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电影

许四多

    下午六点钟,天色黯淡下去。白天，晴好的冬日激起过一阵撩人的温度，现在这温度随着看不见的露水降落了。天边刮起冷风，商场外悬挂的彩条和横幅开始向某个方向飞舞，一些气球也升了起来。一会儿，路灯也点上了光明，大部分的游客往家走去，街上喧嚣骤减，变得空荡荡的。

    我抬手看了看手表，朝着电影院走去。此刻，电影应正好放映到一半，这倒无所谓，我进电影院只是为了躺在一张固定的座椅上休息，直到终场。

    我找到最后一排坐下。观众很少，前面的五排座位完全空出，更前面靠近幕布的地方，也只有十来个人，看样子多半是成对的情侣。室内很黑，投影仪端口发出一束幽蓝色的光，透过幕布的反射，折返而回分在每一个僵硬的脸庞上。在我刚准备躺下睡觉时，同坐在最后排的家伙突然朝我凑过来。他手里握着爆米花和果汁，我看不清他的脸，他那润湿的双眼很容易引起人注意，像刚打过呵欠，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阴影，增添了他的漂亮。直觉告诉我，他三十五岁左右。

    “你好，哥们。”他的声音不高，不至于影响到其他人，左手将爆米花递到我面前。“来一点吗？”他说。我拒绝了他的好意。

    “嘿。”我说。

    “你来的可真晚。”

    “临时才决定进来的。”

    他在我隔壁的位置坐了下来，我并不介意，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将平放在扶手上的手臂抽回。

    “这绝对是一部烂电影。”他说。他似百无聊赖地吸着快喝完的果汁，将吸管弄得咕咕作响，等他意识到这动作不雅时，他把果汁扔到一边。

    “意料之中。”我希望快点结束和他之间的谈话，好早点睡上一觉。

    “我敢说，来看电影的都是些无聊透顶的人。不过，除了看电影，还能做点什么别的事情吗？”他转过脑袋，望向黑暗的角落，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往事似的，待他再度睁开双眼时，他的脸蒙上了忧伤的神色。

    “看的出来，你似乎很孤独。”我说。我决定，假如他没有终止交谈的意思，我只好硬着头皮配合，毕竟，态度强硬地回绝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显得很不礼貌。

    “我一出生，就成为了孤儿。”他说。

    “咦。那是怎么回事？”我还没回过神。

    “我的母亲因难产离世，父亲在我出生不到一个月，就不辞而别，直到现在，我从没有见过他。”

    “这真是悲伤的经历。”我说，我不知道是否该说些宽慰的话。

    “是祖母把我带大——对于一个年老多病的孤苦妇人来说，你知道，难以想象。”

    我没有说话，电影发出激烈的冲突。坐我旁边的这位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始终没有看一眼影幕。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时而又抬头望向一边，像远眺的模样——虽然，四周是黑的墙壁。在和我后面的谈话中，他始终保持这种姿势。

    “我童年时代的记忆，几乎都是心酸和苦痛……怎么说呢，我希望自己能尽量表达一点吧，我尽量，虽然一下子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的祖母，为了养活我，每天不得不从事最大强度的农活。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没有其他亲人，因此我们得不到任何帮助……农闲之时，她就上山砍柴，一捆捆背回来，来回几里山路。我看着她的腿脚越来越蹒跚，背部一天天佝偻下去。她一直患有不知名的疾病，严重时，好几次差点痛死过去……我爱她，可我帮不上什么忙……我这辈子再未见过比她承受了更多苦难的人，不管你信不信，兄弟。只要调动你的思维，想象一下，将你自己摆在我的位置那样去想象。”

    “我能想象，实际上，这并不陌生。”我的确能理解，虽然他讲的很混乱，毫无逻辑。我开始伸手去抓爆米花，慢慢咀嚼。

    “我十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祖母失明了。她其实不久后就离开了人世，但失明让她的晚景变得更加凄凉。”

    “那么，你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我亲眼看见祖母去世，只有我一人陪在身边。弥留之际，她只是紧紧抓我的手，没有说话，她空洞地望着我，当然，她什么也看不到。”

    “那之后呢？我是说，你靠什么生存？”

    “这不重要。”他说，“一点也不重要。”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照着祖母生前用行动教给我的方式，努力地活着。”

    “那是让人尊敬的方式。”我说，我尽量与他互动，以表明在认真聆听。

    “像早已注定，你肯定觉得难以置信，在我身体朝着男子汉蜕变的时候，我也失去了光明。”

    我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难怪他的眼睛很特别，与常人不同。我张开手掌在他面前来回摆动了几次。

    “不用试探，它是正常的，能看见一切东西。”

    “哦，那一定是后来医好了。”

    “别打断我，我都快忘记自己讲到哪里啦。”

    “你讲到失明。”

    “我很幸运,我后来的妻子没有嫌弃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你懂的，就像最恩爱最坚定的恋人所拥有的快乐。”

    “你们一定很幸福。”

    “可我妻子的父母反对我们在一起，最后不得不与他们断绝关系。”

    爆米花这时也被我吃完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摊摊手。

    “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妻子的父母又彻底与我们决裂。”他继续说。

    “后来呢？”

    “我妻子去世了。”

    “难产？”

    “难产。”

    “孩子呢？”

    “孩子安全降生到世上。”

    “万幸，我真欣慰听到关于孩子的好消息。你的生命也不至于陷入死寂一样的孤独。”

    “有时，孤独并不一定是坏事。我只能这样说。”

    我们的谈话到此算结束了。男子披上外套，似有点不耐烦地等待电影剧终。我心底还有疑问，再三考虑后，我转向他，说道：

    “嘿，老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揣着怎样的心态对待世界……我想说，为什么我是在电影院碰到你，而且，你似乎和我一样，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手里还抱着果汁和一大堆爆米花？”

    “这正是问题所在。”

    “什么意思？”

    “你想象一下，假如你是我，主人公是你，在经历了一些残忍的故事后，或者说，忧伤吧，或许苦难更准确一点？你是不是不应该坐在电影院，像个醉汉一样，白白打发两个小时的时间呢？”

    “我不知道。最起码，不会如此明显地无所事事。”

    “或者说，最起码不会觉得时间，兴许也即是生命，是多余的。”

    “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现在表现出来的样子。”我说。

    “也不用总是考虑，接下来做什么呢，明天做什么呢？”

    “不用接下来，现在，每一秒，都知道它代表什么，从不怀疑。”

    “听起来很激昂。”他诡秘地笑了笑。

    “那么你呢，你最能回答这问题。”我说。

    电影刚好结束，灯光亮了起来。这个约摸三十五岁的男子很快起身，朝门外冲去，似乎很赶时间。

    我跟在他身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追出去。我拨开慢慢行走的人，但发现他已消失在视线之外。

    我走出电影院，略感失落，中途结束的谈话使我悻悻不乐。

    在转角处，我又看到了那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对，就是他，虽然在电影院没能看清他的脸，但我敢打包票，世上没有轮廓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我心底竟然莫名涌上一股兴奋的劲头。

    这个时候，两对老人从对面的书店走出来，边走边谈话。看样子，他们应该是两对夫妻。

    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也牵着女儿走出了另一侧的游乐场，我终于弄明白，那两对老人就是小女孩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因为小女孩嘴里这样称呼着朝他们跳了过去。

    然后，他们一起朝男人这里走，笑容甜蜜，像要融化。

    “今天是冬至。接下来，该是我们一家去吃团圆餐了。”女人说。

    “每年都是如此。喜庆，团圆。”外婆笑着说。

    我与男人打招呼，他像没看到我，一行七人谈笑风生地离开了。

    哦，她提醒了我，原来今天是冬至，这没什么特别的。而我，我想是时候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走在街灯下，我的接近透明的影子被投射到各个方向，光线强烈的地方，影子越来越稀薄，以至渐变成一个虚面，什么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