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是名列车员

cjdxc

我是在饭桌上听到这个故事的。
大概是七年前的夏天，那个时候日子还是像那个夏天里的阳光一样明亮。一天晚上，我的父亲捎上我去和他的两个老朋友在我们那一个叫做“火车站广场”的地方吃大排档。那个地方算是广场，但是附近并没有看见有火车站。在广场四周围满一圈我们正在吃的这一家这样的小店。每一家店里都坐满了人。这些小店的的店名大多简单直接，像什么“刘姐烧鸽”“王大妈烤鱼”。我们吃的这家就叫“王大妈烤鱼”。
我们坐的圆桌摆在最外头，靠近广场的中心，会不时有夏日里晚上常有的暖风吹过来。我们四个人围坐在圆桌靠外的三分之一圆弧边上。我的父亲在我右手边坐着，我伸手去夹放在右侧的菜的时候，好几次都碰到他装着扎啤的杯子。里面澄黄色的液体激荡起白色的浪花。
再往右是父亲的那两个老朋友，长得胖些的挨着父亲，他说话带着其他地方的口音，要想听清楚他说什么，我得看着他才行。他喝过两大口酒之后，脱掉了Polo衫，暗红色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金粒有半截拇指大小的项链，像我在香港警匪片里常看到的黑帮。
坐在胖子右边的瘦子我之前见过。我去他们家吃过饭。他有一辆非常漂亮的银白色小轿车。他刚刚问我父亲，要不要也给孩子来杯啤酒。父亲摇了摇头，说，不了，他还没喝过。瘦子把脸转向我，
“我那个儿子每天在家能搞一瓶。”
他的声音听上去空的，沙哑。
他的儿子我也见过，比我大，还在上高中。上次去他们家吃饭的时候，学校放假，我到他们家的时候，他儿子还在睡觉。我们没说过话，不知道他的声音是不是也沙哑。
这个时候，天还没完全黑。夏天的晚上天总是得到差不多八点的样子才能完全黑下来。如果你有仔细看过夏天里的天空，你会发现天其实不是黑下来，而是蓝下来。七点半光景的天色是深邃的蓝色，再往后就开始显得黑，不容易分辨出蓝色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蓝色是代表忧郁，不然我就能写出——夏夜里的七点半，是忧郁的深邃——这样充满诗意的句子。
杜乐那时候就能写出这样的句子。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她写的作文的时候，她双手叠在桌面上，把下巴搁在手背上，歪着头，跟我聊天。
“杜乐，你怎么能把作文写得那么好的啊”
“不知道，感觉呗。就跟你数学物理那么好一样吧。”杜乐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堆在她课桌前面码得方方正正的课本，她刚刚到肩膀上的短发被她拨到耳朵后面。
“杜乐，你头发真好看。”我笑着看着她。
她又把脸转过来看着我，颧骨那里泛上一点红晕。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的作文写的真好。你以后教教我怎么写吧，我老是不会写。”
“不会写那你还老不写，你已经有两周的周记没交了，你再多几次，童老师肯定要发现，我可帮不了你了。”
“嗯，知道知道，这周的我肯定写。她前两周出的那题目，她还要求写一千字，我写三百字就感觉说完了。”
“哼，那我怎么写的。”
“你是天生的嘛。”
“亏你爸还是老师呢，你怎么不叫他教教你。”
“哎呀，别提了，他只会让我练字，他说我字写得太丑了。”
“你的字本来就丑。”
“我以后又不靠写字挣钱，我可是要成为物理学家的。物理学家字写那么好干嘛。”
（那时候我非常喜欢理论物理，喜欢一切跟宇宙有关的东西，我家里的书柜上摆满整整一层的科普读物，全是跟宇宙有关的，比如说霍金的《时间简史》，还有什么《四维旅行》之类的。那时候我梦想着将来成为跟爱因斯坦或者霍金一样的物理学家）
广场对面的大楼的楼顶上亮起一幅巨大的矩形霓虹灯，最外一圈是红蓝色段相间的彩灯，顺数针旋转，过了一会又变成黄绿色段相间的彩灯，左右移动。霓虹灯下面是一排店面，有超市，有卖衣服的，还有中国移动营业厅。中国移动营业厅的门口站着个人，他身后是店里发白的灯光，只能看清他身体的轮廓。
再往近些是广场的入口。广场的入口也是出口，外面是一条马路。每天在这个时候就会开始有大型的货车从这里经过，那些货车上有时候装的是巨型的水泥圆管，三个一起平行地固定在红色平底货车的底板上，圆形的横截面正对着马路两边，圆管的直径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从马路一边透过这些圆管去看马路对面，会有种通过虫洞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错觉。路面坑坑洼洼，货车从上面碾过去的时候，非常缓慢，左扭右斜的，发出“嘣呲哐呲”的声响。坐在前面车头的司机和副驾上的人皮肤黝黑，脸上带有像是好久没洗澡的脏兮兮。副驾上的人左手弯曲，把手肘搁在车窗上，他的头也向一侧偏着，向下看着车窗外。
“Rocky was a young boy……”隔壁桌的一个人的手机响了，他从牛仔裤左边的口袋里挤出手机，是个黑色外壳的翻盖手机，他翻开屏幕，同时把手机贴向耳朵。
“对，我们在火车站广场这，王大妈烤鱼，上次你也来过的。嗯，快点，等你。”
他合上手机盖，又重新把手机挤回牛仔裤左边的口袋里
“火车在哪里？”
“什么？”父亲停下和他朋友的谈话。
“这不是叫火车站广场么？火车在哪里？”
“早就不是火车站了，十年前就已经拆掉了。”
父亲拿起放在桌面上的烟盒，翻开盖，向着自己抖了抖烟盒，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抽出冒头的几根根烟，小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递到瘦子和胖子的中间。胖子摆摆手，说他正在戒烟。瘦子从父亲手指里抽出一根放到嘴边，捡起桌面上的火机点燃。父亲也抽出一根用嘴唇含住，把剩下的丢到烟盒上。瘦子左手拿着打火机，右手手掌拱起护着火苗，朝父亲伸过来，父亲上身够过去，点着他嘴里的烟。
“我上大学那会，都是从这坐火车去的X市。”父亲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他嘴上叼着的烟，离开嘴唇搁在圆桌的边沿上。嘴唇向内弯曲，吸上一口气，胸口起伏，吐出白烟。他的侧脸笼罩在白烟里，眼睛也眯起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着我。
“《火车不在X市停留》”瘦子也吐完一口烟，“还记得不？”
“李枫写的嘛，能不记得么。”胖子放下酒杯。他朝店里挥了挥手，一个服务员从里面走过来，隔着还有两三米，他冲服务员喊，再拿一杯扎啤。
“上个月我碰见秦声，他现在是越来越有钱了。”父亲左手小臂平躺在桌面上，右手手指夹着烟，手肘支在桌子上，他的上半身微微向上提着。
“房地产当然赚，听他说，他当年也还是先做了几年老师。那会当老师太穷了，相亲都找不着对象。后来才去搞的房地产，碰着了好时候啊。”瘦子把夹着烟的手移到桌子外面，在空中。他的食指和大拇指捏住烟屁股，中指弯曲，弹了弹烟的中间，灰白的烟灰从烟头上飘落，开始还聚成一团，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散成一小片一小片。
“这小子，真他”
父亲停顿了一下，“这小子真是走运。”
“王勇呢，你跟他应该见得多吧。”
“也不蛮经常。不过比你们自然是要多。”
“他还不是老样子，每天坐家里收房租呗。比我还胖了现在。”
“哈，谁叫他家那房子地段好。”瘦子笑着看着胖子。
“秦声和王勇是谁？”我手里抓着一只龙虾，头向右偏着，看着父亲。
“也是我大学室友。注意点，别把汁滴到衣服上。”
“哦。那还有一个呢？”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夹了口青菜往嘴里送。
“那还有一个呢？还有一个室友现在在干嘛？”我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回过头，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和远处的天空一样黑。
“他现在是名列车员。”
说完，他低下头呡了一口扎啤。再抬起头时，嘴上的胡须上沾染了一条白色的啤酒花。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坐过火车，对于列车员的理解就是开火车的人。七年后，我坐火车去上大学，我知道了火车上不仅仅有开火车的人，还有检票的人，卖东西的人，打扫卫生的人……
我很惊讶当时父亲竟然使用了这么一个含义模糊的名词。不过，在那个时候，当父亲说完那句文绉绉的话时，我想到的是一个开火车的人，和瘦子开汽车一样。
“你现在还跑车么？”父亲身子向右微侧，看着瘦子。
“嗯，跑哪。”
“哦，那你可得注意啊。我跟你说个事你就知道了。1995年的时候，我二哥从部队里退役，找我们兄弟几个凑了钱，在汽运公司买了辆出租车跑……”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父亲讲述了一个发生在1995年历时半年的真实的惊险故事。父亲的叙述非常精彩，我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忘掉了刚刚的列车员。当他叙述完毕，开始喝酒时，我还停留在1995年十月份湖南省一个偏僻乡镇的公安局里。
父亲拿起他面前的酒杯，脖子向后仰过去，一口气喝完了他杯子里剩下的所有的扎啤。我看着他喉头的蠕动，想象着啤酒的味道是否和我面前的半瓶可乐一样酸甜。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喝过啤酒，当然还不知道这澄黄色液体泛苦的味道以及当它的冰冷流进温热的身体里，涌上头顶的晕乎乎和血管扩张的燥热被这夏夜里醉人的暖风吹过是有多么的惬意。

段林

有点散，缺乏一个核心的“神”把这一切叙述收束起来，少年的敏感也好忧郁也好或者是一个故事主线也好——缺这么一个内在的东西，所以关于杜乐的联想和父亲对室友的回忆……都会显得轻、飘

cjdxc

段林 发表于 2013-8-6 10:18
有点散，缺乏一个核心的“神”把这一切叙述收束起来，少年的敏感也好忧郁也好或者是一个故事主线也好——缺 ...

谢谢版主点评。确实是有些散。是想把重点放在父亲对室友的回忆。关于杜乐的联想也是想要给开头那句那时候日子像阳光一样明亮一个具象。
故事主线的话，我以为我有的呢。。。
以父亲和他的朋友为代表的一代人，瘦子的儿子和隔壁桌接电话的年轻人和现在的“我”为一代人，那时候的“我”和杜乐为一代人。想要描写下三代人不同的状态

X

语调动人，描述方面很舒服，难得的松弛，对话夹杂其中显得有点粗糙，可以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写法。
让人想起骑兵军那种小短篇，但骑兵军更有力、更有血性，这篇稍微有些文气，文气是弱点。

cjdxc

X 发表于 2013-8-6 15:19
语调动人，描述方面很舒服，难得的松弛，对话夹杂其中显得有点粗糙，可以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写法。
让人想起 ...

谢谢点评。
对话是粗糙。这个想法最初来源于前段时间做的一个梦，梦里里面就说了那么一句，他现在是名列车员。醒来之后，觉得那个感觉非常好，想写下来，但是自己也想不清楚为什么就说了那么一句话，所以现在呈现的都是后来自己再往里添加的。对话完全是虚构，写的时候就有无力的感觉，感觉有些虚。

ansi1933

cjdxc 发表于 2013-8-6 11:01
谢谢版主点评。确实是有些散。是想把重点放在父亲对室友的回忆。关于杜乐的联想也是想要给开头那句那时候 ...

想要描写下三代人不同的状态

本来就不是很鲜明的不同，后来又跳到儿子上大学坐火车，代际更加混淆。

cjdxc

ansi1933 发表于 2013-8-7 13:00
想要描写下三代人不同的状态

本来就不是很鲜明的不同，后来又跳到儿子上大学坐火车，代际更加混淆。

谢谢版主点评。
开始是想写出一个渐变。跳到儿子上大学坐火车，一个是想关于列车员多说两句，二是想跟前面父亲说坐火车上大学呼应一下。
写得可能太燥了，没有处理好。谢谢点评。

秋裤套秋裤

对细节一如既往地敏感，采用《水要滴下来》相同的叙述策略，略去谈话内容而着眼于琐碎的细节，再由细节引发回忆、联想。如“我”由天空的颜色想到诗意的句子再想到杜乐以及当时的场景，表现“我”的散漫和心不在焉，当然这也是“我”只不过是父亲捎带加入饭局的缘故。再如父亲因为“没有火车的火车站广场”而回忆起往事，这样偶然的因素引发回忆对话进而推动情节，非常典型的现代写法。

从结构上这篇作品有三层叙述在里边吧，和卡佛的《纸袋》很相似。
1“我”对隐含的读者的叙述，把饭桌上听到的故事讲出来，但是叙述的动机似乎没有交代，“我”为什么要多年之后忽然把这个故事和盘托出呢？我觉得如果能把“我”和即将毕业未来迷茫的状态联系起来，进而对“他现在是名列车员”这样的处境感到威胁，可能自己未来也将沦落为被人轻视的“列车员”的地位，而且对我抱有希望的父亲也会对自己失望，那么主题可能就能凸显出来了。

2“我”对故事本身的叙述。个人觉得由于采用过去时，回忆当时饭局时的周围环境种种细节回忆呀感情呀过于详细以致失真，不可信。似乎采用现在时处理可能会比较好，但是结构上似乎又不允许。

3父亲对儿子、胖子和瘦子的叙述。

魏虻

主题很吸引人，父亲的室友最后做了列车员，这样一个短句是有意义的，但是它缺乏一个正确的背景，连看两篇看出你的文风来了，很扎实，似乎先天地没有对节奏的恐惧，但是要强调主题要使它非常有效才行，

熊猫酒仙

那种不紧不慢的细节描写很有味道，比如抽烟点火的动作，画面感很强。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