起来:‘爹,爹……’‘什么?’腰间扎麻绳的男人回过头,她的一双脚扫到松树上;也许扫到的不是松树,而是攀援着松树扶摇直上的葡萄藤。‘她鞋掉了!’他手里举着双白帮蓝布鞋。‘你先拿着吧!’腰间扎麻绳的男人气急败坏道。她被扛在肩上,腹部硌在他坚硬的肩骨上,压得生疼,这让她担心起腹中的孩子。‘这事儿不用跟爹说……’那个拿棍子的男人翻了下眼白,呛白道。腰间扎麻绳的男人大概累了,他弓下腰,把她放下,倚着松树树干大口喘息起来;而她,则瘫倒在地上。那个扛缺齿钯子的男人将钯子靠在棵松树上,挠下头,走到稍远的地方,解开裤子,哗哗地撒起尿;另一个男人拿着手里的木棍,一边笑着,一边摘了片葡萄叶子,看了眼那上面的脉络,歪头,往一旁吐口痰,又将葡萄叶子扔到地上。那群红卫兵蜂拥进高家时,正值晌午;你拎着铝饭盒刚走到街口,就远远看到他们。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红卫兵冲向手提喇叭,含糊不清地嚷着口号。街坊们纷纷避开;这个时候你才看到你的爸爸垂头站在街边,头上顶着个报纸糊的高帽,上面一串手笔字:资本家的走狗。他们并没注意到你,几个人拧住你爸爸的胳膊,迫使他的腰折成九十度,沿街走去;你妈妈也被架以同样姿势,夹在他们中间;其中一位红卫兵狠狠朝她臀部踹了脚,使她向前踉跄了步,却又给那几个押着她的红卫兵拽住,以至于在纷乱的口号声中你似乎听到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她显然看到你,眼角流淌下一行泪;但她装作和你素不相识,与你擦肩而错。你呆了一呆,慌忙加快脚步;经过你的娘家,你连往里面看的勇气都没有。将要走过另一个街口,你才敢回过头;那群红卫兵不见了。你慌里慌张踅回去,匆匆推开院门。那一刻,你惊呆了。你看到文革倚在你奶奶的怀抱里,一声不吭,唇角边流着白白的粘稠的哈剌子。他看到你的刹那,瞪大眼睛,张开嘴,却依旧没离开你奶奶的怀抱。你奶奶紧闭双眼,面色发青,唇角还挂着条黑色小虫子,身子靠向墙根,那只残缺的手掌紧紧护住他,搂着他。‘文革!’你轻声而焦急地招呼道。他却没理睬你,只用一双眼睛惊恐地瞪向你。原来你奶奶的唇角不是黑色小虫子,而是一块黑红色血痂。‘奶奶!’你手里的铝饭盒咣啷掉在地上。她没有应你,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无意间你瞥见她脚下那个破碎的镜框:水曲柳镜框已经裂开,玻璃成为了玻璃渣,年轻的她凤冠霞帔地站在那里,站在那个眼珠瞪得大大的男人旁边,诚惶诚恐的小女人模样。她在山上那个窝棚下的地窖里呆了十四天;十四天里,她每天都盼着他出现;然而,他一直都不曾出现。地窖里潮湿,阴冷,令她想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子,以及屋子里那张结婚照。一连十四天,她头不梳脸不洗,吃喝拉撒又全在这狭窄的地窖里,以至于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每天,都是那个扛缺齿钯子的男人给她送饭;每天她都要屈着手指,趁着没人的时候在地窖的一侧土墙上划出个‘心’字。第十三天的时候,腰间扎麻绳的男人顺着梯子走下来,脸色阴沉得比地窖还要潮湿。她眯着眼,缩在阴暗的一角,惶惶地望向他,一颗心几乎要窜出腔子里。他身上不仅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酸味儿,还有着一股土腥味儿;这种种味道混杂地涌入她的鼻腔里,令她恶心,难受。他站在她面前,怔怔地,入神地盯向她,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忽然叹口气,转身爬上梯子,重新将地窖盖锁上。第十四天,腰间扎麻绳的男人又下到地窖里,转了几圈,再次弓着腰,入神地盯向她。她蜷缩在那潮湿的一角,一动不敢动,心里直发慌。她害怕他那双眼睛,就象死鱼的眼睛。忽然他自言自语道:‘你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人,他可一点儿也不心疼你……’她的嘴唇蠕动下,咽了口唾沫。他拍了下大腿,直起腰,摇摇头,又说了句:‘你走吧……’她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直到眯着眼睛爬出地窖,她还不相信自己真的被那仨胡子放过了。她蹒跚着走过那片松树林,忽然腿软了软,半蹲下去。就在这时,她猛地感觉到什么;回过头,那个曾经扛着钯子的男人站在她身后,手里捏着个小巧的绣着只鸳鸯的灰布袋,一言不发,咽口唾沫,喉结不时地上下滚动着。他见她回头,咧嘴笑了笑。次日将近晌午,你的爸爸妈妈才浑身疲惫地回来;看到你和你的哥哥姐姐胳膊肘儿上的黑箍,你的妈妈捧着一条手臂一下子呆了;你的爸爸却仅仅叹息声。‘这是怎么了?’你的妈妈惶惶道。‘太姥让日本鬼儿打死了……’已经七岁的文革哇地哭了起来:‘日本鬼儿扎伤了太姥,还打死了姑姥;姑姥才比我大七岁……日本鬼儿是坏人……’你的爸爸漠然地扫了眼他的这群儿女,失魂落魄地走进屋子里。你的姐姐跟了进去;接着是你的妈妈;你手里握着册没了封面的信纸,和你的哥哥嫂子,以及你哥哥的那俩孩子站在院子里。你抹了把眼泪,瞥了眼信纸;那是很老旧的信纸,上面印着竖立的红色条格,密匝匝地写着一个又一个笔划生硬的‘心’字。过了会儿,你就听到你爸爸妈妈的争吵。‘不,我没有这样的妈!’‘你没有这样的妈?——可无论怎样她还是生了你……’‘她生我?——她是为了两棒苞谷才生的我,有时我真巴不得当初那些日本兵也把她杀了!那样谁都省心,也用不着象现在这样遭罪……’‘你没有这样的妈?——可无论怎样她还是生了你……既然你不承认她是你妈,为什么你当初要接她到镇里? ’‘妈,爸,你们别吵了,你们一年到头说不上两句话;一说话就吵个没完……’‘和娶你一样,我不想让别人说闲话!’‘好,好,那就什么都别说了,我们离婚吧; 我知道,你早就想离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没喜欢过我,不过是为了你妈,你才娶的我;现在妈没了,一切都解脱了……’‘你们别吵了,求你们了,让邻居听到,好听吗?——要不是你们成天象个仇人似的,我早就成家了;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别人家吗;别人家怎么都是开开心心的,就我们家象个冰窖……’‘哼,她也够命大的,连胡子都不撕她票儿,连日本鬼儿攮她那么多刀都没死……’‘那可是你妈呀,你可是她生的……’‘你们别吵了,求求你们了!’你听到你姐姐的哭声,你妈妈的哭声。就在这嘤嘤的哭泣声中,你看到你的爸爸垂头丧气地走出门,手里捏着半张照片;你擦了把眼泪,瞥见他站在一个花盆旁,一手捏着礼帽,另一只手被撕掉了,一道蜿蜒的撕痕将另外一半湮灭于虚空,只隐约地遗留下时断时续的白色茬口儿。‘妈,你的胳膊怎么了?’你姐姐的声音再次传过来,令你胸膛里的那颗心的抽搐了下。接着,文革也跑出屋,他眼圈通红,表情木讷,手里捧着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男的顶带花翎,女的凤冠霞帔。这时,你不禁嚎啕大哭起来;你想到了他;一大早儿,他洗过脸,戴上那块大上海,瞥了你眼,自顾自地走出院子,就象这院子里感染上什么瘟疫似的。



你倾诉过这些往事,合上那册显然已被淘汰的大影集,瞥了眼依旧坐在窗前吹肥皂泡的儿子,掀开褥子,从一个小巧的绣着对鸳鸯的灰布袋里掏出册黄色存折:‘慧儿,给,这里还有一万块钱,去拍套婚纱照吧;你已经二十九,眼瞅三十了,也该有个家;我不偏不向,一碗水端平,你三个哥哥,每个我都给了这个数,再多我也没了,因为还有你大哥需要我照顾……’说着,她那双斑驳着一块块的老人斑的手捏着存折,递了过来。就在这时,他忽然大叫一声,指着窗外哭了起来:‘日本鬼儿,日本鬼儿,他们打死了太姥!’你慌忙丢下存折,奔了过去,将身材魁梧的他一把搂过来:‘文革,别怕,别怕,妈在这儿,妈在这儿……’你的视线投向窗外;楼下的十字路口,一位戴着红袖箍的交通协警站在那儿,一手拎着面小红旗。你眨了下眼睛,眼圈又是一红。


①哈剌子,东北方言,口水,流涎。
②娘,东北方言,对长一辈女性的尊称。
③零嘴儿,东北方言,零食。
④炉果,北方一种通过烘烤而制成面食,类似于饼干,但较厚。
⑤胡子,东北方言,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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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6 13:34:05 |只看该作者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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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6 13:49:30 |只看该作者
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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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6 15:14:5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爱在无言 于 2013-3-16 15:16 编辑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3-16 13:49
是很好。


谢谢,刚才自己读了下,感觉某些细部没处理好,还有几个错别字。另:发在论坛上,感觉没有在文档里看着舒服,某些效果突然消失了。
正在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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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6 15:15:27 |只看该作者
5月8月 发表于 2013-3-16 13:34
写得真好

呵呵,快到5月8日了;谢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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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8 10:33:30 |只看该作者
先想问问不同颜色文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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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4 19:20:39 |只看该作者
土也 发表于 2013-3-18 10:33
先想问问不同颜色文字的意思

不同颜色,代表不同视角的叙述;本来,应该使用不同字体,但不好意思,论坛,不区分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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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6 22:46:20 |只看该作者
爱在无言 发表于 2013-3-24 19:20
不同颜色,代表不同视角的叙述;本来,应该使用不同字体,但不好意思,论坛,不区分字体。

单单这种写法就值得尊重,粗粗看了两眼,很好,希望实验成功。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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