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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5-10-8 14:42: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安慰剂


1
这是秋末周六的下午,我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午睡醒来发现光线暗淡,以为天已经黑了。我是被小孩的尖笑声吵醒的,在我即将醒来时,我正好梦到一个长相丑恶的小孩指着我夸张尖笑。
楼下确实传来小孩的叫声。我到窗前透过玻璃看去,一个小男孩正在傍晚的草地上跟一条小狗相互追逐。或许是因为黄昏那柔和的金黄色光线正好照在这一人一狗身上,这一幕在我看来既欢快又温馨。我立刻留意到那只皮毛柔润泛光的约瑟犬,它头上系着一只红色的蝴蝶结令人感到做作。一只让人感到做作的狗必定有一个做作的主人,这一认识立刻破坏了这一场面的感人气氛,并让我期待那个跑得并不稳健的五六岁小男孩摔倒痛哭。


2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养任何宠物,考虑如何遛狗喂猫,不如考虑晚饭叫哪一家外卖。这个时候,我既为晚饭为难,另一个问题也占据着我一半心思,那就是人为什么需要陪伴,哪怕是通过跟一只狗的互动?看到有人在跟自己的猫或者狗说话时,我总是心里一惊,有一次,我还看到一个人在投下饲料后站在鱼缸前,焦急地对一条食欲不振的金鱼唠叨,企图鼓动它赶紧游起来抢东西吃。诸如此类的事情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并且不带有任何嘲讽意味——我无法理解,而不是觉得可笑。会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多半归因于黄昏的这种光线,柔和得令人善感。我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先把晚饭解决了要紧。


3
天黑了。
天黑的时候,正是人们开始休息的时候,也是我开始来神的时候。对某些人来说,天黑才是一天的开始。
我在手机通信录里输入“WM”,面对着“外卖”“外卖2”“外卖3”“外卖4”“外卖5”这五个几经淘汰后幸存下来的号码我陷入了选择困境,事实上其中有三家我不太确定他们卖的是什么,另外两家我也不知道要点什么。一般情况下,我随便挑一个号码拨打过去,问他们有什么推荐,他们推荐什么我就点什么。有时我也很生气,他们经常重复推荐同一款套餐给我。今天我突然不想这么做,不想叫外卖,因为是周末,我想吃顿好的。
到餐馆吃饭并不是一件多麻烦的事情,公寓附近就有不少餐馆,只是平时我懒得这么做,而且在人多的地方用餐令我不自在。于是走了一圈之后,我挑了一家人最少的,在靠近角落的二人座餐桌前坐下,并按照服务员的推荐点了两样菜,默默吃饱后,我让人将剩下的饭菜打包,打算夜里饿的时候吃。


4
这是一个人们称之为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起风我打起冷噤。路过绿化带时,我听到灌木丛中有活物蹿动的声响,我本能地跳离半米以为蛇鼠,立刻感到这样做很滑稽,幸好四下无人。是猫,我听到了它的叫声并看到它将脑袋从灌木丛中探了出来。这只路灯下的黄色小猫在朝我叫呢。人们说猫独立不亲近人,野猫更是冰冷无情,但这只猫却一反常态地走到我脚边蹭着我的鞋发出咕噜咕噜声,一副很亲昵的样子,想必这是一只习惯与人相处的走丢了的家猫。它虽然有点脏,但温驯可爱,尤其是绕着我双脚陆续发出柔和叫声时,令我感到人们说猫冷漠是出于误解。我俯身摸了摸它的头,然后起身离开,可它紧跟了上来,我走了几百米路到了公寓楼下,它也跟在我后面到了门口。
我知道它饿了。它一路缠着我,我不好让它徒劳无获,便把打包盒给它,打开盖子放到墙边的草地上让它去吃。它吃饭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咕噜声,我十分惊讶它居然在吞咽的同时还能发出浓重的喉音。


5
看完第二部电影,我感到饿。既是饿,也是因为夜里吃东西成为习惯,差不多到十二点的时候食欲就像烟瘾一样发作;有时夜里说饿,不是因为肚子真的饿,更类似于无聊或空虚时急需食物来抚慰焦灼。我有些后悔把整盒饭菜都给了那只要饭的小猫,但没有办法,考虑到让它吃得体面一点,不好像喂狗一样将食物拨到脏地上让它去吃。我翻了一下冰箱和橱柜,冰箱里只有啤酒,连个鸡蛋都没有,在橱柜里也找不到泡面。幸好附近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我添了一件外套换鞋出门。


6
怎么,小猫还在门口!
它隔着玻璃门看到我时我还没看到它,几乎是在我走出电梯的那一刻它就朝我喵喵叫,像是一直在等我而终于等来了这一刻。我转念一想,别自作多情了,它肯定是冲着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卖力地讨好一下,它就是一个没有才艺的小叫花子啊。
但我推门出来后还是俯身跟这只立刻绕到我脚边的小猫打起招呼,它把脑袋顶着我的手心缓慢磨蹭,看起来很享受我这样去弄它。
“好啦,你自己玩去吧。”我轻声说了一句就离开了。这次它没有紧跟过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它坐在门口挺直了身子,又昂头朝我叫了一声,这时有人从它后面经过,它并没有像粘着我一样去巴结另一个人。我感到满意,同时也警觉地纳闷:我刚刚是跟它说话了吗?


7
朝着远处亮着灯光的便利店走去,在几乎没有人的夜里,便利店总让我想到那是一个给深夜赶路的人暂时落脚休息的地方。走向便利店,就像飞蛾克制不住扑向火焰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危险。感谢便利店,它拯救深夜青年。附近没有便利店的公寓不值得租住,便利店对我来说甚至比地铁更能体现城市生活的便利。不过我想,店员看到我凌晨还来买鱼蛋,又只买一份,心里肯定会嘀咕这家伙一定是个单身青年,可耻。我立刻又多要了一份原味鱼豆腐,分开打包——我想到了小猫。


8
深夜也是鬼祟出门作案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看到,似乎是同一个人,中年男人,脸上有横肉,反正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带着竹竿套索和麻袋,在小区里捕捉流浪猫。猫是多么灵活的小畜生,你这五短身材想要抓到猫简直不可能。这次我边走边多看了几眼,发现他在灌木丛后面放置了一只特大号的捕鼠器,这样他的胜算大大增加,只要守株待兔,必有野猫忍不住饥饿钻进那个铁丝网做的暗藏机关的笼子里。要是我饿坏了,我都有可能钻进去取食,何况是一只无所着落的猫,卑鄙卑鄙。但我生性中缺少见义勇为的决心,缺少去阻止罪恶的胆气,只是加快脚步,想马上回到公寓楼门口给小猫报信。


9
怎么才能让这个只懂得傻叫的小流浪汉知道危险随时可能降临到它细细的脖子上呢?它朝我叫,尽力卖弄天真,不理会我着急的驱赶。恐怕是让它吃完宵夜它也是不肯走,但是能躲过这一次,下回那个捕猫男再来,难保它不会有危险。我左右为难,心想,如果推开门它跟我进去,我就收下它,让它先留宿几天,到时再到网上宠物社区发帖找人领养。
我推开门的瞬间它随即不慌不忙地先我一步踱了进去,侧身扭头朝愣在门口的我叫了一声,像在说:“你还站着干吗?”


10
小猫和我一并进了电梯上楼,又在门口等着我拿出钥匙开门。它就像一条狗,刚刚享受了午夜散步,跟着主人回到家中。不管它如何装模作样,它那种天然的警觉立刻打消了让我将它当狗看待的念头。初次进入这个陌生的封闭空间,它像一只肌肉紧张的豹子,边走边环顾四周。谨慎地走到卧室门口扫视探望后,大概是察觉不到什么危险,它走路的姿态松懈下来,回到客厅并跳上沙发窝了起来。
哎呦我有点后悔,在客厅明亮的白色灯光下,它的黄毛看起来比我先前以为的要脏多了。我立刻将它从沙发上撵走,对它说:“呐,你只能睡电视柜或者地板。”


11
现在,它正在厨房门口吃盛放在盘子中的碎鱼豆腐,而吃完咖喱鱼蛋的我则坐在电脑前烦闷不堪。一时脑热带来了一系列恼人的问题,我从未有过养小动物的经验,一想到它今晚可能在哪个地方拉屎就感到不安。
“真是讨厌啊,居然干了件蠢事。”我一边抱怨一边还是搜索了养猫教程,一并买了猫粮和一切养猫必备用品顺带加了一只假老鼠,据店家推荐说这只老鼠是真皮做的,所有商品同城配送。
当我仔细读完了网友分享的经验后,回头看到小猫不知何时又在沙发上窝成一团,样子舒服地睡着了。这次,我没有将它赶下来,心里还有点庆幸它睡的不是我的床。能怎么办呢,沙发既软又暖,我睡下之后,它不还是会跳上去睡!


12
按照网友的说法,我将一本过刊撕碎在一只塑料脸盆中充当临时猫砂,拿了纸巾悄悄地去蹭小猫的屁股——睡熟了的小猫心放得很宽,动了动身子又继续睡觉。我将纸巾丢进盆中,盆子搁在沙发旁,但愿它醒来闻到气味,懂得该在哪里上厕所。
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前所未有,就是当我不太情愿然而又耐住性子将这些事情做完以后,我两手空空看着睡熟了的小猫随着呼吸平缓起伏的柔软肚皮,获得了一种劳动付出过后通常会有的疲惫而平静的软软心境。不得不说,这种感受并不是我先前所设想的那样感到我所做的一切将是临时而多余的,恰好相反,这一切现在看起来似乎是理所应当的,应该由我来完成,并不全是机缘巧合与头脑发热的结果。这不太像我,然而却是我此刻的真实感受。
洗澡后我又看了一下它,确认无碍便进房就寝。


13
我从未见过这个城市清晨六点的天光和街景,托这只小猫的福,我见到了。此刻我走在前往刚开门营业的超市的路上,在这么一个令人瑟瑟发抖的清冷早晨,我一边走路一边正在苏醒。一刻钟前,小猫跳上我胸口。它大概以为自己年幼身体轻盈,可它轻轻落地时全身的重量集中在四个小肉垫上按压到我胸口的瞬间让我体验到高压强的踩踏力量,硬生生地惊醒过来。被它弄醒的那刻我怒上心头,昨天的小叫花子今天居然得寸进尺来叫醒我给它东西吃,我斥责一声将它推开,可它立刻换了一副无辜面孔似乎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坐在床尾愣愣地看着我,又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短喵了一声。它勾起我的回忆,这一场景就像我在初一的一次晚自习课上,我过分亲近地闹了一个刚认识的正在埋头做题的同学而使他当场发怒拍了桌子一掌引发全班同学对我的注目。我可怜起它来,只好起床检查猫砂,洗漱出门买饭。
走在路上我想,我被这只小猫弄得立场摇摆不定,到底是人把野猫驯化成家猫,还是野猫装扮成家猫并把人给驯化了?


14
吃完早餐,我带着饭后的困倦重新回到被窝里,这次我把房门关上,不让那只该死的小畜生吵到我。我一直睡到下午五点,直到送货的快递员拨打了我的手机,叫我开门收取包裹。
好大一个纸箱!
拆纸箱时小猫热切地靠了上来,像一个在等待礼物的小孩。
我将假老鼠扔到它后面,它看了一下,不感兴趣,回头继续看箱子里还有什么东西。物品被我依次取出:猫厕所、猫砂铲、猫砂、猫粮、猫抓板,赠品猫薄荷、猫草种子和一小封口袋水晶泥。这些东西取出来后,小猫跳入空箱中转圈,原来它对我给它买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是想尽快跳进箱子里啊。我留下这口纸箱,后来成为它永久的卧室。
等我归置好一切猫用品之后,我突然第一次很想逗它玩,便把猫薄荷抹在假鼠身上丢给它,果不其然,它跳出箱子扑向老鼠,又咬又踢又是抱着它磨蹭打滚扭动流着口水……看到它这一脸蠢相,我便知道这一切付出终于物有所值。


15
小猫在公寓里安家,平安无事,就这样过了一周,又到了周末。
按照计划,我将它诱骗进后来新添的猫箱中,带着它打车来到附近的宠物医院,让医生给它打针驱虫,顺便为它洗了个澡。虽然它不乐意,一路嚎叫,但看到自己变得干干净净毛发蓬松顺滑,我想它应该也会开心的吧。
说实话,我比它更不乐意跑这么一趟,宅居久了的人会对一些常规的相处之道判断失措。在兽医给小猫注射的时候,他给我一种很不专业且粗鲁无礼的印象,而我又不敢提醒它对我的猫要温柔相待。在我这份长达三年的文职工作中,我除了面对办公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同事之外,甚少结交新朋友,不是甚少,而是没有。这样一种情况在我身上发生并不代表我性格孤僻,而是作为一个不擅长社交的青年,我认为给别人添麻烦和受人打扰是件十分为难的事情。久而久之,我在待人接物上失掉分寸感,别人对我客气,我就感觉情亏,不好意思,有时则对人表现出过分的热情,过后严重怀疑别人会认为我意欲巴结,这些感受总是令我懊悔。从来没有及时而来又恰到好处的问候和安慰,因为公寓就像是一个隔离屏障,我只通过网络去了解人性,想想,更多的是带着虚拟的感觉,而不是真切的互动。但是和一只小猫在一起,虽然我们语言不通,却从未为这类问题所烦恼。不过,那时我已经开始显露出宅居之人所特有的不大不小的疯狂迹象。


16
首先,就像我一开始说的那样,我十分不理解人为什么会跟小动物说话,但是,我现在频频这么做了。跟猫说话,倒不一定是在倾吐心声。从来没有。而是一些日常的问候,比如我出门时会说:“咪咪,我上班去了,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我回来开门第一句话是:“咪咪,我回来了,你在干嘛。”或者“别吃那么急,等会儿又要吐了。”“刚给你清理完猫砂你就进去拉屎啊我白弄了。”更夸张的是我会征询它的意见:“看这部电影怎么样?”
当然,我还不至于愚昧到以为是跟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但我在跟它相处的过程中,确实感到了……爱……我不喜欢这个说法,但确实没有更好的词来表达这样一种从无到有慢慢积累起来又频频需要你付出精力的情感。此后,我也不断地留意公寓附近的流浪猫,凡是看到的,就朝它招呼,它愿意粘着我,我就带走。因此三个月后,算上原有的小叫花子,我拢共收养了五只猫——花色各异。


17
养猫对于爱猫的人来说绝对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情。此前我对此毫无概念,现在我完全能够理解,每一只猫都有自己鲜明的性格和行为特征,所以你收养再多的猫,都不会感到是在做一件不必要重复的事。我的公寓被各种猫用品占满了,一切用于抓挠的柱子板子我都想收集,一切给猫攀爬和跳跃的架子我都渴望拥有,甚至每一只猫都有自己一个厕所,我发现它们其实并不太讨彼此喜欢,共用一个厕所使它们心情很差。我告诉自己不能再养了,我的公寓太小,容不下更多的猫厕所。
照顾它们虽然很累,尤其是夜里我睡觉不敢翻身,怕压到贴着我睡觉的猫,夜里频频警醒而第二天一早又被它们叫醒给它们添水加饭,但看到它们个性各异且个性充分发展,也算是令人欣慰。五只猫各有个性,有一只我每次碰它,它都嫌弃地躲开并把全身毛发舔干净,不留任何人的气味。一只老趴在窗台看外面,一脸忧郁像是渴望自由的野生活。有一只老欺负其他猫,又对我最为谄媚。一只睡着了之后前肢会抖动,总在做梦。一只老猫,它喜欢占领高地,蹲坐在猫架上冷眼看着下面的愚蠢子民。我以为我对这几只猫了如指掌,并在它们的陪伴下度过了这几年来第一个热闹的除夕夜。


18
但是情况并非一直如此美满。冬天一过,这几只养肥了的猫变得不太安分,我收养的那第一只猫,那只黄色的小猫如今已经是个健壮的小少年,变得像个俄罗斯乡下人那样鲁莽。它先是把它一直用来睡觉的纸箱给压扁抓烂,又在我每次开门的时候企图冲出去。它的躁动似乎很有感染力,使其他四只猫也不时乱叫,使得邻居在深夜过来敲门,不客气地叫我注意一点。我忘不了他从门口看向屋里时的神情,大概是在想:“这家伙疯了,家里塞满了猫的东西。”
猫们的这一行为让我费解,它们都已去势理应不会再发情,不过,我也留意到它们之间并没有搞出点情色名堂,但以黄猫为首集体越来越不安分,不满意现在的生活……

19
我尽量避开邻居,他过来敲门时我就拼命道歉、诉苦:“没办法呀,你要我把它们全扔出去吗?”后来,他就不来了,大概像家住理发店附近的人,听久了从发廊飘来的浪漫歌曲,久而久之也就能忍则忍了。
可是我却越来越不习惯,我感到自己对它们的付出已经得不到它们的理解,有时,我身处屋内,唯一能听到的声响是——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我怒,斥责,反诘:“整个客厅和整个房间都是你们的东西,我走路都不便,你们还想怎样?!”
有时,它们也像是能听懂,同时闭嘴静默,齐刷刷地看向我。


20
说实话,照养它们已经变成一件累人的事情,但通常情况下,只要它们不闹得过分,我心里也高兴。我发现自己对它们有着强烈的心理投射,看到它们,就像看到五个十分不懂事然而又极其漂亮聪明的小孩。单单看着它们也能使我感到安慰,它们给我带来一种疲累的平静和知足。

后来,大概一个月后吧,天气暖和起来,这时它们学乖了,既然乱叫无效,就尽量自己玩自己的,不再用吵闹抗议生活。它们懂事,我甚为欣慰。



21
一天夜里,又是午夜,同样是因为宵夜的问题我要下楼去便利店,门打开后我才发现没有换鞋,正当第一只鞋卡进一半的时候黄猫迅速地蹿了出去。我脑子轰地一声响同时也将鞋子丢开套上拖鞋追了过去。它从楼梯往下跑,我也沿着楼梯拼命往下追,但跑到楼下时并没有看到它,我不确定它是躲在某一层别人的门口还是更为恐怖地已从刚好洞开的公寓楼门跑丢了。
我立刻先理智起来,将楼门关上,打算先到外面找,找不到再回来逐层搜索。
春天草木繁茂,我真不知道它躲到哪里去了。只能任意地往一个方向走,留意着已长密了叶子的灌木丛中的响动并连连唤它的名字。这时,我看到远处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而那个捕猫的男人提着一只麻袋往车那边走去,他手里的麻袋似乎有活物在动!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也没有再看到附近有野猫了啊。

我急速冲了过去,到他近处时朝他喊:“喂!把猫给我!”那一刻我心里害怕,怕他打我。但是这个看起来凶恶的男人比我预估的要软弱许多,他脸色惶恐假装镇定地说:“什么猫?哪有猫,哪有?”
“把猫给我!”我又命令。
他假装听不懂。
我再次重复命令,一字一句地说:“把、猫、给、我!”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会重复这句话。然而我又与他保持距离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便轻蔑地撇下一句:“神经。”然后扭头走近面包车。
我当时肯定是脑子短路了,脑海里涌现出与黄猫有关的一幕幕,它如何引诱我收下它,我又如何带它去打针洗澡,日后看着它一天天强壮起来……我认定了这只养了五个月的小叫花子已经遇害。既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我又刚好看到路边有块大石,便操起石头,将那个男人的脖子砸断。
我心里十分平静,坐在路边,汽车边上的尸体不会再说话。这是一个清冷料峭的凌晨,事情既已发生,我平静地等着,过了一会儿,我掏出手机报了警,打算趁人围观之前有人能将我带走。在我等待警车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小叫花子钻出灌木丛,朝我喵了一声,然后扭身走进夜色。










冰枝


1
一条有几片绿叶的柳枝上端被一块冰立方冻住,由于冰块的重量,竖立着的柳枝顶端往一侧弯曲垂坠,冰块正在空气中融化,冰水滴在沙堆上。沙子是白色的。这一形式被你看到,你看着它,脑中并无所想。它是柳枝、冰块、水滴和沙堆的组合。你看着月亮,想象着月亮的自转刚好与地球的自转速度一致,虽然难以想象,你仍在静默中思考两个球体如何悬浮在空中以同一速度、同一方向旋转。这一切并无意义,就像柳枝、冰块、水滴、沙堆。


2
冬天的时候,你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星空。星星正在下坠,坠向黎明。冬夜里的星光异常寒冷。冷星承受着你的目光。下面的树是黑色的。在你出生之前,世界已经是这样。这一切早已规定好了秩序,并不随着你的降世、成长、死亡而发生改变。甚至你头顶前方的月亮,在遥远得失去时间概念的蛮荒时代,第一只恐龙也曾经向它投去注视的目光。那时有星恒尚未陨落,而在它已消逝久远的现在,此时此刻,你看到的依然是恐龙眼中所映射出的那颗星。


3
这样想毫无意义。然而你这样想了。在你周围,一切都在发生变化。衰老。你也会有衰竭的一天。不可避免。它始终会到来。虽然为时尚早。你行将就木时身处何处,在身边跟你一起等待最终那一刻的人是谁。想必是在夜里,也可能是在清晨,没能见到及时而来的阳光,在你身边的人不留神打起盹来,在没有告别的情况下,你闭上了眼睛,永远不知道他证实你已去世时的反应。会有这么一刻。一生中无法弥补的这一缺憾、糊涂、过分清醒的抗拒和排斥,心力交瘁或异常平静。
这一切已经注定。无法逆转。



4
守夜使人清瘦。守夜的人染上死亡的气息,销神蚀骨而不自知。灵堂前,死者的尸体完整无缺。你总当心白蜡烛会被风吹灭,你没想过的是躺在敞开的棺木中的人也需要清风。你在想,蜡烛灭了之后该不该由你去重新点燃,他会不会为你替他守夜而心存感恩。你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有感知,但你仍忍不住这样去想。一种毫无必要的同理心令你与死者仍有联系,不过这一刻,你像对着镜子,除了看到自己,没有其他人的任何反馈。


5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难以辨认。静思是出于明晰的需要。未必会有明晰的结果。这一切毫无意义。在不明晰的情况下,事情未必会比在明晰的情况下进展顺利。你想格物致知,同时也知道可以不这么去做。这样做并无意义,你看着柳枝与冰块,看着水滴在沙堆上被吞噬,想到的是另外的事物。你可以不这么做,这样做是因为你已经适应了,你也可以认为思考这一切意味着傲慢,然而你并不为此感到难为情。


6
为什么要避开这一注视。避开它已经来不及了。它已存在你的意识之中,在你离开之后你依然看到它。你也可以不看。只是看着它,看着冰块悄无声息在缓慢融化,水滴落下来,在沙堆上打下湿印,也可以理解为水被沙子吞没。它让人心生口渴,迫使你要求冰块融化的速度加快,然而这一焦虑毫无道理,它们并不为你的意志所左右。


7
你要求所有的水都符合你的意愿。不是所有的水都是在石上薄薄地流动。你不接受缓慢滴落的水,不接受被沙堆吸收的水,不接受一条柳枝上有冰立方。这一要求符合你的想象。然而,这一想象同样毫无意义。不要忽视水会滴落这一事实。不要因为缺少冰块而否定夏天。这一切在你出生以前就已被决定,你是见证者,仅仅见证了你所看到的一切的消亡过程中的片刻。


8
一觉醒来,你看到树上挂满雾凇。不,是你惊奇的目光使树挂显得惊奇。你一睡不醒时,雾凇并未改变它终将被太阳热力所消融的结局。你在森林里过的夜,天上鹅卵石般的星星向你低垂。这一场景我从未见到。现在我知道了,就在我刚刚写下这一句子的时候。所以,这一切并非全然不可能,就像石榴,让人想起东方。


9
要么是夏天,要么是冬天。更多的是冬天。是晴朗的时候。或许枝条上的绿叶指向的是早春。室内。或者露台。这次是露台。清冷,但不凄寒。你看着它,这冰枝。它令你的世界价值颠倒。惟有偏见能抵制这种认知的颠倒,偏见带着它的满身盔甲,将异质隔离在外,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像成群滋生的白细胞。


10
这些想法有时也令你羞愧。它出于偶然,并非人人都这么想。甚至,没有人去这么想。这种情况也并非不可接受,必须接受一切,包括绝无仅有的偶然和无独有偶的巧合。情感随时可能被激发,被激怒也是其中的一种。不尽是这样,它也接受温和的打量和同样冷冰冰的拒斥。


11
在我写下第一个句子的时候,我并不能预知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这种结果既存在于必然,也是一次次的偶合的成果,现在这一结果即是这一偶合的必然。有一天晚上,我见到灵车,并在医院门口看到白色面包车后面的灯牌上发光的红字赫然显现:遗体外送服务。有人在异地病逝,被人运回故乡。这与冰枝并无关系,细心想想,它们共同分享同一意义。


12
冰块的消融使你看到了时间的流失。这一无生命的物质的消逝,应合着生命的消亡。如果这一消逝的过程不被考虑在内,那么生命可能永不存在。一切皆在流变,没有被看到的即不存在,没有承受目光的将失去意义。血色。失血的生活在被注目之下显得缤纷,当目光沉寂下来,它露出原本发白的内里。目光即是一切的填充剂,用意义充实无意义。我无法知道更多。


13
很遗憾。时已至此。


14
你看到黄昏中的鸽子,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又飞了回来。进食、囚困、歇息、劳作、自由,重又返回牢笼。你想到人也有自己的落脚点,不管去多远,都会回来。下次回来时,带着满眼的挑剔和鄙夷,想到这个落脚点竟不如另一个称心。你又走了出去。你终究会再次回来,发现只有这么一处地方能够完整地接纳你。这个你曾经嫌弃得要离得远远的地方,最终承受你真实目光中的悔意。他永远认不清自己,从来看不到时间的流逝可以不必挽回和计较,它并不因你的改变而变化自己的速率,也不因你到了另一个地方而赋予你意义。


15
另一个人。你知道他原本也认同水滴以它自身的迟缓砸向沙堆,他看到了沙粒表层最初的印记。他也曾长时间地盯着冰枝,最终承受不了别人对他这一举动的嘲讽。你知道他为此耿耿于怀。可是对于一个无法赋予冰枝以意义的人,你将如何赋予他意义?在这段时间的等待过后,他否定冰枝,他并没有看到他这一情绪中始终带着自暴自弃的成分。或许他从未认清自己。

16
这一切毫无意义。这一切无可指摘。冰枝依然按照它该有的速率在缓慢变化。随着冰块的消融,枝头的负重有所减轻它也显现出了上扬。但时已至此,它在长久的弯曲姿势中劳损,已经无法恢复原本的姿势。它也忘记了原本应该是哪一种姿势。它是一条折下来的枝条,离开母体的它兀自独立。



17
所有的意义都是附加上来的价值。你不盯着月亮看,忘掉月亮,它依然是天空中的一个星体。它没有意义,看久了,它就有了意义。你在一个被目光撕开的裂口上去看,看月光下的灵堂,看自己终将到来的时刻。
最终的时刻总会来临,不快不慢。时辰终将结束。这条冰枝。如果它不承受目光,它便毫无意义。如果它承受目光,它便不再是自身。此后,你看其他事物的眼里也带着它的阴影。












让他又愚蠢又悲伤


1
市郊,四下无人。二月夜里十一点钟。
冷风刮动树枝。
一男一女走了过来。他们穿得鼓鼓囊囊的,女人的衣服有些俗气,也可以说布料劣质,用色大胆。相比之下,男人显得过分体面,两人走在一起,形象对比强烈。他们走到了公车站。只有一块竖立着的站牌表明这里是等车的地方。
说话时,他们嘴里冒着白气。
他:回去吧,你朋友们还在等你呢。
停顿。
她:不要紧,都是很熟的朋友,没我管着,他们玩得更开心。
他没有坚持,不过还是觉得她应该回去。
过了五分钟,他又对她说。
他:你回去吧,没事的,我一个人等就成,这么冷……
她:没事没事,我陪你。
她说得很快,几乎是抢着说。说话时她没有看他,围巾围住了她的口鼻,她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衣袋里,看不到她的眼神。
他还是很想让她回去,一个人站着,比两个人一起站着要更好受些。但他不想拒绝她三次,就让她陪着等车来。
不刮风的时候,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
他掏出手机:十一点十分。
车有可能已经开走了,或者司机提前回家,总站并没有开出末班车。
这地方僻静,没有酒店。出租车也不会到这里来。错过十一点的这班公车,就得等到第二天早上六点。他仿佛看到每一个工作日,她都在这里等第一班公车将她带到地铁站,两个小时后,她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到了单位楼下。她简直是在路上耗费生命,但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她很能忍受,能忍受很多事情。朋友们说她天性乐观。依靠她这一乐观的天性,总之,她的精神面貌看上去并不算差。
她的脸蒙在围巾里,只看到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
她是他的同乡,以前他们是高中同班同学。


2
半个小时前。在她屋子里。连同他们两人在内,总共有七个人。从他们围坐在一起的姿势和状态可以看出,其中有两对情侣。还有另一个男孩,比他们要小一些,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的青涩在这几个二十八九岁的人中间令人注目。
他们喝了酒,矮桌上有拆开的零食袋子、花生壳……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他们并没有在看,围坐在一起打牌。他们打牌的时候,他低头玩着手机,神情有些焦虑,他不时看看他们,让他们知道他实际上一直在留意牌局。
一局结束,轮到他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我得回去了,末班车是11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也站了起来。其他人很吃惊。
其中一个女声:不一起跨年倒数吗?
一个男声:你不留下过夜?我还以为你们……哈哈哈。
其他人也笑了。
他有点尴尬地看着她。她用力拍了下刚刚笑话他们的那个男人的头。
男声(捂住头):好痛!
她:我送你下去吧。
他们穿上外套、围上围巾、戴上手套。其他人停下来看着他们。
他在门口穿好鞋子之后,微微鞠躬——实际上是抿嘴点头——道别。其他人跟他说再见,显得很是扫兴。她没有讲话,跟随着他开门出去,把门关上。
屋子里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一个女的对她男友说:就你多嘴。
男友:不是要促成他们吗?这事今晚就得给办了,大好时机。刚刚你们都不说话?!
五个人都沉默。
男友:就你们不着急,不是说好了吗,到点了你们却不说一句话。
另一个女:你都那样说了,我们还说什么,多尴尬,讲话都不经大脑。
停顿。
她又接着说:我一看到他,就觉得不可能,根本不是同一种人,装得很。
她男友用胳膊肘子捅了她一下:别说了……
气氛低沉,他们感到做错了,并且无可挽回。
最小的那个男孩突然开口:阿姐跟他认识多久了?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3
站牌旁。公车还没来。这时还没来,应该就不会再来了。
再等等吧。可能从总站开过来,也要半个小时。他不知道,完全不确定。
他们都没有说话。
她知道公车不会来了。但也不知道怎么办。她很清楚,他并不喜欢她的这些朋友,他非走不可。她心情复杂,感到自己骗了他,不过事实上并没有骗他,确实是邀请他过来一起吃年夜饭,也告诉过他最后一班车是十一点。
他们站在冷风中,双手插在口袋里缩着脖子,僵硬地站着。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她:车可能没了。
沉默。
她:我忘记看时间了,应该提醒你的。
停顿。
他:我知道时间的,想等他们那一局牌打完再走,不然有点不礼貌。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分钟。
她:礼貌个屁,跟他们讲什么礼貌。
他听不出她是在调侃,还是在生气。他们说话时都不看彼此,直视着路的对面,那边是一块荒地,横陈着一些黄土块,长着几根还没凋敝的杂草,夜里看不出土地和草的颜色。
他们不再说话,继续等着公车开过来。


4
一个半小时前。在屋子里。他们边看电视上的晚会边闲聊。主要是他们在说话,他有点坐立难安,但尽量不显示出来,并且主动去接他们的话题,但他讲了一句,就被其他人插话,焦点始终不在他身上。这个聚会是她发起的,她努力顾全大局,不时向他提问,好让他参与到聊天中。但是他并不擅长社交性的交谈,也没有实质性的话题要跟他们分享,最后便偶尔嗑着瓜子、看一眼电视、看手机、听着他们继续聊天。
女声一:下次一定要做香蕉派给你们吃。
女声二:烤箱不是还回去了吗?
女声一:可以再跟房东借嘛,到他家里烤就行了,烤出来请他吃。
男声一:小妮最喜欢吃香蕉了哈哈哈。
女声二:那就要问阿政了哈哈哈。
女声一:我一次能吃下十根。
男声一:这么重口味。阿政感觉如何?
男声二:死开,吃屎吧你。
男声一:她也喜欢吃香蕉,不过只吃一根哈哈哈。
他女友在他腿上用力拍了一下。他假装很疼地跳起来:打到了打到了,要吃也没得吃了。
他们笑作一团。在这过程中,始终没有讲话而专注、笑嘻嘻地听着其他人说话的,是那个最小的男孩。看不出他是被他们的玩笑话本身吸引着,还是向往也有人这样跟他开这种玩笑。
她不时留意他,他一脸沉闷。


5
站牌旁。他们已经等了快半小时了。
除了他们两个,一直没有人出现,路上也没有开过一辆车。他第一次到这里来,有种感受,这里并没有什么人居住,没有人会住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
他:你是怎么搬到这里来的?
她:朋友介绍的,刚好有空房,房租便宜。
他:屋里的朋友,也是来这里才认识的吗?
她:嗯,来这里才认识的。
他:你们相处得很好。
停顿。
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你别在意。
他:没有没有,他们看起来挺开心的。
停顿。
她:不然还能怎样?
沉默。
他:他们在这边做什么工作的?
她:一个在汽修厂,两个在超市,一个在发廊,小的那个两个月前才来,还没找到工作。
停顿。
他:找一份工作也不难。
她:他什么都不会。
沉默。


6
三个小时前。他们吃着年夜饭。关着门窗的屋子里雾蒙蒙的,窗玻璃上有水汽。电视上放着刚开始的联欢晚会。
向房东借来的圆桌子摆在房间的中央,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电磁炉火锅,火锅冒着热气。他们已经吃了一个小时,吃得差不多了。一次性打包盒、用白色塑料袋装着的熟菜、凉菜被挑剩些没人要的东西,开封了的还没吃完的牛肉片和羊肉片流出血水,一次性纸杯里还有酒水和饮料,碟子里的酱料看起来很脏。
饭局尾声,屋里温暖,大家显得困倦。
她:最后干杯,庆祝新年!
她突然举起纸杯。大家往空杯子倒酒。
男声一:欸,新年有什么好庆祝的。
大家没有理他这句话。在突然高涨起来的氛围里,他们碰杯,将酒一口饮下。
她开始组织大家帮忙收拾桌子。这是她的屋子,现在充满饭菜的气味。她并没有不高兴。
她:丁丁,把窗子打开透气。
最小的那个去开了窗子。
她:把门也打开。
门开了。风灌了进来,干冷,将他们吹醒。
女声一:好舒服。
她主持着这一切,让人将桌子还回去,一起打扫地板,换上矮桌。她也叫其他人把椅子拿回去,去他们房里拿自己的塑料凳子过来。本来大家困倦萎靡,经她这么一弄,都精神起来,显得快活。
他帮不上什么忙,走出房间不要妨碍到他们收拾。
在过道里,他数了一下过道两侧像旅馆一样的小单间的门,共总有二十二间。这是一楼,上面还有三层,也是这样的格局。房东家独立在院子里,是一间平房。
他感到他们都有一种神奇的活力,住在这样窄小的房子里并没有使他们心情变糟。他留意到过道的天花板上隔一段距离安有一个白色的圆润的塑料圆锥体。丁丁走了过来。
他:上面这些是什么。
丁丁:信号增强器,没有这些手机没信号。
他:哦。
沉默。
他跟他们第一次见面,说话显得特别困难。但是他还是开口了。
他:你来北京多久了?
丁丁:三个多月了。
停顿。
他:习惯吗?
丁丁:可以啊,没什么不习惯的。你来北京多久了?
停顿。
他:五年了。
丁丁:这么久了?
停顿。
他:也很快。
丁丁:你工作是什么?
停顿。
他:在传媒公司。
丁丁:你们那里需要人吗?
停顿。
他:不太清楚,我不是人事部的。
丁丁:那能帮我问问吗?
停顿。
他:你可以把简历发到我们人事部邮箱,官网上有邮箱地址。
停顿。
丁丁:只能是熟人介绍了,像我这种没有简历的,只能是熟人介绍了。
停顿。
他:你来这里之前没有明确想做什么就来了吗?
丁丁:大城市机会多嘛,反正不喜欢待家乡,阿政是我同乡,我过来找他,看能不能也帮我弄一份工作。
停顿。
他:为什么不在家乡找非得跑出来?
丁丁:我不喜欢家乡,我觉得我不属于那个地方。
他:那你属于这里?
沉默。
她探出头来叫他们进屋。
她:收拾好了,进来吧外面冷。你们聊什么呢,脸怎么那么臭。


7
站牌旁。车还是没来。
她:你饿了吧,我看你晚上没怎么吃。
停顿。
他:你知道车不会来的是吧?
她没有听懂。
他:你想让我在这里过夜,让我也体验一下你们的生活对吗?
她将围巾扯到脖子上,吃惊地看着他。
他:你想让我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我知道了。
停顿。
她: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嫌弃他们,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我只是想请你过来一起吃年夜饭,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他:为什么叫我过来,你喜欢热闹?
她:你不喜欢热闹,那为什么过来?
沉默。
她:说这些没有意义。我看车是不会来了,你跟我回去吧,晚上你跟丁丁住。
停顿。
她:我知道你嫌脏,忍一晚上也死不了。
沉默。
他觉得很可笑,他想说的是,他忍受不了住在这种地方过这种生活,而不是这里的卫生问题。他们每一个人,都令他痛苦。但这终究跟他有什么关系呢?过了这一夜,所有的事情也都互不相干。他感到羞耻,惴惴不安。他脸色严肃失神,双唇紧闭。


8
四个小时前。他找到了这里,在院子里给她打电话,跟他说她到了。
她出来接他。
他把袋子举起来给她看。
他:新年快乐。
她:是什么?
她很高兴,没有发现他说话小声,并不兴奋。她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扎着红丝带的起泡酒,然后放了回去,在前面引路,为他开门,进入过道,带他走到最里端的一间,开门。
她:刚把饭菜准备好,来得正是时候。
朋友们都在屋里。她把他介绍给朋友们。
她没有留意到他一路上的神色有些不对,并不是那种前来赴宴的兴奋,两分钟内除了说“新年快乐”之外没有说过另一句话。
大家对他表示欢迎,然后继续准备饭菜,并没有说什么。
他没有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他:外套放到哪里?
她:放床上吧。
他小心地绕过他们和椅子,把外套放到了简易单人床上。
他感到这屋子实在小得很,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视放在方凳上,房间中间居然还放得下这么一张大圆桌,几乎没有地方可以站人了,而坐到床上他又觉得不合适。
他感到简直没法在屋里待上一分钟。
他们给他一种边缘人的印象,那种无家可归的气息立刻让他难以承受。
他如果住在这里,一定不会邀请别人过来。
她:你先找个地方坐一下,晚饭马上开始。
他觉得她这样把他引向一群陌生人中间十分不合适。


8
他们已经离开站牌有一段距离了。往回走的时候,他又一次打量这里的房子,路边的旧平房和凉衣绳,斗车、铲子、煤炉。许多农民工住在这里。他们不再是农民。他想不清楚为什么仍叫农民工而不是工人。他不再去想自己在这里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人会痛苦,多半是由于这种自以为是的同理心引发的,他绝不再想。他跟着她,像第一次那样,由她引向那间屋子,到了朋友们面前。
他:我回来一起跨年。
她:丁丁,今晚他跟你住好吗?
丁丁犹豫了一下:可以啊。没问题。
女声一:你们已经去了快一个小时了,我们刚说着要不要去找你,但又怕打扰到你们。
他:我们在附件转了一圈,夜色很好,就走了一圈。
女声二:好浪漫啊。
男声一:浪漫个屁,不怕冻死你也出去走一圈。
他们都笑了。
他重新坐到他们中间,他们继续打牌。
丁丁:要倒数了。
他们看着电视,跟着晚会主持人的声音一起喊:五、四、三、二、一噢——
一朵礼花在他们头上炸开。她站在他们后面手拿着礼花棒不停地笑。
他们:被你吓死了。
他们都笑了起来。
他:还有啤酒吗,别干打牌。
有人给他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里还漂着礼花金银亮片。
他:你帮我煮碗面好吗?
她去办了。他喝下酒。
在礼花炸开之后的短暂笑声后一切又沉寂下来恢复如初。他喝着酒,借着酒气要跟每个人喝酒,看起来很兴奋,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前后转变有点突兀,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也不知道他们属于哪里,他知道此时自己的举动又愚蠢又悲伤,又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做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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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8 14:44:30 |只看该作者
漫长的审核后今天黑蓝终于有了新的备案,刺激发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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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8 20:38:21 |只看该作者
为什么用这种一段一段看似各不相关的格式?
凡举重必要若轻,方为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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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8 22:23:55 |只看该作者
接下来还会发几篇也是一段一段的。形式会改变写作的感觉,我发现这样分段之后能够减弱我已有小说的那种重力感和黏稠度,同时使整个思路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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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9 00:09:21 |只看该作者
嗯。我等着。
凡举重必要若轻,方为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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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9 18:55:24 |只看该作者
很喜欢冰枝,写得真好,羡慕嫉妒恨!
这回我死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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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2 16:14:4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不有 于 2015-10-13 09:40 编辑

举重若轻。喜欢第三个里的正反两条时间线。另看到文中有“心理投射”“同理心”这些词,似乎是X读了不少哲学书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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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5 10:53:34 |只看该作者
《安慰剂》结尾不好,有官方文学常见的痕迹,这样行不行:“既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我心里充满愤怒和悲凉,正当我对他有所行动时,我看到了小叫花子钻出灌木丛,朝我喵了一声,然后扭身走进夜色。”
《冰枝》,很喜欢,我感到我就是那“冰枝”,无可挽回地被这个世界融化着。
《让他又愚蠢又悲伤》让我看见了雷蒙德卡佛和安比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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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5 18:19:33 |只看该作者
这样不行,你体会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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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6 10:33:14 |只看该作者
是弱了些。但是结尾,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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