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书

ZH_z

一
我在公路上走着。
一条新铺设好的公路，路中间的绿化带还没有种植草木，灰蒙蒙的路和天。
走过这条公路，我就来到了徐家村。徐家村与跨塘镇就相隔着一条公路。
我没有在路上走多久，便到了同学家，同学叫马鸣。是个调皮鬼，人很矮小，长得尖嘴猴腮，看上去很灵活，其实脑子挺笨。
你一定不会相信我为什么回去他家，不是我主动去的，我这个人生性胆小，除了上学，几乎足不出户。所以相应的我学习很认真，是语文课代表。当了课代表，便也有了一些小小的权力，比如收发作业。
我可以把一个没做作业正在抄袭别人的同学的作业本强行没收了去，大义凛然说：“交作业的时间到了。”
这就是我的权力。
而马鸣邀请我去他家玩，也就是因为我的权力正好可以用在他这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身上。

他家是那种江南乡村很普遍的二层砖房，白墙青瓦，地基差不多有半米来高。一个五六层的石阶通向正门，大厅里放着一张大方桌，靠北面贴着墙壁，放着一张长桌，桌上点香，挂着一副张果老的寿桃图，两幅油光亮亮的对联，似乎印象中有‘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几个字，有些瓜果，一本阖上的黄历，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他看见我，立刻拉着我的手往二楼走去，顺手在长桌上拿了串钥匙。

楼梯有一个折回，一扇黑色的木门在楼梯尽头。拉开木门，是一件储藏室，世纪袋大米整齐地罗列着。有一股米的味道。我皱了皱鼻子。
他把我往里间带去。
里间有两张木床，那时还是隆冬时节，床上的厚被子都没有叠起来，乱糟糟的随意蜷曲着。我在床脚坐下，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旁边下首，让后打开我们面前的电视机，和小霸王学习机，接着递给我一个遥控柄，道：“玩什么？”
“随便”。

其实我是不知道什么好玩罢了，那时候活得很闭塞，虽然知道小霸王学习机可以玩游戏，但从没有玩过，看别人玩的，也仅止于开小坦克，这个时候自然不想妆村出丑。
但我们玩的很不尽兴，因为怕他妈妈回来。
他妈妈回来，不仅要骂他不学习玩游戏，若是看见我，说不定顺带也会给我一个白眼，然后把我赶出去。
所以连玩了几局我都输了，我输了，他却还可以一个人玩，所以我更加觉得无聊。
但我很有忍耐的功夫，那种不动声色的积怨，在一种一贯小心怯懦的平静中无限的被安抚了，一如铺开的海面我静静的等着他被别的坦克炸死。

说起来那一年是我整个小学最得意的一年。
班主任几个星期前对我说过：“周XX,你如果能再保持这个劲头，下学期我让你当班长。”
班长，那是一个多高的荣誉啊，如果真能当上，我肯定先保密，然后回去给妈妈一个惊喜，看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时候，再央求她晚上关于1998年特大洪水的新闻可不可以不要看，我要看《苗翠花》。一边看《苗翠花》，一边缩在暖和被窝里，顺便将热呼呼的脚背伸出被窝，感受到那凉丝丝的空气，再把脚缩回来。还杂拌着第二天去行使更大的‘权力’的得意，这样的日子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可这样的日子没有实现，而且就因为今天的事情提前破灭了。

二

一阵脚步声传来。因为折回的楼梯下是空空荡荡的，回声特别响。马
鸣听到脚步声，赶紧抢过我手中的遥控柄，合着自己的，一起塞入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然后直接拔掉电视机电源，拿出一
本作业本，摊开在床上，皱着眉头作愁眉苦脸思索状。
我说过他这个人很灵活。
而我的成绩比他好，这个时候自然就应该扮演辅者的角色，于是侧着头，俯瞰着他那只脏兮兮的手，指甲盖里面像新月形状的污垢。

“哈哈。”
听到笑声，马鸣立刻放下笔，抬起头，嗔怒道：“原来是你。”
来的人是马鸣村上的朋友，是我们同级不同班的同学。
那个时候都比较害羞，或者说不时兴相互介绍，我只是觑看了他一眼，便很自然的听他们的谈话，至于他们在谈话的时候我在看谁的脸，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那么多自我意识，现在也记不起来了。

谈了一会儿，马鸣的同学说起跨塘中学正在搬迁，里面已经没有学生和老师了。而且有几波高年级的同学去偷过书了。
于是决定去去正在搬迁的跨塘中学偷书。
偷书的路上，我们又遇到三四个同学，便一起出发了。
我对这次偷书行动感到非常兴奋，也许是本能里觉得有些危险，或者是因为平时打乒乓球，或者智力竞赛时，如果需要几个人组队，心里总是希望不要有很笨的同学挤进来。所以当看到这三四个同学里面有一个特别瘦弱矮小的，我立刻就不高兴了。
我说这次偷书很冒险，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还联合着另外几个人，一齐骗他道，我们也不去了，你先回去了。
但他还是跟着，我们没有办法，耗了些时间，也就径直往跨塘中学走去了。

沿着马路走十五分钟，到了一个颇为偏僻的地方，四周都是杜鹃花，有一段小路还要从高高的香樟树丛中过。
“不要走前门，从后面翻墙过去。”一个人提醒道。
于是我们往后面走，绕了一个大圈子。然而以前没注意，现在如看到后墙墙脚下竟然有一条很宽很深的水沟。
我立刻认定不可能这条水沟都是这么宽的，肯定有地方很窄，可以跳过去，同时我对这次的行动是在抱着很大的热心，偷东西，不劳而获，白捡便宜，那是我缩在冬天的被窝里，能感受到的第二种令人愉快温暖的事情。
所以我率先沿着墙根跑了起来，四处查看有没有窄一些的地方。没有。
同学们的热心没有我那么高，开始的时候看着我跑动跑西，还觉得好笑，我也有一些羞惭起来，便走回了他们身边，道：“现在该怎么办。”
马鸣的朋友骨子里似乎也和我一样热心。刚才我关顾着低头看，没有抬头看，果不其然，那人看见一个枇杷树，呼道：“爬树，可以沿着树干翻过去。”
好主意，我不自禁的看了他一眼。可刚才表现的太过热心，现在也不敢再第一个冲过去。便跟在他们后面爬上了树。
然后爬上墙体，往东面爬了二十多米，在一处低矮处，众人纷纷跳了下去，那个个子最矮的，跳下去是没蹲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人都笑了，我踢了他一脚，也笑道：“我们走吧。”

图书馆里面没有人，书也不多了，一排一排青色的铁架子上只有一些废弃的教科书。也许还有小说书，可那时年纪太小，眼里留得住的只有成语大全，新华词典，唐诗三百首，格林童话。格林童话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异数。小时候偶然在电视剧里看到知识分子的小孩子看这本书，心里一直痒痒着什么时候也能翻上一翻。
翻，来翻去，我挑了几本厚重的，想着越厚的书，便肯定越高级。
另外，我拿着一本化学习题集。
马鸣问我，你要这本书干嘛。
我说这本书我要送给我姐姐，她用得着。
我拿的书最多，一共有三本，其他的人都是一本或者两本，或者什么也没翻到，手里空空，就当来玩了一次。
走吧。
于是我们沿着来路，往后墙走去。
可问题来了，那原本可以跳下来的低矮处，现在却跳不上去了。

一个同学想到一个主意，道：“把书垫在脚底下。”
说的对，我们都同意，因而都自觉的把书放在地上，叠在一起。我仍留着那本化学书。
都跳上去了，只有两个人没跳上去，其中一个就是那最为矮小的，还有一个是个文弱样子的好学生，白白嫩嫩的，没想到外表好看，里面却是一个草包，当时在墙上的我们看着他都这样想到。
“周XX，把你手里的那本书扔给他吧。”
我听闻，却不大愿意。
而这时候，突然从图书馆里杀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看年纪和自己的父母差不多。
我已经忘了他们边跑来边在说些什么。
我似乎还回头骂了他们一句。

那两个还在墙下的同学被抓住了，一男一女叫嚣着让我们自觉爬下去，有一个胆子小的也下去了，我和马鸣还有另一个同学逃走了。
可我们知道逃不掉，被抓住的两个同学都是认识自己的，回头到学校里去认一认，就清楚了。
所以马鸣和他同学商量了一下，决定走前门去自首。可我却觉得能逃的了初一，到十五就还有十四天自由日子，不愿意现在就去束手就擒。所以我极力劝他们也不要去。说就几本书，他们不会真去学校告状的，现在回去就是找骂。
马鸣不同意，说偷书的事情不是小事，万一去学校告状弄一个处分，非被妈打死不可。
好，那你们去，我说。
我看着他们去了。接着独自一人在那必经之路的香樟树底下徘徊良久，最后也还是向着中学前门走去。
去的路上，正好遇见已经回来的马鸣和其余四个人，他们一脸严肃又有些悻悻然的告诉我说：“叫你去呐，就差你了。”

三
我霎时觉得很孤单，还有一些惊慌。
去了。
没想到那两个男女原来是看门的，更没想到的是那个男的竟然和我爸是同事，我还在纺织厂的车间里见过他。我不由得感到有些侥幸，便微笑的喊了一声道：“叔叔。”
“你是谁，是谁家的小孩。”男人问道
“我爸和你一起工作的啊，我爸是周XX。”
“哦，”那人果然脸色稍霁，道：“你怎么来这里偷东西来了。”
“我也不想来的，是前面那几个同学叫我来的。”我说谎不眨眼。
“是吗，他们说你偷得书最多，还说有一本化学的你姐姐要看？”
“哪里是我偷得最多，那个人，那个人，还有马鸣，他们偷得都比我多。”
“好了，那你偷的书呢？”
我实在喜欢那本化学书，我一直想象着当我把这本化学书送到姐姐面前时，她会怎样的高兴或者惊喜。我父母肯定也都会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就秉承家学，凡是不正当途径来的，都说是捡来的。所以虽然这时候被抓了个现行，我还是不愿意就这样交出来。我已经把那本书藏在了一棵香樟树地下。便道：“我刚才急着来了，在路上丢了。”
。。。。
已经忘了接下来是怎么被盘问的了，反正我答应会把这本化学书找到，送还过来，并约定以一个星期为限，超过一个星期，他们就要去我们学校告状去了。
走之前，我还谎报了一个情报，意求邀功。道：“我知道我们班还有一个人也来偷过书。”
“他叫什么”
“他叫陈宜持。”
“好，下次你把书送过来的时候，也叫他一起过来。你不叫他过来，我一样要告诉你们老师。”
“叔叔，我想求你件事，你这件事别告诉我爸爸，我爸爸要打我的，你告诉我妈妈好了。”
我这是在说谎，我爸爸不会打我，相反我妈知道这件事后肯定不会放过我。这么明显的谎言，他自然看穿了，所以隔了一天我爸就知道。我爸没有打我，同时也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因为我爸也是一个惯偷，厂里的棉花不料，铜线铁定，没少拿回家来。通常这时候我妈也会表示赞赏，但她面露喜色的同时又要痛骂一阵我爸。在这样的分裂的家庭里，我对待偷得态度便呈现为如上所言。
那人看穿了我的谎言，和他老婆笑嘻嘻对视了一眼，叫我出去。
我正是在这种类似于受虐倾向的享受中，一脸欣悦的应道：“好”。
然后还非常有礼貌的道了一声再见，弯腰出了传达室。

我手里拿着那本化学书，心里却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本书看来是不能给姐姐了。因为一个星期之后就要还回去。
可陈宜持的事情明明是子虚乌有，到时候他肯定不会跟我去，那两个人还不是会告诉学校？这样一来，这本书我还回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为什么要多嘴说陈宜持的事情呢？”这时会去的路上我对自己抱怨最多的。
就这么翻来覆去的想着，越想越乱，后来竟然开始认定索性把书扔了得好。便把书给扔了。
把书扔了之后，我倒真的变得像没事人似的，一样的上学，放学，放学吃肉串，上学晨读时挂上红肩带，去检查四五年级的胸卡佩戴情况，还有清点人数。
这样的工作不是每一人都能轮得到的，都是学习好的，让老师喜欢的，才能偷得这半点闲工夫，免去了无聊的晨读，还能四处溜达。

我溜达了一个星期。
有一天早上，在‘执勤’的时候突然被班主任叫了过去。。
。。
前一天晚上下了大雨，路上还是湿淋淋的，一滩一滩的水迹铺排在坑洼的路面上，我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墙角，痛哭了起来。
那冬天温暖的被窝，那特大洪水和《苗翠花》交响起伏的欢乐生活，还有母亲的惊喜全然化作失望和惊怒，同学的嘲笑，班主任班长的承诺的幻灭，行将而来的纪律处分。。
这一切的一切，让我倍感绝望，我真的觉得一切都完了。
哇哇大哭。
。。。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痛哭引起了上天的怜悯，还是事情本来就没有如我想象的那般严重。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最后的处理结果只有侥天之幸四字可以形容。
校长在全体老师会议前，对我和我所在的班级作了通报批评，但却没有在全体学生面前通报，而是做了保密处理。
偷书这件事情直到现在我母亲仍不知晓。


四
只是从此我心里多了一些负担。没人的时候我喜欢用牙齿咬嘴唇，咬着咬着，上牙就龅了出来。
后来我注意到有一个教自然地理的老师她也是龅牙，可她的下排牙齿也龅了出来，因而闭嘴的时候，上牙下牙又正好可以碰在一起。
所以在那间阴暗的自然地理教室里，我一边警惕着她是否有喊我名字叫我回答问题，一边看着她的牙齿，学着她的模样，用力把自己的下牙顶出来。

但变成现在自己的这副模样，牙齿毕竟只占了一小部分。

生铁

挺有意思的。但有一些场景描写还没有起到推动整个小说，或者叫和小说的灵魂融合在一起的感觉。写作者要平等对待小说里的人和物。其次，人物的刻画不均匀，急于在人物出现时勾勒出他的一切特点。其实可以慢一点。

其实你可以读一下魏虻的《同学少年》。当然，你不需要像那篇那么浓厚，但你可以参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