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重庆第九 于 2013-10-23 15:15 编辑
追 月 亮
秋日白昼短暂。吃过晚饭,天色黯淡下来。看看钟,不过六点三十。临出门前,我又在羊毛衫上加了件风衣——她反复叮嘱,天凉啦,多穿点,老头子。 其实外面并不太黑。只因连日的雨,淅淅沥沥,灰濛濛的穹顶充斥满了各种深浅的灰色阴霾,硬是把傍晚矫饰做了另一个阴沉的白天。 信步走着。无意识中,固执的习惯又把双脚带上了那条道。这是隔壁某知名楼盘的小区公路。进出惯了,保安也不拦我。双车道沥青路面,雨后泛着暗青色的亚光,色调阴郁;稍后待路灯亮起,路面上一圈圈的水渍又会折射出辚辚的波光,这都是我熟悉的。道路两旁种的全是双臂合围、树龄在十年以上的法国梧桐。赏梧桐最应在这个季节。第一阵风、第一场雨、第一轮降温恰过,树干通体及大张的阔叶上到处现出受虐后的伤迹——黑色的像痂,暗黄的像淤青,腥红的如血。秋成熟一切,尽彰显万物之丰满华贵,唯独对梧桐暴戾。它们却总是隐忍。枯颓的叶上引人若有所思的筋脉,也是我熟悉的。 来到一处叫“天伦谷”的——小块的洼地,骨子里开始有热气蹿游,裸露在外的肌肤感受到的又是极惬意的凉爽,我便脱去了风衣,搭在臂弯,步子同呼吸一道沉缓下来。“叮铃铃,叮铃铃……”身后远远传来清晰的车铃,唐突了沉静,并不悦耳。我急忙迈上人行道,驻足回首……经历过那一次的遭遇,人更是谨慎小心。路尽头模糊的林荫里奔出了两骑单车,转眼清晰可辨是两个小女生:领先的脑后梳着马尾,个头较小,却骑在一辆20寸轮毂的大车上;后面那位身材高挑,左右扎两小辫,飞快踩着一辆14寸轮毂的儿童折叠车,她脸色绯红,呵气有声,眉眼间一股倔劲。 “小邓邓……别,别骑这么快。天黑了,当心摔着。” “没事儿,俺看得清楚呢。小张张,你怕是骑不动了吧?” “才没呢!” “你来追我吧,看谁先到天伦谷。” “比就比!” “我赢啰!”说话间,领头那辆车已掠过我身旁,在天伦谷的入口停了下来。马尾一甩,小个女生回头说:“早说过你不是对手。我这可是21前速变档的。” 落后的女孩慢慢把车停了下来,也不下车,双脚轻松的落到了地面,交替踮着脚尖,左右趔趄的推着车走,嘴里说:“妈妈答应我了,十岁生日的时候给我买一辆新车……是22……23前速的。” 四周草木黑魆魆一片,竟还能听到稀疏起落的虫鸣,或是秋后的蟋蟀。向阳的坡地高处有几排圆弧形的石阶,拙劣的模仿古罗马的某处遗迹。既可拾阶而上从这里翻过坡岭,也大可充当原始的座席休养自个的屁股。那本应作剧场舞台的低地上积水一潭,观众便只能静默欣赏黑暗里板结的一席寒玉。还没到路灯亮起的时候,水在暗处自有它的光泽。 两个女生把单车随便往人行道上一放,踩下支脚,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去到最高一层石阶,紧挨着坐下。我在第一排靠豁口的附近挑了个干燥的位置,用手摸了摸,既冷且硬。把手上的风衣折叠做了个垫,放上面,动作迟缓地落座,点上一支烟。 天黑尽了。从口鼻吞吐的烟霭呈醒目的青白色,在眼前扭动腰肢,摆出几种姿态后,又像流水拍岸溅起的水雾,淡淡挥发开去,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润入到黑暗里去,绝不是你想象的为夜所噬没。只有火赤的烟头,不到湮灭的一刻,总不能被同化。 “小张张,小何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嗯,她是从那边打过来的吗?” “嗯,好像是在马来西亚,不是在新加坡。” “不是说转学去新加坡吗?” “不清楚啦……她说她还没正式上学校。她在补习英语……我妈说的。” “她们上课肯定都是说英语。我可不行,我最怕英语了。” “我也是。看见CC老师就怕得发抖……我以后绝不出国读书。” “小邓邓,你大姨不是在美国那个什么……什么吗?” “田纳西州。她家自己有个农场,很大很大,有几十个我们学校那么大。” “你大姨有绿卡了吧?” “当然有。还有我大姨父,大表哥,他们一家都有绿卡。” “你妈肯定要送你出国读书的。我听我妈说过。” “我不去。” “我姑妈嫁了个加拿大人。等过几年拿到绿卡,她就要去加拿大。我哥现在在日本读书,等他妈去了加拿大,他也要去加拿大。” “笨蛋,加拿大不是绿卡。只有美国才是绿卡。” “那……加拿大是什么卡?” “不知道。反正不是绿卡。只有美国的才是绿卡。” “小学毕业后你肯定要去美国读初中的。你妈给我妈说过。” “我不去!” 小个子女生猛地站了起来,马尾辫在夜里掀起一场微观的风暴,质感的波纹划破黑暗,又像风吹过原上的蒿草,伴着她急促的来回走动,在肩背轮廓边际上飘摇。 “我才不去。我死也不会去美国读书的。” 被唤作“小张张”的高个女孩站了起来……我以为她们要为这说些什么——从我这角度,那些神色是目力无可企及的。听觉也不过攀附在经验的感知上。当沉默降临,所有的情绪都被严密包裹在漆黑一团里。包括我,也渐被夜渗透,虚化作可有可无,一如这些硌得屁股生痛的石阶。观众、演员?舞台、摆设?慰籍别人只会使自己心里好受,或者,更难受;于被安慰的,实在不起效果……这些,她们小小年纪如何晓得?抽完一支烟,我直起身。心上有些凉了。 “小张张,你看!”正为了美国、绿卡而生气的女孩突然话里有了热情。她三两步从高处跃下,来到那一潭积水边,继续激动地说:“你快看啊,月亮出来啦!” 正逢我打那走过,三个人的视线便不约同聚在水面上,稍稍低注,又齐齐昂起脖颈向上,正见椭圆、柠檬色的月亮从厚重的云里撑出半张脸来朝下张望。它昏黄、虚弱的光辉不能彻底将密布夜穹的阴云驱去,只将身边紧挨着的云块涂染成老棉絮般的暗黄色,谈不上好看,而投抹在我们脚边这一潭水上的光晕,却实在美得让我讶异。凝水滞如水银,如今在收敛了金属光泽的明镜中央又嵌上了柔嫩娇黄的一团。秋夜总看去不至如冬日间肃杀、惨淡。 女孩们的坏心情难以为继,全为这难逢、美妙的秋月给赶走,单车上的快乐时光回转,叽叽喳喳的一股轻风拂过,吹皱了潭水。 “我们许愿吧,小邓邓。月亮下许愿最灵了。” “好啊。可不准说出来哟。说出来就不灵了。” “嗯,保证不说,一辈子也不说。” “如果愿望实现了,以后可以说的。我们快一起来吧,你跟着我做……先双手拜佛那样子,把手心合上,再把眼闭上,我也闭上……不许偷看哈!等会儿也别念出声来,在心里想,跟默读一样……” 静静凝注,我再舍不得将目光抽离。月光更皎洁了。 谁拧开了那些路灯?一前一后,两辆单车和单车上的小人儿,拖曳着一前一后、歪歪斜斜的影子,正从我眼帘里淡出,退到被灯光烘烤得稀薄了的夜幕后。还有那些话,也越来越远。很远。 “求你了,小张张。你刚才许了个啥愿?” “嗯……你呢?” “你先说!你说了我就告诉你。” “我呀……我希望我们俩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在一个班,永远不分开。你说,该你说了!” “不会这么巧吧!我的和你一模一样。” “小邓邓,你耍赖皮。先骗我说了,就说是同我一样的……我才不信呢。” “我发誓!骗你我是狗……唉呀,月亮要跑了!快追!我还要再许一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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