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1943|回复: 4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创] 市场,以及爱情故事

[复制链接]

29

主题

9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3-5-20 20:59: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3-5-20 21:03 编辑


刚入夏的这几天一直下雨,整个市场街的道路中间一片泥泽。往来的车辆将摊主们通常堆砌在道路中间方便环卫工人将其清除的垃圾堆碾散开来,烂菜叶子,腐烂的葱,鱼的鳞片和内脏混合在水泥路中间的浆水里。

十几分钟前,十字路口上人群拥堵着停滞在那里的情形现在已经稍微缓解了,前面的车辆从另一个小路穿越了出去,道路稍微通畅了,人们在雨中朝两个方向上移动,脸上禁不住都带了一点微笑。人们像在排着队一样,一列列一列列分开来,很高兴可以彼此在忙碌的节奏中间停下来辨认一下周围人的身形,一同走着路,骂一骂这里一向糟糕的交通情况,发泄一下自己在等待中的焦虑,也高兴可以有时间彻底安静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有些冷,人们裤子后面密集地溅满了洗衣服时必然要发一阵子愁的泥点,有些老人还要十分注意自己笨拙的动作,自己的胳膊肘没有妨碍到别人;带着孩子的几个说话的时候要注意坐在前面婴儿车里的孩子没有淋上雨,没有磕碰着旁边的车子的踏板。也不知道要下多少天,这个月都没有几个晴天。前天才洗的衣服,也还没干。晴不了了,唉咳,唉咳,你瞅,还在一个劲往后退。买了条鱼?买了条鱼,刚看见那边卖野生钓上来的鲜鱼,买一条。他们说。他们说的时候,旁边的一个胖胖的穿棕色套装的妇女眨着潮红的脸上的一对小眼睛,面貌忧愁,想起来刚才路过时,刚好看到那一对带着遮雨草帽的夫妇,他们将一大盆水放在行人来来往往的路中间,男的拿着一杆秤,手不停将大盆里的飘着几个水草叶子碎屑的河水搅浑,要不停地证明他的鱼这是从这样的浑水中生长和打捞出来的,女人撑开一个塑料袋站在雨里大叫野生鱼,快来买,下午才钓出来的野生鱼,她想起来那几条鱼带着蛇样的大块黑色斑点,脊背直直而湿漉漉地在浑水当中窜上窜下,带着尖而闭紧的嘴巴,互相仿佛绝不妨碍地紧挨着,满不在乎地上下翻滚着,擦着彼此的身体猛地朝下扎在一处缝隙当中,扭紧了身子,冲水面扑甩一下张开的尾鳍,十分有力量地霸占着彼此在水中的位置,她想她猛一看还以为是鲶鱼,她想那是肉食类的鱼吧,不见得他们能捕到黑鱼,但应该是黑鱼吧,由此看来,仿佛那被它们搅动的水流里还有一点危险。

人流已经稀疏的时候,夜已经黑了。市场上的菜摊已经收起来,只有卖咸菜和凉菜的小贩打开了白炽灯,其余的路面一片黑暗,也十分安静。喧闹被驱赶出了这一条疲惫了一整天的街道,在尽头处转移到了横在那边的另一路上,那一条路是充满了急急匆匆地行走着,打扮得非常妖冶明艳的特殊的女人们的路。似乎这路最多就是属于女人的。

这时候的雨也已经小了。雨确实已经小了吗?是的,马上要停下来了。 犹豫着要不要出摊的商贩,已经陆续将摊位出齐了。靠近经五路那头的夜市上烧烤摊位上飘出来的烟雾弥散得业已很远,盖住了空气里蕴含自雨水的潮湿气。

一个拾荒的老头佝偻着背脊,扎身在路边的一堆垃圾前,打着手电筒,在微弱的圆形光柱里继续寻找稍微值点钱的瓶子,将它们揣在靠着公共厕所墙壁放着的透明塑料袋里。他剃光了的脑袋上和下颌上有极短的白色头发和胡茬,头皮、脸部和手一色地发黑,穿着一件像是捡来的灰色西装。虽然他干瘦干瘦,可是倒也合身。由于他是站在肮脏又靠里的暗处,所以尽管街道上人来人往,也仍没有几个人能注意到他在那里。

不多远处有一群一身黑的胖大中年男人坐在一家移动缴费点的灯光下喝酒,四周除了滴滴响一下的车喇叭声,再有的便是混一些没有歌声低俗节奏里的男女谈着话的笑声——都是带着一点应酬的事故,一点丑陋的精明。那是成人之间的没有朝气且混沌的笑声。在那些笑声当中,生命仿佛早已经在腐败着了,在等死。

他呆愣愣,张着眼,对周围鲜亮的一切都感到习以为常,迟钝或者不大在乎,完全注意不到自己同其他人形象上的差别,以及那些喧嚣。他常常歪着反射了一点灯光的长圆的秃脑瓢,将手上的拾得物拉得远一些,辨认出其成色,专心致志,使人感到这个世界上他就只关注这一件事情。这类老头分布在城市里,活跃在某一片区域,职业正当,却生活得像流浪汉,不管他们以往在年轻时期的性格是怎么样的,在这样一个状态中的他们一律全像是属于一类特殊的物种,有一个共同的属性——都不健谈,锱铢必较,认识粗浅。其中有的感情冷酷,看人的眼睛是布满血丝,或者眼白部分全部蒙着一层不健康的血色浑浊的翳,其神情中除了质疑便仿佛不再有其他的什么意味了,而有的感情反而变得异常细腻,甚至和旁人打交道会略有点羞涩,生气也像是为了逗周围人高兴、讨他们欢心而故意做出来的。他属于后者。因为年老、工作环境低劣和无所依靠,他对待工作,对待和他们搭话的人,对待自己的宠物都有一种特殊的温柔气,看起来几乎是部分地丧失了性别,然而他骨子里也有无赖的性质。

他扎住比他上半身还要大的塑料袋的口子,一只手挪着那一点点小布袋头,另一只手抽着,使力将它背起来在身上,并没有拿一根棍子支撑地面——身子骨还是结实的。他将前后肢并拢着倒在一堆烂羽毛上的一只小狗踢醒,那只狗起先不大情愿的在他脚的摇动下抬了抬它的头部,睁大一双乌溜溜地在暗处闪了一点水汪汪的光的眼睛看他,可是迅速地就又将头倒在了羽毛里,接着他便又踢了踢它,用屐着黑拖鞋的脚掌践踏他的背,用力太狠了,使那狗几乎翻转过来,四肢朝上暴露出了自己柔软的腹部,它这才迅速翻滚着爬起来,奔出去几十步远,从一家摊子的桌面底下窜出来,折一个大弧线,然后步态稳稳地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那里远远地停着一辆装满了一天收获物的三轮脚踏车,车的尾部带着支楞在外面的大件木头家具,主街上霓虹灯的光低低地照着车的挡板上闪烁,非常不安,仿佛这些灯光在这样破败的暗处被冷落了一样。

那是他的。他把背上的放下来堆在车上,用布条将它们在车身上扎好,车身以及架在车上的物什跟着他的抓住布条往下吃力的动作摇摇晃晃。

他在曲巷里来回地转来转去,狗在他前面跑,他看不见它,但是他知道它肯定在附近或要么远远在后面跟着,总会回来的。两边是白白的在黑暗中比他还要明亮的建筑,越往里面行进,整个街道里就越只有他的车子的零件哐啷地摇晃声和车上的东西碰在一起悉索的声音。世界除了天空和道路,其他房子和人都在夜晚里明显得表达了对他的隔离,只有他自己的那个老房子是向他开着的,他顺着一条曲曲回回的路线到达它,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进入它的内部,在窗口外射进来的一点灯光中间,看着处在黑暗中,熟悉的、灰扑扑的旧家什、旧摆设,然后,他拉开灯绳将持续了许多年的陈旧和安静看得更清楚一些,像是完成了与世界的、与人的全部交流。

  他打来的电话时,正是在警车响了好一会的时候,她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想她。他问她外面是什么声音那么吵,她说是一队警车,过了一辆又一辆,好像还有救护车,好吵。他问她怕不怕,要不要他来陪她。她心里有点发酸,又不好说要,又不好说不要,只是停在那里沉默着,又害怕他感觉她冷淡,便问他女朋友呢。他说回老家了。两个人都没有了话。他停了一会说你看我现在独守空房,你不心疼我。她心里酸酸的,又用一种勉强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你来啊,声音有一点发颤,不知道他听出来没有,怕他听出来,心里又苦涩又慌乱。他笑了,说星期六来找你吧。接着强调说不许加班。她说加班还能我说了算啊。她不知道她说这句是多余的,她只知道那句俏皮,可是没听全里面的那点坏劲。他说我和她快要分了。去年你都跟我们说你们要分了,现在不好好的。他说我和她也长不了,你心里清楚我和谁都长不了。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不确定他究竟是要她怎样,他从来不强迫她,他自己也说过给不了她幸福,他对她说自己谁都配不上,也配不上她。你就是分了也不缺女人。她说。他说你不想让我分吗。在这句上她敏感了。他总是对她说这样许多轻薄的话,她听在耳朵里明知道是轻薄的,是不算数的,可是浑身还是会打颤,还是会甜蜜,还是会想他很久,在心里沉甸甸感到那一点忧愁。即使听到了他的声音,看见了他的样子也还是在想。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即使她狠狠地抓住了他,摇晃他,推他,也无法逼他给出她真正要的。她说,我跟你说你不要和我说这些话,我都不想听,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说。最后一个“你说”是带着一点严厉气的,是包在黑色的棉布里的一块滚烫的石头,热在里面,冷在里面。他说我知道你想。一段沉默。以后不要和我说这些。一个短短的仍旧沉默的间隔。好。他说。她的心疼了。你知道山羊去哪儿了吗。他问。电话里的声音远远的,恨不得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努力地去听他,可是还是那么远,偏偏又恨他的话又说的那么轻,那么没有用力,使她辨不清楚,像是梦里面着急看不清一个人的脸。他还在周口吧,上个月他在郑州找工作,在我这住了两天。去乌鲁木齐了。不可能吧。现在在乌鲁木齐,快吧。什么时候。她在激动中被她压抑着的想向他撒娇的语气现在全带出来了。就这个星期,现在人在乌鲁木齐了。他去那儿干什么啊。洗车啊,山羊这逼还想当画家呢,哈哈。一会儿给他发个短信问他。

床就紧靠在窗边,她爬起来朝下看了看外面夜晚的黑暗。其他房间的窗户里的灯都熄灭了,要么就是还没有从外面回来。只余下一阵阵雨后冷冷的潮湿气流吹着她的脸,她将胳膊伸展出来,趴着,从建筑物顶上看到远处闹市上的灯火蒙在建筑物背后的红光。那里隐约还能传来一点嘈杂的音乐声。楼下有个人喝醉了在那里骂他的女人。啤酒瓶被摔破在墙上,女人在哭骂。那种骂是懦弱的、忍受着的,几句里才还他一句的骂,还没有到完全忘记自己女人的清洁属性的地步的骂,然而已经是肆无忌惮的粗野的骂了。

你在干什么。在看楼下。楼下怎么了。有个男的在骂一个女的,还打她。靠,你不要看了,小心他们看见你在看了骂你。她关上窗户又打开,还探在窗口外面。你没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真的已经进来不看了。你就是没有。她关上窗户重新坐在床上,抓一抓她的被子面。我现在还在不在窗户外面了。不在了。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了。我想见你。沉默。喂,你还在听吗。在,明天还要在公司开门。星期六见个面好吗。她心里一阵温热了,竟然崩出一点狂喜,心跳也重了,疼疼地以一个节拍打在那里。喂。来干什么呢。她怕老板儿子或者老板看见他们,她因为这样一个被双方认可检验着的正式交往,已经克制自己很久了——不把朋友带进房间,不在外面穿太过分的衣服。他们是住在一个区域的。可是她也只是在一瞬间惯性地想到这一点担心,随即就说好。

然而,他星期六并没有来。他没有发短信解释给她为什么,她也没有问他。渐渐她也不再将这件事情挂在心上了。他本身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她还不了解吗?他也是她大学的同学,正是在他们一群男女当中的宠儿。仅仅看他身边走马灯似地女人就已经够让她心凉,够她受了。可是他还是依然是那个可爱的名字底下存在的那样的一个人。正因为他有那样的性子,过分喜欢说那样使人惦记,又无法当真的话,所以才更容易原谅他,不在意那些美妙的引诱的落空。到下一次,女孩们还是会欣欣然听他说听他笑,他自己也毫不在意。可是这种不当真当中并没有她的不当真,任何清楚他的伎俩或者在爱情当中出入寻常的人都不会当真,而唯独她确确实实是将他的一切话语都要在心里细细思量上很多遍的,她也怀疑,可是她无法走出这种怀疑,给自己一个痛快又彻底的结论,说到底还是她自己贪婪,她心不甘。

她常常在上班的途中通过那个市场,非常普通肮脏。即使她和我一次又一次地从其中穿过也仍然一次又一次默默惊讶。我们都不能理解人们怎么能容忍自己日复一日在那种混乱,充满尘土,垃圾,恶劣的鱼腥味和腐败蔬菜气味的空间里长期生存,长期运转自己的属于不同活力时期的生命。常常就此讨论。这里不涉及在低微命运中人是否乐观的问题。不用讨论这种无效的问题。我们只想问他们怎么能够身在其中视而不见这种明显低于人的生理正常容忍度的现状。我们早上在那里走,他们在旁边忙忙碌碌地从事搬运,将关着许多活鸡的黑屋打开,使那些不经常叫唤的家禽呼吸呼吸新的一天的稍微新鲜一点的空气,等着被选中屠宰;他们将车嘟嘟嘟地开过来,用网从生锈的水箱当中将肉质厚美,张合嘴巴、扭动着身躯的鱼捞出来放进市场边得池水中,有的鱼被投进去时姿态不太好,直接从池边弹了出来,那人便懒洋洋走过去,将那鱼拿在在手里重新丢进去,也不看那鱼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人们同样把牛奶搬出来,把一袋袋蔬菜摆在昨天的位置上,人们把凉菜摆上,把咸菜摆上,卖馄饨的将摊位摆出来在路的两旁,等等,一日一日地重复。如果这样的描述还不足以说明这种情况的乏味的话。在中午的时间段他们的摊位上往往会多个孩子,或者只留下一个人看着,因为要么是孩子过来摊位上吃中饭,要是摊主家人中的一个已经回去取食物,或者有的两口子就就在前面油腻腻脏兮兮的大锅前面吃他们就地按照习惯简单准备的中饭。这也是重复的,以此类推晚上也重复。他们的面部常常是浑然不觉的自然而然地嬉笑——在早上,顾客十分多的时候,带着世故庄严的凝重姿态,到中午饭头没有人流的时候,他们完全放松,露出他们的牙齿哈哈哈地吵闹。他们把收音机挂在挡雨的铁板的钩子上,听着劣质的评书段子,不健康地虚胖的脸驯顺地就在碗前,女人将脚提起来翘在菜板上,男人斜着肩膀从对面卖咸菜的主人坛子里捞一筷子,猫着腰笑着跑过来。我们不知道人们是怎么看待他们自己一日又一日的重复的。可是我们想任何人作为一个路人,在这天街道上走上一年,任何一颗心,哪怕非常迟钝,极不敏感也会十分痛苦,她和我也是。

她的居室处在一个从市场那边下来,往北,靠里的死胡同当中,是三楼上的一个小独间,有自己盥洗室。隔开她两米远的另一家的窗台口上挂了一只鸟,整日整日地只见它在那里转着脑袋思索或者跳跃,却也没有见它叫过一下,应该是被专门毒哑巴了的。剩下的只是对着的一条窄巷,两边只有在晚上才会亮灯的几个窗口。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干净的癖好,或者,她能从环境严格的清爽中获得乐趣。即使是在这样一间极其狭小的斗室之中,她常常将地面擦得几乎一尘不染。墙面上贴满了壁画和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设计图。她将桌布细致地铺平在很窄小的桌面上,而且时常更换。桌面上放了一只玻璃花瓶——一隔几天就在换掉里面的散尾叶或者竹蕉,一个自己的用来设计服装的绘图本,装化妆用品的纸盒。除此,她为了整洁其他东西什么也不放。她是十分强调自己有理想的。她想做的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图片设计,她想要的是自己的工作室,可以自由地实践自己作为设计者的愿望。当然,她认为在现阶段即使做一个和服装有关系的更简单的工作也比现在的岗位强。然而,她知道目前这样的状态在她的地位上已经够好了,老板对她又特殊,种种关系无法割舍。况且,她可并不经常思考这些。毕竟,她是个思虑非常浅的姑娘,只在事情临到头上的时候才会焦躁,或者就手足无措了。她最先注意的事情总是她那些浅显的欢乐。

在以往,她是完全没有自己的自由空间的,所有的时间都是心甘情愿地被朋友占去。一群伙伴都是刚毕业的艺术专业的学生。她跟着他们去喝酒——他们总是亲热地叫上她,到了晚上怎么方便怎么来,常常非常自然、大方和清白地和男孩子就近睡在一个住处。有时候,他们一连几天都在她这里吃喝睡觉,夏天在她面前也是很随意自然地光着膀子。比她小的男孩子们信任她,如果她接受他们他们很愿意把她看成恋人,可是她和他们之间的熟悉和亲近是不涉及欲念的,就好像水和油无法互相溶解。她和他们的关系就是亲热的姐妹。他们是她的妹妹,而她并不是他们的姐姐。她性情随和,没有那种严厉、高高在上的习气,所以不应该是一个姐姐。比她稍微大一些,或者在圈子里面说话有分量的男生和她的感情内容便复杂一些。大部分是把她当一个外形突出的学生妹罩在那里。他们喜欢她,觉得她容易亲近的,个子大——很容易使人联想一个充实在手臂里的拥抱,长相顺眼——打扮得恰到好处又有风格,性格又大气直率——同时内心充满了很多细腻的又幼稚的情怀。她是那一类完全没有心机的女人,或者说背景非常坦荡,以至于,与她相比,其他女人仿佛都是打着斜杠的阴影部分,唯独她,即使是站在她们中间,也还是鲜明地站在阳光里。这一点十分肯定,也很罕见。他们对待她的感情,除了包含有隐约的男孩对女孩子的时常压抑着的幻想之外,确实还有一种单纯的深情厚谊。他们性情烂漫惯了,喜欢心情舒畅、自由地和她呆在一起,并不是简单把她放在身边做一个点缀。而这部分关系的重要性对她来说还在于,他们之中有两个人承担了她一点暧昧微妙的情愫。而这些感情,无论是单纯的还是暧昧旖旎的,都能在她的心上激起一些美好的波动。大部分时间她将那些关系一股脑地模糊承受着。而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偶尔挨着个把他们在心里排列一下,细细地分开。她很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处在爱当中,既有友爱诚恳的关怀,又有部分是关于爱情的时常莫名就激烈起来的若即若离的焦灼感,然而这些又全都是一些没有(或者永远无法)兑现的爱。

自从她的那些朋友陆续找到工作,从她这里搬出去之后,在这个房间中她就经常独自一人了。白天,她走路穿过几个路口,坐车去公司,晚上回来之后,在锅里按几把青菜,之后,慢慢把它们吃干净。接着她就开始滑稽地忙碌了。她那不能算是轻巧的身躯——仍然是可爱的,裸露着大半截结实、年轻而丰满的光腿,在狭小的居室里转来转去,手脚不停将地面拖得极其干净,把花瓶里的水换一换,挑出明天出门要穿的衣服。她要洗洗头发,洗洗澡,把内外衣物认真地洗净,重新将头发吹干,吹头发时一定要长时间用滚梳恢复前前后后的发卷,直到发梢干焦焦卷起来,发硬而不散开。然后再将地面的水渍最后拖一遍,她就躺倒在床上,把灯打得暗暗的,闭上眼睛听广播,听着的时候就可能这样睡着了,耳机里的广播孳孳响,一点暗暗的光从她的窗口透出来。等到很晚的时候,人们有可能就看见她的卧室的一点亮自己灭了。那必然是她中途醒了一回。

偶尔她男朋友也过来这里看她,名义上看她。她心知这种关系是长久不了,可是两人都已经见过了家长。她爱他吗?不。他呢?她认为不大可能。这提不到爱上,她说。他是老板的儿子,刚好和她同年,他们是被大人们硬撮合在一起的,彼此也觉得家庭和相貌都合适。这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是为了她的往后可能有一个稳妥的依靠,她才愿意和他出去,让他吻她。然而,他对于她却有了一阵越来越急切的狂热,糟糕的是他几次三番想要她。她之所以奋力地回绝,全是因为她太知道他的意图,一旦给他得手,他还会不会现在这样甜言蜜语,还会不会要她呢?他不是容易付出感情的人,对于肉体却有反常的贪婪欲念,在她面前时尤其露骨。他眼神经常是恐惧的,躲闪的,生着一张扁平而毫无特点的脸,他对家里撒谎,忍受自己各种欲念,而且他还要忍受这些欲念过多在他脸上和举止表达出来之后的后果。他父亲是勤俭刻苦,从穷困中起家的实干人士,信奉那些终于促使他成功支撑的起家业的各种丛林规则,心狠手辣,个子矮小,精明而顽固。像所有父亲一样,他对姿态鬼鬼祟祟的儿子的某些反常的言行非常敏感,如同狗嗅到狐狸的味道一样本能,看他的眼神进化地十分警惕和怀疑,时常盘问他,数落他,零花钱被严格地限制着,甚至他的电话费用上也毫不放松。他心气虚浮,才疏志大,自己没有工作,尚需要他父亲全部的供养,所以唯唯诺诺不敢同他反目,可是这种现状和他对他父亲的妥协使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了莫大的羞辱。最后,严格的管教到底更助长了他一股无法见光地虚荣劲儿,即使在别的地方和人面前胡乱吹嘘,结交一些行径黑暗的人,也缓解不了他因为欲望而产生的肤浅的孤独。她猜想是他长期的性的压力,使他弯腰驼背,倘使他没有这样的缺陷,以他一米九的个子,怎么也是体面的,可是即使他故意挺直身板,从外部看他,也总觉得他哪里不对。老板告诉过她,他有过抑郁症的病史,就连这点也不能使她对他有一点怜悯或者对他的强迫有一些宽容的谅解。他大概是认为自己是吃定她了,这使她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只要他一进她的门,她总是如临大敌。然而要说她没有一点对他的欲望是不对的。她之所以这样戒备全在于女性为了保全自己最后筹码的本能,这里的理智与她平时的散漫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她的个性并不拘束,但是在面对他时,为了保全给他以及将被他间接传达给他的父亲的良好的印象,她整日战战兢兢地故意庄重,节制自己的不太符合教养的习惯,扮出一副十分持家的模样。

说来滑稽。他真的被她搞得昏了头了,完全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只想着谈谈恋爱,玩一玩女人,既被经常处在他身边,以后可能属于他的轮廓结实的肉体吸引,又常常被她对生活的一连串天真幼稚、浅短的、理想化的无知看法激励得欲火焚身,而她头脑里只认定了要促成结婚,即使自己同时也被欲念驱使着,也是一个劲的害怕,可是,实际上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他这种向她直白表露的强烈欲望感染得欲火中烧。

很多次他都将手伸进去了,在一个封闭居室里长久的爱抚和吻使他认定自己这回必然可以遂愿了,可是就在他要更进一步时,她却突然陷入一种使他极其反感的忧郁中,把脸通红地转过来低垂下去,一脸严肃。这一转变竟突然使她看起来老了一些、十分丑陋了一些,使他的欲念也马上消减了不少。接着,她把披散下来的头发用手整理整理,然后就一声不吭,死命拒绝,要不就是跑到盥洗室,将他锁在外面,使他既狂怒又大惑不解。同时,其他许多特殊状况也竟经常碰巧发生,好阻止他。比如,一次晚上,他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要他回家,他是不敢不回的。还有一次,他背着个笔记本陪着她在街上逛,讨好她,恭维她,爱她,也盘算她,那个计划在他心里翻腾了一整天,在对理想的画面的想象中他煎熬了一整天。后来终于哄动她回了她的房内,带她看碟片,打算诱惑她,要她把里面的内容实践出来,可是她却说自己正处于生理期,也许她在搪塞。他喉咙发干,生气地看着片子,而她假装大度地在卧室里走进走出,坐下来时也哭丧着脸愚蠢地试图显示出平静的样子,坐在他旁边,时刻不忘躲避他的接触,使他几乎陷入绝望的苦恼中。几次这样反反复复,他的耐性几乎被磨光了,对她也慢慢失去了兴趣,两人自此瞒着他父亲,疏远了。他本身对她就没有多少实在的感情,所以只要离开她就不怎么会留恋,他有那么多现实和矛盾的复杂焦虑,使他很容易就能忽略和忘记在这个简单的不值一提的女人身上的失败,他无暇顾及。再说,该摸和吻的地方他都摸到了和吻到了,使她数次陷在对他的反抗中,使她苦恼,泪流满面,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认定了自己从她身上是不可能再得到更多的乐趣了。只是,可怜她却还在那里幻想,等待他偶尔打来的电话,好衡量他们之间恋爱的顺利程度。

像这样的其他人是有的,除了男朋友这样的,更加其他的人,也还有一些,可是她心里唯一的惦记得最热烈的还是他。

几日后,她要和同事们一起去聚餐。有六个同事新近加入,要融合一下团体气氛。一行人叽叽喳喳从公司出来,走到马路上等车。老板——她男朋友的父亲,舒展着眉毛正站在她旁边,为自己即将贡献出的饭局显示出一派慷慨的神气,站在给自己卖力的人群中自有一种优越感,虽然平时他话很少,可是这时候也要找她说上一两句,把她当成准儿媳妇看待——和一群员工在那里,他需要一个和他亲近的人缓和一下与周围人的距离,显示他局面控制的手段。这个时刻,她却正好接到了他的电话。她首先表现出来的就是脸色通红,表情突然凝重了——她的表情的凝重并不能使旁人看出问题的重要程度,因为她对于问题从来也没有考虑和比较过重要性,只是在它们一个个过来时,她一个个想法子解决,平时房间稍微有一些乱和毕业设计没有通过作用于她之后,她脸上的表情也都像是这样,是完全一样的。她挂下电话什么不说,只是在那里无助地看着周围,似乎面临着一个十分重大的抉择,可是又看起来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接着电话又响了。她接着,用头发盖着电话,拿另一手捂住通电话的那边耳朵,说话声音是小的,“不行啊,现在不行,你先等一会儿……你先去吃饭,我很快就过去了……走不开,不行……”挂断,电话又锲而不舍地打来,她只能接。再挂断,又打来,她让步了。

他在她那里住了下来,带着所有行李。工作丢了,女朋友和他赌气回了家里住。这些话他一句没对她说。她还是从其他朋友那里问出来的。她刚见到他时就看见他坐在她的门前的行李箱上,抽烟,上身穿着一件估计唯独是干净的灰色汗背心,脖子上还挂着他和他女朋友各有一条的链子。靠墙放了一个画板,堆了一摞绘画集,和自己的画乱七八糟的用绳子捆在一起,一盒装颜料和画材的工具箱,另外,还有一辆崭新的山地车。她看见他在那里一下子就感到她的屋子仿佛已经满了,满得连她自己也装不下,全心的欢喜和注意力全都到他那里去了。而且,整个世界都跟着这种满和注意力的集中变得稳当了,平顺了。仿佛她整个人都完全了,什么也不再想了,什么都可以接受。这是在爱中的人经常可以体验到得世界非常庞大的气象。可是这种平顺很快就开始使她不安,似乎这种平顺实际上是一种乔装打扮的非常温和的危险,只需要稍微转到一个侧面看看,就能看出它的有杀伤力的锋利棱面。她掀开邻居晒在过道上的衣服,走过去给他开门。过道里满是潮湿的木头和箱子常年闷在黑暗中的腐烂气。

第一天晚上,他就告诉她他想同居。她不同意。他问为什么,她在吹头发,告诉他她有男朋友,以及双方家长对这一关系均有郑重期望这件事。她从没有对其他男同学讲过它,以避免他们和她疏远,更何况是他。满屋子都是他抽的烟。她边说着,边使劲吹她的头发,在吹风机声音的掩饰下,将话终于说明白了。我想她从来不习惯于说谎,这样的人对生活的认识简单,在遇到本能想要掩饰某一些事实的时候,根本不能知道首先应该掩饰什么,所以要么就是隐瞒,要么只能一股脑地和盘托出,所以不大会说谎,至多处在这种类似说谎的处境中。他刚洗完澡坐在床上上网,听完那些,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以为他在难过,或者打游戏,可是两样都不是,他在登录求职网站。她躺倒在床上就睡了。过了很久,他也躺下。等了一会,各种动作都安静下来时,她听到黑暗中有什么声音在响,始终想不到是什么,又不想转过去看他,以防他误解自己,过了一下才悟出来是他在听耳机。这耳机就这样响了一晚上。她依据这一点一直以为他在生气。

他是那种你把他放在哪里都会很显眼的人,家庭富裕,自信而无所畏惧,走路时目不斜视,灼灼地望着前方。一个人刚巧又有一些才干和机警,在外表和家境上又仿佛比旁人胜出很多,以至于自己也这样肯定的时候,便常常会将自己想象得无所不能,总想什么都要,什么都要最好的。倘若在这个时刻,他又突然遇到了一点挫折,或者无法达到自己期望,便会不动声色地迸发出一股十分老到的狠劲,这种沉默的隐忍力量的发作常常将持续时间很长,其他的什么别的都不再像轻松时期那样顾及到了,除非有更加特殊的事件——与他此时热切盼望的事件相比,等同重要或更重要,才能使他的关注有一些分散。人通常把这种变化归结为成熟,可是成熟这种提法是模糊、肤浅的,很容易使人们误以为这人的性格居然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变化。他爱画画,也爱女人,但是这两样的爱在他那里都受了理智的威胁。或者他的理智总是妨碍他毫无保留地投入其中。他可以全部割舍,为了未来的他所称之为的发展——实际上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要有什么样的发展,将他们完全弃在一边。

他和他女友们的关系并不是不深刻——人们在讨论两个男女的爱的时候,实际谈论的使他们痛苦的东西更多是他们共同的经历,肉体的和精神的,是时间和地点的重合导致的直接的、有一些暴力的联系。两个人并不是被爱深刻地联系在一起,而是被一种共同的时间感,共同的在一个地点的在场慢慢磨练出的意志联系在一起。当他们在想到自己的爱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恋人的形象,而恰恰是那些使他们的本能冲动深刻地联系在一起的时刻。仅仅是爱本身是无法深刻的。如今,他暂时忘记了她,仿佛是他因为和她的危机,而饱受折磨的心被施加了一剂使他反感又不得不领受的麻醉,他躺在那里,满脑子想到的都是身边这个女孩的肉体。他想象她那微胖的、沉落在黑暗中的熟睡的起伏,她稍微交叉着扣在一起的脚掌和踝骨,柔软又如同羽毛蓬松的阔嘴鸟一样滑稽的一对胸脯,想象她的吻,她可能是什么滋味,她肢体张开在床上的形态。当他沉溺在这种对她肉体的想象之中,她本身的存在反而乏味了;他不打算靠过去;他把耳机稍微拿开,听见了她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克制着的粗重的呼吸声,不禁笑了出来,她早晚得是他的,并不需要在她明显会娇柔做作的时候,会首先拒绝他的时候着急;况且他现在十分疲惫,他宁愿她安安静静不要介入他,打扰他,使他睡到天明。明天会好一点的,那时候整个世界比现在都要好一点。

他告诉她正是在入秋时,他们第一次闹翻,之后越来越严重。到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她开始骂他。他实在是被女人和家庭惯坏了。她将从天井中间的晾衣绳上搭着的他的衣服全部收起来,也不叠,直接塞在纸包里,要他走。他们住在四楼,当时正是晚上,其他邻居都差不多睡了,只有一两盏住户的灯从门顶的窗口打出来。从天井望下去,黑洞洞的一片,一点光照在方形的、结了冰的灰色水泥地上。四围是一圈毫无诗意的冬青树,长得又高又浓密。从黑暗中,僵硬地向上面的一点黯淡的光明冒上来,露出它们整齐的圆顶,甚至像是一个个坟丘。他醉醺醺,蹲在楼道上抽烟,手里自然还攥着房门钥匙。她把铁门啪地一下关上。他继续抽他的烟。过了一会,他拾起他的散在楼道上的行李,用钥匙将门打开,走进去。她躺在床上,灯自然是开着。知道他进来,她爬起来,跪在床上,问他为什么进来,说这里不是他的房间,他没有权利在这里,这里的房租和电费全是她自己的交的,她说他没有任何权利进来,她和他没有关系,他什么都不是。她叫他出去。他安静地把东西全部放回原处。她跳起来,将它们重新扔出来,堆在地上。他放一个她扔一个。等他终于停止了整理,她默默将所有东西重新装好,比上次还要完整一些,不那么将就,以表明她要他离开的决心。他坐着,看着她挺直着自己瘦长的身体来来去去,小心地从他的大件行李上迈过去。这是他曾经爱的身体,现在也爱。他几乎无法恨她。当他看到她泪水都已经干掉的脸上面无表情,从高高的柜子上面找寻袋子的时候,弯曲的一缕缕头发垂下来在她的背上,指着她的腰窝,他无法恨她。她蹲在地上用床单将他的被子包好,将他的几件大的衣服叠好塞进去,一点感情也不带,她的笔直扭动的脊背正对着他。接着,她将大件收拾满意了,站起来,看也不看他,将他的洗漱用品和画具一样样清出来。她从卫生间出来时,一次拿得太多,他的电动剃须刀掉在了地上,她走回来,弯下腰把它捡起来。最后,她将大包的行李一件件,从屋里重新扔到外面,他始终坐在那里看着她,她气喘吁吁走过来,勇敢地面对着他站着,他侧望向一边,夹着烟头。她用手指指着门,说出去,你现在可以出去了,你的所有的东西我都已经帮你提出去了,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东西了。…真的,你不需要留在这了。…你自己看着办,我要报警了。你不要让我在大半夜吵得邻居们睡不着。她等着,他不说话。你不要再找事。我求你了。他不说话。现在我已经和你没有什么好说了。她说,接着,她直呼了一句他的名字。算我求求你,还不行吗,你要有一点良心,让我好好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不行吗。她的声音也是奇妙的,甚至直到那时都是吐字十分清晰,有一种通常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韧劲儿,这种说话的习惯使她的语气永远都带着一种非常自然、镇定又妖娆的神气,这种语气使她说什么话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这个娇弱与镇定结合在一起的女人的魅力使人联想到她富裕和教养良好的家庭。这一点也是她身上最早打动他的那部分,其他地方在后来越来越才被他发现。她拉他的衣服,两手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起来,最起码使他稍微有一个移动。他重新又坐回去。我求你了。我们已经结束了。你难道不想让我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了,我太累了,真的。这些话说出来像是念台词,然而她并不是在表演,至多是下意识地感觉到这种语气同电视里的对话有些相同,从而伤感地联想到自己的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耗费的命运,然后会在这种联想中把自己给感动了,接着的话便失去了一点动真格的力量,好像,她自己的话的力量随着自己的这一联想而被消解了。可是,她没有装,她说的句句实话。语言的表达方式也只有那几个,你要她情急之中怎么有闲暇去寻找措辞。我已经为了失去的够多了,人要有一点良心。她哭了。她打电话仿佛是要报警,他走上前去夺她的手机。她说,你让我打啊,你害怕了啊。她直呼他的名字。我不过给朋友打电话,让他来接你,你现在害怕了。把电话给我。不要取我电池。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啊你。接着仍旧是哭。她去找另外一个手机,他抢向前一步,把手机扔在地上,她过去拾起来,他拉住她,一巴掌打着了她的脸。她说你打我,你打我了,好啊,你再打一个我看看,你现在长本事了,打女人了。打女人算你是现在有了本事了。她说。有本事你打死我啊。你除了喝酒、打女人,你还会什么,你自己说说。你什么责任都不负,你还打我。你算是个男人吗。接着便是一个哭泣,一个抽烟,沉默。他摇摇晃晃走出去,扶着墙,将包裹提进来,没等他放下,她又把它夺过来,扔出去。他走到外面,她看着,他跨过走廊上的铁栏杆,站在屋檐边上,两手扶着栏杆,接着一只手扶着,夹烟的手空出来,把烟叼在嘴上最后吸两口,然后扔下去,那个火星就在底下的黑暗的深井里暂时亮着。他作势要跳下去。她跑过来,拉住他,哭得更厉害了。他嘴巴里话都说不清楚,嘟囔着吓唬她,猛地要松手,她哭叫了起来。她死活不松开他的胳膊,他只好任她拉着,重新爬回来。后来,整个清冷的冬天的楼道的夜里就只剩下被关在屋子里的她的哭声。

他呆在她这里,看着她忙忙碌碌。

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她要到公司开门,常常是已经有一队人拿着早餐挤在门口等着她了。她打开门,他们一拥而入。

他则缩在被子里,等她走后,大喇喇地躺着,把金属乐调得最大声。之后,他把门敞开,让窗户和门两边的空气对流。他注意到她门对面住的要么是一对情侣,要么是一个小姐,像是小姐。一个极其低矮的女人,妆化得很浓,极圆的脸盘,脖子不是很短,当她赤身的时候,他看见她的胳膊和腿也全是滚圆的,不胖,像一个结实匀称的孩子,有一个饱和的身体。她并不避开他的眼睛。她的房间里常常有一个同她一样矮而黑的男孩躺在床上,而她那时就差不多是坐在床边,或者就站着对着镜子画眼妆。他们非常相像,都颇使人诧异地习惯于赤裸——或者只穿着内衣。他们的窗户没有窗帘,屋内的摆设既杂乱又拥挤,皱巴巴地新旧衣服堆在床上,一切都好像是临时的,一切都漫不经心,又彻底地展示着贫困和粗鲁。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做爱。当他这样一个人在这里,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几乎都在那边,他从来也没有发现他们拥抱在一起。他头一回看见那个女孩只穿着内衣站在窗前时,惊讶地更仔细地看了看他们,以为自己看错了。有一次,他走过他们的门边,门口摆着几对球鞋,门稍微打开了一点,从门里透出一股酸臭。

她从公司回来,带着一阵外面的清新气,围着一个电磁炉做饭。他问她对面的事情,她一脸的嫌恶,他不知怎么竟觉得放心了一点,然而对她的审视却因为她身边的环境有些异样了。他是从来没有落到过这种低落的处境中的,眼看着那些事物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他心里竟埋藏了一点怒气,对一切挨近他的事物都暗自有了一点生理的排斥。和他的家庭和解,以及工作重新找好是他到这里三天以后的事情。

她后来说她没有拒绝他完全是因为她自己想,她知道自己当时肯定会让它发生。和别人谈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穿着睡衣,无精打采,可是并不能看出是不是后悔。她坐在床和墙壁之间的夹道上垫着的报纸上,背部顶着墙,头仰望着,赤着脚掌,手抓着脚板心。外面的风吹进来,在屋子里流通。瓶子里的叶子也还是新鲜的,但是比较起它们以前的状态,这一簇失去了一点新意。床单也刚才换洗过,铺得十分匀停,像是很久都没有人碰过的床套,而不是床单。她说自己现在都不敢坐在床上,一碰着床就想起和他,晚上就在地上铺一张席子睡觉。有时候,一个人就坐在那里,看着床那边的窗户,看着对面的树,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开始流眼泪了。也不是因为那件事情,就是自己一个人突然哭一哭,再把眼泪一擦。也不是因为悲伤,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看着,什么也不想,眼泪就流出来了。

整整五天时间里,她全在给自己找一个借口好把自己给他。绘图的时候想的是他,替公司接电话的时候想的是他,被数落的时候想的是他,吃饭的时候也在想他,就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安稳着的时候,整个人也成了意识模糊的一团幸福,全在那里感受了一件事——他在那里。下午,在办公室都看见天上昏昏黄的成片朝一个方向移动的乌云,外面的街道上远近都是汽车急切地鸣喇叭的声音。到她下班的那个点上,雨已下起来了。一开始冰凉的一点点雨水重重地砸在人脸上,到后来,街道和房屋全部都浸在雨幕里。她没有带伞,公交车直直地在雨里冲开一条线路,仿佛是行驶在一个四面无人的世界。挡风玻璃上的雨打也只在司机前面开出一扇明亮清晰的小窗,瞬时又模糊下去,两边的车窗外面只能看得见一片浓绿。她靠在车窗玻璃上,跟着车身的震动,在熙攘拥挤的人群中,给他打电话,要他过去接她。下了车直接走回去,身上要湿透了。他带着伞从市场里面踮着脚尖跑出来。两个人就在雨里合打着一把小遮阳伞回到了房间,身上还是湿的差不多了。他问她没带伞怎么也不跟他说一声,他可以送到公司。她说坐车走回来就几步远的路,不值当你再跑那么远。市场上脏死了。她接着又说。她说的时候,径直放好包,到柜子里翻衣服,然后问他去不去洗澡,他说不去,她自己去了。临走时,她告诉他还有一点面,让他把菜买回来,洗一洗,放在那里,等她回来,她提醒他一定要出去买,不要懒,一定要洗干净,一定要仔细菜心,不然她还要再洗一遍,不要碰她买的草莓。他要她洗快点,别着凉。他在盥洗室上厕所,说她忘了拿浴花,而她果然忘记了,从他独独在门那边伸出的一只手里接过来。

等到热水从早已在那里充盈着的喷头处放下来,打在贴着瓷片方砖的地上和她的后背,她禁不住因此打了一个激灵。她看着在白色蒸汽里移动着的一个个赤裸的女人的身体。她告诉我,她在那时,不知道怎么突然知道就是那晚了。知道了之后,心反而安下来,只需要静静等着了。外面的冷雨还在倾盆似地下,里面人反而全都安全地罩在温水里。成人在面对很多人赤裸时,是不大高兴的,会觉得那个时刻有一种奇怪的卑贱,尤其是女人,对话有一些不自然,因为本该把身体藏起来,可是哪里都藏不住自己了。高兴的只有那些坐在板凳上的孩子,坐在塑料红盆里打着水玩,一堆玩具散在他们周围。他们骨架子细弱,在连呼吸都有点困难的厚厚的热气中间扯着嗓子喊妈妈,又要这样,又要那样,有时候还故意地哭一哭,仿佛不穿衣服使他们十分激动。大人在这个时刻永远也想不透他们在兴奋什么,在那里使用的力气都是来自于哪里。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精力的荒废,他们的精力永远不会荒废,直到他们长到了一定的年纪,到了觉得干任何事情差不多都是在荒废的时候,他们就懂得悲叹了,也就长高到和他们的母亲差不多了。即使他们这样高兴在这里,在这个时刻,该是他们的,他们永远也还是逃不掉,谁都不可能逃不掉,而这又恰恰是唯一的一点安慰。所有的女人都是落寞的,在集体澡堂,一个人面对许多赤裸的女人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命运的沉思硬生生地降在她们头上。有的人开始想一想自己日常的忧愁,有的开始羞惭自己的身体,有的——就像她,此时想着自己的赤裸的身体这一次要作用于自己时将会是什么样的情况。然后,不管是在想什么,都要重复一些滑稽的动作,总显得很不熟练,岔开腿,乳房吊着,胳膊吃力地探在身后。谁都无法做作,谁都无法掩饰自己。一群人赤身裸体,在周围若无其事的走,无论行为如何正常,如何合理,都有点猥琐气,都有一种很深、很悲哀、不大说得清楚的苦涩的滑稽。

她在黑暗中等了很久,也许并不很久,只是在等待所以显得很久,她不大清楚安静了究竟有多长时间。她说她闭着眼睛等他的鼻息过来。终于她感觉到他拿手放在了她身上,她转过身去迎着他。次日一大早,她还没有醒来,他跑下楼去给她买药。她被推醒的时候,正对着他拿着药片的手。她迷迷糊糊正问是什么,他只是有点任性地推给她,以一向大男子气的姿态要求她,她突然就明白了。和水吞下去,重新躺倒在被子里。过了两天,他搬回去了。一连两个星期都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她打过去也就是短短的几句,要么占线,要么说在忙,停几天过来看她。后来她自己也不再打过去了。

她一开始天天在天台上抽烟,后来找男同事、朋友出去体育馆玩,她看他们打球,晚上在外面逛到很晚才回来,有时候,回来得太早,也还会被叫出去。找我时我自然是没有空给她的。她告诉我她男朋友已经打来电话说了分手了,她松了一口气。

有天下班,她来等我,央我陪她办个事情。周围净是和我们道别的人,或仍旧坐在电脑前的同事。照例是工作一整天的疲惫,照例是排着队打卡,面对打卡器可笑的一动不动的指针一阵恶心,话都不想多说,脑子里还在想被逼着再次修改的文字,心情十分烦躁。

我和她全都面色凝重地走出门来望着马路上的车辆。她拉着我的胳膊生怕我跑掉,领我往前走。我问她怎么了,她这时和我单独处了,用陷入困境的眼神望我,似乎有点绝望,但是也仅仅是一副长期以来内心受着罪的样子,不是毫无希望。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不说话,稍微有一些猛地拽一下我的胳膊,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把我拉离机动车道,以制止而且指责我的幼稚。我喜欢她,尤其是处在困境中的她。她在这种沉默中是很有一种风度的,这是她自己无法认知到的一种风度,非常完整,使人信服她。我紧紧跟随。我们走在林荫路上,轻柔的一点风吹在我们脸上。在站牌那里迎面遇上了两个同事在交谈着等公交车。她以自己也意识不到地熟练应酬她们,还是像通常一样以那种和同性别的人隔得有些遥远的方式笑,像是在高处俯瞰着她们。我呆在一边,她在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用说。这两个人挽着胳膊,腼腆驯顺,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抱歉似地,一个劲儿应景找话,不想使场面冷下去,但是场面还是很冷。她们那缺乏一点干练的学生气的两对眼睛,轮流转过来看我,我使她们十分好奇,是我站在那里显得有很多心事,而不是她。

我不得不和她一起走进一家黑漆漆的店堂里面,那是两边都列了货架的,一条夹道一样的小店,破、脏,光线很暗,感觉比外面要凉,经营成人用品。我们当时对自己的认识肯定也仍然像是孩子,总觉得店主看到我们应该十分惊讶,可是他又怎么会惊奇。我们还是不敢很盯着他看,很深的意识到他是男人,我们是女人。在暗淡的没有经过认真粉刷的旧屋子深处,不大看得清楚他的态度。他瘦小,丑,脸庞黑而冷峻,端着长期坐着不动的人常会有的一脸呆滞且瞧不起人的架子。他以有询问意味的沉默,从里间走出来,等我们开口,估计在猜我们会买什么,仿佛心情当时并不是很好,也不大看得起我们。她开始不怎么说得出话,我替她问有没有验孕棒。他说有,十五块一盒。她说太贵,讨价还价了好半天,非要十块钱。她在网上看过了最多十块钱一支。店主说都是两支装,不单卖,让她去别的地方问。在药店买比这个要贵很多。他说。这样,她又太固执,店主也太不耐烦,结果我们三个居然就僵持了一会儿。那中年退顶的老男人甚至就要往里面屋里走了。我和她都有点生气,我是生气为什么僵持地这么久,她生气居然这么贵,而且我们确实有点被轻视了。最后还是要了一个。一个塑着膜的小盒,她拿起来在手上晃上一晃,响了,封面看起来解释得不多,设计不很丰富,里面空荡荡的。

黄昏的街道好像突然在我们面前轻松敞亮了一点,也深了一点。她和我靠着边走,神态现在自然了许多,得到了一点支持,不是特别忧愁了。我仔细读了读说明书。她一边低声和我讨论阳性阴性的问题,以及可以开始检测的时间,一边把它插在了包里放了起来,像放进去一盒只装了一板胶囊的、价位挺高的那种阿莫西林。我则听着,没有参与议论,车辆和远处人们的嘈杂,树上喜鹊成片乌拉乌拉的长长的啼声使我感到烦闷。之后,她肯定地说了些什么,我点了几下头,抬脸看看她,她则挽起了我的胳膊。

后来,也不知道她想到些什么事,心情变得很好了。在经过一个人民公园的水塘时,她突然被夕照,徐徐的风,马戏团搭建的尖顶彩色大棚,以及被树木调和得通明的远处的光线感染了,谈起她奶奶在她小时候常带她来这里玩的情形。说到可笑的地方,她满脸通红,轻声笑了出来。可是这之后,从坐上车到回到她居住的那道街,她的喜悦像刚才出现时那样突然消失了,一路上她在那里仿佛沉思着,使我诧异,而且就再也没有说过什么话了。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X

172

主题

56

好友

5019

积分

职业侠客

Rank: 5Rank: 5

Heilan Super Team

2#
发表于 2013-5-22 21:12:06 |只看该作者
改题目?感觉之前的似乎更好。
我想当谐星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9

主题

9

好友

3100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3#
发表于 2013-5-22 22:23:1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3-5-22 22:39 编辑
X 发表于 2013-5-22 21:12
改题目?感觉之前的似乎更好。

题目改来改去,曾在两者之间犹豫过很多次,《雨确实已经小了吗?》诗意,又觉得《市场,以及爱情故事》更直白更硬,和事件没有隔着模棱暧昧的东西。

点评

镇州大萝卜  后者吧,你的小说偏滞重,前面那个题目衬内容反而觉得过于轻灵。  发表于 2013-5-23 12:55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60

主题

98

好友

2万

积分

略有小成

暂无

Rank: 7Rank: 7Rank: 7

4#
发表于 2013-5-23 12:53:39 |只看该作者
在漂亮的网刊上看完这篇,开头市场和拾荒老人的描写见识到了魏虻的笔力,,这段描写是一组非常有力的“空镜头”。。
《雨确实已经小了吗?》有点美国。《市场,以及爱情故事》虽然点题的方式更传统了些,但这种朴拙也自有一份安全感。

点评

魏虻  是的,会有安全感。。。  发表于 2013-5-23 18:12
http://liuxi17.tumblr.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83

主题

11

好友

1608

积分

论坛游民

Rank: 3Rank: 3

5#
发表于 2013-5-23 14:31:49 |只看该作者
这题目有种杂沓的美感,如辛格的《市场街的斯宾诺莎》。

点评

5月8月  很喜欢,很喜欢的一篇  发表于 2013-5-23 18:52
魏虻  这个短篇也是我的大爱。。  发表于 2013-5-23 18:16
Thought is already is late, exactly is the earliest time.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5-14 21:49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