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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他谈论卡夫卡时总不怀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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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1 08:31:4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5-7-21 08:33 编辑

他谈论卡夫卡时总不怀好意

文/柏仙妮

其实我的小说共有六个题目
1、他谈论卡夫卡时总不怀好意。
2、生活进行中。
3、这只是个故事,生活尚未开始。
4、他谈论卡夫卡时不怀好意。
5、在你的梦里我是安全的。
6、每一个自由人的口袋里都藏着自慰棒。

1

电话铃响了三声就停住了。他们一起沉默地看向那架电话机。
“不知谁又打错电话了。”朱诺说。
西城心不在焉地看着她。沉寂中,他用手指着把电话机围成孤堡的书本说,“那些也该收拾一下。书架上还有些空位置。”
朱诺从长沙发的另一侧开始整理:孩子的玩具都丢进收纳箱里,书本重叠整齐后一股脑搬到书架上,几件临时套穿的衣服挂回到卧室,眼前数米的空间敞亮许多,这样便把电话机也顺便给解救出来,现在它正醒目又独立地卧在茶几的一端。一眼就可以被人找到。
被电话铃声打断之前,西城正躺在长沙发上,对着正在上演音乐剧的电视打盹。朱诺坐在右边的沙发椅里一直低着头用手机刷微博。
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们晚饭吃什么?”西城吃力地将自己打上石膏的右腿搬下沙发。他似乎想起身活动活动,或上一下卫生间。
“你想上卫生间吗?”朱诺问。
“我想活动活动。天天在屋里都闷死了。”
“要不要我扶你?”朱诺倚着书架问。
“今天我们有什么吃的?”西城自己支着支架站到了茶几旁边。他与朱诺之间正好隔着一道线条简洁的长方形阳光。窗帘拉得太开了,阳光印满了整扇玻璃并横穿进来,客厅被光和它所带来的阴影描绘成格子的背景。
“还不是跟平常一样。熬点肉汤什么的。”
“天天吃这些真腻,就不能换点新鲜的花样?”
朱诺点点头,说,“那我去翻翻冰箱找找看。”
“冰箱里没有,就出去买点吧。你家用不够了是不是?我来出这额外的钱。”西城已从钱包里掏出纸币,手臂向朱诺呈现出递状。朱诺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就顺从了。她今天不想离开这个家,哪怕就只有一小会儿。她应该跟西城谈谈,但具体要谈什么,她心里也不是很有谱。自从西城出了那场车祸后,性格就变得有些古怪。医生说出车祸的人有脑震荡后遗症是正常的,好好调养的话,年轻人嘛,过个半年一年基本就恢复原状了。他们结婚才三年多,期间添了一个小男孩,目前孩子寄养在西城的父母家里。西城整天不说话,一旦开口你总能从他嘴里听出不满意的调子,但现在又不是争执的好时机。朱诺在超市里无目地乱逛时,还一个劲地对自己说,再等等,等过了这一段再说。
朱诺往购物车里丢了些她随手拿到的已包装好的果蔬,排队等候付款的时候,给寄养在婆婆家的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唤起了她的愧疚,挂断电话前,她向儿子允诺给他买一套变形金刚。
朱诺原靠写言情网文安身立命,她认为婚后繁琐平淡的婚姻生活影响了她的才思,以至她再也写不出什么好看的故事。西城出车祸这件事让他们的生活改变了轨迹,朱诺从没有问过自己,她是不是真觉得这是一件祸事。
朱诺拎着购物袋站在十字街头,她左右张望到处打量着高大的建筑物、熟悉的街道、两排树叶青焦每天都被她穿插着来去的树木。她想寻找一些有关这个城市的情感故事来当她小说的素材,自她在这个城市某个偏南的医院里出生以后,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怀乡之情无从写起,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忆让她可以联想到这个城市。“她生活在到处都响着喧哗声的房子里。”这些干巴巴的字眼恰如其份地表达出她对这个城市贫乏的想像力。
又过了几天,朱诺陪西城去医院复查,他骨折的右腿正在缓慢的复原中,身体其他部分的擦伤已经结疤了,医生只开了些治疗头晕的药——他头部的动作幅度比较大时,还是会猛地感到晕眩。朱诺私底下问主治医生,西城的这种头晕症状以后会不会消失,这场车祸还会留下其他的后遗症吗?主治医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他说,要好好调养,定期回医院做复查。基于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不同,康复的进程也不会相同,他不能保证什么。医生不是上帝。主治医生幽了朱诺一默:上帝和医生都只能各司其职。坐在大厅等着取药的西城有些紧张地望着缓步走来的朱诺,朱诺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想了想,转头对他说,“医生说有点头晕是正常的。你自己刚才也听到了。再休养一段时间总会好起来的。”西城往后靠了靠椅背,望着前方有些出神。朱诺也沉默着。拿了药后,朱诺问西城中午喜欢吃点什么?西城说,“吃点什么好?最近吃什么都没有味道。”“那买点现成的三明治吧?”“那就买吧。”
的士沿着两边江面宽阔的大桥又开出了几英里,江风从摇到三分之二的车窗口灌进来,朱诺摇上了车窗,又从西城前面俯身到另一侧,也摇上了车窗。窗外的风景瞬间都凝成了一片远景:茫然一片的水域,装点着渔船的水平线,持续向后移动的江心滩。车内没有人说话,听任着车子向前滑动、强风刮过玻璃发出的沉着的响声,安心地任由紧闭着窗户守望着他们。的士从桥上下来,一头就扎进闹区的十字街头。前面一群衣着光鲜的人拥过斑马线,风小了,隔着窗户也能听到熟悉的能唤醒某种记忆的喧哗声。朱诺和西城一起动了动身子,同时都意识到,行驶在桥上的他们不无抱着“桥没有尽头”的企望 。
的士在距离他们家不远的一间移动营业厅前停了下来,付过车费后朱诺向司机道了谢。西城的手机连同他的电话卡在那场车祸中都被摔的粉碎。西城想亲自过来补卡和买手机。
西城把玩着新上市不久的苹果6,正在旁边演绎的促销员是一位虽然年轻但推销经验丰富的女孩。她这边演示着手机功能,眼睛却同时兼顾到面前的两个人,时不时在解说停顿期间友好的询问也不忽略一旁久不说话的朱诺。
“性价比不是很高。”西城自拍了几张照片,不是太满意120万像素所拍出来的效果。
“前置像素都比较低,各品牌的手机在这点上都一样,后置摄像头有800万像素,您可以试一下。您可以帮你夫人拍几张。”促销员往后挪了挪,让朱诺更完整地呈现在镜头前。朱诺对着镜头微侧着脸,露出两排白牙笑着。
“您夫人真会摆pose。”
对于促销员的马屁,他们夫妻俩都笑了笑。距离太近了,照片里的朱诺的脸显得有些浮肿,像浸泡在水里几天几夜似的。
“真难看。赶紧删掉吧。”朱诺说。
“还可以吧。距离有些近,要不我帮你拍几张?”促销员说。
西城已经删光了照片。他链接了wifi正在查看手机上网速度。西城需要更长时间的复原期,他们每个月除了正常的家用外还要还房贷,朱诺的收入不稳定,如果可能的话,朱诺希望西城能将就点用华为品牌的或小米品牌的。也不差。朱诺掏出自己的小米手机看了一会儿,发现有个未接电话。店内人声嘈杂,她站起来边回拨号码,边向店外走去。
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询问她西城复原的进展,还询问她宝宝的近况。朱诺三言两语做了回答,但母亲一直拿着电话站在那头,无话可说的情况下,她也还那样站着、拿着。西城出事,朱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儿子寄养到婆婆家,并没有多考虑到母亲的感受。现在,解释这件事变成一种对自己,对母亲都很微妙的事。有些事一经解释就形成事实。朱诺说,西城正等着她,她要挂断电话了,但她这一两天会抽空回家一趟。朱诺将手机放回到口袋里,西城已拄着拐杖到店门口了。朱诺朝他微微笑着走去,扶着他的左臂,帮他走下台阶。
“买啦?。”
“谁的电话打这么久?”
“我妈来电话了。我明天想回家一趟。”
“又回家?”
“不用担心,就我一个人回去。”
2
西城的复原期比预期的慢,于是儿子继续寄养在婆婆家真成了一种现实,朱诺的生活恢复了日常。她又参加了被迫中断的写作培训班。回到课堂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她的情绪便明显趋于平静。还好,邻座的位子一直是空着的,否则难免会注意到朱诺脸上不断掠过的奇怪表情。这件事也让朱诺困惑。每位学生桌子的右上角都贴着该生的姓名,自开学起,朱诺就从没有见过那个桌角贴着“吕曼”姓名的人。从“吕曼”这样中性化的名字里也无从猜测“他”的性别,为他们上课的文学教授经常用“吕曼”提交的作业作为分析小说技艺的范文,又让这个不出现的人有十足的存在感。朱诺瞄了一下自己的笔记,里头如实记录着“吕曼”有关小说的一个观点:所谓超现实主义,就是在中性的背景里,将互不相关的物或人和谐地揉和在一起。朱诺习惯将“吕曼”想像成一位男士,且是一位面貌清秀,声音温和,善解人意的男孩。朱诺期待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座位上,带着对她的小说洞若观火的眼神。他们将会对小说的技艺进行交流,他将会欣赏她的小说和她的文学鉴赏力。
“吕曼”
朱诺听到自己叫了这个名字,她立刻抿紧了嘴唇。接着,她慢慢哼起一段曲子,这段曲子在她心里重复哼了整晚,她回到家里还继续哼着,西城问,你一晚上都在哼什么歌?她嘴一张,那段曲子的歌名就是滑不出来。能滑出来就好了,歌名一滑出来,整首歌曲的图像也会在脑海里全盘描绘出来。
吕曼,这个名字在朱诺的世界出现后,他便是西城互补性的存在。他存活在西城的另一个侧面里。在朱诺眼前的西城比他身处远方时更抽象,这时朱诺就会想起吕曼(一张模糊、有着相当挺拔鼻子的真实侧脸),她阅读着吕曼的小说,心里浮现的却是西城的面孔。吕曼时尔头发浓密短爽,时尔长发过肩;时尔呈带酒窝的瓜子脸,时尔又呈棱角分明的方脸,吕曼的性格随朱诺生活的变化也相应地发生变化;相应发生变化的不止性格,还有特长,家境,学识等。她拥抱西城时,吕曼会自动消失在墙里,吕曼像墙上的影子,蛰伏在黑暗里,遇到一点光就会复活。朱诺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以口的愿望:西城永远不会写作或鉴赏文学作品。她认为如果西城也学会写作的话,就会妨碍他们目前平淡的生活,还会混淆真实和幻想的界线;吕曼在朱诺心里是更为熟悉的存在,吕曼是以小说家的眼光来鉴赏朱诺的,这一点西城是无法取代的。西城将他能感受到的朱诺的古怪之处一律忽略,也许那是因为朱诺的古怪之处刺伤了他的男性自尊,这种微妙的感觉常常发生在朱诺若有所思的时候——永远有什么是比他更重要的。西城的心里也有秘密,不同与朱诺的,他的秘密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具象的石头和刀子。他们俩都不知道日后的生活会怎样,他们俩都想保持着自己的秘密就这样安稳地生活下去。
吕曼第一次出现是在朱诺十五六岁的时候,那时他还不叫吕曼,叫霍元甲,霍元甲是一位自创迷踪拳的武林高手,在他打败羞辱中国人是东亚病夫的俄罗斯拳王后,被日本人用毒药暗害而死。朱诺在电视机前难受了两天,觉得此生除了霍元甲再也无法爱上别人。那是临近春节的前几天,母亲粗鲁地叫上坐在屋里无所事事的她一起去商场买年货,她趁母亲不注意时偷吃了几块很甜的年饼。也许霍元甲并没有死呢?她的脑袋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没有喝下那杯毒药,他很聪明地识破了日本人的诡计,他最终一脚将那个又瘦又矮的日本人给踹死了。
他最初叫霍元甲,接着又叫罗切斯特,后来又变成白瑞德,朱诺记不清那个人到底叫过多少名字了,自他出现以后,就很少缺席。只有在她与西城谈恋爱和蜜月的那段期间,他消声匿迹了一段日子。那时,她心里全是西城,西城心里也全是她。干西城这一行的晚上经常很迟回家,朱诺总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用电脑看电视剧(后来回想,真的太老土了),她一觉惊醒,听到一楼关铁门的声音,她屏住气息听着,脚步声或隐或现,慢慢上了五楼,停在某个角落里,她专注地听着,直到钥匙声响起,她坐了起来,穿上拖鞋,跑到木门边,等着。
西城经常在上班时间打电话回家,捏着声音,怪腔怪调地冒充陌生人说话(他有几张外地出差时用的电话卡),他甚至还冒充朱诺的旧同事,一本正经地询问朱诺近期情况。朱诺有一回写小说写得昏头昏脑的,竟当了真,把自己瞒着西城的糗事都抖了出去。西城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听完后竟慌张地一下子挂断了。
后来,他们终于盼来了他们的儿子。
儿子出生后,吕曼也曾消失过,或变成一张剪纸贴在形象的墙上成了装饰品。儿子使朱诺的世界变得真实,而使朱诺自身有了存在感(在这世界上有了重量)。儿子像朱诺新的情人,她同样在他身上安放了许多梦想,可是他在成长,也表明他在有自己的生活,他越有自我,就越与朱诺的那些梦想违和,越无法满足朱诺的无名的渴望,而她却被他占用了空间和时间。所以朱诺很愿意来一次改变,西城的车祸给了机会,唯有如此,唯有她拥有足够的自我空间和时间,她对儿子的爱才不会变质,才会长久地、完美地坚持下去。现在,她只希望生活是“完美”的。
但没有西城,吕曼是无法存活的。
3
电话还是会经常莫名地被打错,总是在午睡或深夜的时候响起,开始他们都会很紧张,朱诺会马上翻身把手压在听筒上拎起来,主动对着话筒说,你好,你好。经常是无人应答,然后传来一阵忙音。朱诺好脾气地将话筒搁在旁边,对躺在她身边一动不动的西城说道,不知道是谁,又打错电话了。西城把盖到脖子的被子往下褪了几分,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朱诺有轻微失眠症,接这样一通电话后往往就没法子再睡了。她安静地躺在西城的身边,眯着双眼在脑袋里构思着与现写的小说不相干的情节,这些情节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永远只有一些零散的对话,来自模糊的面孔,带给她微微刺痛的愉悦感受;有时朱诺也会一时兴起,拿起电话不说话,她安静地等着,既像是与电话那头的沉默在对峙,更像是在考验自己的耐心。几分钟后,西城睁开双眼,侧过头问她,怎么啦?拿着电话不说话。朱诺对着西城将食指竖到嘴唇边。西城侧开头,说声了:无聊。朱诺继续拿着电话,直到她又听到一阵忙音为止。
西城在一家公司当销售经理,他休假在家仍然有一堆业务通过电话进行处理,手机不停地响着,看上去很忙碌,陆续也会有人上门拜访,携带着鲜花和水果。有些人是朱诺认识的,有些不认识。朱诺总会丢下手头的事去热情地招呼他们每一个人。削两盘水果,炒一些小菜,后期西城情绪好的时候,还会搭一台麻将。朱诺不会打麻将,她搬了张椅子坐在西城身侧,兴致勃勃地观看着。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有关西城车祸的事。
有人说,“那条国道那个时候又不是高峰期,怎么会被人追尾的?对方是想超车吗?”
西城出车祸是在凌晨1点钟左右,那天他们公司开产品推广会,西城将外地经销商都安顿好了才开车回家。
“那晚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朱诺说,“医生说脑袋被撞了,可能造成部分失忆。”朱诺忍不住自己也笑了笑,“跟拍电视剧一样。这种事没想到会真的发生。”
“对方逃逸了?”
“肯定的。”
“那条国道有许多录像,你们可以去申请立案调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录到当时的情况。”
“这好像可行。”朱诺说。西城出事后由搭车的同事送往医院,然后打电话通知朱诺以及西城的父母。没有人想到去报警,等西城从手术台出来后,那位同事见没自己什么事就先告辞了。西城的父母定下心后首先想到要去报警,西城不同意,说自己记不得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事故的责任人是自己也说不定,不能冒然报警。
“别那么麻烦了。”西城说,“哪个警察会真心去调查这样的小案子。回头多花了冤枉钱来打点人情,又讨不回什么好处来。我现在这样子也折腾不起。”
“说的也对。”朱诺说,“这回就自认倒霉吧。诅咒那个肇事者下半辈子没好日子过。”
“别像个泼妇那样。”西城不满地对朱诺皱眉。
“真是的,说两句都不让。”朱诺也不生气,起身去厨房为他们沏茶。背后传来西城朋友们略带着善意调侃的笑声。
西城和朱诺一直是那种让人觉得很相配的小夫妻。谈恋爱时,他们各自也都意识到这一点,家境、学历、长相都般配,不好不坏不会产生差别太大的各种顾忌,他们很满意这一点,两人磨合时,都会把这一点当作考量的原因之一。现在有了孩子,西城喜欢让人觉得他是个能抚养整个家庭的男人,朱诺也愿意给人相夫教子的印象。朱诺端着茶盘往里走,耳边还响着那阵笑声,她知道等他们接过她手中的茶时,肯定还会发出那阵暖洋洋的笑声,朱诺提前笑了,对着一屋子里略有侵略性的阳光。
“嫂子,卫生间在哪里?”
“左边,再往里走。”
他们已开了新牌,正忙着抓好牌。这副象牙麻将是西城出差时带回来的,虽说是仿制贴竹背的,摸起来手感也极好。西城为它乐了好一阵子,每逢周末,他都把能请到的牌友圈回家打麻将。那两天西城总是起得大早,把自己收拾一番,看起来神采奕奕,坐在客厅里边听音乐边等着门铃声。牌友们陆续而来,先来的坐在客厅里寒喧,多有点客气的不自然,等坐到牌桌前,就恢复了正常。正宗的牌友们打起麻将来也不讲究吃的,随便吃点什么能塞饱肚子的便可以酣战一整天了。打麻将时他们不喜欢同时播放音乐,或打开电视,打到中场基本是鸦雀无声唯闻麻将声。朱诺挺喜欢看西城打麻将的样子,认真,紧张,专注,把什么事真当一回事的样。凑不齐人的时候,西城会睡到下午二三点才起床,填饱肚子后,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如果朱诺也没有什么事可做的话,两人对视的眼神都会觉得不自在,另一个人多余地存在着,破坏彼此自由的空间。朱诺也曾邀请过两个高中时就很要好的同学来助西城的兴,她们曾跟朱诺一起,瞒着老师父母,换上与她们年纪不相宜的熟女装,抹着廉价口红,到音乐嘈杂、昏暗的舞厅里,等着打扮时髦年纪相仿的男生。如果其中有一个人被男生邀请跳舞的次数比较多,另外两位下回便不希望再到这家舞厅里来。她们互换着衣服首饰,经常交流最新舞厅的信息。吕曼也常在那里跳舞。她们在西城面前大口吃苹果,其中一个留在苹果的牙印上有血痕。西城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一直陪糊,事后他问朱诺,对你这些不重视细节的朋友们,你到底是怎么看的?
朱诺的看法就是,以后不再邀请同学上门来玩了。
这回,朱诺也是不打扰他们,放下茶盘就撤了出去。她路过客厅顺手收拾起杂物:摆好抱枕和水果盘。她听见有人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她等她走近了才抬头正视她。早上他们是一堆人从门口拥进来的,朱诺忙着招呼他们,没认真打量过她。她是西城一位较好同事的妻子,据说也在一家比较有潜力的公司当销售经理。她与朱诺岁数相仿,却更具女人味些。她五官端正,额头高亮,使她就算亲切地笑起来也带着点贵气。她们在她们丈夫公司每年吃的团圆饭上见过几回。朱诺很难不带着攀比的心来暗自评论她身上穿着的衣服。一件长款修身黑色羽绒服,同色的打底裤,她平时肯定是配着长筒靴行走,挪动着躯干分明的双腿,发出简单利落的旋律,现在她穿着一双棉拖轻盈地行走着,在这屋子里没留下任何鞋印。
“嫂子真勤快。我们给嫂子添麻烦了。”
“不麻烦。你们能来,西城可高兴了。”朱诺坐到靠右手的沙发上,沙发对面的沙发上空着位置,她问女客想喝点什么吗,要不要喝点果汁?女客摇摇头,顺理成章地坐到朱诺的对面。
“你身上的这件羽绒服是今年的新款吧,看着时尚。”
“是新上市的。我主要是怕冷,买这样厚实的穿着手脚就不会冰冷了。”
“厚实好,厚实好。”
“嫂子身上穿着羽绒服也不便宜吧,也要上千块才能买得来。”
“西城喜欢这款。西城给买的。”
“西城的伤养得挺不错的。估计过不了几天就可以上班了。”
“希望吧。我也这么希望。”
“他整个人不是挺精神的吗?而且带着拐杖行动也很敏捷。”
“当然啦。”
“难道有什么后遗症吗,嫂子?”女客好奇地看着朱诺。
“应该说没有吧。”
女客的眼睛定定地还是望着朱诺。又说,“嫂子这样的回答真是挺吓人的。”
“你这样子认真看着我才吓人。”朱诺站了起来,“没事的。有事早发作了。就是便宜了那位肇事者。咒它早死早超生。”从这个角度看那几个抱枕面上几何形图案形成形成的整体效果很不顺眼,朱诺又重新按一定间隔来调整,将画着圆形的两个抱枕分开到两侧,中间放着一个正方形、一个三角形的。
女客细心地发现,所有的房间摆设也只有这件沙发最整洁干净,被人很好地善待着,整体打上一层高质量的光蜡,正泛着柔和的光泽,缝隙间也透着细亮,它远离日光直射的位置,与地板之间用一块薄胶隔离着,其他的金属家具殊如取暖器等都被谨慎地安置在对角边上;与此同时,厨房的抽烟机上粘着一层油腻,卫生间镜子缺了一角,主卧室墙角的挂衣架上挤满了衣服,这所有的迹象都暗示着女主人在这部沙发上逗留的时间比房间里其他地方都更长久,她在沙发上生活着。而房间其他的摆设,包括书房里那些珍藏的书,都只是为了表明她在这个现实世界里位置。女客以为朱诺至少还会说些什么,她也好搭个话,彼此心照不宣地说点事。女人和女人之间互相看不顺眼也好,相互看顺眼也好,都容易相处。朱诺什么都不说,她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打个招呼回书房看他们打牌了。
朱诺听西城谈论过这个女客。西城的总体形容就是“一个好人”。
她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一群人到他们家打麻将吵闹,她一声不吭把午饭给煮了,临了还坐在旁边陪他们开玩笑;
她是一个善良的人,父母生病了,她请假陪床好几天;
她是一个细心的女人,西城车子坏在路上了,她代替喝酒的老公把西城送回家。
朱诺说,“这就叫好人啦?”
“女人对女人特挑剔。”
朱诺每回想起这件事都生气,她气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嘴笨,没有用一箭穿心的逻辑把西城给反驳个无言以答。她好几次跟西城聊天时都把话题引到这个女人身上,但西城却再也没有给过她反驳的机会。他总是避开了这个话题。
西城很少迁就她,也可能朱诺没有这样强烈地,用某种非达到目的不可的决心要求过。
朱诺去卫生间照镜子。沿着头发、侧脸一直看到自己穿着可爱棉拖的脚后跟。在衣着品味上西城无疑比她更时尚。他愿意付款的情况下,朱诺的打扮就比较合他的心意。其他的时候,他尊重朱诺自己的选择。朱诺有一回看到西城用剃须刀刮自己零乱的眉毛(他脸上也只有这个缺点需要纠正),朱诺有些讶然,当时是新婚,远不如现在懂事,对此着实笑了一番,后来朱诺就没再看到西城刮自己的眉毛了。也就是由那件事起,朱诺觉得自己并不太了解西城,与西城有磨擦的时候,又爱想起这件事来,虽然是件比鸡毛还轻的事,却常常像唾液一样一闻到异味就滑到了嘴边。
不能提!这辈子都不能提起这件事!
西城长得很好看的。
朱诺又提醒了自己一回。为了摆脱即将跟来的一些杂乱的想法,朱诺去厨房再削了一盘水果。
4
朱诺在开始练习创作时,才知道自己对自己出生并在其中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一无所知,一无所感。她学习的历史都是有关国家民族改朝换代的大事,她的城市在政治版图上丝毫不起眼,她知道城市中心住着一群非富则贵、让她羡慕和忌妒却与她无关的人群;她还知道天桥底下站着、跪着、躺着一群真假不明让她疾步走过的乞丐;一些穿制服让她天天唯恐避之不急又不得不面对的人,比如警察、税务员、工商管理员等;那些人没有真实的面孔,跟路边的石头一样陌生寒凉,除此,还有一些住在这幢公寓或那间民房的亲戚和朋友。这里春天潮湿阴寒,夏季炎热,秋季阴凉,冬季经常出大太阳,这城市里的人到了季节便换衣,她春季盼太阳,夏季盼下雨,秋季心里塞塞的,冬季又不下雪,她不明白为什么会选那么古老,那么普通的榕树为市树,不明白十几年来走到哪里都碰到拆迁的,总是要被迫拐弯或踩在高低不平的杂物上,这几年到处都在堵车,她现在很少留意到挤过她身边的人是怎样的一张面孔。每年都没有新鲜的事。对出生地应该怀有感情一事,她也没有意见,因为书本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写作班的习作是让朱诺写对城市的感受,许多同学都写了发生在这城市某处的童年趣事,青春往事,有了人的故事,这才是一个城市。她的思绪绕着满城的建筑跑,她能联想出许多她作为城市一份子对城市该有的感情故事,却没有任何与情感相关的感受。
朱诺用新闻和道听途说的事设计了几个故事,有始有终有情节,每回都很快地开了个头,又放弃了。她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都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要不打下一行字,不久就按了删除键;要不,就盯着电脑出神。眼瞅着期限就要到了,有一个午后,她又把自己打好的一段文字删除掉,并按着鼠标右键想,干脆不交算了。反正也写不出来。这时不知怎地,她灵机一动,心想,要不就按这样真实的感受来写吧,把故事建立在这片人情疏离的地基上。
这么说吧,朱诺很快就把作业给完成了。初写者是很少考虑读者的感受,他们总以为只要一写出来,就会有一大片的人等着喝彩。朱诺不是初写者,她是一个卖文为生的网络写手,正因为她过多地考虑过读者的感受,有一段时间,她再也写不出什么了,而她又想写点什么,她才去参加了写作培训班。
老师在她的作业上批了个D。
吕曼也交了作业。吕曼的故事里没有人物,用图解式的语言描述了一座立交桥。朱诺没感觉出这与城市有什么情感联系,而小说用“凝固的边界”作为题目也让朱诺迷惑不解。背后隔一桌有位女同学对吕曼小说提出不同的解读(那位女同学认为吕曼想说的是:艺术不为进步而存在,仅仅为拓展审美而存在,情感如是。),这让朱诺不自在。仿佛有人闯入她与吕曼的私人领地,将只属于朱诺的权利给瓜分了。朱诺封住自己的耳朵,依旧可以听到周围的一片沉默声——整个城市所发出的寂静的声音。
吕曼的小说陆续发表在一本杂志上,吕曼把稿费全拿出来请同学吃饭,他自已还是没有现身,请客的款由那位女同学代付,事后吕曼转帐给那位女同学。朱诺那一晚也有参加,热热闹闹地与同学们点评了一回吕曼的小说,让那些从未听她讨论过吕曼小说的人刮目一看,那一晚回家,朱诺洗了澡一直躺在床上等西城,西城看完午夜场的电视剧才步伐拖曳走进卧室,他一躺下,朱诺就伸手抱住他的腰,讶然让西城清醒了些,他转过身子,眯着眼睛审视着深埋在阴影处的朱诺——他在排除错觉的可能性,朱诺用脑袋蹭着他的肩膀,西城沉默着翻过身子。与西城亲热后,眯着眼睛休息时朱诺想到,吕曼也许有一位美丽的老婆,说不定也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聪明的儿子。
“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西城现在疲乏的不想再问这个问题。他明白自己得不到答案。朱诺在他的床上没有得到满足,这也不能再伤害到他的自尊了。朱诺很尽力扮演一个热情的荡妇的角色,却很少成功过。她身上曾吸引过西城的处子颤栗也随着他们两个对彼此身体的日益熟悉而消失了。朱诺阅读小说,她总是一本接一本看个没完。她呆在书里能得到忧伤和快乐,西城是被摒弃在那个世界之外的。西城怀疑,朱诺甚至在跟书本做爱,她并不非得与男人做爱才能得到满足。朱诺做家务,像是在做一项任务,那是她对你温存的表示,许多时候她一动不动,任家具,地板,厨具染上一层烟尘,因为你对她不够理解、体贴,她便不需要去尽这些义务。
当初是怎么喜欢上朱诺的?
不止只因为彼此很相配这个原因吧。那时代的女孩似乎只被包装成两种,要不就是留着长发,穿着及膝裙之类的气质通勤型的,声音温柔而知性,举止优雅;要不就是剪着短发,露着臀沟,说话性感霸露的辣妹子。其他连缘化的也可以看成上面两种的延伸或变异。西城带朱诺泡咖啡屋,享受她为他表演的淑女气质。他在想,女孩子真会装。当着男孩的面说话特温柔,声音低低的,一到了自己父母面前,就颐指气使的口吻,还会跟闺蜜互撕脸皮。这些都是他从他第一个女朋友身上总结的经验。他跟朱诺谈起《飘》这本小说,特别贬低斯佳丽,存心想看看朱诺忍着气迎和他口吻的样子。他们交往许多次了,朱诺总是在许多方面迎和他。这姑娘很文静,没什么交男友的经验,交往了一个,尝到这方面的甜头,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
他没想到朱诺会流露出那种眼神,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容忍又冷酷的笑意。西城的心脏像被针戳了一下,应该还只是源于一种被人忤逆产生的不舒服感。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5
往前走几十米,便会出现一幢现代感十足的玻璃房似的通天大楼;倒退几十米,眼前是一座整日香火不断,彩绘都掉了漆露出白骨的古庙。它们的中间是一排带有卫生间和镶着铝合金纱窗的老式风格的房子。这里的住户总是会得到要拆迁的消息,房产证被复印走许多回,到现在他们仍安稳地住在那里。在那间本意是当作门卫室,现在却充当麻将馆的房间里,拆迁的事也依旧被关注,被期待,但已影响不了他们日常生活的心情。有时,他们渴望被拆迁这件事狠狠地撞一下,撞了个手忙脚乱,慌不择路。
朱诺跳框格的路砖块块都裂成好几片,西城第一回来拜访朱诺的父母时也很紧张,一路上朱诺说了许多话,西城都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有朱诺指着那些露出底层砖板的方砖说自己小时经常在上面跳过时,西城才回了一句,他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跳这些脏兮兮的砖的。
“以前也没这么脏,整块整块的,还挺好看。”
“还不是一样?这种砖一旦辅上去就显脏了,这条街也是,你看那些孩子也很脏。”他指的是正蹲在街边玩弹珠的几个男孩子。
“孩子嘛,哪有不脏的?大家都一样的。”
“不一样,这些孩子缺乏教养,没有卫生意识,还满口脏话。”
朱诺后来与西城去拜访西城的父母时留意到,住公寓的小孩没有方砖可以跳,他们服装整洁,面容干净,背着书包背部挺得很直,很有礼貌但看你的目光总带着一点审视,小小的孩子已具有成人的架势,像另一个世界的孩子。也就是见过那些孩子以后,朱诺的心里一直有根刺。她变得不再温顺,也可能是她失去伪装温顺的那份耐心。她时常挑一些能惹怒西城,却又让他没有理由发作的事儿来做。她在他的同学会上大声说话,很不斯文地大口吃菜,想吃什么就夹什么,她当众供认不讳自己不会做家务,并(在内心里也)把自己当成一个有个性的人。
这种行为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后才慢慢中止的。
过那些方砖,右拐,你一眼看到的那排老房子倒数第二栋门前有三级石阶,将石阶截成两边的中间那一道斜坡是刚砌起来的,为了方便把电动车开到客厅里。说是客厅,里头零零乱乱的只有几张圈椅和一些杂物,白天看着空落落的,夜晚被电动车堵得碍手碍脚,那中央的藤条圈椅里常常坐着一位年近六十的妇女,中规中矩地双手搭在扶手上,两眼无光略有所思地盯着房门,一听到门外有动静,便敏捷地站起身,靠近门边大声地问,“谁?”
“是我。”朱诺的门锁还没开始转,门就被打开了。朱诺其实还想加一句:不要每回都问得那么大声,让人心悸。可是今天,朱诺并不想去挑事儿。她开了客厅的灯,反觉得两间卧室灰暗起来,她脱了外套走进自己的卧室(做女孩时她就睡在这间卧室里),开灯,将外套挂在衣架上,又转出右拐转入主卧室开灯问道:“爸爸不在家?”
“他什么时候在家过?”
朱诺转回到客厅,拉了张圈椅坐下来,伸展着双脚双腿,像似舒服似地长叹了一口气。
“今天怎么有空回家?”
“没什么。”
“不用照顾老公?不用去看宝宝?”
“不用。宝宝昨天看过了。”
“宝宝的感冒好些了吗?”
“差不多了,就是还有点咳嗽。”
“水喝不够的缘故。要经常给他喂温水,要有耐性,小孩都是不好带的。”
“知道了。”
“中午想吃点什么?我去准备。”
“想吃炒白果。”
“那煲点上排汤吧。”
“随便。”
母亲走进自己卧室换了一套外出的衣服,拿了手提包随手关了卧室的灯。
“妈妈,不要关灯。”
“到处都开着灯,晃眼。”
“不晃,就开着吧。”
母亲又开了灯,走过客厅,站在玄关处换鞋。
“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超市,我还能去哪儿。”
门开了,在一段亮堂堂的冬日阳光里,朱诺看到一条雍肿的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灰旧而冷寂的墙角处。
朱诺独自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慢慢眯起眼睛,任由许多事情从心底的某处绕过来,有关于西城的,关于宝宝的,关于那个打错电话的,甚至关于“吕曼”的。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并打起了盹。睡眠中那些线也还是围绕着她,她有些忧伤,却并不难受,相反,这可能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打量四周,白茫茫的光亮刺她的双眼。她起身关了两个卧室的灯,还觉得光线太亮,她关掉了客厅里的灯。她什么都不想地就那样缩在圈椅里,四周黑漆漆的,屋外偶尔有些人声,也像隔着几条街似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物体的阴影浮现在墙上、地上。在母亲刚才坐过的圈椅下方有四个比较深的圈椅足迹,饱满的、成型的、似断裂甘蔗露出的横截面一样的圆型。这是朱诺见过最古怪的圆圈。
朱诺决定帮家里来个小清洁,她将几个圈椅叠在一起,杂物也尽量堆放整齐,擦试柜面、房门,古董架等可以看见灰尘的表面,擦地板时在水里渗了些清洁剂,一心想擦掉那几个圆圈。这栋房子里就数客厅是最阴凉的,在夏天的午后,这里不大的空间里挤下四张躺椅,一架转动的电风扇就让他们安静地睡着了。朱诺经常是头一个醒来的,耳边听着在寂静中传来的细微无名的响声,看着墙角的蜘蛛网,总希望自己快点长大,等拿得动大拖把时要将所有的蜘蛛网都清理干净。可十几年过去了,那蜘蛛网还结在那里,也许它们年年都是新的。朱诺挥动着自制的大托把,很快就把几间房子阴阳面处的蜘蛛网都清理干净了,干这样的事情还勾起她某种爽感,她到处寻找那些藏在地面阴暗处的蜘蛛网,看见了,便一个托把扫过去,细虚的网丝一下子裂开软成一小撮粘物粘在托把上。母亲一进门就看见她在挥动着大托把,却什么都没说,拎着一篮子的菜去厨房。
朱诺把洁具收拾好后看时间还早,便到厨房看母亲炒菜。
“不要煮太多,就我们两个人吃。”母亲有大手大脚的习惯,饭菜总会多煮出所需的三分之一。
“吃不完晚上我热一热吃,晚上就简单些。”
“我把墙角都弄干净了。其实每周弄一回,就会很干净。”
“都要拆迁了,还浪费那精气神干嘛。”
“什么时候拆迁?又被通知啦?”
“没有。反正是迟早的事。”
“不是还没拆迁嘛。”
“都一样。”
吃午饭的时候,朱诺转而说起拆迁后可能搬近的新居。
“……嗯,不用大理石,我那边的房子就用了大理石,搞卫生是挺容易的,但一到冬天冷气好像从大理石下直透上来,放了张爬行垫都不放心把宝宝搁那里,一放那东西上面他就老打喷嚏。西城认为家里的马桶也应该蹲厕式的,那样干净。我挺后悔当初听了他母亲的话,把房子买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交通是挺方便的,但房价比别的地方贵了一倍,每月被房贷压得都喘不过气来。我们家要是拆迁,买在三环那边,偏是偏了些,以后总会发展起来的。”
“买那边,你婆婆会不会更看不起我们家,更看你不顺眼?”
“无论买哪里,他们都看不起我们家,都看我不顺眼。以前我总是希望得到她的认可,现在无所谓了。没必要死要面子活受罪,再说她也就那样,一双势利眼,一颗无情心,除了自已的亲人,把其他的人都当成三等公民。”
“三环离市中心也太远了些。”
“不远,以后那里地铁开通了,就很方便了。”
“地铁什么时候开通?”
“过几年吧。”
这是朱诺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这样评论婆婆,母亲免不了会开心,她看着朱诺生动的脸庞,不无自豪地想,她长得真像自己。母亲就那么一直看着,她是希望这种幸福感能留得长久些,但不真实的感觉在心底蓦然涌起。朱诺真的不在乎她婆婆看法了吗?每回朱诺看到她婆婆提出有关育儿、教育、烹饪等方面她母亲所缺乏的见识时她会想到什么?朱诺在她婆婆面前提起自己父母时用的是什么样的语气?或者她干脆不在婆婆面前提起自己的父母,甚至也尽量少在西城面前提到自己的父母。
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命真好,她生了个男孩子。
真可惜。
6
对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旧衣物一下子被搬空,灰尘也尽其所能的消失了。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女主人为自己煮了一碗用葱花、胡萝卜丝当佐料的方便面,她端到客厅,人往沙发一靠,打开电视,时间正好。
女主人现在正在看电视剧。她毫不费劲地走入情节中,感同身受主角的命运,她欢笑,她悲泣,她正如她自己计划的那样,把这两个小时的时间都托付给电视剧。她的目的达到了。
在墙的另一面,时间藏在挂钟里不紧不慢地走着。有一个悬浮的人头影印在挂钟底下的墙上。面积比习惯想像的要大得多,角度的倾斜改变了占地空间,那人头是女主人的,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的。谁也不能给个准信儿。窗外的阳光太亮眼,像似用一把大毛刷子刷在玻璃上。这些都漫不经心地存在着,女主人事不关已地看着电视。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女主人先拿起自己的手机,确认是否有未接来电。没有。男主人今天去了偏远的地方出差,他的手机信号一直是忙音。又是一个打错电话的。这种事已不如之前让她心烦了。她让电话一直响着,同时考虑接通这个电话后自己应有的作为。此时不应该考虑后果,不应该考虑结局,惟一该考虑的是:自己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更自由。精神上的自由是基于自我行动上的自由。自我行动,听懂了吗?
她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接着说道:“稍等。我马上就来。”她拿起来手机,对着手机说,“嗯,妈妈,是这样的,上次车祸后,发现他脑袋里长了点东西,医生不确定是什么,还要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是的,有可能是。”
“是的,可能性很大。”
“是的,切除后也会留下后遗症,有可能半身不遂,他自己不知道,我们没告诉他真话。”
“是的,妈妈,回头我再给你打过去,我要接一个电话。”
她放下手机,拿起电话,“喂,请问是哪一位?”
电话那头没有人回答,她平静地又问道,“请问是哪一位?”半晌,那边传来一长声的忙音。她放下电话,陷入一种沉思。
会不会太无聊了?
她一向不喜欢变了味的咖啡。
正因为此刻的心情很轻松,她觉得自己变卑鄙了,人也……变好了。奇怪的逻辑。
女主人现在又回到电视剧里。戏里的那几个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在笑着,有嘲笑、假笑、阴笑、又哭又笑。她们有的为父母,有的为儿子,有的为爱人,总是有让人可同情的地方。
那扇门是半掩着的吗?
女主人想进去看看,走个过场。女主人没费多少劲就找到那重帷幔,它凭空悬着,厚重而没有边界,她蹑手蹑脚地靠近,掀起一角,她跌入到一团黑漆漆的空间里。
朱诺的小说写到这里卡住了,卡半个月。她还可以往下写,但她知道就只能这样了:这是一篇庸常的小说。从一开始落笔时就注定了。她努力想写完无非是想养成良好习惯。她听说有些人只有当才子才女的天赋,而无当作者的天赋。因为他们无法理解生活的诗意。
幸亏较少人注意到这两者的区别。
朱诺站起来伸懒腰,阳台的衣物轻轻晃动,微物的影子也跟着摇摆,外头风声不紧,一起一伏的,大中午听来,有沉寂的况味。朱诺把桌上的钥匙和手机放入手提包,轻便地出门了。
眼前这条街并没有她感兴趣的风景,但因为熟悉,便有一种安全感。两排笔直地种着树,枝繁叶茂时在天空形成天然的拱桥。大道宽敞,背对着阳光的方向一直向东延伸开,在阳光的包围里,商店的门面都泛着刺眼的反光,一望而知便是一条商业街。擦金的招牌,冷感的玻璃,于是,这条街自顾自的喧哗热闹,又适时地添加了城市的荒原感。但便捷、繁华难免让人留恋,不肯轻易失去。
朱诺拐入一条小道,又七拐八拐的找到一家小吃店。等伙计端上一碗面汤可以划小船的捞食时,朱诺又有点后悔,不该走这么远的路就为了一碗这样的面食。家里有的是方便面,还有安静地躲在冰箱里的佐料。她挑着细面条的时候,想到可以把这个情节加入到小说里去。她抬头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普通的兰州拉面馆,比她印象里还要窄一些,厨房在最里面,卤货架靠着厨房的墙搭着,八张桌子排成两排,她坐在最靠门的左边,背对着街。照原样写进去,真是乏善可陈。还应该有什么东西是她平时没注意到的,一写出来又能引起人们共鸣的。小吃店都不会太干净,而且还有一点闹哄哄的异味。就算加上这些,也没有多少新意。她慢吞吞地吃着面,直到无法再拖延为止,就起身结帐。接过老板找来的零钱时,她随口问道,“请问老板,你是哪里人?”
“兰州的。”
“我有一个同事是西宁来的,跟老板你的口音很相似。”
老板笑而不语。
对。就把这对话写进去。朱诺本来还想再添些话,再添些话又连这上面两话都写得不值当了。其实那两句也没有什么内涵,但这么写自已觉得有意思。朱诺没注意到来这里用餐的基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人,就在她的前排坐着一位惯偷,鼻梁上有横纹,常在她家附近的汽车站转悠,她乘车时跟他打过几个照面,她不翼而飞的第一部手机就是落在他的口袋里的,但他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没想过居然还有数面缘份;坐在她后排的,巧了,正好居住在她的楼上,她住在604,他是在704,他有一个极需减肥十一岁的儿子,每晚都在客厅跳绳1000下,他跳绳的时候,朱诺往往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良好的隔音效果让朱诺无法确切识别空气里沉闷的微颤来自何方,只是一到那个时候,朱诺就有点心烦;与朱诺在店门口错身而过的,其实是她的中学同学,朱诺在考数学时偷抄了她的答案,结果那个答案是错的,两人一起被老师责罚了,那女同学在这个城市稍作逗留,又随父母牵移到另处上学,后因工作需要调到这个城市来,如今她已变成了一位时尚女郎,而朱诺也褪去青涩,彼此都没有认出对方。最后,其实那位老板即不出生在兰州,也不是西宁人,他是个地道的上海人,他隐瞒自己的出身,不是因为出身“贫贱”,而是害怕别人会这样询问“一个上海人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有可能发生的故事因为该作者观察力的缺失而与作品失去联系。
朱诺在回家的路上留意四周的风景,她想像那些风景像被拍入照片一般拍入她的脑袋里,然后在写作的时候直接就可以放映出来。她以为自己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路边的风景,一晃眼,已已到了自家的门口。
“你好,你好,603室的请你代收一下。”
又是代收。
对面603室的那对夫妇出门有一段日子了,不知从哪里寄来的这些快递。朱诺将新的快递叠放在门角那一摞快递上面。傍晚的暮色无拘无束通过窗户透进来,她停在厨房门和身后的铁门形成的长方形的阴影里,忍不住从上往下翻看快递包,并用手掂量包裹的重量、形状以推测其内容。软的是衣服?有些像书本,收件人栏里统一写着:萧然。一个年轻男子的名字?那对夫妇在外地求学的独生子的名字?朱诺只见过他几回面,他寒假回来坐在自家门口看书,旁边简洁地立着一个拉杆箱。朱诺放慢脚步多看了两眼,正在掏自家钥匙时,他站起身走过来打招呼。
“您好。我是603室的,你是今年刚搬来的邻居吧,我听父母在电话里曾聊起过你。”
“您好。有什么事可以帮你吗?”
“我刚回来,我家里的钥匙,没有带在身上。”
朱诺停下开门这个动作,不解地看着他。
“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
“噢,噢。”朱诺停顿了一下,“我家的卫生间有点堵。”
“那没事,我再等等,我父母很快就会回来了。”他退回到自家的门前。
朱诺又掏出钥匙,她回头看了一眼,把钥匙放回到口袋里。她走到603的门口,说,“楼下门卫那里有卫生间,你告诉他你是603的。我帮你看行李。”
他就是萧然吧。朱诺有时梦到吕曼时,隐约看到的就是萧然的侧脸。寒假,他就要回来拿这些快递的。
朱诺坐回到电脑前;回到了小说里。
女主人站在黑暗里原地不动停了一会儿,隐约看见空间的轮廓,像通往另一个路口的甬道,前方很安静,微风在她周围悄悄涌动着,她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她轻手轻脚地向前走去,甬道平静地向前无限延伸着,她所踩过的地面干净坚实,它或许没有尽头,或许通向世界的另一隅。她睁着双眼安之若素地向前走着。
接着传来一阵开门声,女主人连忙从电视剧里跑出来。

7
先打开文档,空的也行;接着翻阅手边的书,已阅读过的或长久以来因某种不名的原因未阅读过的,不拘于哪一页,哪一段,直到被一个画面、一句话甚至一个词语触动了,敲下今天写作时间里的第一句话,心便静了下来。也就是这种“瞬间的静”让写作进入真实。
她写作,不为了抵达自我。“抵达自我”这是一种比较漂亮的说法。她是在保护另一个自我——那个更为平庸,也乐于沉溺于平庸的自我。为了那个自我能安全地存在体内,以它特有的方式与生活发生交集,她写作,从写作中吸取力量,有能力与优质的东西抗衡,或必须以此打败一切优质的东西。
写作正在侵入她的生活,它使你满足于孤独,而不想尝试改变生活,它消解你的生活,最后它自身才能变成你生活的一部份。你的身边没有人在写作,或者,也与你相似,认为写作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是一件必须死藏着的秘密。
写到一半却已让你精疲力尽的书,是绝境。这时候谈什么都不合适,闭嘴,躺下来休息;吃饭,躺下来休息;看书,躺下来休息。
一个作家是另一个作家的天敌,所以他们喜欢谈灵感、谈情感,他在阻止你的写作,如果阻止不了,那就化敌为友。
生活中的任何人或事都可以在她的小说里以另一种面目与她重逢,只除了儿子;儿子不能进入小说,不能进入危险地带(在生活里,许多危险避无可避,你别无选择)。所以你就该知道,接跟在这后面的一大片内容都不属于这篇小说,也不属于生活,它属于她的另一种想像。
儿子应该想睡觉了。他放软了身体贴在朱诺身上,双手抱着她的肩膀,嘴巴发出巴唧巴唧的嘟囔声。朱诺轻拍着他的背部,抬头看见西城盯着儿子看。她凑近儿子的脸庞啄一下,说,“让爸爸抱宝宝。”
儿子温顺地向做父亲的伸出肉乎乎的两手,西城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儿子打了个呵欠,把长着柔软细发的脑袋歪在西城的肩膀,缓缓地进入梦乡。西城搂紧了儿子,放慢了脚步。朱诺能理解西城的感受:那种被人无条件全身心的信赖所产生的幸福感,就像被小动物依恋的眼神所沉溺。西城腿伤以后几乎就没有这样结实地抱过儿子。
朱诺朝西城笑了笑,西城无以名状地扬了扬眉毛。朱诺本想说,你比车祸前懂得疼孩子了。又觉得这么一说,他便要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态。在这方面,西城比她谨慎,他的内敛更多地来自谨慎。一岁多的儿子与朱诺之间有一种既是想象的又是根据经验的默契。比如刚才,朱诺若没有在儿子脸上啄那一下,儿子肯定要吵闹得不让西城抱。朱诺那轻轻一啄里含着一种期盼、一种保证,儿子是感受得到的。在西城面前,朱诺是有优越感的。
儿子长得有七分像西城,这才弥补父子之间无法沟通所带来的隔阂,西城喜欢抱着他时遇到熟人,或碰到喜欢小孩的老人,那样他们就会说,这娃儿长得真好看,嗯,遗传,很像他爸爸。他其实并不比别的小孩更聪明或更可爱,不过,娃娃不需要更可爱,他最好的一面就是做了他自己。
他们都在观察、称量在孩子的遗传因子里谁的比重占得更大。
有时西城从外头回家,会坐在儿子的童床前,看着熟睡中的儿子,朱诺总是很紧张地盯着他,预防他因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将儿子吵醒,只为了能哄一哄他。儿子胆子小,又很执拗,哭闹时扯着嗓子有一种莽撞状,那时西城就会不耐烦地皱眉说,你这种脾气到底像谁?
朱诺这时就躲着很远,她不掺和,她就想看看西城的底限在哪里。
儿子还没睡十分钟,西城的手机便响了。儿子在西城的肩上转动着脑袋,西城将儿子抱横了递给朱诺。朱诺接过来,儿子已经不耐烦地哭起来了。西城走到亭子后面接手机。他讲了有一会儿的话,回头见儿子已完全醒了正在朱诺怀里仰着头喝牛奶,两只小脚惬意地晃动着,喝几口便歇一歇,指着他认识的物体叫名字。
“假山,假山……”
“宝宝真聪明。那爸爸在哪里呢?”
儿子伸着脑袋到处张望,看到柱子边的西城时,兴奋地笑了,“爸爸,假山,爸爸,假山。”
西城对着手机说了一句什么,就挂断了。他向自己的妻子儿子走去。朱诺说,“宝宝,爸爸来了。”
“爸……爸。”
西城又把儿子抱回到怀里。他摸了摸儿子的衣裳说,“这羽绒服是什么牌子的?”
“这,不记得了,好像是西瓜太郎。”朱诺又说,“买的时候没注意,不过看网上评价都挺好的。”
“又是网上买的?那肯定是垃圾了。”
“这件还可以。宝宝穿得也挺舒服,是不是宝宝?”
“宝宝懂什么?你这人。”
“好吧,我下回去实地商店买好啦。”
“我今晚就去买两件。”
“不用那么急,宝宝有衣服穿。”
“你挑的我不放心,小孩不能穿材质不好的衣服。会穿坏皮肤的。走吧,我先送你们回家。”
“然后?”
“然后我就去买宝宝的衣服。”
“一起去吧,你出车祸后,这是第一回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出来玩,一晃半年都过去了。”
“宝宝不能逛太久,会吹风感冒的。”
“那送宝宝回你妈家吧,我今晚也有事。”
“又有事?”
“你不也一样。”
他们一起往公园的出口处走去,正面碰到反方向汹涌而来的人流,夫妻俩尽量避开他们的推搡,想保儿子周全的同一性使弯曲的小路和他们的步伐之间产生一种韵律感。宝宝被气味熏得好奇地真吸鼻子。榕树的龙须又长又招摇,在西城绕过榕树企图避开另一波人流时,宝宝伸手抓住一条龙须,朱诺想要阻拦已来不及,西城却继续往前走,龙须划伤了宝宝的手,宝宝开始哭起来。西城停了下来,宝宝委屈地向朱诺伸出两手,朱诺将宝宝抱入怀中。西城看着儿子,说,“宝宝不哭,是爸爸不好。”
“爸爸是坏蛋!”宝宝生气了。
西城道,“爸爸是坏蛋,宝宝是好孩子。”
“爸爸是坏蛋。”
西城说:“是的。爸爸是个坏蛋。”
“要不,你今晚别出去了。我们一起回家。”朱诺说。
西城犹豫地看着他儿子,停顿一会儿,说,“还是先买宝宝的羽绒服吧,你又不会买东西,又不爱动,你这一拖要拖很久的。”
朱诺感觉到儿子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他在等待,等待一种神启般的暗示,来决定自己是继续哭泣还是停止哭泣。
朱诺从西城肩膀的边缘向前望去,望向公园腹心光亮如镜子的微兰湖面,岸堤一溜过去都是烟色翠寒的柳树,前来观赏烂漫红梅的游客人头攒动,生气盎然。这一切美得可以拍情感动人的爱情剧。如果有人能忍受从湖心处散发出来的臭味,他们还可以划舟西湖,在春水里荡漾。那个湖是片死水,湖底的淤泥被长年往湖里扔的垃圾推高过水深的二分之一,原先的画舫停止了运转,运垃圾的小船每天都从水里打捞出腐烂的物品,但它们越打捞越多,永远也打捞不完似的。
这里的梅花却越开越纯粹,它们变成了本市居民精神向往的一种符号。
他们刚才便是从那柳烟香雪深处走出来的,过拱桥,在六角亭上栖息,又相拥着走过长堤,在路人的眼中,那会是个怎样安定的光景?
西城将车开到车站旁,朱诺抱着儿子从公园这个背景里一步步退了出来;很快,前方宽阔又无限向前延伸的大道形成了她新的背景色。在西城的后视镜里,她是倒退着向前走去。
8
暮色沉沉,男主人回到了家,正在开门,接着开灯,玄关换鞋,女主还坐在电脑前没有动静。男主人放重了脚步声,并吹响了口哨。女主人缓缓醒来,转过头,微笑。
“回来啦?”
“回来了。”
“我刚才坐电脑前睡着了,晚饭还没煮。”
“不用煮。我跟同事吃过了。”
“噢。”
“你今天有没有接到什么电话?”
“什么电话?”
“我妈妈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没有。”女主人站在写字台前,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倒是今天我一直打你电话,你那边都没有信号。”
“是没信号。”
女主人走向厨房,突然回头说了一句,“对了,今天又有一个神经病打错电话。”
“又打错?你说了什么没有?”
“都说打错电话了,我还会说什么?”
女主人走进厨房,开煤气开关,倒油,打蛋,拆方便面袋,很快,就煮好一碗香喷喷的方便面。她捧到沙发边,开电视,她边吹着气边看电视边呼呼地吃着。男主人冲完凉后也坐到沙发上用干毛巾擦头。女主人起身去洗碗,然后一直呆在厨房里,削苹果,吃苹果,整理冰箱。看完一集电视剧后,男主人也来到厨房倒开头。他说,“怎么不出去看电视?一直呆这里干什么?”
“你先看吧,我整理完再出去。”
男主人直接回房睡去了。
写到这里,朱诺停下来,心想,到底想写什么呢?小说里的男女主角性格是凝固的,时间和空间在他们身上产生不了作用,他们似乎行走在比现实更缓慢的时间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影响了她的写作?是纯读者还是其他的作者?
写网络小说的时候心里全是读者,读者喜欢看什么你就写什么。跟风是件即省心又省力的事,因为你知道读者看完一本感兴趣的书后,很自然地就会再去搜索同类型的小说以进一步满足意犹未尽的心理。小作家们都在等着流行名家出新品,好根据他的题材再编自己的故事;写有关人性的现实主义小说时,你筛选了读者,把他定位于有思想,有生活经历,想从你的小说中寻找生活各种答案的人;后来,你开始现代小说的探险,你的读者又被重新定义了一回,他被拘囿于其他现代小说作者的名单里。这些作者不再单纯地相信人物性格发展必然推动事件情节,或从某种事件里得出人物的性格结论。人与事不再是简单的二次元关系。失去了“故事”,你不得不去挖掘其他事物与个体之间的关系,诛如亦步亦趋跟在大师后面思索有关空间、时间、与人形成的三维流动。你的写作变得缓慢、枯燥。你从写作自身获取营养,将读者推出门外,只是这私毫没有缓解你对思考写作意义所产生的焦虑:你到底是不是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她手边没有可供再翻的文学理论书,所有的文学理论书都有互相矛盾的地方,文学理论家首先得把自己的理论建立在推翻别人的理论的基础上,大多数都是为了否定而否定,为了肯定而自圆其说,文学理论家的功绩在于拓宽作者的视野,提供更多的选择,但在真实的写作中所起到的效果甚微。
朱诺预料到一种创作恐惧症又要发作,排脱困境的方法要么一股作气地写下去,要么回到现实生活里。此刻,朱诺选择第二种,回头四处张望,似乎想从这被暮色封闭的空间里找到某些出路。
卧室的墙壁上挂着放大的结婚照,站在草地上的两个人都笑的太开了,他们是真的在笑,不是在念“茄子”。西城眉头中间有一根青筋浮现,就算他是笑出来的,朱诺也莫名地心疼。西城喜欢另外一张,不是实景拍摄的,数字技术让他们游在深蓝色的海里。后来西城说,朱诺对这个房子唯一有贡献的地方就是把这张照片放在它最适合的地方。公寓是西城单独装修的,朱诺掺和不进来。买窗帘和家具时,西城带朱诺去商场挑选,朱诺从头到尾都说不出几句自己的见解,她跟在西城后面,说几句敷衍的话,一心希望西城早点决定,早点结束这件事。西城付了订金,领着朱诺去吃饭。朱诺想嫁给西城,也许两人第一回见面时她就定下这份心意的;她尽量让自己笑得温柔,狡黠。那时的她是积极的,充满斗志的。
那时是有充分理由的,她向美好的目标奔去。
西城时常拿当时的朱诺与现在的朱诺做对比,总是不无上当受骗之心。朱诺不知怎么才能让西城明白,她心里的西城也不可能是现在的西城,谁都不可能是另一个人心里应该是的模样。他们都把目标定在过去。他们的过去正在阻碍他们对未来的憧憬。
朱诺折回到书桌前,在思绪变得更混乱的时候,又开始写作。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女主停在座机旁思考了几秒钟,灯光打在她停止不动的身上在她的身后投下沉静的影子,她头发松蓬杂乱带着细微的卷曲,乌黑又杂夹着早生的白发,绕过光光的额头垂到偏黄的脸颊上,她皮肤暗沉又复有弹性,双眼疲惫无神又随时透着棱镜似的反光,她整个人的气质不够干净,又微不足道,像钉在某处不起眼的钉子。她缓缓转动着脖子,就好像她的脑袋是一个大箱子,装着许多让人无以名状的物品,她转动它就是为了让里头的物品自行排列整齐,或发出一大片训练有素哗哗哗的响声。她又转了一圈,然后接起电话,沉稳地朝话筒说道:“喂,你好!”
电话那话一片荒寂。
她又冲着电话说,“喂,你好,有话请说。”
座室的分机被人拿了起来,她听到有个声音在说,“是我的,你放下吧。”
“你不觉得我们该谈谈了吗?”
“不觉得,你先放下电话。”
“好,我先放下电话,回头我们谈谈。成吗?”
“成。你先放下电话。”

朱诺听到西城开门声,接着又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接近,听见他开了大厅的灯,听见他正在问她,“你在干什么?又在写小说?”她什么都听得见,就是没法对此做出反应,她想把小说的对话给接完。
“你到底在写什么?”
这句话让朱诺从游离的创作状态出抽出来。她本能地点了保存键,并关闭了文档。
“没什么。”
“你总爱干神经兮兮的事。”
“那你呢?”
“我怎么啦。”
“没什么。今晚我还没煮饭呢。”
“又没煮。”
“嗯。又没煮。”
“电话为什么没放好?”
电话的话筒被搁在机座边。西城先确定朱诺已看到这个错误后才把话筒放回到它的位置上。
“你不是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什么?”
“有个神经病经常打错电话。”
“不就是打错电话嘛,又没有什么,以后不要把听筒乱放了,要不然有事找不到你。你手机经常没信息。”
朱诺靠在书桌边看着西城,她笑着问,“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找我?”连朱诺自己也有些奇怪,在写出那一段小说后,她的心情就变了。整个人沉溺在某种微微喜悦中。灯光里的家温暖而生动,窗外那一片暮色也充斥着涌动的风,西城离她不近不远地站着,他们还是属于彼此,直到现在。
“那难说。”西城想了想,“我父母有时也找不到我们,你父母有时也会找这个电话找你,宝宝要是生病了呢?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PEI,PEI,PEI,坏的不灵好的灵。”她俏皮地。
“所以说不要随便乱放话筒,而且最近也没有多少打错电话的。”
“即使只有一个打错的,也还是打错的。”

9
她想成为一位作家。
她不满足于只写言情小说,也不再满足于挖掘人性的小说,在朱诺写了几年的小说后,就在她明白自己天赋有限,对写作信心已无,兴趣淡化,野心受损的时候,她——想成为一位作家。但在她眼前只有写小白文赚大钱的人,和自以为有天赋,冒着傻劲写文,毫无前景又不肯承认现实的人——她现有的样子。她看不重那些人:读过许多名著,按教科书的方法来理解,写文注重归类总结的人;她被那些人所看不重:语言艺术化的人。她不想看到自已日后的写作模式是这样的:写的时候总想着读者会说什么,还没写完就想着让读者说点什么,日复一日,直到自已厌倦了这样的模式。
该放弃吗?如果这事不能带给她乐趣和利益的话。她脑袋里闪过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生活带来的乐趣和利益同样是很少的,却更少的人想去放弃。
到现在,一切都只剩下欲望。我们就为这活着。
所有的人都不愿承认她在写作,仿佛那样抬高了她的价值,贬低了自身的生活;她只能继续想像自己在写作,通过写作清除生命中的杂渣,抵达更神秘的自我。世界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摇来荡去,摇来荡去,继续地摇来荡去。
朱诺想换一台手提电脑,她把这个愿望直接告诉西城。她说,“西城,我的电脑经常蓝屏,你帮我买一台新的手提电脑吧,要好的。”她没说品牌。
西城意外到不能马上做出拒绝的反应。等他想拒绝时,又有些晚了,朱诺正在聊别的话题。她在聊儿子。她说儿子很聪明,把她的口红弄断了就躲到桌子底下,她也蹲到桌子底子吓唬他,儿子把一张红色塑料椅推到他们之间,并说,挡着挡着。他从椅子后面探出头来,买娇地笑,叫妈妈。
西城也笑了,他不再提电脑的事,他想如果他没对此作出反应,朱诺就不会再提了吧。她以前就是这样。她的要求没有被实现,她就不会再提,她会自个儿生闷气,在别的方面刁难一下他。也许这段时间他的衣服又该自已洗了。这对西城来说不是难事。至今都有旧室舍友说他是舍友中最为干净整洁的。他做活儿很认真,很细心,他的耐心让过程的时间显得沉静,让结果拥有成就感。
第二天是周末,朱诺独自起个大早,家里该搞的卫生给搞了,快中午时把西城从床上叫起来,两人一起吃了面,然后朱诺就挽着他的手臂,说要去科技城找一款新式的电脑。
“你老婆我现在处于事业低谷期,你好歹得支持一下。等我写出了名,请你去欧洲游玩。”
朱诺就是这样说的。
西城被朱诺推着走,他是个谨慎的人,所以当事情出现新的情况时,他的应变就略显不够灵活。在朱诺面前,他毫无心理准备。风险来得太忽然。
售货员买力的推荐,一款不错的手提电脑被成功推销。在另一个场合,朱诺向别人谈到了这部手提电脑,又掏出自己的新手机,最新款的,那也是西城帮买的。
担忧,也许是没有被西城自已所意识到的担忧困扰着西城。朱诺变得前所未有的鲜明,她会跟西城的朋友说,“我喜欢西城,第一回我们见面时,我就喜欢了。”或者她会这样说,“西城具有艺术家的忧郁和冷贵的气质,虽然他不会写诗。但拥有这种气质更重要。” 没有人笑,因为朱诺说的很认真,如果需要,她还有充足的理论进行解释和补充。从她谈论时平稳的语调,凝视你的眼神,和柔和的身体线条就可以感受到,她在等着做进一步解释和补充。
她比以前热情,特别是在床事这方面。她主动,粗野,反客为主。她会骑到他身上,握住他的男根,挑逗性的拿捏,并最终放入口中。
“我爱你!西城。”
她连说这句话都像在下挑战书。西城觉得就像初夜他强行进入朱诺的身体那样,现在他被朱诺强行卷进某种痛苦中。他被推到较高的地方,同时,又处于某种劣势中。他前所未有的希望能与朱诺讨论一回,争吵一回,冷战一回。朱诺认真投入生活的态度是他以前所期望的,现在却让他感觉到某种牵制和不安,有一回他路过沙发看到朱诺正专注盯着电视,脸上露着紧张胆怯的表情,西城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朱诺。”
朱诺抬头询问地看向他,眼睛细微地眯着。
“你在看什么电视?”
“一部侦破片。”
“快演完了吧。”
“系列剧,可以连续看下去,也可以随时停下来。”朱诺拍了拍沙发,示意西城也坐下来一起看。“这部戏拍了十季,我想还可以再拍十季。我们慢慢看着就老了。”朱诺戏谑着。
这比朱诺凝视着他说,“我爱你,西城”时更让他感觉到似暗流从心脏流过。这样的朱诺对他而言即是陌生的,又是似曾相识的。这种矛盾也困惑着西城。西城希望事情处理起来可以更简单些:接受或不接受。朱诺是游离于这两种状态之外,她就像唐吉诃德与风车作战,胜负全是她一个人的事。她迫使西城也卷入到无形的战场里,却因找不到真实的对手而徒劳地举着剑。
“你爱西城,你就应该去找份正式的工作,不要加重西城的负担。”婆婆总是当着西城的面,对朱诺这样说。然而这句话的打击性已削弱到只让朱诺挑了一下眉头的程度。
“西城不希望我去工作。他希望我安心在家待着。”
“不可能。”
“西城就在那里,不信你问问看。”
“你得有所表现。”
“西城养的起老婆。一个老婆总不能养起来。”
“我几十年来都是自已养自已。受过良好教育就是不一样。”
“嗯,你开心最重要。”
冒犯婆婆的尊严,让自己不再处于心理上的弱势,这是朱诺为了婚姻更持久所制定策略的第二步。原本只是例行公事,如今去婆婆家也成了一种冒险活动。朱诺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兴奋、古怪的积极性。摆在阳台上的各种盆裁,整齐排列在书柜里的书,浴室里擦得溜光镜子,甚至婆婆知性的打扮,这些朱诺早已熟悉的风格却再次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仔细观察,并不介意流露出她的无知,她学习,满足好奇心,但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表态了。她还留长了头发,特地买些与她年纪不符的少女装,那服装样式时尚的在她的青春期都没有尝试穿过。有人在眼前的时候,她就招摇,面露微笑等待别人赞美(这样,有眼力劲的人就会赞美),没有人的时候,她怀着畏惧之心看着那套衣服,很难想像自己再次穿上它的样子。
婆婆家总有一股清洁的气味,无论冬夏,朱诺在客厅坐久了便觉得寒凉。她站在厨房里烧饭,留意到对面阳台晾衣杆上挂着的衣物被风吹着全滑向一边,紧紧贴在一起。她每做完一件事,便抬头看一眼,日光逐渐向上面推移,浅灰色的背景里,有一两个白点在晃动。菜全烧完后,她关了火,专注地盯着那两个白点,她听到什么地方风吹着簌簌地响,抬头便看到一小轮红日挂在一片藏青色的远山边,那点潋滟会让你产生违合感,仿佛一幅意境苍凉的水墨画被滴上一小块鲜红的油彩。
客厅里传来一阵哄笑声,不知谁说了声,还好这娃像爸爸,这聪明伶俐的。朱诺心想,小说模仿不了生活,生活也模枋不了小说。它们亲若父子,却都只是以个体的形式存在。他们通过风格的隐秘通道幽会,他们合谋着要把你认知化,或轮廓化。
她警惕地储备着反击的力量:
只是当朱诺坐回到书桌前想写下构思好的情节时,却不受控制地写下了以下这段话,从而开始了与原构思无关的另一篇小说的写作:
一根自慰棒——一根墨黑晶莹、曲线饱满让真人男根在它旁边也失去吸引力的仿真阳具,正在暗处耐心地等着。你的祖母,那位28岁的寡妇就是靠着它的领引也能在兵慌马乱的时代挺直腰板,那时她独自一人站在桥头,身材高挑结实,两手撑在石栏上,两腿微张而略显无所忌惮的样,路过她身边的人都以为她双目远眺凝视着远面的江面,那里的水面正涌动着清澈波纹,许多人站在岸上观看只为了在缓慢地移动中寻回宁静的瞬间;中游有一处洲岛,每逢春汛,水位漫过矮小的房屋,你便可以看到许多小孩坐在黑色的轮胎上,拿着树枝划过水面,到对岸来寻找刺激和避难所;近面的江面突然变得浩浩荡荡,水的冲力使凉气上扬,使人意识到自已是站在悬空的桥上。
其实那都是一种错觉。这个寡妇眼里什么景色都没有,她站在那里只是为了休息片刻,她刚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恰巧到了桥上觉得走不动了,她停下来歇歇脚,口袋里藏有一根龟棱浅浮的自慰棒。她垂下手时触觉到它的存在,脸色变得很温暖舒适,她用手握住了它,对未来的日子多了一层把握。自慰棒由韧皮所制,约六寸长短,光滑却青筋浮现,其下有两粒圆球,自慰棒中间是空的,你可以往里头套粉状物,液态,或粘结体,它慢慢变得又硬又挺,能顶住你身体里那一个穿越空间的支点。
……
10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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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25 18:26:56 |只看该作者
进步不小啊。比以前写的好多了。
一些道具的象征应用太明显了。用力过猛,反而生硬。

点评

柏仙妮  好久不见了啊。谢谢鼓励!是的,“道具似的象征”是我的硬伤,我很想像海明威那样写出很自然的风景,但就是写不出。一写就落俗了。还要好好看书,再想想办法。问好啊。祝安!:)  发表于 2015-7-25 19:06
凡举重必要若轻,方为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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