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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世界隐于耳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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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5 22:25:4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劈头士 于 2013-1-27 21:32 编辑

世界隐于耳背后

公元32133日,49岁的康斯坦丁在梦中见到异象。第二天他告诉母亲海伦娜皇后:“曾经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夜晚一度归众神所有。直到无所不在又从未存在的法庭突然判决众神死刑,他们被烧得皮开肉绽,焦黑如夜色。据说他们的骸骨被一具接一具抛入阿雪兹公墓的浩瀚坟茔,遗落下世界……”当时,皇后正在为拆毁哈德良神庙重修圣墓堂的筹款事宜而忧愁不已,只听到康斯坦丁提到“众神”、“夜晚”、“阿雪兹”等词语,于是她点头说:“好”。
三天以后,康斯坦丁改变了世界。其影响之巨,波及一千六百九十一年后的卢瑟林,让他得以在星期五的夜晚躺在床上。
卢瑟林还没有睡着。他把毛毯搭上肚子,右手手掌合在脐下三寸,掌心压住毯子微曲的绒毛,左手盖到右手背,拇指指尖相对。每隔十五秒,他呼吸一次,腹部起伏一次。第十五次呼吸过半,他双手往两侧猛然撤下,十指痉挛般抓住床单,片刻过后方才松手。
他撑起上身,按亮床头的台灯,灯光即刻填满房间。床头柜上有一本灰色记事本,当中插一支笔,留笔帽露在外面。他翻开本子,水笔滑落,那一页大半已经写满字句,字迹或潦草或郑重:
“我感觉世界颠倒了。
我感觉世界颠倒了。
我感觉世界颠倒了。
我感觉世界颠倒了。
我感觉世界颠倒了。
我感觉世界颠倒了。”
卢瑟林拿水笔轻叩纸面。敲了四下。空调压缩机停止了工作,喟然叹出一口气,随后房间像是整个坠入深海般沉寂下来。只能听到空调防尘罩背后似乎有几股暗流隐隐交错,发出应当属于脉搏的微弱声响,偶尔间杂着细小齿轮的交合声。在这些声音的掩护下,电子时钟消无声息地将时间归零,终结了星期五,启示新的一天从头开始。
卢瑟林的视线擦过本子的上沿,停驻于书桌上的粉红纸袋。十五分钟前,他用镊子把最后一片“拼图”镶嵌到位,“拼图”的形状尺寸逼近地图上的曾母暗沙群岛之一。端详两周半后,他卡紧玻璃罩,裹上包装纸,扯下一段胶带封口,最后尽可能平稳地送进纸袋。
时钟标示“0:01”的时候,卢瑟林紧贴前一句句子写下:
“我感觉世界颠倒了,”
他看了一眼纸袋表面缀饰的樱花图案,把刚才写下的逗号改成句号。空调在此时发出了闻所未闻的长鸣:
“嘀——————”
“嘀——”
“嘀——”
“嘀——”
“嘀——”
“快!快!”一对年轻男女相互牵扯着慌忙冲刺。
“嘀——”,地铁车门“哐嘡”在他们身后合拢,车厢内的嘈杂沿着四壁翻滚。
“真他妈悬!”男孩捋齐头发。
“叫你早一刻钟出门,现在也不用心急慌忙。”女孩说。
“这不赶上了吗?上了地铁时间就容易控制。”
“刚才太危险了。”
“没关系,我数过,‘嘀’声要响五次,车门才会关闭。”
“要是我妈知道了,又会大呼小叫的。”女孩白了男孩一眼。
男孩没有吱声,只管使劲扯着衬衫领口扇动,身上套的藏青色西装似乎稍大一号,略显拖沓。他们围绕车厢扶手杆站着,女孩穿着印花短袖T恤、七分牛仔裤,脚趾在乳白色凉鞋外不安分地呼吸。她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一张纸巾,蜻蜓点水一般在吸拭脸上薄汗。
“你这不叫擦汗。”男孩说。
“你的领带呢?”
“在包里,”男孩晃动手上的皮包,“现在戴起来,我要么被勒死,要么被热死。”
“戴起来吧,转眼就到了。”
“我不要,我还想把西装也脱了。为什么下午还他妈这么挤!”男孩作势要腾出手脱衣服,女孩一把揪住他。
“别说粗话。西装会皱的,我妈出门前还嘱咐我看好你。这次面试很重要,你都捱过前两轮笔试了,走到现在不容易。”
“可我还是他妈想画画。”
“让你画,让你画。有一份好工作,我们在一起我妈才不会多抱怨,到时候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总是——”男孩的话被一个不寻常的声音打断,车厢里的分贝数也急速降低。乘客们暂停交谈或是争吵,不谋而合地寻找起同车厢氛围格格不入的声音来源。
女孩首先发现了弹奏者——一个说不出年纪的男人,就靠在车门边,怀里搂着工艺粗糙的吉他。他是如此消瘦,脸颊仿佛被刻意削去,鼻子和秃鹫一样尖利,而眼神却温柔地流连于吉他的琴头与琴颈之间。他弯起拇指,试探性地拨动一根琴弦,音符沿着琴弦向四面八方颤抖,震荡到人们心里,令他们错以为自己正在钢丝上奔跑。弹奏者却不满意,一把按住琴弦,乐声立刻消失得不容置喙。人们回过神,继续安心地投身交谈或是争吵。男人往两个年轻人这边看了看,开始往黑色的琴盒里收拾吉他,琴盒边是一只粉红色纸袋。
女孩要对男孩说什么,男孩盯着挂在墙上的移动传媒电视,没有注意到。
“喂。”女孩说。
“嗯?”
“你在看什么?”
“你说,会不会打仗?”
女孩团起纸巾,“我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一旦打仗,面试就无关紧要了,我甚至不用再找工作,只要上战场打仗就行。”
“你有点志气行不行,有点上进心行不行?!整日整夜异想天开,我们就快毕业了,现实一些。”
“你妈给你安排了体面的工作,你当然有骨气,能上进。”
“你!”女孩脸红起来,没来得及说下去,他们又一次被吉他弹奏者打断。他移到他们跟前,将粉红色纸袋径直塞给男孩。
“还给你们。”弹奏者说。
两个年轻人一句话也说不出,也没有动弹,只是看着男人。弹奏者又说:“拿好了,这次别再忘了。”说着显然也不想理会他们的态度,就叫男孩拎好纸袋。
“这不是我们的东西。”男孩终于出声。
“不会错,就是你们落下的。”
“我们刚上地铁。”
“嗯,是你们上午落下的,我想你们应该会回来找。”
“可是,我们真心没见过这个袋子。”女孩加入进来,还从男孩手里抓过纸袋,递给吉他弹奏者,“还是还给你吧。”
弹奏者连连摆手,将纸袋挡回去,还说:“不是我的,是你们的,我不能拿。”
“不是我们的。”男孩苦笑。女孩见弹奏者不愿收,就放下纸袋,搁到地上。
车厢里一个带北方口音的女人见状插话:“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干脆交给乘警得了。放地上眼瞅着就被人顺走。”
男孩只能又提起纸袋,对吉他弹奏者说:“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我们上午还聊过天,你是卢瑟林。”
“你肯定认错了。我不叫卢瑟林,也不认识叫卢瑟林的人。”
“你和卢瑟林,哈哈,简直像两个高音符号,哈哈,看不出区别。”
“你有失散的兄弟?”女孩小声问男孩。
“没有。”男孩小声回答。
弹奏者转而对女孩说:“那么你也不是布儿?”
“她当然不是。”男孩替女孩说。
“哈哈哈……哈哈哈……”弹奏者大笑,胸腔里的笑声宛如在经受车厢的共振,车轮与轨道摩擦,噪声与笑声摩擦。
年轻人面面相觑,女孩撇撇嘴。
“对不起,对不起。太有意思了。你们俩是我旅行至今遇到的最有趣的情侣。”
“里面装的什么?”女孩又小声问男孩。
男孩往纸袋里一瞥,摇摇头,问男人:“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们在捉迷藏吗?让我猜一猜,”吉他弹奏者避而不答,自顾自地说话,“为什么佯装不认识我?怕我妨碍你?今天上午你说了一大通——”
“里面他妈是什么东西?”
“现在我想明白了,难怪你的话带着遗言的味道,”男人刻意停顿,紧盯对方的眼睛,仿佛在筹备一次拷打,“里面装了一枚炸弹,对不对?”
女孩攥紧男孩的西装袖口,像是要捏住一把细沙。地铁的报站音响起:“打浦桥到了,请从右边车门下车,先下后上——”车门甫一打开,女孩就拉着男孩往外窜,男孩措手不及,纸袋松脱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碰到神经病了!你还和他废话!”女孩说,“万一他真的放了炸弹呢!”
男孩回头往车厢里看,弹奏者往后一跃,压在其他乘客身上,车厢里乱作一团。
“是这站下吧?”女孩抬头看站牌路线图。
“嘀——”
“嘀——”
“下早了。”男孩说。
“糟!”
“嘀——”
“嘀——”
“嘀——”
“嘀——”
“嘀——”
“哐嘡——”
“今天什么日子,上午竟然都没有座位空着。布儿,你热不热?脸蛋通红了。”卢瑟林问身边的姑娘。
“木木,我们回去吧,今天不去医院了好不好?”叫布儿的姑娘说。
“来,我们往里面走,会空一些。”
卢瑟林带姑娘往车厢中间行进,过程并不轻松。他左手提一只粉红色的纸袋,右手牵着布儿,既要避免让纸袋磕到别人或者碰撞拉手横杠,又必须依靠肩膀在晃动的人群中左蹭右磨,为此他不得不向各种陌生的面庞及背影接连致歉。他听到布儿“唉哟”一声。
“布儿,你还好吗?”
布儿含糊应了他,低头找寻磕绊自己的东西,原来是一把老态龙钟的木制吉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赶紧向吉他主人道歉。那人只是将吉他往自己内侧收了收,没有多言。
“别害怕,”卢瑟林说。
“嗯。”
“我会在你身边。”他又说。
“嗯?不,我害怕。我不想看到医生。”
“为什么呢,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就给医生检查一下,没事皆大欢喜嘛。”
“万一真的生病了呢?”
“那也不用担心,又不严重,治了很快就好。”
“我不要……”
“宝贝乖,宝贝最听话了。”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医生检查完,一脸肃穆,他问我有没有家属。”
“梦都是反的,说明不会有问题。”
“可是,可是万一不好……我们还能结婚吗?”
“怎么不能?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娶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真的吗?”
“对!别想太多,自己吓自己。”
“真的吗?”
“对!布儿答应今天出来看病的,不能反悔。”
姑娘低下头没有答话。
“布儿?”卢瑟林凑近她,“小布儿?”
“哼!”姑娘回复他一鼻子气,“我不要去医院!”
“该考虑的我们不是都讨论过了吗。为了防止撞见熟人,特意坐一个小时的九号线,跑中山医院去。也不带医保卡,到医院用化名当场办,这样你爸妈都不知道我们看病。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们就下个礼拜再去嘛。”
“下个礼拜还是一样,这病又不能看急诊,工作日你也没法请假出来,我们还是要等周末。”
“我不管!”
“布儿乖,别耍脾气了,我们都坐上地铁了,木已成舟。”
“我害怕。”
“要是真的有病耽误了,以后会生不出孩子的。你愿意这样吗?”
“呜——你不安慰我,反倒吓唬我。卢瑟林,我不理你了!”
卢瑟林揽过布儿,贴上去要亲嘴,布儿一扭头,让他一脸扎进她的发丛中。卢瑟林只得放开她,擦擦鼻尖。
车厢里换了一拨人,卢瑟林和布儿面前空出一个座位。卢瑟林示意布儿去坐,布儿一声不吭。
“快去,不然被人家坐去了。”卢瑟林催促。
“我不去。”
“待会儿到医院没准还得排队。”
“哼!”布儿转身坐过去,她右侧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左侧则是古老吉他的主人。少年在打瞌睡,吉他主人双手抱拳握住琴头,额头抵在拳眼上,似乎也沉睡着。
卢瑟林低头对布儿说:“不要害怕,有我陪着你,布儿不是一个人。”
布儿头也没抬,当他是路人。
“今天为了奖励布儿的勇敢,我还特意带了礼物。”卢瑟林将粉红纸袋举到姑娘眼前,“等检查完就能打开。”
布儿闷哼一声,别转头望向列车尽头。
卢瑟林看到她顶心的头发,有两三根蜷曲得别扭。他四下张望,没有人在意他们,没有人在意卢瑟林像是在搭讪陌生女郎的举动。只有布儿身旁的少年睁开眼睛,注视他手里的纸袋,目光涣散。他把纸袋移到身后,似乎是在目光推动下发生的自然现象。
挂在墙上的移动传媒电视滚动播放,屏幕下方显示当前信息:“2012818日,星期六,晴到多云,最低温度28度,最高温度35度。”车门又一次开合,车厢里仓皇涌进许多人,有背旅行包的,有扛草席的。有人提着塑料桶,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当凳子。卢瑟林与布儿中间一下子挤进来三四个人,像退潮的海水那样将他远远推离。
他没法再和布儿说话,很快被人影间隙中透过来的电视画面吸引,一段地铁公益广告过后,又开始播出新闻。地铁运行的轰响和车厢里的人声交汇,分不出究竟是电视缺少喇叭,还是声音被完全抵消了。卢瑟林像在观看默片,一句接一句阅读字幕。
“报道称,中国香港保钓人士于15日下午成功登陆钓鱼岛后,”
“就港人被日本当局拦截及拘留,梁振英15日晚召见日本驻”
“香港总领事隈丸优次,指出特区政府对事件极度关注。而日”
“本外务省亚洲太平洋局局长杉山晋辅原宣布取消原定于16
“日的访华行程,日外务省有官员透露,取消访华也有向中方”
“‘抗议’之意。15日起,中国各地民众……”
卢瑟林没能读完,面前两个魁梧的胖子开始交头接耳,遮挡了电视,残缺的画面里一些人拉着横幅站在日本领事馆门口,有人烧日本国旗,有人往领事馆高墙里扔瓶子。最后连一丝画面都看不见了。
不过如此一来,人墙右侧倒露出一个窗口大小的空间。通过“窗口”,卢瑟林恰巧看得到他的姑娘。布儿又是微笑,又是比划。
她在和身边的吉他主人聊天。
卢瑟林目不转睛地关注他们,像看着一对聋哑人,彼此手舞足蹈,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做出种种口型。布儿拿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又双手挥到半空,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就像礼花弹射入夜空,在最高点停顿一瞬,随即绽放出巨大的圆球花束。吉他主人笑了,他夸张地点头、拍手,接着手指戳到耳背后。布儿没有反应,他又点了一下耳背,还伸手触碰了布儿的耳背。卢瑟林向前探出身体,马上有人喊道:“挤什么挤啊!大家都不容易!”他只得缩回人墙后面,这次人墙密实地围拢了。
卢瑟林左右四顾,人们的后脑勺千篇一律。他捻着自己的耳垂,拇指攀上耳廓,再一路沿着耳背滑下,一使劲就搓下一层粉垢似的东西。他开始观察面前那两个胖子的耳背,尽管背影、体型都像极了两头海象,但是耳背却截然不同。左面的胖子是招风耳,耳背和扇子一样打开,厚不透光。右面胖子的耳背则是一条幽深的沟壑。卢瑟林一边揉自己的耳朵,一边饶有兴致打量所有人的耳背。
他听见两个胖子中的某一个说:“你们公务员还叫穷,都是青天大老爷。”
另一个反驳:“我就买不起房,这点工资不吃不喝干十五年估计也只能买一套小户型二手房。你们银行才赚得动,你再看马峰,在德资公司,单年终奖就十几万,比我一年还多。”
“你们领导油水足。”
“领导能有多少?我要干活,也要加班。干活的、不干活的都被戳着脊梁骨,你说冤不冤。怎么没人叫你们银行和外企的高管公布资产?这里面一潭水和机关比,还不知孰深孰浅!”
“呵呵,懒得理你,切到自己的肉才会喊痛。好了,快到了,往门口走。”
供卢瑟林琢磨的耳朵逐渐减少,他离布儿坐着的蓝色“海岸”也越来越近。最后是那个学生模样的少年起身给卢瑟林腾出位子。卢瑟林顺势坐到布儿身边,看到学生并不是要下车,才明白了他的用意,说了句“谢谢”。
“布儿?还害怕?”
布儿没搭理,晃动手机打游戏。
“布儿,别生气了,和我说说话嘛。”
“哼!”
“求求你了,和我说话嘛。”
姑娘依然看手机。
“开口说句话好不好?”
姑娘没开口。
“那我们不去了,我们这就下车。”
“好!”布儿立刻接口。
“嘻嘻,布儿乖,一会儿就到医院了呀,忍一忍就过去了。”
“哼!”
“下一站,漕河泾,”女声从扩音器的一百二十个微小孔道里钻出。
“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从左边车门下车。”卢瑟林接着说下去,每个字都比扩音器提前一拍,两种声音形成高低位模仿复调的和声。过去布儿听到卢瑟林和机器这样琴瑟相和总是会笑,此刻她还是一言不发。
“布儿……唉……”卢瑟林一时也说不下去,掉进了沉默。一站开过去,接着又是一站,两人却在沉默里越陷越深,沉默像远古的柏油泥沼,不放过吞没任何一种生物的机会。卢瑟林将双手捂到肚子前,拇指相对,合上眼睛。
他呼吸了四十次后睁开眼睛,尝试叫布儿的名字。姑娘没有理睬。
“布儿……你说,接下来会打仗吗?中国和日本?”
姑娘盯着手机。
“我希望还是别打。06年还是07年,也可能是05年,也有一阵反日特别厉害,还闹出了砸日资商店的骚乱,像今年一样。这让我的错觉又冒出来:历史停止了,而且自始至终就停靠在站头。我们有了地铁,有了飞机,有了手机,有了前人难以想象的科技,因此误以为历史时刻向前迈开大步。实际上却是参照系的骗局。世界依然原始而幼稚,只会兜着圈走路,还自以为留下了全新的足迹。五年前和今年一样,十年前和五十年前、五百年前一样。人没有变,世界就没有变。”
姑娘盯着手机。
“那年,大学辅导员通知我们几个班到阶梯大教室看警示教育片。所谓教育片,其实就是由主要闹事地区的街面监控录像和记者拍摄镜头剪辑而成。事先已经有传言称,这是发动大家的一次地毯式摸排,一旦在录像中发现熟悉的面孔,鼓励加以检举。所以大伙走进教室的时候,个个脸上既兴奋又露出彼此提防的表情。但是,辅导员没多话,仅仅说了一句:‘类似活动,大家不要参加’。日光灯熄灭,投影仪开始将当时很多现场情况打到幕布上。我只在历史课上听说过战争和以往历次运动,我的生活从小平和、安逸、波澜不惊,所以一开始很难相信眼前的事情不久前就发生在我身边。”
姑娘盯着手机。
“辅导员守在门口,中途不允许我们出去。等放映结束,他就像电影院里的服务员那样打开门,嘱咐大家有序散场。没有传言中提到的辨认程序。嗯……我的确在录像里认出了一个人,是我的高中同学。出门时,我和辅导员擦肩而过,我觉得他的样子阴险得如同一株猪笼草,悠悠地张开兜笼,等着教室里一百五十个人中飞出一二只苍蝇。”
姑娘盯着手机。
“后来听说辅导员升到了支部书记。”
姑娘盯着手机。
“现在我觉得自己当时真是够傻。瞧瞧这里每个人,每个人都会抵达某一站,然后下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没有谁无缘无故坐上车。你看,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在桂林路下站,”卢瑟林指向一个往包里塞梳妆镜的女人,她正跨出车门,“也许是去面试,也许是去约会。她也不知道我们为何要在肇嘉浜路下车。但是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沿着她的路线,去面试,去约会,走她走过的路,经历她所经历的。而她会生病,会从肇嘉浜路站出来,坐上电梯,走到中山医院。就像这样,我活在他、他、她、他、她、每个人的身上,他们也在我身上活下去。我能够从一个胖子、一个学生身上认出自己,也能够从失业者、乞丐、政客、富豪、罪犯身上认出自己。当初我不明白我的同学为什么会去闹事,现在依然不能完全理解,正如我还没有力量完全理解我说出的这些话。但是,我却能够感受到一种……一种东西,仿佛是我借着他的眼睛看到一切,挥动他的双手完成一切。如果真如莎士比亚所说,世界是一个舞台,那么从来就只有一个演员,反复表演出六十亿个角色。如果真有上帝,那么他只造了一个人,夏娃是亚当的骨肉,亚当是夏娃的别名。在此世,在彼世,我和我相爱,我和我相争,我和我打仗,在战争中我杀死我自己,我俘虏我自己,我战胜我自己,我推翻我自己。”
姑娘盯着手机。
“布儿,我感觉世界颠倒了。夜里我开始结手印,开始学习冥想,但是不见起色。一会儿,床和天花板就对换,我觉得自己像扒拉在墙上的壁虎。我真切感到床的背面是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床,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我稳当地曲腿躺在床上,呼吸,冥想,入睡。而我却战战兢兢,唯恐从床上摔下来。我感觉世界颠倒了,我是一个可悲的镜像世界中的我。”
姑娘盯着手机。
“我记得那次看录像是星期五,昨天也是星期五,星期五没有好事。昨天我房间的空调坏了,‘嘀嘀’怪叫不停,我只好把空调关了,热得睡不着。布儿,你知道星期五的由来吗?”
姑娘盯着手机。
“公元321年的一天,康斯坦丁宣布了星期制,此后至今沿用千年。据说契机是梦中异象。没有人知道他虔信基督教的母亲为什么会首肯这个决定,因为从星期一到星期日的命名统统来源于异教众神。星期五来源于弗利嘉,北欧神话的爱神;星期六来源于萨图努斯,罗马神话的农神。传说星期五适合为爱情操劳,”卢瑟林调整了粉红纸袋在膝盖上的位置,让纸袋发出细琐的声响,“至于星期六的萨图努斯,《生活大爆炸》里谢耳朵提过圣诞节的前身,就是这个萨图努斯节,你还记得吗?”
姑娘盯着手机。
“世界就这样改变了。世界变成了星期一的世界、星期二的世界、星期三的世界,直到星期日的世界,周转一圈,又回到星期一的世界。资金周转尚会增值,世界周转来周转去只有七天,面目守恒。”
姑娘盯着手机。
“很有趣,”她身旁的吉他主人探出身子说,“你就是卢瑟林吧?”
卢瑟林眉毛一扬,看看布儿,回答:“嗯。”
吉他主人笑笑,没有再说话,卢瑟林也没有说话,布儿专注于手机。
卢瑟林看着对面蓝色的座椅、蓝色的扶手,看着自己的影子悬在车厢窗外的黑暗中。他对布儿说:“和我说说话吧。为什么你肯和陌生人聊天,也不肯和我说话呢。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哼。”
“布儿……”
“因为你听不到我说话。”
“谁敢不听布儿说话!”
“就是你。就是你。你听我说了什么?”
“布儿说不想去医院。”
“那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
布儿笑了,“呵呵,明白个头。我们刚才在聊耳朵。”
“耳朵有什么特别的?”
“在古代向对方展示耳朵背后,就相当于现代的举白旗。”吉他主人插进二人的话题。卢瑟林飞速和吉他主人对视了一眼。
“那我的耳朵后面有什么?”卢瑟林转头凑近布儿。
“有一颗痣。”布儿说。
“嘻嘻,那代表了你。”卢瑟林看到姑娘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除此以外,耳背后面什么都没有了。”
“哼。甜言蜜语,巧舌如簧。”
“布儿,昨天我遇见‘烤狗屎人’了。”
“那是什么?”
“就是专门把狗屎烤化的师傅,就像有专门做姜饼的师傅一样。”
“好恶心!你又要骗我。”
“哪有!你听我说呀!就说星期五没好事,昨天我走回家,贴着街拐角的电线桩转弯,一脚踩到一滩稀软的东西。我想,坏了,踩狗屎了。结果低头一看,却是黄色奶油似的,也不臭。我就一边往地上蹭,一边向前走。走几步又看见这么一堆,压根不是狗屎的形状,更像精心堆砌的迷你金字塔。我继续走,接着就见到了烤狗屎人。”
“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背着类似火箭喷射包的大家伙,手里拿一根棒球棍粗细的管子,正对准墙角零乱的狗屎喷出鹅黄色的火焰。狗屎先变成水银一般的状态,然后慢慢向中心汇拢,聚成沙堆的形状。烤狗屎人忙碌地围绕‘沙堆’,左喷一下,右喷一下,精雕细琢地完善金字塔的外观。”
“好恶心!”
“对!布儿说的对!凡是布儿的意见,我们都坚决拥护!所以,我就跑上去问他在干嘛。他说,他在养护设备以供观测。”
“观测什么?”
“我也这么问。他的回答模棱两可,他最后只告诉我他是一名Holy Bullshit Observer。他也不知道应当如何信达雅地翻译成中文。而从他干的事情来看,我觉得还是翻译成‘烤狗屎人’比较直观,简称HBO。”
布儿楞了一会儿,“你果然在骗我!”
“哈哈!小布儿破涕为笑,那算不算和解了呢?”
布儿要说话,手机先响了。“是我妈!”
“先别接,等报站结束了再接!”
于是手机铃声一路唱下去,是年初流行的苍崎律子的《和服魔术师》。
接着发生的事情很难划分先后顺序:
卢瑟林将粉红纸袋塞到布儿身边。   苍崎的歌声终止。
报站音宣布到徐家汇站。           列车刹停。
惯性带来最后一轮震动。           车门打开。
大批乘客试图涌出。               大批乘客试图冲入。
前进的起初后退。                 后退的稍后前进。
学生模样的少年夺过布儿的手机。   卢瑟林向少年伸出手。
少年随人流被吸出车厢。           卢瑟林扎进人流钻出车厢。
“站住!”卢瑟林喊道。
少年停下,转身高高举起手机。
“把手机还给我,然后你走,我不追。”
少年冷笑:“我仔仔细细听你说了一路。呵呵,既然你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倒是体会一下我现在的想法!呵呵,用日货,听日本歌!”
“慢慢放下手机,否则我就报警了!”卢瑟林往裤兜摸自己的手机。
“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少年说,“我在想,你说的根本就是狗屁!你们就是投降派狗汉奸!”
“嘀——嘀——嘀——嘀——”
“木木!”布儿从车厢里喊,她一个人挤不出来。
“嘀——”车门和安全门同时关闭。
卢瑟林转身看布儿。少年将手机重重砸向大理石地面,然后奔上楼梯。卢瑟林没有看见手机零件分别飞向何处,他听到少年从楼梯上方喊出的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钓鱼岛!”
他看到布儿挤在车门边,隔着两层玻璃,嘴巴开开合合,声音传不出来。地铁开动了,一节一节进入幽暗隧道的深处,驶往下一站肇嘉浜路。
卢瑟林拾起布儿的手机,拾起外壳,拾起电池。他坐到大厅的椅子上,把手机翻转过来,屏幕完全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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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7 16:26:29 |只看该作者
?编辑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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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7 21:36:02 |只看该作者
X 发表于 2013-1-27 16:26
?编辑错误?

不好意思。。。又重新编辑了一下。。。
当时贴的时候格式上弄了几次,还是不怎么会用,最后搞好了段间距,却瞻前忘后了。。。谢谢X兄!
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能首行缩进,这样看着很不舒服。。。
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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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5 15:13: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didashen 于 2013-2-6 10:20 编辑

题目吸引我而来,伴随耳塞里一首铿锵激越的钢琴曲。以为是一样激扬的调调,但显然不是。
很喜欢这个题目。
然后,还是喜欢这个题目。
===============================================================================
读完觉得这是一篇温柔的小说,世界,就是主人公卢耳后的那粒痣,也是女友布儿的标志,主人公向世界投降,举白旗。
星期五的情节,粉色纸袋的情节,还没读得太懂。我的基础比较差,待我再慢慢看来。目前读来感觉,星期五的由来,以及后面的包袱设置,处理得还不够细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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