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絮语

胡安焉

我写的小说很通俗，虽然写好也不容易，但我更敬重那些把写作本身视为目的，在小说形式方面有所开拓的作者。我自己对此暂时既无野心也没兴趣。很多二十世纪初的作品我觉得已经好到超乎我的想象，我一辈子也学不完。写作对我来说更接近于手段，用来抒发情绪和肯定自己的存在。在我看来，写作就是意识外向过程的自我发现：作者通过写作消化自己对事物的观察、体验、理解和感悟，然后勾勒出自我的质地、体积和形状。说到底无论我写什么最终都指向自己。我想每个作者都有各自内在的不可替代性，除此以外的部分彼此可以学习和交流，但源自作者品性的本质的部分不存在模仿和借鉴的可能，否则人人都可以是卡夫卡、尼采或克尔凯郭尔了。我发现常见的年轻作者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偏向于通过阅读从经典作品中汲取美学养分，他们在生活经历还相当少的时候已经具备较深厚的文学理解和素养，这是个先后顺序，他们会通过“文学的方式”消化和处理生活中的经验，并把其纳入到自己的作品里。这类作者往往在那些极其需要生活经验去洞悉的小说中的意象面前反应迟钝，然后把这些作品归到莫名其妙或平平无奇的一类里。如果他们一定要读这类小说，他们会更喜欢那些把人心世态写得清晰具体因而好理解的。而我属于另一类，在2006年之前我没有写过虚构小说，读过的文学类作品只有《麦田里的守望者》、《第22条军规》、《挪威森林》等寥寥几部，而当时我已经27岁，做过近十份工作，很少工作我能坚持超过半年，一方面是因为我欲望不强烈，没有进取心，我不知道要追求什么和为什么工作，好像只为了让自己活得和别人差不多，不要太特殊和显眼而已；另一方面是工作总在不断给我带来不愉快的体验，尤其是在人际交往方面，甚至原本在学校里相处甚好的同学在各自都工作后再打交道我都常会察觉其变得面目可憎。现在回过头看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厌烦甚至怯惧和人打交道的。但2006年的初次动笔却只维持了半年多，当时我辞了图书编辑的工作，天天待在家里写，但我并没有摆脱经济问题，所以我不知深浅地把自己的写作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向故事类刊物投稿，另一部分是写我“自己的小说”——其实只是很幼稚的东西。这种鲁莽的做法当然不能长久，2006年底我被迫又开始工作，这时写作就半停歇了，半年后为了更有效率地解决经济问题，我去了南宁做生意。在南宁做个体户的两年多里，我几乎彻底不读不写，因为我没有时间和精力。直到2009年年底我离开了南宁才重新开始阅读和写作。（题外话：当年向故事类刊物投稿，遇到的编辑都很负责，每篇稿件有回复意见，甚至还主动联系我，我在《今古传奇》上登了一篇故事，稿费是千字二百元；后来2010年我开始向文学类刊物投稿，每次稿件寄出后都杳无音信，几乎没收过一次回复，后来我就不再投了，我登过的一篇小说是对方编辑在论坛上向我要的，稿费千字还不到三十元。我知道这和效益有关，只是说说这种情况，没有抱怨的意思。）因为我的顺序是“先生活后文学”，而不是“先文学后生活”，（现实中没有绝对的“先此后彼”和“先彼后此”的情况，都是相对而言。）所以对应另一类作者，我的写作始终都是重重复复地围绕生活中给我最大震撼的那些体验，我缺少表现手段，文学意识比较陈旧，而且对此我没有不满和探新的念头。对于小说艺术，在很多方面我的认识都很幼稚，“现代主义”、“先锋小说”之类的作品有相当部分我都找不到进入的门径，但我不会因为自己不懂就厌恶甚至贬低这些作品。当然，我上面提到的两类年轻作者并非是泾渭分明、截然对立的，事实上这一类的作者往往也具备那一类的作者的某些特征，反之亦然——没有哪个作者是可以彻底地归在其中一类里的。同时我的分类只针对年轻作者，我们还处在成长的初级阶段，未来充满了可能性。我们都会不断补充和巩固我们缺乏的另一类域，以达到不同程度的平衡和完整。（另外我觉得天才是不能归类的，每个天才都独一无二并自成一类，但这里不讨论天才。）说回我自己，我在物质方面的要求很低，但对社会和文化环境要求很高，我觉得现在的人普遍对他人缺乏尊重，对客观真理缺乏虔诚，对自我缺乏约束。我越来越不能适应现实的环境。同时我对自己的要求也因为外在的刺激越来越高，直到我都很难轻松地生活了。所以当我开始动笔写作后，我就专写生活（对我来说）的各种不可能性。这或许是一种逃避：我迈不过生活，所以我想通过写作实现人生的超越性的审美意义。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写作是无法分开和彼此成就的。但我是我自己的狂热反对者。在现实里我们都喜欢和善良的人打交道，但小说里的怜悯是廉价的——无论怜悯的对象是别人或自己。这一点我很早前就清楚。怜悯在小说里是太具体和庸俗的感情，它像棉花一样把小说的精神和意象空间占满，而又不产生质量。就此而言，我2012年的两个短篇甚至不如2010年写的《我想在节假日约你》好，虽然那时候我的叙述还很生疏，缺乏技巧和耐心，同时对语言不够敏感，对字词在含义以外的质感和情绪缺乏感知，瑕疵通篇可见，但是，那篇小说里独独没有自怜——我在之后才发现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难做到，而且是越来越难。因为写好作品是那么艰难（我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去阅读和学习以及面对噩梦般的无休无止的自我质疑）却又带不给我任何东西，事实上别人愿意花时间来读我的小说已经值得我为之道谢了，这使我很难抵抗通过写作来直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自怜）以获得继续写下去的动力。2010年的我也许比今天的我更有写作的冲劲：有两段人生经历对我至关重要，一段是2007-2009年在南宁，让我清晰地看到自己反感和接受不了的东西，认清楚了什么是没有价值的；另一段是2004年，当时和朋友为了画漫画在北京闲晃了半年，最后一事无成，但这段经历让我对人生有了肯定的意识，我对真诚、善良、美好的价值有了亲身的体会，我看到了超越平庸无趣的人生的可能性，这段经历可说是我人格的启蒙，在此之前我只是个善良无害、浑浑噩噩的人。但是因为很多原因，主要是当时我们都不成熟以及我个人性格的原因，我和北京时的那些朋友分开了。最后我得到一句祝愿，也可以说是约定：“各自努力，永远不要变成那种无趣的人。”我们当时说的“无趣的人”来自漫画台词，其实就是指普遍多数的对人生和世界怀有种种偏颇、僵化和盲目的成规定见和价值观念因而变得世故、迂腐和霸道的“成熟的社会人”。从2006年写作计划的夭折到2010年的重新开始，驱使我选择并坚持写作的主要动力都是我不想辜负那个约定，工作会让我沉沦，我希望那份情怀在心里永不熄灭。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尤其是道德对我来说太复杂，我渴望绝对的事物，在相对的价值之下人生不值一过。今天那种动力在我身上已不如两年前强烈，我大概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那种“无趣的人”，事实是我发现自己就是想变成那种人也极其困难。2010年的时候我很希望自己能出版一本短篇集，在卷首赠词里献给我2004年在北京时的那些朋友，这种想法很幼稚而且我也缺乏实现它的能力。留着这份遗憾对我来说也很好，以后我可以更有力地实现它。我身上的很多姿态不是小时候就有的，而是在和现实的摩擦中被刺激出来的，但我觉得自己总体上仍是个温和的人。有时候我也会对人很苛刻，因为我首先对自己很苛刻——举个例子，因为我身上的欲望不强烈，所以本质上我是个懒散的人，但我工作这么多年却几乎从没迟到过——我很不喜欢给人添麻烦，我习惯严格约束自己，习惯遵守规则，哪怕我对有些规则不以为然，我并不是想得到什么，只是希望不冒犯什么。但我看到身边的人都太任性了，相比而言，他们对待自己太过宽松，对世界却所求甚多。当这些人一再和我发生利益冲突时，我甚至耻于和他们计较，我觉得和他们争会令我蒙羞。但我毕竟还年轻，并没有到达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的境界，而习惯对自己苛刻、压抑的人往往也很难宽容待人，就像禁欲的老修女总是会挑剔世上的一切一样，我已经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有时仍不免过于苛待他人。我应该为此向我伤害过的人道歉。从我的小说内容到我的写作行为，都极端地排斥世俗意义的成功，这种态度是在我开始写作之前，从生活经验里积累的厌恶和愤怒所致，舍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但这似乎构成了一个悖论的局面。我要怎样才能满怀干劲地，克服千难万阻，去迎接我自己选择的接踵而至的挫败和失落，而不是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放下一切，过淡泊恬静的生活，只读只悟、不说不书？看起来似乎是后者更智性和幸福。或者换一种问法，我活着并艰辛劳碌地从事各种事情，到最后是什么和以怎样的方式真正地犒赏我？起码在别人身上，我没有看到过答案。绝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对生存本质的问题视如不见以换取心安理得地活下去而已。我曾经极其渴望得到别人的赞许，但随着我经历的增加和理智的成熟，这种赞许迅速地在我眼里变得一文不值。我不碰微博也不再上各种论坛，我努力拒绝信息尤其是网民对公共话题的讨论，读那些东西会使我身不由己地趋向愤世嫉俗的精英主义。但和在网上不同，在现实里我很少在和别人意见相左时坚持自己，哪怕对待的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情。在某些情况下我会自相矛盾、言不由衷，这时候我其实是在讨好别人——这是我从小接受的严己宽人、唯理不亲的严苛家庭教育的负面作用，我父母从没在我与外人发生矛盾时站在我这边（我妈这辈子甚至从没和我开过一个玩笑），总是不问是非曲直地先和外人一起批责我，可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心里无比需要依仗大人，我害怕这个世界，因为我发现自己是孤独的！连亲人都不帮我，我只能彻底地服从外部准则以换取安全感——是这种儿时的残留意识和行为惯性使我不自觉地讨好别人，而不是为了谋取好处（但这往往会被人误会，而我很反感这种误会）。所以我的孤僻、我对人的回避不是先天的，而是家庭教育造成的。同时当我的理智超越了普遍世俗，当我的双眼能看清我曾无比服从的外部世界到底有多丑陋后，我的愤恨也变得难以自抑。我并不想自己愤世嫉俗，但愤世嫉俗就像黑洞一样吞噬我。当我必须和人交谈时我的口齿并不笨拙，但我不会轻易和陌生人说话，我每次乘火车都是一个绞尽脑汁地避免和周围的人发生交谈的过程。我很难过好世俗的生活，因为我有过于强烈的羞耻心，我觉得所有直接满足于自己的欲望都是可耻的，所以我极少向别人争取自己的合理权益，我对这种事羞于启齿；我很难做到不卑不亢地和人打交道，即使是我对对方怀有好感或我察知对方对我有善意，我害怕辜负认真对待我的人，我害怕喜欢我的人有朝一日发现我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越是这样我越想逃避。我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相处好的世俗人，都是那种对我没有恶意但占着我便宜，而我对其一无所求的人，比如我以前的同学、同事、上司、生意合伙人等。我尤其不能适应复杂的人际环境，但问题是人际环境极少有不复杂的，比如一个内部存在利益冲突的群体，如果在网上还好一点，我可以礼貌客气地把双方都拒于千里之外，但在现实里往往连回避也很难做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无所适从。但矛盾的是我又克服不了孤独，我在逃避别人的同时也渴望和别人交流。我就活该受折磨。或许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在我看来今天的中国社会太缺乏荣誉感和羞耻心，人们普遍很势利、自私和虚伪。我不喜欢劝人入世、劝人“积极面对生活”的励志言论，我常遇到的情况是一个我反感的人跑来我面前以一副关心的口吻劝我“面对现实”、“热爱生活”，就好像他没有屈服于现实，活得很有意义似的。人生只有相对的意义而没有绝对的意义，因此和品性不同的人无法讨论这个问题；而品性和我相近的人往往也不愿意主动提及这个问题，所以也无从讨论。人生对我来说就像负担，意味着去承受种种的不适，回报却甚少。自卑和忧患意识以及过分重视他人的评议甚至忍不住去揣测别人对我的想法等等都妨碍了我感受快乐的能力——哪怕在我达成目标或获得认可的时候，自由更是我不敢奢望的；但对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灾难我却异常敏感。有句话很有意思，据说是克尔凯郭尔说的：所有障碍都能克服我。读到这句话我马上就能领会到远超过这句话本身的含义。有时候自嘲能让自己心情舒畅点。那么我马上要搬到大理了，已经在下关租好了房子，一个一居室的小套间，租金是1000元/季度，只要找一份保安或服务员的工作就能养活自己。只要我愿意，以后每天可以步行到洱海游泳。过去后我将暂不装网络，有了网络我就忍不住去关注信息，而网上的信息大多毫无价值。我并不认为改换了外在环境就能改变生活，但我喜欢换新环境，在陌生而不是熟悉的城市和人际环境里生活。此去愿不回，我祝福自己。

2012.9，广州

陶北

建议分下段看起来舒服。

蓝风

祝福你。

5月8月

04年，在北海公园里划船的时候，你跟我说白塔是会跑的，还记得吗？

柏仙妮

我认为这是一篇非常非常中肯的自我解剖。
其实在第一次山赛版投票时，我选了张墩墩的《我的文武老师》和卫康的《羊事儿》，然后我看许多人都选了阿穗，我也去看了《活着》。看完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因为我的意见跟下面的水鬼等人的评论一样。那篇文写的细腻，诚实，也尽量的公正和中肯。不过有一点，就是太写实了。这种写实坏了小说自身的美感。这美感也不是‘美’与‘丑’的美，我相信大家都明白。

但那样子的文看了以后会有感触，它提供的不是思考，是感触。觉得人世沧桑，而有人正努力地想生活好，尽量对伤害自己的人公正宽容，对旁人抱着善意的同情，而又尽量面对自己，让自己有勇气过好生活。

这样的文很感人，所以我看蓝风用了悲悯来形容是很贴切的。这篇随笔也跟你的文一样，一句一句都诚于自己，诚于世人。你所说的那二种不同的写小说才华，我也深有感触。自已认为水鬼的文就是你所讲的第一种，因为生活经历不够，所以写得不深刻，但他那种写小说的艺术确是达到一种水准。我把自己写文也归于你所说的第二种，因为经历了一些生活，所以写的小说离不开自身的范畴，没办法也心思去描绘与自己无关的人与事。自然，我这样说的意思不是说我跟你一样有水平，我只是说我写作的内容也跟你一样，研究和解剖更多的是自身。

关于讨好的问题，我想说我也深有感受。我总是希望别人对我有好感。在不触动我的原则的情况下，我也愿意对别人做出让步，说让别人开心快乐的话。但一切不会超越我自己设定的为人底限。而我特别希望别人对那个真实的，不太美好的我有好感。有时会觉得自己很苛求，呵呵，自己偏偏要露出狰狞的面目为什么还是会希望别人对自己有好感呢。

这篇文看到最后有些不安。其实我赞成一个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记的有一位塔拉奶奶（忘了是不是这个名字），她终身过种花摘草的日子，她说生命就应该浪费在美好而无用的事情上。我博客上的好友将博客当成种花种草的日子。

不过有一点我想真心建议，我们无法真正离群而索居，孤独的人或与花草树木交朋友，或与鸟猫犬龟交往，更往高的是梅妻鹤子，我们的精神必须有所寄托，有所交往。如果你能真正享受孤独的生活，那么我祝福你一切安，顺，清，欢。如果，如果在孤独中还想找一个地方可以偶尔与人接触，享受世俗的交往和欢乐。

那么，可以犹豫，不要自责，不要对自己失望。你可以尝试任何你所想尝试的，然后继续，或转身，都不要伤感。

祝福你！

西城四月

asui的淘宝店终究没火起来……

蓝风

专门粘贴又放大字字不漏地看完。
很多话也是我一直纠结的，只是渐渐就让它们死在沉默里了，试图用沉默化解生活带给我的锋芒。
我确定你是个有大悲悯的人，但是自身又在这悲悯面前充满了迟疑，这是来自于你首先是个精神苛求者。也许，我们都是。于是，理想与现实间的堑壕，被掘得更深更阔。
其实，妥协，正是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出路，但未必是最佳出路，剩余的问题就是妥协的艺术。
我们的欢喜，悲剧，都来自这妥协的尺寸。
不说了，面对这样动情的自白，唯有交给你沉默，让沉默去聆听，去颔首。
祝福你，也祝福每一个精神辛劳的孤独者。

猪皮

夫卡给他父亲的信里有这样一句话： “在我看来，结婚、建立一个家庭、生儿育女，在这个靠不住的世界上养活他们，甚至在可能的时候给他们一些指引，这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度。”

某个酶

都说大理是个好地方。祝福你！

陈皮

穗哥说过的很多话也是我想说的，但你比我深刻的多，也真诚的多，这篇看的我想哭。
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