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属动物 她等了几分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岂料他就这样闭口不谈了。刚上车的时候,她就注意到驾驶座旁边摆着的金鱼缸。那里面放着的一些鱼,在逆时针方向绕着圈。 我注意到她盯着那些鱼看,好像其他什么都不够重要似的。她在327省道上拦住了我的车,正是这场暴雨下得热烈的时候。路上看不到什么车,视野里全都是撒泼的雨水。她头上顶着一只箱子,老远就腾出一只手挥舞着。我松开油门,轮胎压过路面,呼啦翻起的水尖叫着。车子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只剩下雨滴拍打车窗的声音。 我打开车门,她把箱子从头上取下来,双手抱着。她全身都挂着水珠,仰着头望着我,一边还剁着双脚。 我指着她的鞋子,“把那里头的水倒掉,上来。”她弯下腰,把箱子放在一边,然后坐在上面拽掉两只鞋子,当着我的面,拧出水来。然后在她爬上驾驶室之前,将它们甩给了我。 关车门的时候,她的身体好像腻在座位上使不上劲儿。“没关好,重关。”她不得不推开门,再一次用力拉向自己。捆绑在她身上的湿衣服,用堆起来的褶皱缓冲了她的力气,让她后来又关了两次。 她看起来就像涂满了糖浆一样沮丧。 “天气很坏,是吧。” “不下雨的话,倒还不错。”她用拇指和食指拎起两肩的衣服抖了抖,然后又用手背擦了脸。 我捻了捻收音机的调频按钮,FM87.5正在播报南面的坏消息。他们正到处赶人。我从座位下面拿出毛巾递给她,“你从哪儿来?” 我接过毛巾,那喇叭里正在说:“可靠消息称,强制遣送的移民队伍已经丧失一半人数,多人死于……” “这个时候,信号不太好。”他用右手关掉嚓嚓的收音机,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我用毛巾包住头发在脑后拧了拧,立刻觉得轻松多了。 “你要去哪儿?”我对着他的侧面问。车窗外面的天光照进来,他的脸有些发蓝。 “我带着这些货去海港。” “不过大桥吗?” “不用,这些不是送去对面的。”他转过头来盯着我问,“你要去那边?” 我把毛巾塞回原处。“不用。我也不去那边。” 他继续盯着前方。 我降低了视线,他的驾驶座旁边,放着那只金鱼缸。车子行进得很平稳,里面的水却一直晃得厉害。 “这些鱼很会跳。”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鱼缸抱了过去。她的衣服还没干,把鱼缸外面都弄湿了。 “你别靠得太近。”我有些不满。 “什么?” “你看,你把外面弄脏了,里头的鱼都看不大清楚了。”我用食指敲了敲鱼缸壁。 “啊,确实是这样。”她把鱼缸举起来,转了一圈,那鱼缸更糟糕了。 我不再看她,外面的雨势有增无减。这条道上的车一直极少。 她把鱼缸重新放了回来。这时响起了她清脆的笑声。“其实你是讨厌这天气吧。” 我的视线停在她移动的手指上,她敲了敲前车窗继续说道,“雨把外面弄脏了,里头的人都看不大清楚了。”我忍不住笑了,她可真够狡猾的。 我见他也笑了,就凑过身去重新打开收音机。 FM87.5: FM90.5:土耳其进行曲 FM92.1:“我听到很多的留言……” FM94.9:“手术并发症造成我们的视力下降……恢复供血供养……” FM96.7:“动脉硬化的问题……方法……” …… 转回去,FM87.5:……抗拒……躲开军队的注意……湿热病……破坏……长途迁徙…… “你说再过不久,那边还有人么?”我提高音调,努力盖过喇叭里的嗞嗞声。 他调低了声音,可那嗞嗞声仍旧不断,索性又关掉了收音机。等一切都静下来,这才缓缓地开口,“不知道。逃跑的人也不少。” “他们说被抓到的照样还得送回去。”我摸摸手臂,衣服干了许多。 “路上就死了不少人,全是病的。死掉的直接就地埋了。”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像是施了不少力气。 “嗯。那队伍始终是不可能停下来的。”我望着窗外更黑的天,开始有了困意。 “你要睡一会儿吗?”我见她半眯着眼睛,“从这里到海港还要五六个小时。” 她没再出声。直到遇见下一辆车迎面开了过来,她才从座位上惊醒。“我以为天亮了。”她把脸贴在车窗上,还试图去看那辆消失在我们身后的车。 我把她拉回来,然后示意座椅背后,“那里头有吃的,你饿了就自己拿。” 她扭着身体从后面掏出一个袋子放在腿上,拆了包装就往嘴巴里送。“要不要喂它们一点儿?” “不要喂,它们不吃。”我告诫她。 她把食物咽了下去,等喉咙里顺畅了,才接着补充道,“这些鱼在这多久了?” “从我上车开始,它们就在啦。”我松开一只手,也从她那边拿了一点东西塞嘴里。 “它们又不能说话。”她猫着腰靠近鱼缸,往里面扔了一些食物残渣。 我知道现在他生气了。他一边挡开我的手,一边大声喝道,“它们不用吃东西也能活着。” “因为这种理由,就养这种不吭声的动物。”我重新回到座位上,仰着头,抵在靠背上。 他半天不说话。“嗯?”我把头朝左转了一个方向,刚好看见他又伸手打开了收音机。 “……队伍从北方的高地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平原……到达目的地的人……开垦荒地……原本的生存方式遭到遗弃……气候和水土让很多人丧失生命……宣称:医疗设施将得到改善……逃亡……不计其数……不久的将来……富饶……” “对于他们来说,不吃东西的动物都不肯养。至于能不能吭声,那是另一回事情。”他任由喇叭里尖叫的高频声在狭小的驾驶室里乱窜。 我捂着耳朵,他整条手臂拦在我的面前。 我拦着她,不让她靠近收音机半分。她捂着耳朵,让我想起之前她那些狡猾的反驳。我继续抬高音调,“不能吭声,对那些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现在发生的事情里,不需要能吭声的动物。” 她沮丧地缩回座椅里,再也说不出话来。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她的衣服逐渐变得干燥起来。 “现在我能再看看那些鱼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头顶上刚好闪过了海港方位的路牌。 “你拿去看吧。”我眼前的雨水退了下去,雨刮器突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而车窗变得格外明晰。 我们准时到达海港附近,那座大桥就停在我们眼前。 “你不用去那边吧?” “不去。”她抱起鱼缸,举过头顶,后面疾驰而来的车灯穿过驾驶室,穿过她手里的鱼缸。那些鱼被惊醒,搅动着沉入水底的食物残渣。 就在后面那辆车过去之后,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等了几分钟,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岂料她就这样闭口不谈了。他的车继续朝前驶去,她依旧坐在驾驶座旁边,那些一开始在那的鱼,此刻睁着眼睛,悬挂在鱼缸里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