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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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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6 09:30:4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3-3-4 13:42 编辑

不归
    从这座教学楼的第五层望出去,就是运河。浑浊的河水在下午五点的太阳下面呈现着暧昧的黄色光线。运河沿岸种植着一些柳树,暮春的季节,柳树经过了发芽抽枝,开始疯长,枝条缠绕着枝条,不断地填充着叶子之间的哪怕是一丝空隙。远远看去,这些柳树并没有垂坠的视觉效果,倒像是成片的绿色云雾。我知道到了夏天开始的时候,这些树会更加丰满以至狠辣,每当走近,就会发现近旁的河水被它们的倒影染成深墨绿色。
    而现在,我不时地从黑板上挪移视线,向河面上看去。河面上停着三只船,两只小的是用来捕捞河水里的污物的。听说很多年前,有船家从河里打捞上来一具尸体,从此河上便设立捕捞船以防不测。然而很少有人跳这条小河自尽,真想死的,会去跳江,在滚滚江水的裹挟之下,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不想死的,游两下就足以上岸。因此,捕捞船长久以来的功能仅限于塑料袋、啤酒瓶这样的普通垃圾。那只大些的,是外地的货运船,到了运输的旺季,它几乎每天出现,从正午停留到黄昏。最后一节课结束前的十分钟,它总是会鸣响汽笛,然后缓缓启动,伴随着长长的呜咽离开。一开始,我总是在它鸣笛时向外张望,透过绿雾似的柳林看它的身躯隐约地滑行,然后脱离了遮蔽,在河面上成为小小的黑点。现在,我总是在它驶离的前十分钟坐立不安,频频扭头观察它的动态,好像在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有一会儿就下课了,我看了眼黑板上方的钟,又把视线投向窗外。
    一直到教室里的声音沸腾起来,那只船都没有动静。这很奇怪,两三个月以来它一直是五点半离港。我依然坐在位置上等待,直到沅沅的手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头,注视她的手,沿着手臂向上看去,看到她的脸,她对我说:“还不走?”我说:“你怎么都晒不黑?手这么白。”她说:“你看什么呢,刚才。”我又朝外看去:“你看,那边有一艘船,每天都是放学时间开走的,今天一动都不动。”沅沅说:“哪儿有船?”“你看,你看,柳树看到了吧,在柳树后面,很大,但是被树挡住了。”“好像是,那不是在动了吗?”果真,船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开动起来。“跟你说话都没注意。你听。”沅沅莫名其妙地看我:“听什么?”“汽笛。”“有什么好听的?”“没什么好听的。回家吧。”
   夏天已经很近了,即使是黄昏也十分溽热。和沅沅并排走的时候,和她手臂的皮肤不时地轻触。她的手臂因为出了汗又被风吹过,潮潮的,凉凉的。走路时看着地面,她前后摆动的手一下一下地进入我的视线。细长而苍白的手背和手指,前进时像只透明海蜇。她先是把长长的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我闪躲了一下。她又把手抄进我臂弯,我一蹦蹦得远远的。她停下步伐,站在原地嗔怪地笑:“干什么老这样,我手上又没毒。”我说:“你手太冷了。”“又不是冬天,怕什么冷。好好,不碰你就是。”她说不碰我,可是她这么粘人,一路上又不由自主贴上来。快到我家门口时,她拿手掌去握我的手。“哎呀我到家了拜拜!”我从她身边飞奔起来,听到她在我身边嘟囔一句:“小怪物。”
    一直跑到楼道口,撞上一个女人。不是我们这栋楼的,齐肩的直发,穿条红裙子,很瘦小。道歉之后她说:“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一连三个“没关系”让我多看了她几眼。她对我笑得很热情,超出了陌生人范畴的热情。我不自在起来,点点头上楼去了。进门之后,爸爸握着菜刀,围裙上有几片银亮的斑点。“今天吃鱼?”“上午我钓鱼去了。”我看了看桌上寻常的饭菜:“今天不给妈过生日?”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从不知道她的生日,只知道祭日,每到祭日这一天,我和爸爸约定俗成地说成是“给妈妈过生日”。“你记错了,是明天。”“不是吧,就今天,今天25号。”“25号了?”爸爸走到门后去掀日历。“哦,真是。今年端午节放假时间比以前长……我弄混了。”“那怎么办?”“我现在下楼去买东西。”我本想说“不用了吧”,还是对他点点头,进了房间关上门。心里有些失望。我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但是冥冥之中总感觉与她的幽秘的联系。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在神志不清中感觉有一只手握住我的手。那是一只柔软的女性的手,手心很潮湿。我也回握住她,并且渐渐清醒过来。我说给爸爸听,他说:“那是梦。”当时失望的心情和现在类似,好像一种不为人知,无法倾诉的情感被轻易踏伐。母亲去世后,爸爸一直没有再娶。他是一个寡言的人,不善表达,烦恼时总是一个人冥思苦想。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不过度介入他的世界。这么多年,我们父女俩沉默地生活着。
    爸爸应该已经走到小区门口的菜场了。他会带一些菜回来,还有檀香。我站在窗口张望,他的身影果然已经消失。突然我看到那个红裙子女人,正站在我家楼下的树荫里,像在等什么人。她抱着臂抽烟,俯视的角度看不见脸,只能看到她漆黑的头发衬着红裙子,烟雾从她的嘴里又直又快地喷出来。像男人抽烟一样。我看了她好一会儿。桌上有团废纸,我朝着她的方向丢过去,迅速地蹲下。她现在一定在找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我弓着背离开窗前,走进房间把门反锁起来。心里很兴奋,莫名的兴奋。那女人和我素不相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恶作剧,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这时爸爸在敲门,他没有带钥匙。他从来都是会把钥匙带在身边的,今天竟然会忘记。我去给他开门,回房间时顺便又经过窗口看了一眼。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爸爸:“你回来的时候看到楼下有个女的吗?”“什么女的?”“站那棵树下面的,穿件红衣服。”“没看到。”“真没看到?”“没看到。”我按照时间推算起来,心里很怀疑。他不可能没看到,除非她是遁地走的。“鱼烧太甜了。”“你妈喜欢吃得甜一点。”“她又吃不到。”“就当她吃到了。”爸爸对母亲这样的念念不忘,每年祭日都会做母亲生前爱吃的菜,按照她的口味来做,分毫不能有差。这个形式在我由小到大从未发生过变化,但是今天,我觉得应该告诉他,我们应该改变纪念形式。另一方面,我又想要变相提醒他母亲的口味,矛盾地想要重申母亲的地位。吃好饭,爸爸点燃了三炷香递给我,自己又点燃三炷双手合十在掌心,向着南方拜了几拜。家里是没有母亲的遗像的,我一直到很大才知道一般家庭纪念死者的方式是设置遗像,我也一直不知道怎么问爸爸关于这个问题。就算是问了,他不想说的事情仍然不会说出口。只要他想说,总是会主动告诉我。比如为什么向南而拜,他说:“你妈妈是南方人。”这是他唯一向我吐露过的母亲的身世。再有就是,他总是对一个细节回味无尽:“你妈快不行的时候,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一直很白很软,那天在我的手心里慢慢硬掉,冷掉。”每当听到这一段,我总是会想起幼年病中相握的柔软潮湿的女性的手掌,它在我眼前与爸爸描述中的手一同出现,有时交替,有时同时地向我伸过来,又有时它们在我眼前相互握住。
    这件事情我透露了一些给沅沅。她说:“你只是太想你妈了。”我说:“可能吧。但是按理说,我跟她没什么感情。”沅沅感慨万千地说:“爱一个不存在的人,也是有可能的。”“你谈恋爱了?”“算是吧。”“什么叫不存在的人?”“不恶心你了,直说吧。我喜欢上5路公交车司机了。”“吓谁啊。”“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得也不好看。”“怪不得你最近都不肯走路回家。”“被你看出来了。”“那你也不一定就等得到你喜欢的人开的那辆车啊?”“但总有机会是吧。”“下次我也看看。”“好。”我想了一想忍不住说:“再告诉你个秘密。”“说吧。”“那天我在我家楼下,看到一个红裙子女人站了很久。”“这也算秘密?”我停了一停,说:“算了,你不会懂的。”“说嘛,又发神经。”“说了你不会懂。”“怪物,你是个。”“谁不是?”
    学校里喜欢沅沅的人很多,她长得漂亮。白,白得透明,又白又纤细。只是兔唇矫正后留下了疤痕,不过淡淡的,无伤大雅。有时候她对我说话时我看着她的嘴唇,幻想她是一只颀长的大兔子。她很粘人,上厕所都要和别人一起。她喜欢的人都是一些古怪的角色,上个学期她喜欢来实习的体育老师,因为他在操场划石膏粉的样子很好看。“划石膏粉有什么好看的?”“那你天天看那个船有什么好看的。”“不一样的。”“一回事。你知道吗,你没有从走廊上俯瞰过他……”我打断她:“当然看过,没什么特别的。”“你怎么老跟我对着干?”“生气了?哈哈哈哈。”沅沅不理我了。过一会儿又贴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吗,我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我活不过25岁。”“算命的说我可以活100岁,我分35岁给你吧,反正活那么长也没用。”“怎么没用呢?活得长多好啊。”“没用。”“有用。”“没用。”“有用。”“没用。”“什么时候我跟你去看看。”“看看什么?”“你喜欢的那个,司机。”“好,不过你得快点,晚了我就换人了。”“你怎么老换人。”“不知道。反正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那倒是。”
    爸爸钓来的鱼在盆里养着,渐渐地快要死去了,我们紧赶慢赶地吃了好几天,还是没能在它们死前全部吃完。一开始,鱼在水里吐泡泡的声音是很密集和清脆的,像水滴从高空坠落在湖面上,到后来,那些水滴稀疏起来,也不再有力,间或发出虚弱的“啵”的声音,能够想象鱼在水盆里的样子,双目浑浊。暑气退却的午夜,它们似乎活跃了一点,甚至有时候会尾巴一摆,拨弄起一阵水花。那不是嬉戏,而只是一种徒劳的挣扎罢了。我躺在床上,数着水滴的次数入睡。梦见了沅沅,我梦见她坐在5路公交车上,那是一辆无人驾驶的公交车,就连整个车厢也是空空如也,沅沅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见我上了车,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走上去,走过那一条无人的车厢过道,在快要到达她的时候,一个急刹车,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大口喘着气。平复了一阵之后,夜又重新静下来,只听见“啵”的一声。
   “昨天我梦到你了。”做早操的时候我对沅沅说。“梦见我什么?”“和你一起坐公交车。”“哦……哎哎,快看!”我顺着她下巴抬起的方向看去,今天的值日生从队伍前面走过。“看什么?”“我喜欢的人。”“你不是喜欢司机吗?”“同时喜欢好几个也是可以的。”我回过头去看那值日生,除了个子挺高,毫无其他出众之处。沅沅总是会喜欢一些特征模糊的人,当然她的爱也是清浅和善变的。我在她身后看她细细的腰肢随着广播的口令伸展,发现她身体的弧线比一般的女生都要明显,尽管瘦,但是瘦得很摇曳。她的出挑让我心里浮起一层罪恶感,仿佛亵渎了什么似的。我转而想到,如果今天下课,她让我陪她去坐5路公交,我去不去呢?罪感和这个问题交织在一起,变得分外难以选择。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用圆规画了一个圆,我又想起鱼的事情来。父亲忘记了母亲的祭日而去钓鱼,这在往年简直是天方夜谭般不可能的事情。也许他根本无需提醒,点点滴滴的改变能够使得任何事情面目全非。我的心里哀伤起来,同时又有种淡淡的喜悦,好像久居墓室的人吹到了一丝清风。但是母亲。如果他不再爱她……我几乎要在课上流出眼泪来,又觉得自己很好笑,大概就这样做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数学老师突然叫我的名字:“贾木,结果是什么?”我猛地站起来,张口结舌:“结果是?结、结果是……我不……”我怎么会知道结果呢?我怎么会知道呢?到底有没有那一个所谓的结果存在呢?沅沅在后排小声提醒:“负五。”我看着数学老师:“结果是,负五。”“坐下吧,上课不要开小差。”坐下前我朝沅沅看了一眼,她鼓起腮帮子,向我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下课铃及时地响起来,教室里桌椅板凳大动干戈的声音,我愣愣地坐在座位上,沅沅走过来跟我挤一张椅子。“你最近喜欢上谁了?”“没喜欢谁。我能喜欢谁。”“那你怎么老走神。”“走神就是喜欢谁了?你以为我是你呢。”“什么话……”下节是体育课,一个叫嚣着正要冲向操场的男生路过我么俩,大声嚷嚷道:“同性恋啊你们!”我依然呆坐着,沅沅白了他一眼:“关你屁事。”“你真的觉得这个年纪的男生值得喜欢么?”我问。“其实有很多都很讨厌。但是也有可爱的。你觉得呢?”“我觉得,都很讨厌。那个司机多大了?”“搞不清。中年人。”“中年人?那不是可以当你爸?”“大惊小怪。爸又怎么了,宪法规定未成年人不能对成年男子产生好感了?”“但是……好吧。”我拿起一本书来扇风,沅沅来拖我的胳膊:“不要坐了,下去上体育课了,今天好像要八百米测验。”
    沅沅能跑,跑起来就像浑身没有重量似的。她也知道自己能跑,格外爱上体育课。她的白汗衫衬着红跑道,轻灵的手脚飞扬起来。我夹在队伍中间企图躲过测验,越过人群的肩膀看沅沅的身姿,赞叹着她的美。我知道不止我一人看到了她的美,女孩子们已经学会了嫉妒,冷冷地斜睨着,是对她的美的最强烈的印证。我骄傲起来,她是我的。随即我感到这个想法多么危险。我竟然觉得她是我的。任何一种占有的欲望都是危险的。但是我克制不住地这样想。就算是从她的感情来讲,她也不可能是我的,她的心是一间有无数房间的大屋子,每一间都可以住人,每一个住进去的人都有自己的地位,她也随时可以驱逐他们出境,包括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可以有这种亲密的关系,我的向下的重力压得自己都喘不过气来,她是上升的,一直不停地上升,没有落地的时日。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彼此,但是我却希望她是我的,多么贪婪。
    沅沅从跑道的另一头走来,到体育老师那里看分数,她已经快跟体育老师差不多高了,手撑着膝盖弯下背来去看她手中的马表。然后晃晃悠悠地朝我走来。“又发什么呆?”“我溜掉了。”“又溜掉了?”她朝我伸出大拇指。“老师已经懒得理我了。”“是啊,我看她已经给你及格了。”“下节什么课?”“英语。”“单词背了吗?”“没背。”“上去背吧。英语老师没那么好说话。”她转身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在等我,我没有立即跟上去,她就从后面伸出一只胳膊来示意我抓住,我看了眼她的手楞了一会儿,说:“你先去吧,我上个厕所。”“我等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来了。”我决绝地扭过头,大步地向厕所走去,毫无便意。
    我在厕所呆了好一会儿,心里估算着沅沅大约是走开了。没想到出了门她还站在原地。我不得不走上去。她却并不理我。我以为她是生气了,她却抬起手臂用食指指向远处:“看,看。”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点红色一闪而过,心里一沉,忙问:“看什么?”“看早上那个值日生。”我又向远处看去,那点红色不见了,近一些的地方,值日生向我们走近。他大概是知道沅沅喜欢他的,走路的样子都较平常不同些,特别规整,特别昂扬,特别做作。我看了心里好笑又有点微微的厌恶。不由得打趣起来:“你们家值日生走模特步呢。”“啊呸。人家这叫腔调。”上课铃响起来,我们飞奔上楼进了教室。
    中午溜出学校去吃饭。学校不允许学生中午在外就餐,怕吃出毛病担责任,要求一律在食堂午餐。但是食堂的菜好难吃,我跟沅沅经常穿过学校后面的小树林从后门一堵矮矮的围墙翻出去吃小吃店。外面也没什么好吃的,但是刺激。有时候还会看见学校里的小混混在围墙外面打群架,百十来人扭打在一起,壮观。上次跟沅沅在小吃店二楼靠窗的位置看外面空地上的这番场景,沅沅一筷子旋起米线送入口中,以隔岸观火的神态悠然道:“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大中午的。”我叫的是咖喱鸡,冷硬的鸡块与隔夜饭拼凑成一盘,但是食欲莫名的好,吃得快要见底。我与她交换着信息:“听说教导主任有时候到这里来抓人。”“什么时候?”“你不知道?经常啊。”“他怎么抓?一手一个?”“不是,听说他还和校外的混混打起来过,别人看见的。他衬衫袖子都撕掉一只。”“厉害。”沅沅赞叹道。“不知道我们出来吃饭会不会被他抓到。”我说。“抓到就抓到,让我会会他,哈哈。”“不要吹牛了。”“快吃啦你,都冷掉了。”“本来就是冷的。”
   没想到这次返回真的被抓个正着。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梳着上个世纪的三七开发型,衬衫扣到最上一颗纽扣,很难想象他会打架。他叫我们跟他回办公室。走进办公大楼之前,沅沅向我夹夹眼睛:“我们耍耍他。”然后她拉着我的手朝相反方向跑起来,我回头看去,教导主任还以为我们跟在他身后,正兀自上楼,我克制着兴奋紧紧握着沅沅的手,不知道跑了多久,路程好像不长,但是已经气喘吁吁,我们又回到了那片小树林,身后也没有人跟上来。我们站在一片灌木正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干了天底下最成功的一件事。突然沅沅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说:“你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远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穿着件红衣服,我忙定睛,那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掉转脸来正对我们。是个女生,样貌普通,大概是碍于被发现,径直走了。我的心里不知怎么舒了口气。“你说,她躺在这里做什么?”我喃喃自语般问道。“不知道啊,闲得无聊吧。”沅沅说。“回教室吧,我累了。”我说。“对了,”沅沅走着走着说,“她怎么不用穿校服?”我停下脚步,与她面面相觑,半晌吐出一句:“不、不是我们学校的吧,大概。这很正常。”
    我快速地走在前面,沅沅小跑着跟上。“你怎么啦?不高兴?”“没有,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你最近奇奇怪怪的。”“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很奇怪么。”“放学陪我坐车吗?”“今天不了,我得快点回家。”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想快点回家,想现在就回家,我有一种感觉,家里出现了入侵者,那个人现在就在家里。“你走那么快干嘛?”我不回答沅沅,眉头不由自主紧皱起来,没有放慢脚步。“你到底怎么啦!”沅沅停下来站着,我感到她在我身后被我甩出越来越长的距离,也并没有等她。过一会儿又听见她跟上来:“你怎么回事嘛。”我依然沉默,快到教室门口时她又问了我一遍,我低着头说:“以后跟你说。”然后一脚跨进教室门。上课铃刚好打响。英语老师的高跟鞋在走廊尽头响起来。
    熬了几节课,真到放学的时候,倒不那么想走了。沅沅照例从背后拍我肩膀,我正朝窗外看,那船今天也没有来,不知道是怎么了。似乎一切都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沿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疾驰。沅沅的手照例是微微出汗的,有一点潮湿,我今天却没有下意识地躲远,而是侧过头来吧脸颊靠上了她的手背。她的手骨也很突出,手背有一些淡蓝的青筋,这些温热的血管,我突然觉得慰藉,以至想要哭泣。这一段小小的波动她是不会发现的,当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已恢复过来。她兴奋地再次邀请我陪她去坐5路车。我一口回绝,她的手慢慢从我肩头滑落,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它离开我的身体,有一种告别的心情。可是……我安慰着自己,可是沅沅是会经常喜欢上什么人的。我这么的害怕失去她又无法令她知晓。
    一个人回家我绕了远路,沿着运河的堤坝走着,这样可以多消磨一些时间。柳树的枝条内部不断分泌着粘液,散发出辛辣的香气,一针一针地戳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岸边的河水已经开始泛出绿色,那是树的倒影,还有水底的藻类透过河面折射得加倍蓬勃。这一切都是如此森然,哪怕是在日光下。我步履缓慢地走着,长长的坝上只有几个老人。河面上仍然没有任何船只,连那只小捕捞船都不知所踪。我开始怀疑自己走错了方向,可是沿河的风景都大致一样,难以区分。我只好继续走下去,天色渐渐暗下来,近旁的河水开始由绿转黑。
    直到看到路灯下一个影影绰绰的站立的人形,我才意识到天全黑了。黄光下那人喷出烟雾,已经走到虚弱的我精力忽然集中起来。是她。那个红裙子女人。到处都是她,或者她的化身。我带着警戒和敌意走上前去,她并没有看我。她还是穿着那条裙子,只是在灯下稍有色差。她似乎在等什么人,用手捋了捋头发,夹烟的手举起在唇边,另一只手抱着肘。我不想被她注意,便从后面绕过去,这个角度却使我发现自家的居民楼就在后方不远处。她还是离我家不远。这令我的心里更生疑窦。尽管如此,我还是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克制了好几次想要回头看的冲动。我总感觉,她会看我,与我四目相接。是的,她一定会这么做的,一定会的。我的脚步快起来,然而也不敢跑,只是迅速地大步走着。
    回到家,爸爸不在。我跌坐在椅子上,门也没有关。爸爸今天没有按时回家。我的心里有一万种猜测,每一种猜测都指向相同的答案。书包从肩膀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是很少哭的,也从未想象过自己大哭的样子。现在只是觉得面部肌肉抽搐得难受,酸痛无法克制。沅沅。在这整件跟沅沅毫无关系的事情里我想到沅沅。我拉开门朝外走去,像发着高烧一样无所思无所想。我向沅沅家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出家门几步就看到爸爸正从对面走过来。他行色匆匆的样子不知刚才去了哪里,我的意识回来了一些,沅沅,沅沅那里我也不能去,坐5路公交需要绕很大的圈子才能到达沅沅的家,也许,她现在根本就还没有回家。我把手抄在衣服口袋里,站在原地等爸爸走近,散乱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贴在脸上,我像一个孤儿一样等在家门口,而爸爸迟回家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他去哪儿了。他是一个成年人,他有权去任何地方。而我无权知道。这整个世界我都无权知道,包括我自己。
    爸爸说:“怎么站在这里呢?没带钥匙?”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挤出一点笑给他,没有问他去哪里,他自己说道起来:“单位附近新开了一个超市,很大,可以批发,我去转了转。”“买什么了吗?”“没买什么,东西也不便宜。买了几条鱼。”“前几天不是刚吃过鱼吗?”“吃鱼补脑,你要多吃鱼。”我不再接话。一个人走下楼来,是邻居,也是爸爸的同事。爸爸与他寒暄了几句:“小吴啊,吃了?”“吃了吃了,老贾。”等那人走远,爸爸走在前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个小吴啊,每次见他都是一副紧张兮兮,心事重重的样子。”最近爸爸的话变多了,从前这些鸡毛蒜皮从不听他提及,他的话语只是用来表达必要的内容。这个轻微而重要的信号落入我的心中,我又恐惧起来。我的直觉又强烈地把我拖向了一个寻常而不可知的世界。那世界虽不可知,但并不广阔,它叫人窒息,无法获知程度的窒息。
    夜里我失了眠,后半夜才入睡。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吱呀声,然后极轻极慢地,锁舌伸缩声。女人的高跟鞋在客厅的花岗岩地面上发出掩饰不住的脆响,寂静之中,就连她的呼吸也清楚地传到我的耳中。爸爸靸着拖鞋从房间里出来,是一种紧张而兴奋的脚步。晚上没有吃的鱼养在盆里,吐泡泡格外起劲,就像水龙头没有拧好的密集的水滴声,传递着情欲的味道。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隔着一道门倾听外面的动静,一开始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往地底下沉,那种失重的感觉令心跳都变得十分缓慢。然后,我慢慢地浮了上来,像在起风的海面,一个人躺在一块小舢板上,不停地摇晃着,风渐渐小了,摇晃变成了飘荡,海是那么大,大得可怕,空无一人。水滴声稀疏起来,直至不再响动,我周围的实体一点点艰难地呈现出原貌,天还没有亮,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女人的高跟鞋声再次出现,锁舌嵌入锁腹。她走了。
   “你知道吗,我爸爸有一个情人。”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时我对沅沅说。“真的?你爸跟你说的?”“当然不是。我看到的。”“在哪里看到啊?”“我家附近,她总是在我家附近转悠。”“跟你爸一起?”“没有,她一个人。”“那你怎么肯定她就是你爸的情人?”“我家那边全是固定居民,基本没有外人过来的。她很乍眼的,穿条红裙子。”“哦,你那天跟我说过。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可是,那也不能说明她跟你爸有什么关系啊。”“可是……我爸最近很不对劲。我妈祭日那天他把日子都记错了。而且他从来不会晚回家,昨天晚了两个小时,这几天话也特别多。有些事情很不明显,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唉,你不懂的。”沅沅笑了:“我真觉得你想得太多了。”我突然将头扭转过去和她面对面,想要说服她:“那个女人,昨天夜里,到我家里来了,我亲耳听见她进门,她的高跟鞋的声音,笃,笃,笃。她进了我爸爸的房间!”沅沅一副吓坏的样子看着我,双手按着我的肩:“也许……也许你是对的。那个女人穿高跟鞋了吗?那个红裙子女人。”我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了,怪不好意思地握住她的手,然后摇摇头:“我没注意,我只注意到她衣服的颜色。”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但是那样一个女人,她应该是会穿高跟鞋的。”“不见得吧。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穿高跟鞋。”“但是最近出现的不正常的女人就只有这一个。”我喃喃自语般说着,沅沅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把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想一遍,确实是像你说的那样。”“你说,她今晚还会来吗?”“你害怕?”我点点头。“今晚我去你家陪你吧。跟你睡。”“你今天不坐5路了?”“不坐了,我陪你。”
    一整天都神思恍惚,上到最后一节课,心下十分煎熬。时间过得忽快忽慢,整个秩序都被打破了,过去的世界已经一去不返,等待我的将是无边无垠的宇宙真空。我仿佛正被那真空的吸力吞噬进去,从脚开始,然后是小腿,膝盖,一节一节地浸没,肩膀以上——忽然一声鸣响,那股力量一下子松了手,我被释放出来。那响声——我扭头看去——竟是货船,许久未见的货船,在今天重新入港,抬头看钟已是下午五点半,不知是否在失踪的日子里补给了充分的燃料,那一声鸣响格外振聋发聩如同巨大的铜钟,每响一声就从钟的内部抖落出我刚才被吞噬的残片。它是来拯救我的。也是来毁灭我的。
    晚上,和沅沅并排躺在床上说话。“你爸爸看上去很温和。”“那是因为你第一次来我家嘛。”“要是我爸有这么好就好了。”“你爸怎么不好了。”“跟我妈离了,从小就没见过他几次。”“你跟你妈过?”“我跟我外婆过。你爸做饭也好吃。”“我吃惯了,都不觉得。你不觉得甜?”“我喜欢吃甜的。”“你不会是爱上我爸了吧。”“哈哈,说不定有一天。”“神经病啊你。”沅沅用毯子蒙住头笑起来。薄薄的毯子底下她瘦弱的胸脯起伏着,我一侧的脸颊贴在枕头上,不动声色地观看着她的身体。她笑累了,睡了,我也闭上眼,可是无法入眠。眼皮跳动着,翻转着身体又怕将沅沅吵醒,未料她伸出一只手来拍打我的脊背,像哄孩子那样轻轻拍打着。我转身面向她,蜷缩起来。
      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影子,一步一步向床边走过来,经过窗户的时候,银亮的月光混杂着昏黄的路灯投射在影子身上,照出一个人形,瘦仃仃的女人的人形,她的脸隐没在一片白色烟雾背后,头发泛着漆黑的光泽。她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为什么今天她没有穿高跟鞋?是为了怕我听到吗?“沅沅,沅沅。”我叫道。沅沅睡得很死,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只好闭上眼睛,紧闭着,感受着她的气息一点点靠近,她的身上没有什么气味,烟草的气味也没有,只是好像露水一样的微微的凉意。她要对我做什么。她到我房间里来做什么。爸爸在做什么。我想跑,但是已经晚了,她握住我的手,那手心柔软潮润,我努力想要摆脱,不,不要让这样的手靠近我,不要。“沅沅,沅沅。”我拼命去推旁边,仍然是毫无回应。我发现自己摇晃起来,像昨夜在海上摇晃一样,这一次的幅度要大一些,感觉海水打湿了全身,每一滴海水都是那么沉,重重地压在心口。
     我在湿热之中睁开了眼睛,发现沅沅握着我的手腕在不停地推我,见我醒了,她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你一直叫我名字。做恶梦了?”我大汗淋漓地点点头。沅沅看着我:“你刚才那个动静——好像气都上不来了。”我的心跳得很快,什么都没说。“我小时候经常这样,外婆说,这叫魇着了。”“什么魇着了?”“梦魇的魇,就像你刚才那样。睡吧。”我转过身面对着窗户,窗外银亮的月光混杂着昏黄的路灯透过窗帘,落在地上一块淡淡的光泽。“你听到什么了吗?”我问。“你是说有人来的声音?没有。”“我觉得她今晚不会来了。”“嗯,天都快要亮了。”
    是个阴天,暮春的风透不过湿气的屏障,款款软软地旋转着。早晨一起床,沅沅便揉着眼睛说:“我眼睛跳得厉害。”我掀起窗帘的一角观测会不会下雨,睡衣在身上又滑又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鱼。经过昨晚的一阵折腾我开始怀疑自己所见所闻不过是像沅沅讲的那样是自己胡思乱想。可是——我甩甩头,掉转身去打了个哈欠:“眼睛跳怎么了,我早上起来经常眼睛跳啊。”“我外婆说,左眼财右眼灾,我右眼在不停地跳啊。”我没有立即穿衣服,而是回到床边,一下子坐在她身边,身体吸饱了空气里的水汽一样疲惫不堪:“什么灾啊,今天好像没有考试吧。”“不知道。”她揉着眼睛摇摇头。
    上着课的时候,有人来找沅沅,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小巷子里常常可以看到的那种中年女人,卷发,花睡裤,手里拎着一串钥匙,她站在教室门口,指着沅沅的方向对老师说:“她家出事了。叫她出来跟我走。”那女人的语气如此焦急而庄严,以至于老师在允许沅沅离开课堂的时候姿态有一些慌乱,沅沅站起来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桌椅板凳跟地面摩擦发出的尖锐的声响。整个课堂静极了,比刚才上课还要静,沅沅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书包跟随那女人匆匆离去。我坐在我的位置上,无法起身,我的视线一直随着她而移动。她没有看我,低着头,刘海遮着眼睛。在等待她们离开的时间里,老师用笔的末端敲击着讲台发出轻微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清晰得折磨人。她们走后,全班长出了一口气似的出现了短暂地骚动。老师停止手中的动作,说:“好,下一题。”
    我的嘴角起了翘皮,我用牙齿去咬,撕扯下来的部分浮现出了甜腥味。就快要下课了,天气比上午更加阴沉,似乎有一场雷雨就要到来。黑云已经透过窗子把阴影投进室内,丝丝缕缕的泥土气息从地面升起来。河面上没有船,一只都没有,只看到柳林从晴天所看到的绿变成墨黑,比云还黑。我又咬了咬嘴唇,没有皮覆盖的地方,有一种不自然的光滑。
    走出校门时还想早点回家,路过一条巷子又改变了主意。我记得沅沅有一次和我说过,她家是穿过这条巷子就能到的。巷子深,窄,雨季将至,地面因为返潮而湿滑,我小心地走着,并不非常确定这样一定就可以找到沅沅。泥土的气息越来越重,雨随时就可能落下来,天也几乎全暗而成为深灰黄色。今天我没有告诉爸爸我在哪里,就像他那天没有告诉我一样。无数蜗牛在墙壁上爬行,极其缓慢地。
    沅沅出现在我面前,起初只是一个模糊影子,她穿着一条素色睡裙,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看到我,她说,贾木。她的声音里也没有很惊喜。倒是我很惊喜,一下子就去抱住她。沅沅沅沅,真的是你啊,怎么会啊,我找你呢。她任由我抱着,自己却没有任何动作。她说:“家里来人了,我出来买水果。”“你家怎么啦?”“我外婆走丢了,一天了,到现在没回家,邻居帮找很久了,没消息。”“那怎么办?”“不知道。我现在要去买水果给他们吃。”她恢复了走路,我与她并肩,雨点开始下落,我们都没有带伞,到水果摊子上买了两个西瓜,一袋桃子,分担着扛回去。
    沅沅家里坐满了人,其中有白天到教室里来找她的中年女人。她手里的钥匙换成了香烟,睡裤没变。她吐烟的姿势直直的,我看了愣神。她在这附近显然是很有威严的,像个女主人一样招呼其他人吃西瓜,他们刚才因为客气已经拒绝过一次水果,而她再度叫他们吃的时候,他们纷纷地吃起来,像获得许可一样。沅沅神情淡漠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谈论外婆的下落,就好像听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他们围坐在一起议论,最后问到沅沅:“你妈呢,怎么说。”沅沅说:“她刚才打电话来,明天回来。”她说这话的时候,其他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带着凝重的神情,然而奇怪的是,她的话音刚落,他们就把目光迅速收回,集中在各自的脚尖或者别人的面孔,好像从来没跟沅沅说过话似的。沅沅走出房间,又去切了一只西瓜。我跟着她出去。
    她边切边问我:“你跟你爸爸说了么。”“没有,他还不知道。”“不要紧么。”“不要紧吧,他有他的,嗯,有他的事情。”“贾木,对你爸爸,也许,你是误会了。”“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你还无所谓呢。”“真的,其实我本来就无所谓。”她没有说话。西瓜都切好了我帮她端着盘子,她跟在我后面说:“也许你也没有误会。”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一人端着一盘子红艳艳的瓜走进了充满人的室内。等到他们都走光,沅沅和我收拾着盘子,沅沅说:“他们都是好人。我和外婆这些年都是他们在照顾,从小就是这样。”“外婆怎么会走丢。”“她有早晨散步的习惯,不知道今天怎么就没有回来。去年中风过一次,那次我妈回来了。好了以后也还和以前一样。”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进行徒劳的安慰,就这么沉默着。
    夜里很晚都没有睡,要考试了,作业尤其多,加上我们晚上又没写。两个人点着灯做考卷,我没心思做,沅沅很投入。一要跟她讲话,她就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作禁止交流状。我已经彻底准备抄作业了,便托腮看她的样子。她是很耐看,很俏丽的,眉眼都带着小小的锋芒。她用食指和中指撑着额头,昏昏欲睡。然后合上书本对我说:“贾木,你先做吧,我睡一下。”然后枕在胳膊叠起的桌上睡起来,台灯金色的光照在她后背一层绒毛上。我还没给爸爸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在哪里,我是故意的。他现在肯定已经找我找得发疯,我应该现在去给他打个电话的,可是——可是这个电话我非常不想打。这其中有负气的因素——没准现在他正与红衣女子一起,何其欢好;这其中有索求关注与爱的因素——我不见了,他未见得能够有心情与红衣女子相会;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些因素——我看着沅沅弧度精细的颈背上的淡金色绒毛,总之,不想,我不想离开这里。
    沅沅的肩胛骨动了一动,像要抬起来的样子,动了几下又放回去了,嘴里发出一些支支吾吾的声音,我想起她说的“魇着了”,便赶忙把她推醒。她醒来后立即坐正,就那么楞楞地坐着,盯着台灯,半晌,看着我说:“你作业写好了?”我说:“我根本没写。”“不写作业你在这里等什么,怎么不睡觉。”“不想睡。”她从胸口里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从端坐的姿态松弛下来,呆呆地说:“刚才做了个梦。”“噩梦?”“嗯。梦见外婆了。我梦见她在运河边。在河边的柳树底下,她面朝下躺着,看不清她的脸。当时不觉得,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样子,好像——好像是,淹在水里。”“现在是下半夜了,下半夜的梦都是反的。”“但愿吧。我去睡了。”“我跟你一起。”“来吧。”
   沅沅把台灯关掉,打着手电筒爬上阁楼。那是她的房间。通往阁楼的楼梯木头受了潮,有一股很浓重的霉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木板和木板之间的缝隙很大,她叫我当心脚下,并且特意给我照着。其实她不照的时候我倒不害怕,她一照,我看见脚底下深黑的巨大空档,反而不敢走了。她听见我脚步放慢,笑起来,说:“害怕了?”我逞能,故意很大步地踏上去:“屁。”“呵呵,这里到晚上可是会有老鼠的,蚊子也不少,你做好准备。”“我真不怕,老鼠又不是没见过。”“老鼠从你身上爬过去,还会咬你的脸,也不怕么?”“不怕。”“吹牛。”“走着瞧。”
    夜里倒是没有老鼠从脸上爬过去,想来也是她吓唬我的。蚊子着实是不少,它们飞行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的明显,沅沅沾着枕头马上睡过去,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身体的香味很轻微地传过来,混杂着汗味。我突然想到很小的时候,家里有段时间频繁地出现一位阿姨,笑得很和善。爸爸总是当着我的面,和她客客气气地谈话。但是我能感到一种氛围,暧昧地,酝酿着升温的情感的氛围。在他们谈天的时候,电视机永远开着,电风扇搅拌着热辣辣的风,吹得我的鬓发一次次痒痒地贴着脸颊,用手捞到耳后去又再次贴上来,没的叫人恼火。那阿姨永远很整洁,身上散发着清新的雪花膏味,混杂着淡淡的汗。从我的角度正好比她的膝盖高一点,她的膝盖骨在丝袜下面闪烁着冰清玉洁的光泽。爸爸从未问过我,阿姨怎么样,觉得阿姨好不好。当电风扇的风再次把我的头发从耳后吹送到面颊的时候,我去了厕所,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我一字一句地对那个拥有好看膝盖的女人说:“阿姨,你上过厕所没有冲。”我们都知道事实是相反的,但是,事实根本就不重要,没有所谓事实。果然她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她和她混杂着汗味的淡淡香气和她优美的膝盖骨一道从我家里彻底消失,并且家里从此再未曾出现过除我以外的其他女性。
    窗外出现了一阵细碎的牛奶瓶互相撞击的声音。送牛奶的都出门了,一定是快要早晨了,心里不知怎么的很失落,我翻转身去看沅沅,想不到与她四目相接。不,具体地说,只是与她的眼睛对上了,她的眼神根本没有在我这里。她的眼神,非常空旷,非常凝滞。“我又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妈回来了。”“你妈妈是今天回来吗?”“是的。她应该是今天早晨的火车到。我梦见她从来就没有走,她也和邻居们一起在找我外婆,她会卜卦,是一个类似巫婆那样的人,很灵验,所有人都很信她。她给外婆卜了一卦,说是外婆在有水的地方。”“有水的地方?”我想到夜里沅沅说梦到运河的事。“嗯。然后所有人都到所有有水的地方去找外婆,我跟着我妈。我妈带我到一片很大的沼泽,绿颜色的沼泽,沼泽周围有很多很多的树。”“是柳树吗?”“不知道,梦里不知道是不是柳树。但是很深,很密,很——很阴凉。”“那你们最后找到你外婆了吗?”她摇摇头:“后来我们好像忘记了找外婆的事情,我和我妈站在沼泽边上,我觉得冷,从树林的很深的地方的空气带出来的冷,非常冷。”她向我靠近了一点,我用我汗湿的手心去拢住她的肩。她的肩凉凉的,有小小的骨节在皮肤下面滑动。“外婆也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回来了。”“会的。”“你一夜都没有回家了。”“嗯。”“你爸肯定要急死的。”
    我没有说话,把身体在凉席上往下滑了一截,在低于沅沅的脖子的位置,然后在缩起头来下巴贴着锁骨,心里竟然有一种很轻盈的快乐。“等你妈妈回来了……”我好像在代替她憧憬着什么,就跟她妈妈回来一切就都有救了似的。“她也很久没回来了。”“你妈妈,漂亮么。”“还好吧,年轻的时候,还算好看。”“我没有见过我妈妈。”“你妈妈,一定也很好吧。你爸爸那么好。”“可能吧,应该吧,也许吧。”窗子外面出现了鸟叫,我无法克制地瞌睡起来,一边嘴里含混地回答着沅沅,一边异常迅速地坠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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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6 09:33:32 |只看该作者
这是《绿洲》的改动版,在原文基础上掐头去尾,然后加了一些内容,换了个题目。改过的地方用蓝字标出来了。欢迎大家来多骂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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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6 09:44:19 |只看该作者
比第一次好看了。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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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6 11:08:49 |只看该作者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3-2-26 09:44
比第一次好看了。

谢谢啊。好欣慰。但还是希望被骂。

点评

镇州大萝卜  但是比第一次好看了是真的,第一次的结尾处理回到了你初来时候那种状况。  发表于 2013-2-26 11:14
镇州大萝卜  我没有骂你的能力:)  发表于 2013-2-26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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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6 11:17:5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夏树森林 于 2013-2-26 11:21 编辑
夏树森林 发表于 2013-2-26 11:08
谢谢啊。好欣慰。但还是希望被骂。

哦,啥是初来时的状况呢。。初到黑蓝时?初写这个小说时?初。。。?

点评

镇州大萝卜  这么说起来我是你的忠实读者呢。  发表于 2013-2-26 11:22
镇州大萝卜  我这算不算版聊?不然另找个地方?  发表于 2013-2-26 11:20
镇州大萝卜  初到黑蓝时,你第二篇小说曾经被点评“过轻”。但愿我没记错是第二篇,内容也是跟沅沅。  发表于 2013-2-26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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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6 11:29:14 |只看该作者
夏树森林 发表于 2013-2-26 11:17
哦,啥是初来时的状况呢。。初到黑蓝时?初写这个小说时?初。。。?

你居然记得啊。。。嗯,跟那个比起来,这次写的初衷是想主要写个老男人。结果。。。。反正。。。。
无法回复点评真是。。。。让人不好意思,总是要回帖。。。
最后再呼吁一下。请大家不要客气。。有空的话。。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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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6 14:43:07 |只看该作者
故事越到后面越吸引人,只是前面在情节组织上不是很紧密,有些对话描写拖沓,第一段风景描写很重要,但仿佛进行得不是很好,还需要多观察
桶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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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6 15:21:32 |只看该作者
桶木 发表于 2013-2-26 14:43
故事越到后面越吸引人,只是前面在情节组织上不是很紧密,有些对话描写拖沓,第一段风景描写很重要,但仿佛 ...

嗯啊,谢谢桶木,等到夏天的时候,我再去看看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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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驱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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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8 20:19:20 |只看该作者
一个很有教养的小说 像船这种隐喻较强的可以考虑去掉 叙事也可以再清爽一些 有点杂枝 偶尔出现一些偷懒的形容词汇 整个气息是好的 让人舒适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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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 13:07:31 |只看该作者
陈鱼 发表于 2013-2-28 20:19
一个很有教养的小说 像船这种隐喻较强的可以考虑去掉 叙事也可以再清爽一些 有点杂枝 偶尔出现一些偷懒的形 ...

谢谢陈鱼的点评
一个很有教养的小说,我在回味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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