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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考德威尔:温暖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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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6 17:22: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司机在吊桥旁边停了车,向我指了一下河对岸的房屋。从火车站到这里,大概两英里,于是我付给他两角五分钱便下车了。司机离开后,我感觉很孤单,只有凄冷的夜晚和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山谷中闪烁,此外,脚下宽阔碧绿的河水冒着热气在流淌。山峦向四周蜿蜒,恰如夜空中的乌云。只有眺望远方,才可以依稀看到落日暗淡的余晖。

踏上吊桥后,小桥随着我脚步的节奏,摇晃地摆动着。很快,强烈的摇晃使我不能自已。只有走得越来越快,才能在如钟摆一样摇晃的桥上稳当一点。当最后我望见彼岸的时候,那里的山猛然扑过来,栽入温暖的河水中。我把手提包抓得更紧了,尽我所能地跑起来。

尽管到了对岸,双脚踩在砾石小路上嘎吱作响,我依旧害怕。我知道如果是在白天,我会毫无惧色地走过这座桥。可是到了晚上,在陌生的乡村,四周黑山耸立,脚下宽阔黛绿的河水流淌,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心脏也怦怦跳动着。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幢房子。回想起刚才过河时的奔跑,不禁笑了起来。过桥后,那幢房子首先映入眼帘。就算我没有看到,格莱琴也会叫我的。她在门廊台阶上站着,正在等我。听见她熟悉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时,我为自己被四周群山和脚下宽阔的河水吓倒而羞耻。

沿着砾石路,她跑下来接我。

“吊桥吓坏你了吧,理查德?”她很兴奋地问道,双手挽上我的胳膊,带我走到上面的房子去。

“我有点害怕,格莱琴,”我回答说,“不过总算跑过来了。”

“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努力的,可经过一次,就像在绷索上走。小的时候,我常常走绷索 你没走过吗,理查德?我们曾经把绳子在谷仓的地面上拉直,在上面练习过的。”

“我也走过,可那是很久远的事了,现在我早就忘记怎么走了。”

登上台阶,我们就向门廊走去。格莱琴带我走到了厅堂门口。屋里有人拿出一盏灯到厅堂。通过越来越近的灯光,我看见格莱琴的两个妹妹站在门口。

“这是我的小妹妹安妮,”格莱琴说,“这是玛丽。”

在半明半暗中,我和她们说着话,走进了厅堂。格莱琴的父亲正在桌旁站着,手中的灯稍微倾斜一点,以便看清我的脸。我以前从未见过他。

“这是我的父亲,”格莱琴说,“他担心在黑暗中你会找不到我们的房屋。”

“本来是要提着灯去桥头接你,但是格莱琴说,你不会有问题的,能找得到。你迷路了吗?我本来应该带盏灯下去的,一点都不麻烦。”

我和他握着手,告诉他我找到这里很容易。

“在河对岸的时候,出租车司机就指给我房子在哪里了。我盯着灯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如果没有灯光,我或许还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跌撞着,或许掉进了河里!”

他笑我害怕这条河。

“你不要放在心上,河水很温暖。即使是冬天,冰天雪地,河水依旧像舒服的房间一样暖和。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喜欢这里的河水。”

“不会的,理查德,你不会掉进河里的,”格莱琴说的时候,把她的手放进了我的手里,“你一下汽车,我就看见你了。如果你方向走错一步,我就准备跑过来。”

我真想感谢格莱琴的这番话,可是,她已经走到楼梯口叫我过去了。我把手提包放在身前,和她一起上楼。在楼上厅堂的尽头,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带着灯罩的灯,灯火调得不大。她拿起灯,径直走进前面的一间房里。

我们默默望着对方,站了一会儿。

“理查德,水罐里有清水。如果你还想要什么,告诉我就行了。我尽量不漏掉什么东西。”

“不用担心,格莱琴,”我告诉她,“我不会再要什么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足够了。其他东西我都不在意。”

她迅速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眼帘垂下了。好几分钟,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告诉她,和她在一起,哪怕只有今晚,我也会感到非常快活的。不过,我觉得我应该晚一会儿再说。她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把灯给你,理查德。在楼下的走廊里,我等着你,弄完后你下来吧。”

还没来得及拿灯到梯顶给她照一下道路,她就已经离开了。等我拿起灯的时候,她早已消失在楼下了。

走进房间后,我就关上了门,用肥皂和刷子洗掉火车上沾在脸和手上的灰尘。在挂物架上,一排手工的绣花毛巾晾在那里,我拿一条擦干脸和手。然后把头发梳整齐,又从手提包里找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最后才开门下楼,去找格莱琴。

在走廊上,她和父亲坐在那里。我从门道走过的时候,他站起身,给了我一把椅子放在他们中间。格莱琴把她的椅子向我拉近一点,然后用手抚摸着我的胳膊。

“这是你第一次来山区吧,理查德?”她的父亲把椅子转过来,对着我。

“这一百英里之内,我从未来过,先生。这里是与众不同的乡村。我想,如果你去海滨,你的想法也是这样的,不对吗?”

“哦,我的父亲曾经在诺福克生活。” 格莱琴说,“不是吗,父亲?”

“我在那里生活了将近三年。”

他还有其他事情要说,所以我们等着他继续说。

“爸爸是个技工头,”格莱琴小声地对我说,“他工作的地方是铁路机械厂。”

“没错,”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在很多地方生活过,可是这里才是我想生活下去的地方。”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问一下他,为什么他不喜欢其他地方,却对这个山沟情有独钟。可我突然意识到,他和格莱琴都沉默了,非常奇怪。在他们两个中间,我异常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话了,但不是对我说,也不是对格莱琴说,好像是对门廊里的另外一个人,即黑暗中我看不见的第四个人说话。我又紧张又激动,等着他接着说。

格莱琴又把她的椅子往我这边拉近几尺,轻轻地,没有一点声音。寒冷的夜里,暖河的蒸汽笼罩上来,似乎在我们的身上铺上一床毛毯。

“在格莱琴姐妹们失去母亲后,”他低低地说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前倾着身体,朝宽阔、幽绿的河彼岸远方望去。“在她们的母亲去世后,我回到山里生活,我不能在诺福克生活,也忍受不了巴尔的摩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才能找到安宁。格莱琴怀念她的母亲,但你们无法理解,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我和她的母亲出生于此,在这里共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后来,她去世了,我愚蠢地以为换个环境就能忘记往事,所以我搬家了。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一个男人永远不会忘记孩子的母亲,即使他知道永远也见不到她。”

格莱琴斜着身子,靠得我更近了,我一直望着身旁她那朦胧的身影。脚下的河水寂静无声,但暖暖的河水蒸汽却让我忘记不了它的存在。

在椅子上,她父亲身体向前倾斜地更厉害了。后来,他将双臂放在在膝盖上,似乎试图寻找彼岸高山上的某个人似的。敞开门道里射过来的光线照在他的眼睛上闪闪发光。眼泪如散开的星星从他的脸上滑下来,滴在他颤抖的手上,直到看不见为止。

过了一会儿,他仍沉默不语。只是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进屋前,他站在那里待了一会儿,高大的身影倒映在我和格莱琴的身上。我转身看着他,然而,尽管他就在我的眼前走过,我却不敢正视他。

格莱琴向我靠得更近了,她的手指塞在我的拳心里,脸颊蹭着我的肩膀,似乎要把脸上的什么东西蹭下来似的。她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在我们的下面,顺着河岸,有一辆特快列车从峡谷中疾驰而过,嘎吱作响的车轮声和汽笛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的沉寂。火车的光亮时不时地透过车窗,在宽阔、黛绿的河上跳跃着,如同北极的星光,在漆黑的旷野上掠过。火车隆隆的声响回荡在山峦屏障里。格莱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指尖都在颤抖。

“理查德,你为什么来看我呢?”

她的声音混杂在似乎远去的火车隆隆的回声里。

我本以为她会抬头望着我,可当我转过头的时候,发现她朝山谷深处望去,望着河里的暖水。她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可她不希望我亲口告诉她原因。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看她。我曾经喜欢过格莱琴,在所有认识的女孩中,我也曾经想得到她。但是,听完她父亲对爱情的理解,我不能告诉她我爱她。听完他对格莱琴母亲做的一切,我后悔来到这里。我知道格莱琴会为我献身,因为她爱我,但我没有任何东西回报她。她很漂亮,非常漂亮,我曾经渴望得到她,但那是从前了。现在,我知道了,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思念她了。

“你为什么来呢,理查德?”

“为什么?”

“是啊,理查德,你为什么来?”

我闭上眼睛,能感觉到的是记忆中峡谷闪烁的点点星光,下面暖河里的水,还有她手指抚摸我时的温情。

“理查德,请告诉我你来的原因。”

“格莱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如果你只爱我,就像我爱你那样,理查德,你知道你是为什么来这里的。”

我的手指颤抖起来,我知道她爱我。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怀疑过,格莱琴爱我。

“或许我就不该来,”我说,“我错了,格莱琴,我应该离你远一点。”

“可是理查德,你只是今晚在这里。明天清晨,你就离开了,你不会为你的到来,仅仅是今晚这么短的时间就后悔吧,理查德?”

“我不后悔来到这里,格莱琴,但是,我觉得我不该来。自己在做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权利来这里。彼此相爱的人才是那唯一的……”

“但是,你真的对我有一点爱意,不对吗,理查德?或许,你不可能像我爱你那样爱得那么深,可是,你就不能告诉我,你对我确实有点爱意吗?这样,纵然你离开后,我也会感到幸福的,理查德。”

“我不知道。”我颤抖着说。

“理查德,请……”

因为她的双手在我的手里,我紧抓着她的手不放。突然,我感到什么东西攫住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痛了我的全身。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她父亲说的话。在此之前,我从未认识到他讲的那种爱。我曾经认为,男人爱女人与女人爱男人的方式是不会一样的。但我现在明白了,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差别。

我们静静地坐着,很长时间,彼此握着手。峡谷下面的灯光正在熄灭,我们知道午夜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是,时间对我们没有什么影响。

格莱琴温柔地依偎在我的身上。她望着我的脸颊,靠在我的肩膀上,如同我的女人一样。但是,那时我很明白:我不像她爱我那样爱她,所以,我不会强迫自己欺骗她的爱情,然后远走高飞。我来的时候,一点都不相信爱情之类的东西。为了拥她入怀几个小时,我才从远方来到这里。此后,我就忘记她,或许是永远忘记。

到了进屋的时候了,我站起来,双臂抱着她。当我抚摸她的时候,她颤抖起来,但是,她像我拥抱她一样,紧紧地靠在我的怀里。她咚咚跳动的心脏撞击着我。她的乳房像伸长的楔子一样,一起一伏的。

“理查德,在你离开之前,吻吻我吧。”她说。

她跑到门口,给我打开门,然后从桌子上拿起灯,走在前面,上了楼梯。

在我到门口前,在我没点亮灯之前,她一直等着。点亮灯后,她把灯递给了我。

“晚安,格莱琴。”我说。

“晚安,理查德。”

我把她的灯芯拧小,以防冒烟。然后,她穿过厅堂,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明天早上,我会及时叫醒你,让你去赶火车的,理查德。”

“好的,格莱琴,别让我睡过了,七点半的时候火车就开了。”

“我早一点叫醒你吧,理查德。”她说。

进屋后,她关上门,我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关上门,把衣服慢慢脱下来。吹灭灯后,我紧张地躺在床上,但是睡不着。我知道我是睡不着了,于是坐在床上,开始一根一根地抽烟,烟雾吹到纱窗外。房子静悄悄的,偶尔,我似乎听到一些压抑动作的声音,是从厅堂对面格莱琴的房间传过来的,可是我不肯定。

在床边坐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直挺挺地坐着,想着格莱琴。突然,我跳起来开门,穿过厅堂跑过去。格莱琴的房门紧闭着,但我知道没有反锁。于是轻轻转动把手。通过我打开的房门,一道微弱的灯光斜射过来。敞开房门是没必要了,我看见她和我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步远,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了。我默默地闭上眼睛,想了她一会儿,如同白天从海滨驱车来这里一样,一直想着她。

格莱琴既没有听到我开门,也不知道我在她身后站着。她桌上的那盏灯明亮地燃烧着。

我没想到她还没睡觉。我以为她一定上床睡觉了呢。她在床边的小地毯上跪着,把头埋在臂弯里,随着抽泣声,身体一颤一颤的。

格莱琴的头发在肩上披散开来,头上扎着一根淡蓝色的缎带。她一袭白色丝绸睡衣,用精致的花边镶嵌而成,扎着花边的领口敞开着。

尽管我过去认为格莱琴漂亮,可这时,我才发现她漂亮得无与伦比。我还没有见过如格莱琴一样美丽可爱的女孩。

她没有听到我在她的门口,仍然不知道我在那里站着。她在床边跪着,双手在前,哭泣着。

开始推开门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可是,现在看到她在房间的床边祈祷,甚至没有发觉我望着她,听她祷告、抽噎,我才确信,对她做的一切,我永远不会对其他人去做。直到那时,几秒钟的启迪,我才知道,我的确爱她。

我轻轻地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找了把椅子,把它放在窗前,坐着等待黎明的到来。我坐在那里,俯瞰暖河流经的山谷深处。随着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我似乎感到我离那条河越来越近,似乎只要一伸手,我就能触摸到那温暖的河水。

后半夜的时候,黎明即将来到了,我隐隐听到在格莱琴的房间,有轻轻走动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窗边来回踱步。又一次,我肯定有人在厅堂里离我房门不远的地方。

太阳升上山顶的时候,我起床把衣服穿好。不久,我听到格莱琴从房间里走出来、下楼的声音。我知道,为了让我赶上火车,她正忙着给我准备早餐。我等了一会儿,一刻钟后,我听到她上楼的声音。她轻轻地敲着我的房门,喊了好几遍我的名字。

我一下子打开门,站在她面前。她以为我仍在沉睡,诧异地看着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她说不出一句话。

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说:“格莱琴,不要急着让我离开 今天早上,我不回去了 我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怎么了 但是我现在明白,我爱你……”

“但是,理查德 昨天晚上,你说过……”

“昨天晚上,我的确说过今天清晨要走,格莱琴,可我不知道当时我在胡说什么。现在我不走了,除非你和我一起走。一吃过早餐,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但是首先,我希望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到河边去,我要马上去那里,然后用双手感受一下那里的河水。”

摘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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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在离开作者之前,预先抵达自足的境界;之后,审美标准随之而来,对作品进行了再创造。此时,作品已不归属于作者,作者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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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13 17:46:11 |只看该作者
欧斯金·考德威尔,E.,Erskine Caldwell (1903~)
  美国作家。生于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以南一个山村里,父亲是长老会的牧师。他从小跟随父亲走遍了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南方各州,接触到各种人和事。从16至20岁,他从事过多种职业。他曾在大学肄业,后来在《亚特兰大日报》任记者。
  1926年移居缅因州,从事写作。1940年曾以记者身份来我国。1941年赴欧在苏联战场采访。
  他的小说大半以美国南方贫苦的白人愚昧、落后、悲惨的生活以及黑人所受的种族迫害为内容,暴露较多,有时有一些自然主义的笔墨。

点评

柏仙妮  谢谢添加的作者介绍!  发表于 2012-12-13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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