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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两个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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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5 16:54:02 此条消息来源于黑蓝手机报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胡安焉 于 2015-10-22 10:58 编辑

《要是我们那时没有分开》

        下班的时候,经过一个公交站,这里每天早晚都聚拢了很多人,有的是在等车,有的是被等车的人吸引来的小摊贩,而小摊贩又吸引了一些不等车的人。因为快到家了,我走得并不急。我已经在这住了六年,而且照目前看来,还会一直住下去,连我自己都对这感到有点吃惊。忽然有一个女孩,从人群里冒了出来,快步地迎向我,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和我说话。女孩约莫二十来岁,从打扮看来像是个大学生,我肯定自己不认识她。我向旁边让了一步,继续往前走,我想她看清楚我的样子后,会发现自己认错人的;她没有必要向我道歉,因为我心里都明白,或许她的视力不佳,为了漂亮又不愿戴眼镜。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女孩朝我的方向平移了一步,仍然挡在我的面前。我只好停了下来,看着她,等待她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在她看来,我的表情是严厉的、带有责问的意思,因为她踌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我想请你帮帮我的忙,我的钱包丢了,现在回不去,我的肚子也饿得要命。今天我只吃了一只包子,是早上出门前吃的,虽然我的饭量不大,可也不至于这样就能撑过一天。不过为了面试一份工作,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其它的事也就暂时顾不上了。结果面试也不太顺利,说是让我回去等通知,但我觉得肯定没戏了。那个HR不喜欢我,虽然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态度和蔼,甚至还跟我开玩笑,对别人却很严肃,但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我的直觉向来很准。现在我还得准备明天的另一个面试,可是我的钱包丢了,我的交通卡也在里面,我已经饿得没力气了。”
        我皱着眉头听完女孩的话,又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才问:“你报警了吗?前面不远就有派出所。你说你的钱包丢了,可也完全有可能是被人偷了吧?”
        “啊,我明白了,”女孩恍然大悟道,“你不相信我。这也难怪,毕竟现在这个社会,有那么多的骗子。”这时她脸上疑虑的神情已消失不见,说话时也不再显得犹豫不决。“没有关系,”她接着说道,“换了我也没有办法那么轻易地相信一个陌生人,你的这种小心谨慎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且是值得提倡的。不过这回你确实是误会了,我不是个街头骗子,我完全可以证明给你看。这样吧,我不要你一分钱现金,你只要给我买些吃的东西就行了,这样你总可以相信我了吧。至于一会我身无分文地怎么回家,我会自己想办法,决不麻烦到你,你尽管放心好了。”说到这里,她几乎是面带宽恕地对着我微笑了。
        女孩说得合情合理,于是我便带她去找东西吃。我知道前面不远有一家过桥米线,是离这儿最近的小吃店;我打算把她领到那里,帮她付好账后,就立刻离开。在路上我和她聊了几句,我问她,刚才车站那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只向我求助。她却这样回答:“承蒙你的好心,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骗你,说一些哄你开心的好听话。实际上刚才我并没有花心思挑选,我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动脑筋了。我只不过是随便拦住了一个路人,而那个人恰好是你。不过,现在我已经完全信任你了,因为你是个好人。”
        “怎么变成你信任我了,应该是我信任你才对吧?”我说,“毕竟,是你向我求助,而不是反过来。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得到你的信任。”
        听到我这样说,女孩却露出调皮的笑容,像在撒娇一样:“哎呀,你没有必要在这上面咬文嚼字,或许我表达得不够清楚,但我是个女孩。”
        那又怎么样?我在心里想,我又不认识你。这个时候我们走到了米线店,我带头走了进去,女孩稍微停了半步,朝里面瞅了一眼,然后跟了进来。收银的小伙子认得我,我有时会到这里吃东西,他知道我就住在附近。现在他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身边的女孩,不用说,他一定误会了我和她的关系。
        “你看看想吃什么吧,”我对女孩说。她已经在读墙上的价目表了。“如果你不知道吃什么好,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我见她站了好一会,也没有决定吃什么,于是好心地说。“不用,我吃东西从来不用别人推荐。”女孩骄傲地答道。然后她转过头,对坐在收银桌后面的小伙子说:“我要一套过桥的全家福、一份卤花生、一份卤鸡胗、一只鸡腿,再加一瓶芒果汁。”收银员麻利地揿下一个个按键,收银机发出滋滋的声音,一张小票从收银机上方的横孔里伸了出来。小伙子并没有立刻撕下小票,而是转过头来问我:“你要什么?”
        “就这些,我不吃。总共多少钱?”我边掏出钱包边说。可是还没等小伙子回答,女孩却一把拽住我的袖子说:“你为什么不吃,难道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当然,”我吃惊地看着她,“否则我还要看着你吃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难道一点也不饿吗?”
        “这跟饿不饿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在这吃东西。”
        “你家里做好晚饭了吗,还是说你已经约了别人?”
        “都没有,我一会去买菜,然后回家做饭吃。”我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些,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女孩听到我这样说,态度变得更坚决了:“我不许你回去,我要你陪我在这吃饭。”
        女孩的态度让我迷惑不解,就在我琢磨她为什么这样说的时候,收银员却不耐烦了:“你们快点决定好吗,后面还有人在排队呢。”
        “那给我来一碗牛肉米线吧,我要小碗的。”我连忙回答,同时在心里暗暗地恼恨自己没有坚持己见。
        我付过了钱,总共六十一块——其中我点的那碗米线是八块——然后由女孩领着到了一张桌子前坐下;她竟然一直拽着我的袖子不放,哪怕在我递钱给收银员的时候也没有松开。
        “晚饭你就吃这么少吗?难怪你那么瘦。”女孩怜惜地看着我。
        “我原本根本没打算在这吃东西。”我有点生气地对她说。可是她已经完全不怕我了: “你没有必要这样对自己,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很快米线就端上来了,我的那碗是煮好的,直接就能吃;她因为点了过桥的,所以服务员端给她的是用汤碗盛着的干米线、一盅沸腾的滚汤,和十几碟不同的配料。女孩熟练地把配料逐一倒在米线上面,然后倒入滚汤,碗里随即发出吱的一声,她马上盖上盖子。我拿起筷子,在自己的碗里搅了搅,把米线和汤拌均匀——我的可没有她的那么丰富——然后夹起一箸米线,正准备往口里送,女孩却突然伸手拉住我,害我险些把米线抖到桌上,她嗔怪地说道:“你就不能等一等,和我一起吃吗?”听到她这样说,我乖乖地放下筷子,反正就是我先吃完了,大概也还是要等她的。我看看她的那只盖着盖子的大碗,又看看她;而她也正好在看我,嘴巴紧紧地抿着,好像原本是想笑的,可又偏偏不笑给我看。
        吃好米线以后,女孩提议去散一下步。我已经决定了,对于她说的话,我不再发表任何意见,她想怎样就怎样。不过出于仅有的一点尊严,我不允许她再拽我的袖子,甚至拉我的手;事实上她尝试了好几回,每回都被我抽了回来。这下子她有点赌气了,作势一把甩开我的手,做出主动不理我的样子。这可真是好笑,因为在旁人看来——尽管没有旁人看到——她先是想挽着我,然后又一把推开我,简直是喜怒无常。
        我们并肩走了一阵,来到一排路边的公共健身器材旁,这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器材上一个在锻炼的人都没有。女孩停了下来,手扶着一只黄色的转盘对我说:“你现在带我去什么地方啊?”
        “我没有带你去什么地方,我只是在陪你散步而已。”我愕然地回答。
        “那么说我们只是在漫无目的的走路吗?”
        “对啊,散步不就是这样的吗?”
        “哼,”女孩忽然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可什么都没有做啊。”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做!”说完这句话后,女孩竟抽泣了起来。我尴尬地站在她的背后,想要伸手扶住她抖动的两边肩膀,可又觉得不合适,毕竟我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我感到这时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没有充分的理由;可是什么都不做,又显得像铁石心肠,这简直叫我手足无措。而且僵持得越久,被人撞见的机会就越大,虽说我根本就没有对她做什么,但是按照女孩的意思,似乎我的罪过恰恰在于我什么都没有做,那我可就百口莫辩了。想到这里,我真恨不得撇下她,马上转身跑开,一口气跑回家里,然后求老天保佑再也别让我碰见她。
        就当我伫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女孩却自己回过身来,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滴,可是表情已看不出刚刚才哭过了。这时我才发现,女孩其实长得很可爱,鼻子尖挺,眼睛里透出机灵,皮肤如凝脂白玉,脸颊上还有两团淡淡的红晕。我暗暗惊讶,对此自己竟然直到此时才察觉。看到我在发愣,女孩趁机一把搂住我的手臂,随即又摔开,然后说:“看看你做的事,你以为只有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吗?”
        这已经是女孩对我的第二度指责了,哪怕我反应迟钝,又猝不及防,这时也醒悟过来:这种斥责毫无根据,纯属诬陷。我不禁有点生气,于是骄傲地别过头,我决心以放弃为自己辩护的方式来令女孩针对我的指控显得荒唐可笑。何况,如果我反问女孩:我到底什么时候认为自己清白无辜了?女孩就可以趁机反唇相讥:那么说,你也承认自己不是无辜的了?——接下来就会演变成一场令人精疲力竭和没完没了的争论和互相怪责。
        我们又走了一小段路,天已完全黑下来,路灯朝地面投下橘色的光线。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已过了八点。女孩大概有点累了,显得精神不振,可是当她发现我在看时间后,马上又提起精神来了:“怎么啦,你已经不耐烦了?想赶紧把我送走对吧?”
        “刚才你不是说明天还有一个面试吗?现在已经八点多,时候不早了,你应该赶快回去准备一下,今晚睡个好觉,养足精神,争取明天有好的表现。”
        “呵呵,你看,被我猜对了吧!你早就不耐烦了,只是忍耐到现在才发作。因为你最善于隐藏真实的想法,你在等待合适的机会!我说过的话,你倒是都记得牢牢的,却是为了用来对付我。不错,我有时候说话做事确实自相矛盾,因为我是个正常人,我没有心机。不过,既然你已经把话说出来了,我也决不勉强你。你现在就把我送回刚才那个公交站,车一来我就走。”女孩嘴上虽然这么说,她的身体却似乎越发乏力,不仅没有继续往前走,而且好像连站也不太站得稳。我只好把她的一条手臂架到我的肩膀上,用一只手固定住,然后另一只手拢着她的另一边肩膀;而她整个人软绵绵的,几乎完全靠我搀着才不至于摔倒。
        当我终于把女孩送到车站,我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了。在等车的时候,她又伏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对于她的各种奇怪表现,我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但周围等车的人显然都误会了我和她的关系,有几位女士还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我真想冲着他们的脸大声喊:“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可是我紧紧地抿住嘴唇,克制着心里强烈的想向人解释的冲动,目不旁顾地盯着来车的方向,假装对周围的人都不屑一顾。
        过了一会,我远远看到女孩等的车开来了,我连忙把她拉到路牙子边,把一些零钱塞到她手里,我叮嘱她路上要小心。可是她竟毫不领情,突然一把将我给她的钱都摔到地上:“你刚才不是不相信我吗,怎么现在又来给我钱?”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连忙把钱捡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再递给她,我害怕她接过去后又扔到地上。那辆公交车快要靠站了,司机已松开离合,打着方向盘让车身贴向路边;周围有好几个人已迫不及待地走下马路,向还在滑行的车的前门聚拢过去。
        “你说,现在你相信我了吗?”女孩这时候问道。
        “和相不相信没有关系,”我也有点恼火了,“现在没有必要讨论这个,这一点都不重要。”
        “不,对我来说很重要。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已经相信我了,否则我不会要你的钱,我也不上车。”
        “你简直莫名其妙!好,既然你这样说,如果你要证明自己不是个骗子——你当然不是——你就要兑现刚才的承诺,不拿我一分钱。可是那样的话,你就没有办法坐车回家,那你证明了自己也没有意义。而你要是拿了这些钱,你当然就通不过你自己提出的证明方法,可是现在我不需要你证明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一边说,一边留意到司机马上要开车了,我连忙叫他再等一等。可是司机一点耐心也没有,他立刻就反问我,到底要不要上车,不上他就开车了。正当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女孩却突然朝司机吼道:“我们不上,你滚吧!”司机骂了句神经病后就关上了车门,他后面还跟着些脏话,我们就听不见了。看到女孩凶悍的样子,我不禁暗暗叫苦,刚才可没料到她有这样的一面。难道说,她对我其实已经算是客气了?可我只是好心地帮了她的忙而已,我对她一无所求,她为什么要对我发脾气呢?这完全说不通,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今天不把问题解决,我就不走了。”女孩接着说,“你说你不需要我证明,其实意思就是我根本没有证明到对吧?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个人自私、狠心,一点都不会让着我。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反正你不承认我证明了自己,我就不走。或者你可以现在就抛下我,自己回家去,我还求之不得呢!”
        “我已经说了,我不需要你证明什么。”我哭笑不得地回答,“但我不会说你已经证明了,我不会为了迁就你而说违心话。而且那个证明的方法,本来也是你提出来的,不是我要求你的。”
        “好啊,只不过是一句哄人的话,你也不愿意说,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自私的人。”女孩已经气得脸色煞白,突然她一把揪住我的手腕,“既然这样,你就跟着来看,我知道你不亲眼看个清楚,你是不会相信我的。”我这时才发现,又有一辆女孩等的那路公交车开来了,而她刚才还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时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我的手腕就像被钳子钳住一样,怎么都抽不回来。我一边被她拉着往前走,一边向她抗议,我说我不想去,我也不用她证明,可是我的声音就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直到汽车开动以后,她才稍微放松了我的手,不过仍然提防着我挣脱她的掌控。我委屈地站在乘客中间,越过前面的人的肩膀,透过车窗,我看到汽车正驶过我住的那栋公寓楼。这时的我还不知道,我住了六年的这个地方,和我熟悉的一切,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后来再也没有回到那里。

2015.9




《消失的远山》

       早上拉开窗帘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窗外远处的一座山消失了。这种事情我是不会相信的,所以我把窗帘又拉上,然后再拉开,我一定是还没有完全睡醒,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那座山确实不见了,这跟窗帘一点关系都没有。尽管我从来没有关心过那座山,连它的名称都不知道,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忧虑起来,担心我那尽管乏味但仍有可取之处的平静生活因此被打破。我住的地方属于城乡接合部,那座山离我的屋子约有四五公里远,位于城区以外,由于视线被近处的房屋遮挡,平时我只能看到它上部的三分之一。我不能肯定它是今天消失的,还是前几天就已经不在了,只不过到今天才被我注意到。我努力地回想自己最后一次看见那座山时的情景,那肯定是在早上,拉开窗帘是我每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窗外的景象几乎总是一成不变的:我住在三楼,周围是一片四五层高的矮房子,前方远处有几栋新建好的高楼,住户都还没有搬进去;往左右看去恰好各有一栋高于我窗子的房子挡住了视线,而且我要往左右看,就得站得很贴近窗子,甚至要把头伸出窗外,正因为如此,我几乎从不往窗外的左右两边观望,而远处的那座山自然就成了我的视线的焦点。但这并不就等于说,每次我都要特地看那座山一眼,准确的说法是,我对窗外的一切早已是熟视无睹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每次打开窗帘的时候是真的看见了远处的那座山,还是仅仅只是我的意识告诉我那里应该有一座山而我的目光甚至根本没有投过去以验证那座山到底还在不在。可是话又说回来,难道一个正常人会每天密切地提防着一座山忽然凭空地消失?我呆呆地怔住在窗前,上班的时间早就过了,可我已被眼前发生的事情牢牢地吸引住,这件事情仔细想来是恐怖的:要是连一座山也可以弄丢,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是安全可靠、值得我们坚信不疑的呢?不过换一个角度想,这似乎又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毕竟那座山又不是我的,我甚至从来没有到山那边去过。事实上我完全可以两手一摊,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如常过自己的平静生活,我想不出这会对我造成什么实际的影响,除了心里多了一个谜团。我并不是没有这样做过,相反这倒是我的拿手好戏,比如说在我认识的人和接触的事里面总会有一些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而且也不方便向人提出的疑惑,这个时候我就假装对之毫无所察,一般来说这些情况也确实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这倒不失为一个让自己过得轻松点的秘诀。只是我还从没遇见过像一座山凭空消失了这么奇怪的事情。我心里的这个谜团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淡忘,直至最后消失;但也可能相反,久久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甚至越来越令我感到不安、困惑和疑虑,直到有一天我不再能分辨什么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而什么事情仅仅是出于我的想象。我当然不能任由事态朝这个方向发展,我希望自己能够牢牢地把握住现实,哪怕不一定都能接受它们。那么我就很有必要去调查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妨先描述一下那座山,虽然它已经消失无踪了,毋宁说我是在描述它在我回忆里的样子:确切地说那不是一座孤立的山,而是延绵几百平方公里的山脉的其中一座峰,我们的城市本身就坐落在一片平敞的山谷中,四周被山峰包围着,在云南像我们这样的城市有很多。消失的山峰自然是有名称的,这里每座峰都被人命了名,但是这些名字给人的印象都大同小异,加上这里的山峰实在太多了,即使人们都记住了那些名字,也很难一一和每座山峰对应起来。哪怕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人,也常常为了哪座山峰叫哪个名字而互相争执不休。所以我不知道那座山峰的名字,反倒是合情合理的,我要是知道了那才叫身边的人大吃一惊呢。此外,那座山峰的外观和周围别的山峰相比,也没有任何突出之处,既不特别高,也不特别矮,每年春夏的时候,山体是绿色的,到了秋天则变成枯黄色,冬天峰顶的尖端部分会覆盖一层积雪,一般要开春过后一段时间才逐渐化去,除非是遇到个别年的暖冬。遇到暖冬的时候人们便会以此来说明由于过度的经济开发,气候环境已经不可遏制地恶化了,并且预言从此以后将再也见不到峰顶的积雪。可是往往就在第二年的冬天,山峰便又重新戴上了白帽子,人们也好像全然记不得自己曾做出过的错误的预言一般,纷纷翻出尘封多时的漂亮别致的御寒衣物穿上,欣然地接受了大自然的广袤无边的包容。不过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有一条从我们城市边缘穿过的河流近年来逐渐枯竭,直到河道里连一滴水也看不到了,人们便断言这条河流将永远消失、不复存在。有的人不仅这样推断,而且还在干裂的河床上盖起房子、住了进去。这种做法理所当然属于非法占地,不过他们正巧逮到了一个执法权的漏洞,因为河道的归属权并不在个人或某个会迅速对此作出反应和采取措施的村、镇级地方部门,而是作为国有土地资源受某个高高在上并且不擅长和农民打交道、对干枯河道被占用这类特殊情况缺乏处理经验甚至根本就不想过问的上级政府部门的管辖。于是他们便洋洋自得起来,为自己的机灵和冒险精神庆幸不已。然而这些占了便宜的人并没有得意多久,因为不久后滔滔的河水又从上游涌了下来,把他们建的房子全部冲垮,要不是事情发生前已连续下了多天的暴雨,他们已有所警觉,那么就连他们的性命都有可能随着房子一道被汹涌的河水卷去。从这个方面来比较,消失的山峰倒没有把我置于任何具体的危险之中,我所面对的可能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某种未知的威胁,或者说我只是处在一种暧昧不明的不安情绪里。一个不明就里的人或许还会为此责怪我大惊小怪:“你说一座山不见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地壳不断在运动,地貌也不断在改变,从前地球上只有一块大陆,如今却四分五裂,考古学家还在喜马拉雅山的岩层里发现了贝壳的化石呢。”这时如果向他解释道,地壳运动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而现在这座山是突然消失的,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共通之处,这点应该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那么他只会漫不经心地回答,甚至都不再转过身来看你一眼:“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本质上仍然是一码事。”是啊,太阳底下无新事,他们也早就习惯了用发生过的事情来解释新出现的情况,还认为自己抓住了事物一贯的本质!
       不过我倒是可以先向我的房东一家打听一下,因为他们就住在我的楼上,室内的格局和窗户的朝向都和我的这个屋子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们很难从来没有注意到过那座如今消失了的山峰。不过难道我可以贸然地敲开他们的家门,然后提出“你们有没发现远处的那座山不见了”这样的疑问?这种鲁莽的做法或许有欠妥当,尤其是在和房东打交道的时候我更应该做到审慎、周全。事情是这样的,在很久以前,那时我才刚搬到这里,对房东也不像现在那么了解,曾经有一次我过于轻率地和他谈到公共区域的卫生问题,我的本意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误会成我是在指责他的工作了。之后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听不进去。更要命的是,后来(直到今天)无论我和他说什么事情,只要我一开口,他就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我,并且在心里断定我又在拐弯抹角地提起那件往事。这些我从他的眼神和肢体动作里,从他的措辞及别的细枝末节方面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如果我因此说他是一个偏执狂,应该没有人会反对——谁会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用尽一切借口去重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何况这件小事最初还是产生于他的想象和对我的误解之上。不过我也不难揣测,恐怕在他的眼里,甚至在他全家人的眼里,我才是那个难以理解的偏执狂,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始终耿耿于怀地向他追究一件老早已经过去了的小事。和这样的一个房东交涉无疑要多费一点脑筋,何况现在我打算要向他提出的问题还那么古怪,使他完全有理由再次误解我的用意,断定我又在暗示那件其实我原本早该忘记了的事情。假设我能克服这个障碍——我相信只要付出努力,再怎么冥顽不灵的人也能被打动——也就是说,我成功地令他们理解了我的问题本身,那么不妨先来推测一下他们可能会有的反应,这样做是符合我一贯遇事多虑的习惯的。我觉得他们对此事不外乎会有三种反应:
       第一种反应,他们知道那座山的存在,但还没有发现山已经消失了,假如不是我的提醒,他们可能要再过两三天才突然惊觉,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被同一个谜团所困的同病相怜者,他们或许会和我结成某种联盟,彼此互通有无、相互扶持,共同来调查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乐观的一种情况。不过,对于他们在调查上面能提供的协助,我只持有保留的态度,如果说他们不会还拖我的后腿的话。原因显而易见:他们并不是那种意识敏锐、头脑清醒和思维逻辑缜密的人,这从他们如何在一件小事上苦苦纠缠了我几年就能看出来。所以我将主要还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展开调查,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外力之上,这样的觉悟我是必须有的。
       第二种反应,他们知道那座山的存在,而且也发现山不见了,不过他们并不想为此劳心,毕竟丢失的只是一座天知道属于谁的山,而不是比如说他们家的一盆花、一只水桶,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他们早就已经挨家挨户地拍门查问了。然而有谁会在乎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丢没丢失了呢?他们很可能怀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把我看作一个好管闲事之徒,一俟我告辞离去后,就嗤笑着对我指指点点,说我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还跑去管别人的事情。结果我除了被他们在背后羞辱了一顿,什么援助也没有得到。
       最后是第三种反应,这也是我最担忧的一种,他们声称不是山不见了,而是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一座山,否则怎么解释现在的这情景?哪怕是一个孩子也知道,一座山绝不可能凭空消失,而且还没有引起任何骚动:媒体没有报道,民众也没有议论。说到这里,他们或许会朝我耸耸肩膀:“事实摆在面前,根本就没有那样一座山——现在没有,从前也没有。”如果事情变成这样,我就彻底地孤立无援了,我要向所有人证明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山,并且山现在还不见了,天知道这有多么不可能做到。在人类的文明史上,还没有个人战胜集体的偏见而后全身而退的先例。确实有过一些杰出的人,凭自己的力量有力地对抗了大众的偏见,可是他们自己也被野蛮愚昧、对真理一无所觉的群众害死了,他们的伟大成就是在他们死后才被追认的。也就是说,现在反倒是大家来证明我精神错乱,要来得容易得多。他们会把我领到一个面目慈祥、显得很有耐心的医生跟前,这个医生和颜悦色地向我提出问题,诸如那座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无论我这时的态度是冷静理性的或歇斯底里的,他都用满带鼓励的目光看着我,使我感觉到他完全相信我说的话,到最后他在我的病历上写道——这份病历不会给我本人阅读——:“妄想症”。倘若我提前识破了他的诡计,改口否认那里有过一座山,辩称只是一场误会,可惜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已从押送我到医院的群众口里听到足够多的我之前的“疯言疯语”,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善于掩饰自己真实想法的狡猾的妄想症患者,这只会让他对我看管得更严密,令我的处境变得更糟糕。
       那么有没有可能——终归还是要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从我的窗户望出去,前方确实从来没有过一座山?这个想法令我感到有点毛骨悚然。虽然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人们还能够像往常一样安之若素地生活。但是这也意味着,过去的几年我每天看见那座山的生活不是真实的,或者不是全部都真实。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除了那座山,我生活里还有什么东西其实是并不存在的?当一个人被迫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时,他的精神就几乎可以说已岌岌可危了。我不妨大胆地假设,自己之前的生活都只是在一场梦里,那里有我的一些经历和回忆,以及那座山。而现在不知为何原因,我从梦里醒过来了,回到了现实中,虽然我还保留着梦里的记忆,然而现实中没有那座我在梦里虚构出来的山。想到这里,我几乎失声笑了出来,这种事难道不是比一座山消失了还要让人难以置信吗?我可以马上通过给朋友打一个电话来粉碎这种荒谬的想法,我的朋友会和我一起回忆过往的一些共同的经历,这样事情就真相大白了:我并没有活在梦里,也没有虚构出一座山来,我记得的一切都真真切切确确凿凿地发生过、存在过。要是我的朋友连那座山也能回忆起来,那就更是名符其实的“铁证如山”了。但是对于这一点,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像前面说的,我们的这座城市被群山包围着,周围的每一座山都不比别的山更突出、更引人注目,我的朋友大概根本没注意过那座山,况且他很可能不等我把话说完——他的性格确实有粗枝大叶的一面,常常对一些没有立刻显现出切身意义的事情缺乏耐心——就打断我道:这里到处都是山,你想爬哪座我们就去爬哪座,你何苦独独要去那一座?这时我再跟他解释说,我并不是想爬山,而是要证明那座山曾经存在过,那么哪怕我苦口婆心、谆谆善诱,也很难让他理解,如果我不是想爬山,那还管他山在不在做什么呢?这其实恰好是我佩服他的地方,因为我认识的大多数人,也包括我自己,在生活里难免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甚至生活本身就破绽百出。而我的这个朋友对待生活的态度却简单直接以至于近乎粗鲁,可也因此罕有地表现得表里如一。不难想见,要是这次的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发生在他身上,那么他甚至都不会为此发一秒钟的呆,他大概会一拍额头:“啊,一座山竟然消失了!”然而转头就彻底忘记了这件事。他似乎天生就免疫于这类事情带来的困扰,而我则跟他刚好相反,这种事情总是没完没了和轻而易举地绊住我,如果到最后我也找不到一个满意的解答,那么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得在暗无天日里度过了。
       于是我掏出手机,准备给朋友打一个电话,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女友却抢先打了进来。尽管此刻我正被自己的事弄得焦头烂额,这个电话却不得不接。我倒不是说,在这件事情上,我的女友会成为我的阻力。相反,她可能是我最容易争取到的一个盟友,因为她向来比一般人更轻易地相信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从前我常常为此发愁、担忧,但在眼下的情形里,这倒反而成了她的长处:我不必费尽唇舌地说服她相信我,只要她觉得这件事情有趣,她甚至比我还要投入、还要来劲,假如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质疑我们,我可能耸耸肩做个苦笑的表情就算了,但她不会宽恕任何哪怕是无心的冒犯,她会力争到底、绝不退缩,她身上最不缺乏的就是斗争精神。而我真正担心的,其实是她那种对感兴趣的事情一贯报以的兴致勃勃又流于表面的态度,她总是只关注事物上她感兴趣的方面,所以她从来没有看到事物完整的面貌,更别说事物的本质了。我曾经反复地在她耳边告诫:热情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可是光有热情不一定能把事情做对,有时候我们为了把事情看个清楚透彻,而怀着一种近似忧伤或悲观的心情,倒反而大有裨益。类似这样的话我的女友由于听了太多,已经到了可以信手拈来、倒背如流的地步,有时她甚至还拿来教育别人;至于她自己,却照旧我行我素,丝毫没有受到我的影响。
       果不其然,我的女友在听完我的陈述后,连气也忘记生了,说马上过来和我一起商量对策。我挂了电话,走到窗子前又往外看了一眼,如果这时那座山又奇迹般地出现了,我也一点都不会惊讶。
       那座山并没有出现。
       我把垃圾拿到楼下扔了,上来先拖了一遍地,又把昨晚才擦过的桌椅重新擦拭了一遍,接着我去煮了一壶水,泡好茶,又把所有杯子洗了一遍,最后才坐了下来,我觉得我一定还遗漏了什么事情——我的女友马上要过来了,我的房东不好相处,我的朋友对我缺乏耐心,窗外远处的一座山消失了……我不知道哪件事情更值得我忧虑。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20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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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5 17:10:33 |只看该作者
这两个写得真好,内在的张力很足。很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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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5 18:23:20 |只看该作者
《消失的远山》应该写得很舒服吧,在你的写作中似乎难得一见,觉得好,看的时候感觉很成熟。其他的空了私聊。
我想当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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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5 22:52: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不有 于 2015-10-17 19:17 编辑

“遇事多虑”就像对着荒诞不断质问,不断得到曲折而苍白的回音。这两篇所刻画的那种突然置身其间的怪异处境,有同感的人看了大概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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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6 10:28:14 |只看该作者
最偶然的意外,似乎也都是有必然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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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26 22:04:01 |只看该作者
更喜欢《要是我们那时没有分开》,题目与文本的看似分离教人伤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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