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

止静

春梦


一，
少女谷子来还小说《情人》，说她父亲被人追债，东躲西藏，她没有心思读书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痛惜不已。谷子一直很喜欢读小说，我为她推荐了杜拉斯的《情人》，她喜爱之极，她说总有一天，她也会去那一个很绚烂的地方。谷子的父亲在工地上做活，他们租住在街对面简陋的小屋里，谷子在她父亲去工地时，卖些零碎补贴家用。我买烟一般都去那里，经常看到谷子伏在柜台上，读杜拉斯的《情人》，而我的猫就卧在她臂弯旁，门外的光线经过书的折射后，映照在谷子的脸上，显得格外单纯和安静。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谷子看上去苍白而憔悴，她说她的一个表哥答应帮助她，而她自己则很想远远地走掉。我怅然之极，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我得想法打消她的这些念头，却一时想不出好的主意，我下意识地唤猫，一连唤了几次都不见有回应。谷子说她关了门后，猫很可能跑掉了。我愣住了，一时不知所措。这是我收养的一只流浪猫，一身纯黑的皮毛，透出诡异和神秘力量，经过悉心喂养，它的慵倦和温顺迎得了我的心，谷子对它也疼爱有加。我想猫暂时跑掉也算好事，我可以利用找猫的这一段时间，想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挽回谷子的心。我宽慰谷子，说她父亲一定会没事的，同时把小说《情人》放回她手里，说这本书就不用还了，留在自己身边，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我与谷子分头行动，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找了一圈后，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原地，我便拟了寻猫启事，复印了一大叠后，贴在了街口显眼的位置上，并附上了猫的照片。第二天我就被一个陌生少妇约到了茶楼，她身着白色的高领旗袍，头发挽成一个光滑的髻盘在脑后，这让她的瓜子脸完整地呈现出来。她取下硕大的墨镜，说这只猫是自己跑到她屋里去的，她很喜欢它的驯良，问我是否愿意让给她。她的居高临下让人难以接受，不过她的语气和表情却是恳切的，没有矫情和伪饰；她用漂亮的眼睛望着我，而她身上的富贵之气也随之笼罩过来。我与她对视的那一瞬间，便感觉难以招架，匆匆败下阵来，显得犹豫不决。她乘胜追击，说她对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心存敬畏，所以她愿意给予补偿；她拿出一叠钱来，说这是四万块，看是否够。我吃了一惊，心里说这难道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吗，但转念一想，对于陌生的彼此而言，这或许是一个诚意实足的办法。我把那一叠钱轻轻推还到她跟前，说想看看自己的猫。她莞尔一笑，把我引到茶楼外的泊车处，打开了一辆劳斯莱斯小车的后门，指了指后座上蜷缩成一团的猫，轻轻说它好像睡得很香，我看了看猫的鼻子与胡须之间的比例关系，确定这就是我收养的猫。我有些为难了，因为我和谷子都喜欢这只猫，可是我又很担心她再拿出钱来压制我，所以我耸了耸肩，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说她既然对猫那么用心就留着吧，不要再提钱的事了。少妇略显诧异，用神秘莫测的眼光看了我一阵后，上车离去了。这时茶楼的女服务生出来了，说那个女士的包忘记带走了，我接过来一看，上面有爱马仕的标记，这是巴黎的奢侈品牌，心想那个少妇一定会调转车头回来找包，就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回来，我本可以回拨她的手机，但我有些垂头丧气，就拎着包离去了。

回家后，心里的失落之感挥之不去，我坐在书案前托额沉思，为什么女人大都对猫有兴趣？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女作家莱辛在《特别的猫》里，用幽凉和哀伤的笔调似乎回答了这个问题，在野性的非洲，莱辛一家经营农场，养了很多猫来解决鼠患，但后来猫的势力范围无所不及，反过来吃掉家畜，于是莱辛一家开始用猎枪捕杀猫，并用烈酒威士忌灌醉小猫咪，一窝一窝地杀掉，但最后，莱辛却着了魔似地爱上猫，并把它们当成了漂亮可爱的小女人。猫在人世间畅通无阻，即使不经意间盘踞一隅，也透出神的灵性和优雅。上天赋予猫一双清亮的眼眸，世道的黑与白便无处遁形；当它望着阳光下的尘土发呆时，谁知道它是在审判还是在赞美。这时，窗外突然有影子掠过，我一惊，以为是猫，便推开窗探头观察，树林里除了蝉鸣外，什么都没有。

二，
爱马仕包就放在茶几上，自从拿回家后一直没动过，三天后少妇打来手机要我去她住处一谈，她说的住处就在城南别墅片区，只有两个街口的距离。在坊间的传闻里，富豪和权贵包养的情妇大都住在那里。所以我低调出行，把爱马仕包塞进一个装书的布袋里后，按照她的约定来到城南别墅群落里，沿着一条幽僻的小径向前绕行，两边铺陈的鲜花像伊斯兰地毯，在一片葱郁的树荫里，我看到了白色别墅露出的轮廓，再往前走了十几步，一道白色的木栅栏门挡住了我。我原以为她会来为我开门，没想到她发来短信，要我绕过木栅栏，去到别墅后面。我有些惊讶，一边思忖着一边来到别墅后面。她立即发来短信要我往上看。透过浓郁的树丛，我看见她站在阁楼的窗台前向我招手，而我身后是一大片碧绿的湖水。我深感诧异，来到阁楼下，她从阁楼上放下软梯来，我震惊不已，发去短信问为什么。她要我先上去才给我解释。我毫无办法，只得由着她，沿着摇晃的绳梯攀了上去。在窗口，我正欲质问她，她却将食指举在嘴前，嘘了一声。

我翻入窗内后，她拉着我来到虚掩的门前，示意我向门外看一看，我定神一瞅，看见一个秃顶男人正在一间大房子里，一边吸烟一边踱步，看上去心事重重，而我的猫就在离他不远的桌子上，秃顶男人不时在它面前停住脚步，望着它发愣。我大为困惑，上下看了她一遍，她穿一身丝绸睡衣，光着脚丫，盘在脑后的那个髻变成了垂肩的秀发，与光洁的颈项相互映衬，性感十足。她笑着说，请不要用这种轻蔑的眼光打量她，她就是那些被世人唾弃的高官包养的情妇。我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她。她笑了，说我太闭塞了，所以才会如此大惊小怪；同时强调，在她们这里的每一个别墅里都有情妇，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更多。我问门外的那个男人正在干什么，她说在找一个日记簿。我仍然很混沌，从布袋里拿出爱马仕包放在梳妆台上，让她清点一下包内的物件。她有些诧异，说不用清点了，这个包根本就没有动过，同时反问我，为什么不看看包里的东西呢。一边说一边从包里取出一本日记簿举在我眼前，她冷笑着告诉我，门外那个男人正在找的就是这个日记簿。我定神一看，日记簿的封皮上写有“二十二个情妇日记”的字样。我有点明白过来了，觉得自己闯入了是非之地，不过我的好奇心似乎更强大一些，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打开包看看呢。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这个日记簿是门外那个男人的宿命，只要她一传上网，就都可以把他送上断头台。她又说，她能找到这本日记完全归功于我的猫；那天我的猫在一个硕大的花瓶附近喵喵直叫，她觉得事有蹊跷，便取出花瓶里的花，随后便发现了这个日记簿。沉默片刻后她突然说她冷，要我抱她上床。我哆嗦了一下，向门外呶了呶嘴，她满不在乎地说，猫在那里，没事的，同时说那个男人从来不进她的阁楼。与此同时，她修长的双臂已挂在了我的脖子上，说我既然敢从梯子爬上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突然把她抱起来放在宽大的床上，很容易就除去了她光滑轻薄的睡衣，接下来的欢爱，她成了主导，摆出各种姿势要我迎合她。我与未婚妻都从来没有这样干过，就问她如何会想出这些游戏来，她说这些都是那本日记簿里的内容，就连我爬梯上楼也是日记里写的，这让我十分惊诧。

这时，迷离恍惚中，我从门缝里猛然看见那个秃顶男人在与一个少女说着什么，我大吃一惊，因为那个少女正是谷子。少妇见我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便问门外的那个少女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我的学生，她来找猫的。一边说一边慌乱地穿衣服，心里不断自问，这一切谷子都看见了吗。少妇也有些不知所措，问我想怎么样，我说对不起我得走了，她愣住了。不过这时，我已翻出了窗外，沿着绳梯回到了地面，然后一口气跑出了别墅片区，迷迷糊糊来到街上，正好看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举起婴儿摔在了地上，围观者惊呼成一片，我绕开了纷乱的人群。在穿过另一个街口时，我又看见一群人围堵在那里，周围人说，一个开法拉利赛车的富家公子醉驾撞伤人后，还对前来制止他的人挥刀相向，愤怒的人们正在砸他的赛车呢，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怅然而去。在社区门口，一个乞丐向我伸出了手，我瞟了瞟他用粉笔写在地上的遭遇，大概是一个被拖欠的工钱的民工，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举目无亲，生活没有着落。我掏出钱来递给他，回到家后，倒在沙发上，心里一片空白。

三，
几天后，我的情绪平复一些后，决定要回自己的猫，便给少妇发了短消息，她说她现在正与情夫在海边的潮汐别墅里，她会立即安排别墅的工作人员来接我。我来到一个她指定的街口，果然看见了一辆劳斯莱斯小车，司机是一个帅小伙，打开车门后做一个请的手势，我坐到了后排上。车内考究的皮革装饰和仪表盘上晶莹剔透的字符，与我熟悉的生活细节反差太大，我嘴里含着一口无法释怀之气，一路沉默无语。小车穿过繁华的市区，驶向郊外后，视野越来越开阔，不久进了一道保安把守的白栅栏门后，翠绿整洁的草坪迎面扑来。我左右顾盼，发现这是一个湖光掩映的高尔夫球场，远处墨绿如烟的树林在阳光下显得特别安静。渐渐地，我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强劲有力，十分特别，我似乎感到空气中隐隐的震动，而且，这样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刺耳，我伸长脖子张望着，终于看清楚了，小车正在驶向一架螺旋桨呼呼转动的直升飞机。小车在直升飞机附近停下来，在两名工作人员的护送下，我猫着腰穿过强大的气流，登上机舱，蜻蜓一样灵巧的直升飞机腾空而起，转眼间，我发现迎接自己的是蓝得来透明的天空。飞机越升越高，仿佛有一只手在上方拉自己，我觉得自己正一点点接近那深不可测的力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融化在蓝天里，而那里就是命运的栖息之地。我闭上了眼睛，避开向我逼来的寂寥和迷茫，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我惊讶地发现，直升飞着陆的地方竟是蜿蜒的海岸。我登上一艘白色游艇，随即，呼呼的海风便开始疯狂抓扯我的头发，游艇像白色的闪电，在蔚蓝的大海上划出一条白色的弧线，引来了海鸟的追逐。我观察到，呈三角形的艇首指向对岸的一幢白色的别墅，我猜度那里很可能就是这一路行程的终点，一个工作人员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那里就是蓝色度假之滨的潮汐别墅。

我随着工作人员来到一个宽敞的阳台上，巨大的落地窗帘像舞台上的幕布一样垂挂两边，暮色流金的白色阳台上，少妇正站在那里凝注远方，此时延伸至地平线上的大海与满天的晚霞浑然一体，既阴沉又壮丽。强烈的光感在我的额头上徘徊着。没有寒暄，我直奔主题，问她要猫。没想到她说，猫被她的情夫带到对面的那座无人的荒岛上去了。我大惊，冲上去抓住她，气冲冲地问她的情夫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谋杀猫。她无动于衷，冷冷地说不是谋杀，只是放归大自然而已。我按住她的肩使劲摇晃，说这跟谋杀有什么区别。她呻吟了起来，说我弄痛了她，并顺势倒在了我怀里，要我干脆杀掉她。情欲夹杂着愤怒把我唤醒，我把她搂起来按在伊斯兰风格的地毯上，咬断了她的吊带裙，然后开始像虐待狂一样咬她的全身，她不但没有反抗，反而像发春的猫的一样叫喊起来，看来她是在鼓励我。恍惚中，我瞥见了别墅下面的大海，与暮色沉沉的天空交融在一起，变成了阴暗的铁绣红。我亢奋之极，与她痴缠在了一起，直到耗尽精气。这时，她听到了游艇的声音，说她的情夫回来了。我来到阳台上一瞧，果然看见一只渐渐驶来的白色游艇。我突然有了想法，要她带我去那个荒岛找我的猫。

我与少妇坐在快艇上，风驰电掣了二十多分钟后，登上长满草丛和灌木的荒岛，在高耸的岩石上，归巢的鸟群盘旋低回。我观察了一下，小岛的制高点是一座百丈高的悬崖，我们决定向那个地方搜寻而去。一路上，少妇问起了谷子的情况，我说她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她想当一个旅游作家，边走边写。少妇不无醋意地说我对她挺用心的，并半开玩笑的问我，动过她没有。我被激怒了，警告她开玩笑要小心一些。并说谷子是一个纯洁的少女。没想到她却说这个世道哪来那么多纯洁，她认识的当官的人中，很多都包养过十三十四岁的少女，夺走她们的贞洁，这种做法叫开苞，可以为仕途带来喜气，升官发财。她说的这些让我听得惊愕不已，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无语应对。她见我绷着脸，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我与她分头行动，约定在那个制高点碰头。我穿行在阴湿的草丛中，呼唤着猫的小名，在这座无人的荒岛上，回应我的只有头顶聒聒直叫的鸟群，气氛有点幽凉和凄恻，我越向前寻找就越觉得无望；没找回猫，我该怎么去见谷子，如果那天在别墅里，她看到了我所做的一切，我还有什么脸面站在她面前，为救赎她的父亲出主意。我越想心里越阴沉，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悬崖上，远远就看见一本书孤零零地躺在一块光洁的岩石上，海风把书页吹竖起来，像风扇的页片一样抖动。我蓦然一惊，扑上去抓起书来一看，正是我送给谷子的《情人》。谷子怎么会来过这里？我大为震惊，如果她来过，又为何要把这本小说留在这里？我望着潮水渐高的大海，心潮难以平复。这时少妇上来了，说我看上去像一尊冰冷的雕像，究竟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没有理会她，只是说自己想回去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和宿命，我们相互之间，不过是陌路而已。于是，她唤来直升机和小艇，我登上飞机，她登上小艇。我腾空而起时，她的小艇已离我很远了。

四，
直升飞机一路轰鸣，很快就进入了城市上空，下方城市的轮廓看上去像棋盘，直升飞机在着陆前降低了高度，渐渐地，我看到了在一座酒店楼顶的平台上，站着一个拉起横幅的人，看上去有一只小羊那么大，不用说，又是走投无路的跳楼者。这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有跳桥的，有上塔吊的，还有攀上高压电杆的，最为常见的就是跳楼，他们是这座城市里沉默的羔羊。不过直升飞机很快就飞远了，我陷入了极度的疲惫之中，头脑里一片虚无，仿佛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我一心盼望的就是双脚能踏在绵实的土地上。

几天后，我突然收到了谷子发来的短信，说她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大惊失色，拿起小说《情人》，慌忙来到她约定的一家五星酒店门口，左顾右盼，发现谷子从一辆熟悉的劳斯莱斯小车上下来，我屏住呼吸走过去，但不敢正眼看她，不过我却看清了车上坐着的那个人，正是我在城南别墅里见过的那个秃顶男人。我倒吸一口凉气，禁不住颤抖起来。谷子微微低着头，看上去十分平静；她说车上的男人替她父亲还清了所有债务，她就要随这个男人去国外了，去看湄公河热带丛林里那明媚的阳光。我问起了她父亲的情况，她说那天在酒店跳楼被救下来后，住进了医院，他现在已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其他城市谋生计。这话听得我目瞪口呆，原来那天我在直升飞机上看到的跳楼者，就是她父亲，当时，我正在高于他的万米高空上神游，我承诺过的帮助她父亲的话，则完全变成了可有可无的玩笑，而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女，等我再见到她时，是否会是在城南别墅里？我心有不甘，唤出了谷子的名字，可等我抬起头来时，谷子已不在眼前，劳斯莱斯小车缓缓离去，我挥舞着小说《情人》，竟然忘记了追上去交给谷子。

唐德春

看完了,喜欢这种优雅,流畅的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