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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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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30 18:57:0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死亡
  
   曹民朝竹林下的深潭瞅了一眼,便涉水过河。河水深深浅浅,浅处将将到脚踝;深处也不过打湿了他的小腿肚。正是盛夏上午九点多或者十点刚过的光景,他没有感到河水很凉,也不觉得烫,只是慢吞吞地斜穿河道,向对面山脚延伸至河道一块稍微平坦点,算是路口的地方走去。

   尽管两三年没有来到这个路口,曹民仍然准确地到达这里,站定,朝深潭方向打量。嗯,一定会留在那儿,他暗暗思忖。他转过身体,沿着弯曲盘旋的山中小路走。小路两旁盘踞着野草和荆棘,它们肆意地显示了旺盛的生命力——伸到小路上,彼此亲密地缠绕,又奋力从纠缠中挣脱出来,匍匐或昂头向左、向右延展,爬向岩石、树枝和一切空隙的处所,追逐着阳光。他踮起脚尖寻找路中间的空隙,小心地走,间或看到小路上密布着荆棘,便用手轻轻掀开,然后徐徐通过。这样走走停停,还未越过山头,他的额头便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子。他抬手抹了一把汗,又弯腰双手杵在膝头喘气。七月接近正午的日头正肆意地耍着威风,一股股热气像浪头般翻涌,扑向树木、草、人、鸟儿和蝉鸣,树木和草垂下头颅,昏昏欲睡;鸟儿也不晓得躲到哪个去了,偶尔断续地抗议几声;只有蝉鸣还在响,声音虽微弱,但近处刚刚伏下,远处又响起,欲连成一片,却势单力薄,只把一座山林喊得更显静寂。他凝神听了片刻,又慢慢地朝前走。他感到头有点晕,就对自己说:快了,过了山头,再走一小段,就到了爷爷和父亲的坟头,到了那儿,就能好好歇着。

    终于到了山头,他吁了一口气,抬头朝四处张望。一片花生地闯入了他的眼帘,这片地约莫一丈见方,并不规则,葱绿的花生在杂草围剿中顽强地游走,枝芽间偶尔闪出一朵黄色小花,小花有的即将凋谢,有的却开得正是欢畅,整片地里的花生呈现了蓬勃地生命力。他怔怔地望着,想着:野草、荆棘、花生,万事万物都这么努力地活着,而我…他几乎要转身朝回走。可是,可是小杰怎么办,到哪里找钱给小杰治病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曹民跪在一座没有树碑的坟前,喃喃地说:“爸爸,我死了以后,肯定不能来这儿陪你,我也不想死,可睡着了又想醒了,也想不到小杰也得了这个病,我,我想过来,想过去,还是把机会留给他,这三年来,兰儿辛苦攒的钱,还不够治我一个人,小杰又不能等,我只能去死,非命死是进不了祖坟山,可眼下顾不了那些,八爷爷也跟我说起过,你那时候明白自己是大病,不也不治吗?你和爷爷定不会怪我。”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也不起身,又跪行到右手边一座青石碑面的坟前,边磕头边说:“爷爷,民儿来看你来了…,”他的眼泪顺着瘦削苍白的脸庞往下流,又一滴滴滴落在坟前。他站起身,感到膝盖发软,腿肚子直打颤,扶着望山才算稳住,缓过神后又慢慢地去拔爷爷坟头的杂草,捡走几根枯枝后,又走向他父亲的坟,说:“爸爸,怪我没用,连碑也没给你老人家竖一个。”他的脚步声惊动了草丛中的一条长虫,慌张地朝外游走,方向朝着他,昂起一个三角形的头颅。是条毒蛇,他一惊。但他不躲避,只是嚷:“你咬,你咬吧,这样死了倒也干净。”长虫堪堪靠近他,又慌张地转身,头钻进坟头垒起的青砖缝隙里,尾巴却在杂草间摇晃。他见状大喊:“爸爸,是你吗?是你显灵吗?你告诉民儿,民儿该怎么做。”然而,山林空寂,回声渺渺。他颓然坐倒在坟前,脑袋里一片空白。

     良久,曹民才“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坐在炽烈的阳光里头后,随即站起来,慢慢走到爷爷坟前,一棵大樟树的树荫里,背向墓碑坐下。他团起双腿,双手托着下巴架在膝盖上,紧蹙着眉,“目光”定在前方山坡下的河面上(从对面看,你必定会认为有某个问题正困扰着他,但仔细看,你会发觉他目光散漫,甚至空洞,他的目光也不是落在河面上,而是定在虚空,你可以认为,他仅仅是睁着双眼,至于眼光落在哪里,根本没有丝毫区别——就像一个人走在旷野中,突然大雨倾盆,索性站住、慢慢地走、或是快步奔跑,结果都是一样的,淋得透湿)。

     七月正午的太阳竖在当空,将大把大把的热气泼向大地,地面腾起大片大片白花花的光,没有一丝风,热浪无处不在地流淌,树木、杂草、鸟儿、人、甚至是不知疲倦的蝉都昏昏欲睡,听凭大自然地摆布。曹民半边身子露在日头下面,阳光把半边脸抹上一层嫣红,而另外一边却藏在树的阴影里,光影在他脸上变幻不定。他下意识地想往树荫里缩了缩,但整个人坐得太久,这个动作仅仅在意识里展现了一下,完成这个动作却遇到了困难——他腿脚酸麻。还是起来站一会儿吧,他想,随即昂起头。热烈的阳光捂住了双眼——眼前一片黑暗——好一会儿后,他才适应了。哎呀,都中午了,他猛地站起来,险些摔倒。打了一个踉跄后,他惶急地抓住一棵小树,才算站稳。定定神,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河水,朝对岸看。楚雄他们村被一片绿色的田野和古树包裹住,又在古树丛中羞答答地探出一些红瓦、飞檐和白白的屋顶,仿佛在窥视这片河湾,但他望不到楚雄家的房子,他家是低矮的老房子,看不见。也许我该再见楚雄一次,这个念头倏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又迅速地被他否决了:不见,他应该也懂,见了,又能说什么呢?他又把目光移向山嘴、竹林,落在竹林下的深潭上。

多年前——还是儿时,竹林、深潭是他们嬉戏的好处所:挥舞竹枝,刷向竹丛,撵出青色的小蛇,待小蛇从竹丛中昂头向他们追来,他们又嘻嘻哈哈地跑向河堤路面,路面是沙子路,小蛇游动不快,追不上他们,他们有时故意停下来,等小蛇过来就用竹枝逗弄它,自然,不少小蛇惨死在他们的顽皮之下;或者在竹林里面对深潭站成一行,比谁撒尿撒得远,撒得近的惩罚是主动跳进深潭,或是被推进深潭,胜利者的命运也是相同的,最终也会进入深潭,于是水上溅起一团团水花与欢笑;垂钓是另外一种游戏,钓没钓到鱼,对于他们来说不紧要,也不沮丧,他们钓的是欢乐时光;整个夏天,深潭是他们的游乐园,是天堂,从山脚那边滑滑梯般滑进深潭、扎猛子摸鱼、堆人梯、像鸭子一样自在地浮在水面。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大头的小伙伴罔顾大人的告诫,靠近了石砌的拦河坝河堤边的漩涡,漩涡下面是通往河堤另一边的暗漏,大头在漩涡里扑腾了几下,突然消失了,又在大人的种种努力之后,大头出现在河堤的草地上,他浑身惨白,面容诡异,就像一条离开水太久的鱼。望着大头,曹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存在。大人们一致说,大头被跳水鬼拉走了。那个夏天之后长长的日子里,他们怯于大人的威吓,也害怕跳水鬼,不敢来深潭玩耍,但孩子们总能找到别的乐趣。又一个夏天来临,大人的叮嘱也随着春天走远了,他们又泡在深潭里,快乐得如同深潭里的鱼。有时候他们也会说起、想起大头。落在屁股上的巴掌和跳水鬼的阴影阻止不了他们,于是暗漏外面就多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木桩。还有一次,已经成年的曹民决定去深潭弄几条鱼吃吃,刚走到拦河坝上,就看到深潭里竖着两条手臂,他跳进水中,拖起水中的人,但人已经死了,这是他第一次和死亡面对面。后来忙于生活,许多年曹民都很少走近竹林、深潭,就像他很少能再走进童年那种肆无忌惮的欢快一样。今天之前连续两天,他都来深潭那里勘察了一番。头一天,他轻巧地走进竹林,竹林潮湿,风摇晃翠竹,透过稀疏的竹叶,蓝天、白云不停地变幻着图案。深潭清透得像块水晶,鱼儿在里面自由地摇着头,摆着尾巴,甚至有条寸把长的正在吃小虫的鲫鱼掉了一片鱼鳞,他也注意到了。他发现竹林更加苍翠、深潭清澈依旧,拦河坝石色似乎越发泛白,连暗漏外面的木桩都还固执地长在那儿,只是,没有嬉戏的孩子。记忆潮水般地淹没了他,他坐在拦河坝上潸然泪下,忘记了过来的目的,也忘了时光如这河里的水一般悠悠流淌。他离开时,日头已西斜,夕阳把水面映得通红。就这儿了,他心想。第二天,他先走到深潭对面,灵光一闪地发现深潭是可能是这样形成的:河水流到这儿,一面被斜斜伸出的山脚岩石抬高,流向另外一边,又为山嘴阻挡,只得委屈地转身,形成回流,经年累月,就有了这个深潭。这个发现既让人兴奋,又异常可笑。他又沿着山路朝前,看到了一个枯了的树干,便把它拖到山崖边,再用力翻下山崖。干完这些,他累得气喘吁吁。他找了一个豁口来到河道,把枯树推进水中,看着枯树随波漂向深潭,就跟在沿着山脚慢慢走。枯树准确地停在深潭中,走过拦河坝他一眼就看到。  

他脸上挂着一丝奇异地笑容,抿住嘴,肃穆地想:我也会留在那儿。脑海似乎不愿他长久地沉浸在回忆中,硬生生地把他从记忆中拽出来。视线越过山嘴,望向生养他的村庄。白花花的日光下,几条淡淡的白线笔直地竖向天空,又消失在半空中。是炊烟,他轻轻地自语。这么说,该吃中饭了,兰儿会站在大门前喊我吃饭(他的耳畔响起兰儿脆脆地喊声:曹民,吃饭了,曹民,回来吃饭…)。他准备答应说晓得了,突然慌张地转身打算藏进树丛中。在弯腰迈步时,他想起早上九点多出门就告诉兰儿说中午在楚雄家吃饭,可能要天黑回家。尽量早点回来,兰儿轻声地说。兰儿在晾衣服,背对着他,阳光洒在她身上,兰儿消瘦了好多,但还是那么好看。他还注意到在自己说可能要晚点回来,兰儿举起的手臂停顿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尽量早点回家。他走近兰儿,扬起手臂,想摸摸兰儿被阳光染得金黄的头发,可是,那念头只一闪,他烫着了似的缩回手。他不愿放弃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更害怕兰儿看出了他的打算。他没有告别,就离开了。躲什么呀?兰儿还在家里,只是再也见不到,悲伤包围了他。



兰儿从W城回到家里已半个月了。那天,天刚煞黑,曹民吃了夜饭。一个人在堂屋闲坐,看飞虫围着灯光打旋。一个人撞进屋里,曹民定睛一看,随即忙不迭地站起来问:“兰儿,你怎么回来了?”,边伸手去拎下兰儿左手上的牛仔包,边说:“把小杰放下来,都四岁了,自己会走,小杰,来,下来,到爸爸这儿来。”兰儿摇摇头,不开腔,也没有把小杰放下来的意思。

曹民慌了,又问:“兰儿,怎么了?”

兰儿还是不说话,倒是一直抱在她手中的小杰侧过身体,伸出双手抱住曹民的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爸爸,妈妈包里有遥控飞机,新的,我要玩。妈妈,你说到家就可以玩遥控飞机,我要玩,放我下来,妈妈,我要下来。”

曹民接过还在兰儿怀里扭动身子的小杰,把他放到地上,又从包里找出玩具,对小杰说:“儿子,去玩去。”

小杰拿起遥控飞机冲向卧室,兰儿喊:“儿子,跑慢点,别摔着。”

曹民觉得很奇怪,他素来知道兰儿并不宠溺小杰,但没有问,只说:“兰儿,你去外面凉会儿,我去倒杯水给你。”兰儿没有说话,拉着曹民往外走。刚走到大门口,兰儿轻声说:“曹民,小杰也得了白血病,我们可怎么办啊?”说完,她就松弛了,一屁股坐下,坐在门槛上。曹民脑子里嗡嗡地响,他慢慢地坐下,把兰儿拉进怀中,搂住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匹清冷的月光笼罩着他们。

夜渐深了,曹民怀中的兰儿睡着了,传出平稳的呼吸声。睡着了好,什么都不用想,曹民不敢动弹身体,只在心里说。如果不再醒来就更好,“死”突然跳出来,曹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怀里看了一眼,兰儿睡得正香,面容平静。不是什么人说过:睡眠和死亡是孪生兄弟吗?如果,如果死了,什么都不能想。死紧紧攫住他,透不过气。他打了一个冷颤,惊醒了兰儿。“这是哪儿?”兰儿仰起头,“哦,你看我,几点了曹民?”

“十一二点了吧,我也不晓得,我们进去吧,我去看看小杰。”

小杰横躺在床上,睡着了,飞机握在手中,紧贴着脸,红扑扑的脸。

“你也先歇着,我去烧水你洗澡,坐了一天的车,你也累了。”曹民悄悄从房中退出,柔声对兰儿说。

“还是我去”,兰儿回道。

“不,我去烧。”曹民把兰儿按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就转身走进厨房,先烧了一壶开水,端了一杯给兰儿,接着又生火烧洗澡水。

曹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想心事,其实想心事是装出来的,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一些念头刚刚接近,又倏忽地消失。他怔怔地把目光停在儿子脸上,又移开,最后落在洗澡的兰儿身上。他看到兰儿从脚盆里站起来,雪白丰满的胸脯颤巍巍地晃动,似乎在说,托住我,我也需要爱,需要依靠。欲望腾地流过小腹,冲向大脑,在眉眼间逗留不去,他的眼神中扑闪着两簇火苗。

兰儿用各种姿势百般地迎合,但曹民总觉不如从前欢畅。事毕,曹民看到儿子还抱着飞机,就从他手中抽出,又拿了一条枕巾盖在他肚子上,再摸摸他的头。这一切都是轻巧地进行,儿子浑然不知,他呼吸匀称,睡得正酣。曹民和兰儿赤身躺着,毫无睡意。曹民右手环拥兰儿,左手向后枕着头,眼神飘忽,心不在焉。兰儿微微昂头,瞅着曹民,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这样他们沉浸在命运突如其来地捉弄中,连忧伤似乎都显多余,只能默默承受。

“你在,”曹民问,但只说了两个字,此时,兰儿在说:“对”,两人不约而同地说话,又同时对望一眼,随即刹住了话头。

沉默,再次弥漫。但这次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曹民问:“在哪儿检查的?”

“附二医”

“怎么发现的?”

“那几天小杰不对劲,不爱吃饭,总是低烧,买了点药吃,拖了几天,不见好,我就送到附二医了,我怕,像你那”,兰儿抬头瞄了曹民一眼,小心地停住话头。

附二,曹民的心在往下沉,他也是在那里确诊为白血病的,起先,他们根本不敢相信——曹民能吃能睡,不过就是那天因为太累,所以晕倒了——怎么可能是白血病呢?他们怀着希望去了W城附一医、第一人民医院、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杭州、最后回到家乡的省城武汉,结论都一个样: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该死的命运,他们咒骂着,又一点一点不甘心地在奔波中接受了现实。他们决定曹民在家养病,兰儿带着儿子婆婆继续留在W城打工攒钱,准备骨髓移植。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上武汉,到大医院再去看看,万一错了呢?”曹民摸着兰儿的头,心存侥幸地说。

“不,明天就去,我们一起去。”兰儿说。

他们沉默着,望着彼此,想从对方眼睛里面获得一丝希望和安慰;但是,他们明白附二医是很好的医院,既然确诊了,去武汉也是希望渺茫。最后,还是曹民打破了沉寂, “明天还要起早,关灯睡觉吧。”他只觉声音从喉咙里挤到嘴里,又苦又涩。

躺在床上,曹民睡不着,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盯着镜子,窗外没有光反射进来,还是一片暗寂。他知道兰儿也还醒着——兰儿急促紊乱的呼吸不时地冲向他的颈脖。不知过了多久,曹民想翻个身,便悄悄地挪动身躯。兰儿倏地坐起说:“曹民,对不起,我,”曹民打断了兰儿的话头,只说:“兰儿,我没有怪你,只怪我自己没用,不要说了,真的,你是一个好女人。”

“那你,每次打电话说起,你就撇开话头?”

“我知道,要不是为了我,你是不肯做的。”曹民摇头苦笑,去年过年时去W城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眼前。腊月二十二,坐了二十小时的车,曹民终于又到达了W城,外面如刀削般的寒风没有让他感到冷,城市既熟悉,又陌生。走在街道上,曹民憧憬,也许一两年之后,我又会一直呆在这里,谁说得好呢!兰儿打电话让他过来过年,曾兴奋地说了一句:曹民,还有一年,还有一年钱就攒够了。见到兰儿已是下午,刚进门曹民就很意外地发现她们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问起:“和人合租的?多少钱?”

“就我家。”

“这么大,多少钱一个月?”

“一千一个月。”

曹民心想,好贵呀,但是没有说。妈妈接小杰去了,还没回来。曹民注意到兰儿房间里面没有小杰的衣裳和玩具,便装作不经意地走进隔壁房间,看到妈妈和小杰的衣裳,还有小杰的玩具,他心里一惊,却没说。

兰儿在厨房里忙着,哼着歌,偶尔出来,便不唱了,偷偷瞅着曹民,目光忧郁,当她发现曹民在寻找她的眼睛,便慌张地躲开。曹民打量着穿大红棉袄的兰儿,心里嘀咕:她以前不是很讨厌红色吗?不好的预感在心中缓缓升起,还是等妈妈回来,问问妈妈吧。

妈妈和小杰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小杰一看到曹民,就扑上来搂着腿,要曹民抱,一点也不生分。或许是隔几天视频一次,见多了吧,曹民想。曹民抱起小杰,觉得孩子还蛮沉,在他脸上啄了一口问:“想不想爸爸?”

“想”小杰脆脆地回答道,又说:“爸爸,你带了什么好东西给小杰了呀?”

“爸爸来得匆忙,只带了一点花生,先吃饭,晚上爸爸剥给你吃。”

“可是爸爸,上次那个爸爸给我买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小杰边说,边向两边伸开双臂比划着。

“上次那个爸爸?”曹民皱着眉头问。

“他还在妈妈屋里,不让我进去,”小杰指着兰儿的房间说。

“小杰,莫瞎说,来,民儿,把小杰给我,我们吃饭。”妈妈说,随即从曹民手中抱过小杰,也不顾小杰扭来扭去,不肯让奶奶抱。曹民注意兰儿的脸在灯光下显得苍白。

小杰开心地喊:“爸爸,我要吃肉肉、奶奶,我要鸡腿…,”他清脆的童音在空荡荡的客厅回旋。大人却只默默地吃饭,各怀心事。一阵急促地拍门声打破了沉寂,敲门的人还在喊:“阿花,开门。”

“不要理他,我们吃饭。”

“妈妈,我要吃鸡爪。”

敲门声还在继续,声音越来越响,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妈妈,我要吃鸡爪,”小杰催促着。

“好,就给你夹,”兰儿站起来夹了一个鸡爪给小杰,放下筷子搓着手,惶急地侧脸对曹民妈说,“妈,你说阿花没回来,”说完,瞄了一眼曹民,转身走进房里。

“你找阿花?她不在家,”妈妈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没有放人进来的意思。

“稀奇,生意不做了?阿花,出来,”那人猛地一推,妈妈挡不住,人就进来了,嘴里还在嚷嚷:“阿花,出来,快出来。”

一个人暴露在灯光下,他人高马大,满脸通红,瞳孔发散,眼神呆滞。显然,他喝了太多酒。

“阿花不在家,你改天再来,好吗?”

那人并不搭理妈妈,只是嘴里嚷:“阿花,我知道你在,快出来。”

曹民走过去,推着那人让他出去,那人一甩,曹民打了一个踉跄,他冒火了,喝问:“你想干嘛?”

兰儿突然从房里走出来,带笑着对那人说:“林哥,不好意思,今天不方便,再说,”她朝曹民看了一眼,“我表弟来了,麻烦林哥去找燕儿,或者翠姐,她们都在家,都是老熟人,今天真不方便,哪天我给你赔罪。”

“今天就要你,不方便是吧,不就是钱嘛,给你双倍,”林哥掏出一扎钱,抽了四张,问:“够不够?不够再加。”

“不是钱的问题,再说,林哥一向是最够意思的,是今天是真的不方便。”

“不要跟他紧说,让他出去。”曹民气冲冲地说。

“阿花,这小子是谁?”林哥倪了曹民一眼,问。

“林哥,别生气,他是我表弟,刚从家里来,不懂事,莫见怪。曹民,这是林哥,是大老板,可照顾我们呢。”

“原来是表弟呀,那我不跟他计较,”林哥又抽了几张,塞进兰儿怀里,还顺手在兰儿胸脯上摸了一把。

“你,”曹民双目圆睁,欲冲上去打那人。小杰本来被妈妈带进房里,这时妈妈应该是听到吵闹声,出来了,小杰却在房里哇哇大哭。兰儿又不敢进去,妈妈过来拉拉曹民的衣袖,使个眼色,示意曹民跟她进房。曹民不情愿地进屋了,妈妈悄声说:“走,我们带着小杰,去下面溜达溜达。”曹民欲发脾气,又瞄到妈妈那恳求的眼神,却是发作不得,只任由妈妈一手抱着小杰,另外一只手牵着自己出了屋。兰儿和那人已不在客厅,曹民瞟了一眼,兰儿的房间关上了,想冲进去,偏生妈妈紧紧抓住他的手,只得狠狠跺跺脚,跟妈妈去外面。妈妈待他走出,放开他的手,轻轻关上客厅大门。

妈妈抱着小杰,在小区里慢慢踱步,曹民找了一个花坛,一屁股坐下。“民儿,花坛凉,你走动走动”。曹民不动也不说话。“哎,你这孩子,你想想你媳妇,她容易吗?一家老小要吃饭,你治病还要钱,她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找得到那些钱,我也不情愿,但是有什么办法,人,总要想办法活着。”

“那也不能做这个,”曹民粗声应道。

妈妈倚在曹民身旁的一棵不算高的树干上,让小杰好伸手捉到树叶。沉默了半响,妈妈问:“兰儿跟你说过没有,说再做一年钱就够了,然后我们回家治病。”

“说了,还说今年让我来过年,说手头不算紧。”

“兰儿跟我保证过,只要挣够治病的钱,就不做了,你看,我不是看着她嘛,所有的存折都在我枕头下面,也是用我的身份证存的,存钱,兰儿带我去的,密码她都不晓得。”

“哎,妈,那是我媳妇,我信得过,只是,她,”曹民自觉气短,但还是说出来了,“我是生气她做这个。”说完,他站起来,和妈妈找了一个风小点的处所。还是感到寒风往衣服里钻,他冻得浑身打哆嗦。夜渐深了,小杰也睡着了,妈妈柔声让曹民和她一起回去。曹民没说话,顺从地跟在妈妈后面上楼。进屋后,妈妈忙着安顿小杰睡觉,又和曹民洗了脸、泡了脚,在自己床上添了一床被褥,自己搂着小杰睡了。曹民睡不着,只是缩在被窝里,先听到妈妈和小杰平稳地打着鼾,接着又听到隔壁如雷的鼾声,曙光点亮窗户时,兰儿房里又响起粗重的喘息,他懊恼地把头埋进被窝深处。

这一夜,曹民是睁着眼睛过去的,阳光霞满窗时,他却睡着了,待到醒来,他的头露在被窝外面,一眼看到兰儿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怔怔地望着他出神。见他醒了,就温柔地说:“醒了,起来吃早饭吧,都吃过了,就你没吃。”曹民把头扭到一边,翻过身,给了兰儿一个背脊,却又竖起耳朵,听兰儿的动静。好一会儿,一点响动也没有,曹民忍不住坐起来,只见兰儿还在那儿,在发呆,眼圈红红的。“你别哭,我肚子饿了,吃完我就回家。”

“回去做什么?在这里,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一个年。”

“不,我今天就回去,妈妈和小杰留在这儿,我放心,我要回去,决定了。”

“民哥,我也是没办法,不去挣钱,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等,”兰儿猛然住口了,把一个“死”字吞了回去。

“等死是吧,”曹民冷冷地说:“死了倒也干净。”

“我,那随你,你先起来吃饭,真要回去,我送你,我看看有没有票。”

曹民吃完早饭,就动手收拾行李。妈妈流着泪不停地劝说,还让小杰抱住曹民的大腿。但是不起作用,曹民坚持要走。兰儿一直默默地看着他,只说票买好了,便不再说话。一直到曹民坐上八号车厢,他们都没有说话,也不看对方一眼。车抖动了一下,缓慢地启动,向前移动了几十米,曹民突地站起来向站台方向望过去,他望见兰儿一只手擦眼睛,另外一只手正用力挥舞。曹民哭了。回家后,在悠长且无所事事的时日里,他常常困惑:到底是不满兰儿所操的营生,还是恼恨自己的无能和该死的疾病,或者,是两种情绪混杂纠缠?有时候他想到了死,但是,耳旁经常回旋起兰儿的话语:只要一年,就可以做手术了。希望就像一剂麻醉药一样,支撑着他。他不恨兰儿,甚至,隐约里(尽管并不承认)似乎还有几分感激。兰儿打了几次电话回来,他总是轻飘飘地说几句闲话,不愿在过年这件事上停留。只有一次,曹民说了句,张兰,你还是另外找间屋给小杰和妈妈住,随即就挂了电话。

曹民抱病已久,沉在思绪里,并不能长久,思绪便散漫、飘忽,他想起以前看到《动物世界》里的画面:每当繁衍的季节,鹿群就要迁徙到水草丰茂之处,跋涉途中,大批天敌尾随而至,但其时大公鹿正强壮,天敌不敢妄动。公鹿展示它们的强悍,雌鹿为之吸引,它们尽情快活地交配,然而,季节即将过去,它们又要踏上迁徙地征途,这时母鹿已怀有后代,天敌发起攻击,公鹿精力宣泄殆尽,强悍不再,已不能抵挡天敌的进攻,只得独自奔跑,牺牲自己,换取鹿群的安全。镜头打向公鹿美丽的眼睛,它尽管恐惧,却很平静,便问:“兰儿,你说小杰会不会诊错了,晓得你没有睡着。”“观音菩萨保佑是诊错了,那我天天给菩萨烧香。”

虽在黑暗中,曹民仍然察觉到兰儿向上合起了双手,就伸手去搂抱兰儿。他感受到兰儿丰满的胸脯紧紧依偎着自己,欲望不合时宜地又腾起,他们彼此摸索、啃咬、找寻出口——就像一个在黑暗、恐惧和绝望中摸索了很久的人一样,终于,他们融合了,全力奔跑着,就像曹民没有查出疾病之前。他们抵达,瘫软,兰儿从喘息到平静,最后响起均匀的鼾声。曹民还是毫无睡意,他觉得自己就像大公鹿一样,即将离群独自踏上未知的路途。

曹民已望不见炊烟,又觉眼花、头晕、口干,便退回樟树树荫里。小杰,小杰终究是没有逃脱命运的捉弄,曹民苦笑地想。在接到武汉协和医院陈主任的电话之后,“死”就在曹民心中徘徊不去。我死了,小杰才能活下去,陈主任说过,现在半相合移植成功的机会达到百分之九十,小杰不能非命死,他终将回到这儿,和他的爷爷、奶奶、妈妈相伴。想到这儿,曹民站起来,向左穿过一小片灌木丛,走到一片四面环绕着人把高的松林中的一块空地上坐下,用手抓了抓青草。,寸把深的青草入手便感觉到厚实、粗壮,有几根还残留在曹民手里,随手塞入嘴中,青涩便在嘴里泛开。味道好熟悉呀,曹民回味着,又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天空瓦蓝如大海,几朵白云悠闲地漂浮其上,曹民的思绪也悠悠地飘。

小杰是在这块草地上种下的。那年,曹民正在W城上班,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心里一惊:家里人平素是不会主动打电话过来,果然,妈妈哽咽着说:“民儿,你赶紧回来,你爸爸快不行了。”

“妈妈,你先别急,爸爸怎么了?”

“你爸爸有天帮人家杀猪,昏倒了,送到医院,医生说你爸爸是癌症,日子不多了。”妈妈哭着说。

“怎么可能,爸爸身体一直那么好,是不是搞错了?你先别急,我这就请假回来。”

那时兰儿还只是他的女朋友,当他问兰儿是否跟他回去,兰儿没有扭捏,直接跟他回家了。家里一副置办丧事的模样,令曹民暗自心惊。曹民见到父亲时,父亲已经倒床,面容枯槁,两眼无神,时而清醒,时而昏睡。还只是十月的节气,厚厚的棉被就把父亲身体捂得严严实实。曹民记得父亲身体一贯强健,满面红光,挺着大肚子,浑身散发乡村屠夫常有的气味。父亲双眼锐利如鹰隼,曹民打小就害怕,做了错事后夜里总梦到父亲那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见到父亲这一刻,曹民才意识到命运的残酷——就像所有人一样,以为父母会一直强健的陪着我们,他们的苍老平日里不能被我们察觉,但在某一天,也许是一根白发、也许是一个微笑、也许是一句唠叨,让我们蓦然发现他们已苍老。

曹民回来三天了,发现医生已经放弃了,只是每天来家里打点止疼针,聊尽人事。医生出门,曹民疾步跟上,悄声问,一点办法没有?摇头。那还有多久?医生面无表情地答,快的话,一会儿就过去了,慢,至多一个星期。曹民暗自垂泪。

布置丧事自有亲房本家长辈,曹民还没结婚,不算成年,又是独子,所以只需每日在床前陪着父亲。一直陪着父亲的还有一位,是本家的八爷爷。算起来父亲要喊八爷爷大伯,八爷爷八十多岁了,是村子里最年长的一位,须发皆白,也不晓得哪年背痛,就整个上半身和下半身几乎弯曲成九十度直角,许是老天还觉得不够,又放了一个菜碗大的肉驼在他背上,往日电话里,父亲不止一次说起八爷爷,说那驼峰每逢阴雨天就针扎般的疼痛,叫曹民打听打听有什么特效药。

第四天天亮过不久,八爷爷就过来了,问守在房里的曹民和兰儿:“还在睡?”曹民点点头。许是八爷爷的问话声惊醒了父亲,他睁开浑浊、布满红丝的双眼,四处张望,先是认出了曹民;接着看着八爷爷,嘴蠕动了一下,没出声;最后,目光落在兰儿脸上,满是困惑,便挣扎着想起身。曹民赶紧站起,趋身床头,搂抱着父亲,再在他背上塞了一个枕头,说:“爸爸,这是兰儿,你儿媳妇。”“爸爸,”兰儿凑近喊了一声。父亲凝视了片刻,满意地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点点头,张开嘴,想答应一声,却大声咳嗽起来。兰儿忙用手去拍爸爸的后背,想减轻他的咳嗽。爸爸的咳嗽缓过来了,一口黄痰却顺着嘴角溜到兰儿手臂上的衣衫上,兰儿没有伸手擦到,只是一个劲儿地轻拍爸爸的后背。父亲缓了一缓,说:“大伯,我,怕,”眼睛朝着曹民,尽是慈爱,浑身却打颤。

“你这孩子,怕什么?人总有这一天,哪个也跑不了,”八爷爷说。

“我,”爸爸懦懦地说:“我任务还没完成,”他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颤巍巍地指着曹民。

“你看,民儿不是给你找了一个好儿媳,你就放心吧。”八爷爷边说,边悄悄用手抹掉兰儿手臂上的痰,眼睛四处光了一圈,最后把痰抹在自己裤子上。

曹民坐在边上,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落泪。爸爸抬起手臂,想擦掉曹民的眼泪。曹民赶忙捉住爸爸的手。爸爸忽地一阵抽蓄,攥紧曹民的手,不放松。曹民担心地望着爸爸。那阵抽蓄终于停下来了,曹民觉得时间好漫长啊,眼泪流得更凶。

“民儿,莫哭,人就跟庄稼一个样,时候到了,自然要收割,”爸爸停了一会儿又说:“新的又会长出来,一茬一茬的,你,你要好好照顾你妈妈,还有,”他似乎想不起兰儿的名字。

“兰儿,爸爸”

“我好些天没洗澡,身上痒,你给我洗个澡。”

“好,我叫兰儿去烧水。”

“中午洗,这时间冷,中午暖和。”八爷爷插话说。

父亲似乎用尽了气力,不再说话,也不再看着他们,又沉入了昏睡的魔掌。八爷爷轻轻扯了一下曹民的衣袖,示意他出去说话,曹民赶紧站起来,悄悄随八爷爷出了房门。

“民儿,今天地仙过来看阴宅,你家只有你一个独苗,你要跟过去。”八爷爷压低声音叮嘱。

“阴宅?”曹民问,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八爷爷说的是墓地,就说知道了,又赶忙摸出一包烟,双手递了一支给他同时问:“八爷爷,那要注意哪些?”

八爷爷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才慢慢说:“不用注意什么,只是过去看看,家里就你一个男丁,以后上坟就是你的事。”

曹民点点头,折转身进房,看见兰儿正坐着发呆,就努努嘴,示意兰儿出去。兰儿并没注意,曹民走过去轻推了一下兰儿,小声说:“走,有事。”临走前,曹民瞄了一眼父亲,只见父亲面容狰狞,不禁暗暗心忧。

地仙和本家长辈没用多少时间就决定下来了。去,曹民也只是看,说不上话。他们没有征求曹民的意见,离开的时候也许问了一声走不走?曹民不记得,只是坐在坟地上发怔,兰儿紧紧地挨着他。渐渐听不见他们踩在枯枝、落叶上沙沙响地脚步声,曹民忽觉没了依靠,悲伤漫上心头,眼泪刷刷地流。兰儿默默地把曹民的头揽进自己温暖的怀抱,兰儿温暖、柔软的胸脯在曹民断断续续地抽泣中起伏,曹民忽然昂起头去寻找兰儿的嘴唇,同时双手也开始不老实了。“民儿,要不得。”兰儿刚说完嘴里就多了一条灵活的舌头,她一边“唔,唔,”地试图出声,一边闪躲从内衣里蜿蜒而上的手。曹民的手向上移动得越来越快,就像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在寻找母亲的乳房。兰儿突然咬了一口在她嘴里纠缠的软舌,趁曹民护痛之际挣扎的摆脱了那条舌头,愠怒地推曹民,但她没有说话,她看见了一张泪眼涟涟的脸。她似乎叹了一口气,柔声恳求:“换个地方吧,本来想等到结婚那天再给你,你…”。

中午,曹民添了半脚盆热水,又从床上把父亲抱下来,褪下衣衫,放入盆中。父亲已经坐不稳了,只得把头歪在曹民手臂上,背朝曹民,背上没有肉,落在曹民眼中尽是横起的骨头和凸起的青筋。父亲不能自己洗澡了,像个婴儿般地任由曹民摆布,毛巾经过父亲的腹部下面时,他注意到父亲紧闭双眼,一脸别扭的神色,难道在父亲看来,这是屈辱?曹民不敢多想,匆匆洗完澡,就把赤条条的父亲放进了被窝,又在被窝里塞进一个早准备好的热水袋。傍晚时分,父亲突然急剧地咳嗽,兰儿赶忙帮他敲背,曹民伸手,给父亲握住。父亲的呼吸越来越促,灰白的脸挣得通红,又变得雪白,双眼瞪得老大老大,整个人不停歇地抽蓄,用力抠曹民的手,忽然,父亲眼神显得茫然,似乎不认得这个世界,这时,抽蓄没有停止,面容却很平静,甚至,曹民觉得父亲很慈祥——闭着眼,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父亲走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后来曹民才察觉到手上疼痛、青一块紫一块、还破裂了几处。

父亲的棺木第三天上的祖坟山,在这之前曹民一直守在棺木前,没日没夜。他浑浑噩噩,不断地、麻木地磕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待诸事完毕之后,曹民发起高烧,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又向公司申请推迟了半个月的丧假,才坐车去W城,路上,兰儿悄声告诉曹民,她这个月的月信没有来,怕是怀孕了。去了W城,买了试纸一测,兰儿果然怀上了,曹民觉得一切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父亲去世的那天,小杰走上了来这个世界的路途,现在我又要从这个出发走向另外一个世界。

不知道哪里响起一阵阵沙沙声,硬生生地打断了曹民的思绪,他站起来,朝左右张望,只见树影摇动,没有人;又朝前看,望见对面稻田里大片的稻子在起伏。哦,是风吹动了稻子,发出响声,曹民哑然失笑。抬头看天,太阳还竖在正当空,估摸着最多一点钟。这时候只怕还有人在外面活动,他盯着对面河堤看,发现河堤上真有人在徐徐地走,两三点正热,肯定不会有人,再等等,不急,他对自己说。他弯下腰,用手指拨弄长得正繁茂的青草,那天的草比这时的草颜色深些,有的叶尖已经黄了,想起他把兰儿引到这里办完事后,一大片草地就像牛脚迹踩过的泥地,一块深,一块浅,有的草皮揉进土里,有的草皮又翻了过来。曹民笑了,小杰既然是在这儿种下的,就应该回到这里,他再次确认了这个想法。

   曹民掐指算下,算来他已回村三年了。之前他在W城打工,是一个工厂的贴底工。也是因为这个技术,他几乎是自愿地被囚禁在W城,他从事的这个行当几乎都集中在W城,在其他城市就算是有,也不过是零星的存在,无论是工资待遇还是工作环境都没法和这里比,所以除非是在这儿混不下去,或是被其他城市的工厂挖走,他(他们)不会轻易去别的地方碰运气。高中毕业他就来了这个工业区,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再上班,下班,循环往复……。这份工作,他既谈不上厌烦,也说不上喜欢。或者可以说,对于这份工作、对于未来,他从来没有细细地思索,每次这个问题一浮现,他就找点事填满时间,比如玩手机、比如打牌。他不会想这些事,准确说他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些事。他很少踏出工业区的边沿,外面那一幢幢高高耸立的楼房总让他心生畏怯。夜晚走在工业区明暗不定的街道上,看到高楼那一个个灯光明亮的窗口,他就会羡慕生活在窗口后面的人们。有时他也会想,那些人肯定一样地演绎着悲欢离合、一样会觉得生活很无聊、一样有各式各样的苦恼,也许其中某些人生活得不好,不如自己,谁知道呢!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对高楼充满向往。

人总是要把时间填满,来抵抗无处不在的空虚和不时骚扰他们的无聊,他也这样。因此,每当空闲下来,他就打扑克牌、或者喝酒,还有,就是和工友谈论女人,或是逗她们。那时,他换了几个女朋友,却不想早早就结婚,直到认识了他的妻子。
   
认识妻子源于偶然。春节刚过,曹民接到老张的电话,让他帮忙介绍一个老乡进他们厂。他和老张不熟,不过是在一起打过几次牌,喝了两回酒,在酒桌上说起来,发现老家离得很近,相隔只有五六十里。出于习惯,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平日里却并无来往。曹民本不打算答应老张帮忙,又拉不下这个脸,只得说:“那,那好吧。要是你那边找不到,就叫他来。”老张也只是多托一个人,可能多点希望,他们都这么做,所以曹民甚至没有问是男的?女的?多大?他压根没把这个电话当一回事儿。
      
   落了一天的雨,灰蒙蒙的天幕下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慵懒、迷离的光,工友们也窝在宿舍里,有的心不在焉地瞅着电视,有的昏昏欲睡。曹民正在打牌——这几乎是每晚睡觉前的例行公事。(偶尔他会想,难道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过一生吗?可是,在和别人谈论——基本都是在酒意正酣——这个话题时,人们的观点是大家都这样活着,没什么不对。他似乎寻得了某种支持和慰藉,但这支持和慰藉是什么,他却没有认真想过。)

一个电话打过来,他瞄了一眼手机,是个陌生号码,换做平时,牌性正浓,他一定会很不耐烦地接听这个电话,几句话应付了事,继续玩牌,可今天,他手气背,尽输,就把牌递给在一旁观战,早跃跃欲试的工友,说:“你先玩,我接个电话,等下我再接。”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好,我是张兰,我叔叔让我来找你,我在你们厂门口,门卫不让进来,你能不能下来接我?”

曹民确定自己不知道打电话给他的人是谁,她声音怯怯地,很疲惫,听起来似乎年纪不大,也还悦耳,便问:“你是?”。

“我是张兰,我叔叔让我来找你的。”“你叔叔?”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叔叔是张成,他说跟你玩得好,让我找你,说你答应介绍我到这里做。”

“哦”, 张成?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曹民想起前几天老张的电话,提过的事,便说:“张成,是老张吧,你等下,我就下来。”

“好,好,”电话那头兴奋地应着。

在车间给她找个活,再随便找个宿舍,曹民原本这样计划着。但一见到张兰,看着她高大、健壮、虽掩藏在厚厚的棉衣里仍遮盖不住的丰满身躯;那尽管疲惫,但黝黑中透出红润的脸;和脸上那双圆圆的、无邪的、扑闪着希望的大眼睛,曹民立刻改变了主意。他很妥当的、甚至是相当体贴的帮张兰张罗好宿舍,买好洗漱用品,告诉她洗澡间、厕所,洗衣间、以及需要注意哪些事情的诸多细节。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单间后这一切他没有告诉女朋友。裂隙总是在不经意中孕育、诞生,他觉察到了但没有努力去修复,一个多月之后,女朋友搬离他的小单间时,他没有挽留。

时间是一个奇妙的过滤机器,有些记忆漏过了,可能再也找不回来,而另外的一些则会被反复的摩挲,在许久以后它会自动背离事实,背离原来的模样,生成新的面容,在记忆中闪着迷人的光泽。似乎无数的岔路都通往曹民和张兰相恋这个终点,以至于每个片段都让曹民狐疑地认为那可能就是他们相爱的开始,后来每每想起曹民便心生这种感觉。从眼神相遇、相视一笑、到有时曹民故意绕到张兰的身边说上几句话、逗留片刻、到在食堂吃饭两人单独坐在一起、到张兰接手帮曹民洗衣、买早餐的事务。时光漫漫,流淌而过,曹民的心中渐渐滋生了一种甜丝丝的情绪,这种情绪又把曹民那曾经乏味、枯燥的生活浸润得欢畅、轻快,让他走路都轻飘飘的。在张兰的劝说下曹民越来越少参加打牌,也几乎不喝酒,渐渐地从前那些工友也就对他生分了。他有些诧异,偶尔也想回到从前的样子。但他也只是想想,却没有付诸行动,有时候他会认为:人长大了,成熟了,就会这样。后来他才明白只是不愿意从张兰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中看到失望的神情。但年轻过剩的精力总得找个出口宣泄呀,晚上曹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时脑海里晃动的全是张兰的影子,他在种种荒唐的幻想中沉入梦乡,又强烈地渴望一睁开眼便能看到张兰绽开着微笑的脸。他开始不放过每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对张兰也越来越亲昵,但张兰始终不肯任他越过最后的防线,一次,逼得急了,张兰满脸通红地说:“结婚后,什么都随你。”说完,推开他转身跑出门外,留下欲念难消的曹民一个人在房间发呆。这番话起了效用,曹民对张兰多了几分敬重,此后,张兰一直住在女宿舍,曹民也规矩了许多。

父亲去世,小杰出世,接妈妈过来照看小杰,他们看起来和多数打工者的一样,生活近乎透明,似乎伸手就可把握在掌心。然而,不测击中了这个家,在确诊之后的那些白天,在白天之后的那些黑夜,曹民和兰儿惶恐、不敢相信、不知所措,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兰儿先从不幸中清醒过来,她告诉曹民:你一个人住在老家,那里空气好,吃的东西又干净,吃的药我每月寄回来,医生说过,那里适合养身体;我继续上班,妈妈带小杰,偶尔做点零工,等攒够钱,咱们就做手术。妈妈和小杰跟着我,你应该也能放心,你说这样行不行?曹民没吭声,就坐车回家了。刚回到家那阵,他几乎不出门,窝在家里,怕见人。他觉得自己似乎被世界遗弃了,连兰儿的电话也不想接。

一天下午(送八爷爷出门时,他注意到门前的柳树吐出了新芽),八爷爷来了,敲了好一会儿门,曹民歪在沙发上,装没听见,他以为还是本家的叔叔。他不想听叔叔絮叨那些原话。敲门声仍固执地响,并不急躁。“谁呀,”曹民趿着鞋子开了半边门,见是八爷爷,赶忙问:“八爷爷,你怎么来了。”他没有让八爷爷进门的意思。一颗白发苍苍的头从曹民腋窝边伸进门里,然后听见八爷爷说进去再说。曹民不敢阻拦,只得随着进屋,请八爷爷坐下,说:“我去给你倒水,等下八爷爷,”随即转身走向厨房,又回转来,挠挠头说:“八爷爷,不好意思,我没烧水。”

八爷爷抬起浑浊的眼瞅瞅曹民说:“民儿,你坐下,我们说说话。”

曹民坐下嗯了一声。

“你的事我听说了,我也不是来劝你,就跟你唠唠家常。”

“你说,”曹民狐疑地想,他怎么知道我的事。

“你知道吗?我原先不是独人一个,我的后人叫改生,死了快二十年了。”八爷爷昂头看了曹民一眼,“那时我孙子枫儿也差不多是你这般大。”

曹民记得父亲曾说过这事,但当时不在意,所以具体情形并不清楚,就问:“那枫儿呢?”

八爷爷勾着头,缓慢地说:“都死了,改生是读书出去的,那年,他定要接我和他娘去武汉过年,我成想,反正屋里也没有多少事,也想改生,就和他娘去了,谁成想,他打了一个的士来接我们,的士钻进了大货车底下,改生,他媳妇,还有枫儿,就这样没了。”八爷爷没说了,曹民也不敢说话,屋里很安静,只有八爷爷坐的椅子在轻轻地响。

“没过几个月,改生他娘也去了,我一个人不想做饭,不想洗衣裳,也没心思种地,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他娘忌日那天,我给她办了祭品,就一个人在屋里打转,在柴房里看到了大半瓶杀虫双,我就想喝下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他们。我关好门,把杀虫双灌进肚子,躺到床上等死。许是我不该死,改生他舅爷那天过来了,门打不开,他从窗子里望到我在床上吐白沫,就喊了几个人把窗子打了,给我灌了一大桶肥皂水,又送到医院。改生他舅爷和改生他娘一向不和睦,偏偏那天他想起他那苦命的妹妹,就过来了,还救回了我,你说,是不是命定的?”

曹民点头说是。

“死过一回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想活。想活,那就得好好地活,能动得一把,就动一把;吃得进去,就吃。这一晃啊,十几年了,老天还不把我收去,除了赏了我一个驼子,倒是没病没痛,活得好好的,我还想活到一百岁哩。今天,你娘和你媳妇打电话给我,让我来说说你。”

“我媳妇打电话给你?”曹民不相信地问:“不会吧?”

“你叔送的电话过来,我接的,你说你,那么好的媳妇,你又不是得了治不好的病,像隔壁村那个瘫子楚雄那样,才是可怜,只有等死一条路,你只要做个手术,就又活蹦乱跳的,你媳妇说,就是要不少钱,那到底要多少钱?”

“二三十万,再说,我又不是等死,我只是懒,不想动,”曹民蠕蠕地说。

“我看你不是懒,不想动,是抹不开脸,脸皮薄。这有什么,哪个人一生不得个病?没有,人呐,”八爷爷长叹了一口气,“民儿,一生长着呢,哪能一眼望得穿?二三十万算什么?说不定你好了以后,能赚好些钱呢,哪个算得准?就说这些,你好好想想。”说完,他慢慢站起来,朝门外走。

曹民赶忙站起来,送到门外,说:“八爷爷,你慢走。”

八爷爷走出门外,又回头说:“不消送得,我是坐不得久,坐久了腰痛,要不然我还要坐着跟你说,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是不是个理?”说完,才徐徐地离去。

村中的老枫树也绿了叶。成群的喜鹊时而绕着枫树打转,叽叽喳喳地叫过不停;时而一张网似的刷地撒向空中,像是在捕捉什么,但什么也没捉到。“徒劳”,曹民望着成群的喜鹊若有所思。这是八爷爷和他聊天之后的第三天,他决定到村子里转转,其实也没有目的,只是想到处走走,和人说说话。老枫树下那条路通往田贩,不时有村里人或是背着,或是挑着化肥、谷种走过,见到曹民,他们匆匆点点头,或招呼一声:曹民,你回了,吃饭没?待曹民应了一句:呃,回了。有的已匆匆走远,有的笑笑说,没有事到屋里玩,我敢天头下谷种,说完便也离去了。曹民有点想转身回去,又想着,反正出来了,就转转。他听到村子左边有“咔咔”地响声,便徐徐朝那方向走去。是一个小名叫“狗儿”的远房堂叔家,挨一进门,狗儿堂叔便瞅见他了,迎过来,笑着说,哎呀,曹民回来了,也想摸几把?也是,你说你一年四季都在外头找钱,也该回来消消。喏,在那边房里,自己进去,我让你婶婶泡茶。又调头朝厨房里喊:儿他娘,泡茶,曹民来了。曹民笑笑,“嗯”了一声,就推开房门进屋了。

屋里一屋子烟,大白天还开着灯,曹民一推开门,香烟只一退,便又涌了过来。屋里摆了三张麻将桌,却只有两桌在打麻将,旁边还围着几个观战的。好熟悉的场景,曹民扫了一眼,准备悄悄找张凳子坐下。一个外号叫“大喇叭”的妇人瞅见了他,便说,那不是曹,对,曹民,过来,过来,我们正好是三差一。她的声音高亢,说形同喊。曹民,什么时候回来的;哟,财神爷回来了,有人说;你媳妇没跟你回来?你找了个好媳妇,曹民,肯定发财了,散根烟,正好没烟,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曹民掏出半包烟,挨个发过去,到最后,发现还差两根,只得窘迫地笑笑,才说,我不会打麻将,要是有纸牌,倒可以陪几把。有人已低头打自己的麻将,有的边打麻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曹民闲扯。曹民坐了约半个小时,便觉无趣,又受不了呛人的烟味,便站起身笑着说了句“你们玩,”就悄悄地走了。

之后几天,曹民都呆在家里,或是在大门口晒晒太阳。一连两天,他听得从屋边路上经常的村里人说破不了狗子的当头炮,便有些好奇,问,在哪儿下象棋。那人回答说,在狗子家。那我去试试,曹民说。

曹民少年时象棋下得很是不坏,只是好些年没下,手生,加之不适应狗子的棋路,上午下了一个有输有赢,和狗子约着下午再战。中午吃饭时,曹民一直在琢磨狗子的棋路,下午,一口气杀了狗子十几盘,有些力乏,便打算不下。狗子却不肯罢休,捉住曹民的手不放,嘴里央说,再来几盘,还不信下不过你呢。你下不过的,改天再下吧,曹民笑着说。再来一盘,狗子兀自不放手。曹民不愿告知狗子自己头晕,只是说不下。狗子气恼了,大声说,你还好,你和楚雄试试,包能让你一个车。楚雄?哪个楚雄?隔壁村的瘫子楚雄。哦,那你明天带我去试试,我才不信能让我一个车呢,你放脱我的手,不然我,我真发火。狗子看曹民作色,只得怏怏地松开。


第二天一早,曹民还在慢慢地吃早饭,狗子推门进来说,走,去楚雄家,曹民不想去,又不好推却,只得说,饭总要吃完,随即吃得更慢。狗子不耐烦,在屋里打转,催了几回,曹民才锁门同他一起去了。

乍一进屋见到楚雄时,曹民吓了一惊:楚雄面朝房门弓坐在屋子中央一张约一米宽的竹床上,下半身裹在厚厚的棉被之中,看不见,在他面前,放着一张腿锯得很短的小桌,桌上搁有一个木棋盘,楚雄瘦长的手指正朝棋盘上指点,似在计算,口里正念叨着,他那一双大眼睛好像要从深陷的眼眶中鼓脱出来,眉头紧锁,看年纪似乎有四十岁。狗子说他才二十岁呀,怎么看起来这么老,曹民觉得楚雄的面色竟比自己的还要苍白几分。曹民进来,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觉察。狗子挤过去,抹掉棋盘上摆好的棋子说,楚雄,我带了一个人来找你,你让一个车,杀他几盘。楚雄抬眼,曹民发现他眼神清澈,宛如稚童,但他的眼神落在曹民脸上时,又如饱经世事的老人。棋子摆好,楚雄没有拿掉一只车,两人没不说,倒是狗子眼尖,伸手把车捉走,楚雄也没阻拦。第一盘,曹民脆败,狗子说,怎样,我说了随便让你一个车;第二盘,曹民抵抗了一阵,很快又败下阵来,狗子又说,看看,是吧;第三盘,狗子却站在曹民这边,两人一起合计抵挡楚雄,拖延到了残局,还是不成,唉,还是下不过,狗子又说。楚雄不说话,有时下得飞快,有时又很慢。曹民和楚雄下了十几盘吧,居然有三盘和棋,还险胜了一盘。楚雄这时才开口对狗子说,他比你下得好些。楚雄说话很慢,语调也无变化,落在曹民耳朵里,仿佛是平缓河道里流过的水。临走时,曹民说,我叫曹民,隔壁曹家的,哪天有空再来找你下。楚雄点点头,笑了一下。

“狗子,楚雄真是个瘫子呀?”

“是的,你没看到,他一直坐在那儿没起身。”狗子瞄了曹民的手腕一眼又说:“他的脚杆子怕还没有你手腕粗呢。”

“从小就这样?”

“也不是,十几岁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呢,转去四五年时突然瘫了,不晓得那年有没有十六岁,他这个病,是死症,他头上三个哥哥都是得这个病死的,听说是什么肌肉萎缩症,搞不清楚。”

“我怎么没听说?”曹民问。

“你一直在外头打工,哪里会晓得哟,说起来也可怜,都是命数,”狗子摇头叹息,“楚雄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是啊,都是命!”还说了些什么曹民已不记得了。

后来,只要天气许可,曹民便慢慢沿着河堤踱去楚雄家,和他杀几把。开始,他们只是默默地下棋;渐渐,他们会边下棋,边聊些家常;最后,曹民告知楚雄他得了白血病,需要进行骨髓移植,钱不够,故一直呆在家里养病,他们竟似乎结下了同病相怜的友情。楚雄妈妈是个心善的女人,经常留曹民吃中饭,让他很是感激。但有时曹民也有不快,有时下棋中途,楚雄都会要求他出去一会儿,曹民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一天,棋正下到生死关头,楚雄突然说:“曹民,你出去一下。”

曹民没听见。

楚雄满脸通红,几乎是在喊:“曹民,出去。”

曹民恼火地瞪了楚雄一眼,走到门口,却又听到楚雄央求:“曹民,你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

曹民虽气恼,仍按照楚雄的话做了。

“快点,你把竹床被窝里面一个蒲团揭开,再把我放到竹床上。”

“嗯,”曹民应道,揭开蒲团,只见竹床中间现出一个圆形窟窿,“这是什么?”曹民问。

“莫问,把我放在上头,快,帮我把裤子拉下来。”在曹民把楚雄放到窟窿上时楚雄惶急地喊。

曹民扒下楚雄的裤子,愣住了,那是一双婴儿的手一般瘦小的腿,软软的,塌缩着,“这”,他问。

“放上去,”只听得楚雄腰下哗啦啦地响,过了好一会儿,他从竹床边上摸过几张卫生纸,一只手撑着,一只手去擦净屁股。弄完后,他看了曹民一眼,感激地说:“麻烦你了,我的脚这几年一直是这样。”

曹民先前经常看到楚雄妈妈用旧布做蒲团,曾好奇地问过,楚雄妈妈只说了一声有用便不再说什么,现在才知道是做这个,便问楚雄:“每天都这样?”

“今天是我肚子不舒服,下面是一个桶,我妈妈每天早晚端出去倒。”

曹民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楚雄家,中午在那儿吃饭,天黑才会,他们也越来越要好,几乎无话不谈。曹民赌气从W城回来之后,气闷了好几天,挨到正月初八,才想起应该去楚雄家拜个年,就慌张地找了一块肉,一包糖拎着去了楚雄家。见面,喝了楚雄妈妈烧的甜酒之后,两人在棋盘上厮杀起来,下了五六盘,曹民均惨败。楚雄便说:“曹民,你怎么了,这样下没意思。”

“我想死。”曹民粗声说。

“治不好吗?不是说可以骨髓移植的?”

曹民点点头,又摇摇头。

“要是治不好,你可得早作打算,我三个哥哥死时,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原先我家养了一条狗,后来我娘央人打死了。我亲眼见到那条狗在这屋里抓鸡,一口咬住颈,鸡翅膀还在扑扇,羽毛乱飞,”楚雄眼里闪过一丝惊悸,又说:“血一滴滴地落到地上,鸡还在扑腾,我朝狗吼叫,用棋子砸它,它不理我,鸡的身子落在地上,还在弹,鸡头在狗嘴里,狗嚼得咔嚓咔嚓地响,鸡颈有一半还在狗嘴外头晃,我三个哥哥都是抽,抽,抽,抽缩成一团,不停地弹,弹了大半天才死的。我早准备了,到,”他咬咬牙,顿了顿才说:“到那时,我就吃安眠药。我舅是医生,我问他要了不少,说起来,我是现在不能走,要是能走,我倒愿意死在河边竹林那儿,几年前,我能走,总是到那儿去玩,真好看,那里。”

“那你怎么晓得你什么时候会死?”曹民问。

楚雄刚才一直在说话,激动得满脸通红,这会儿才望了曹民一眼,然后拈起一枚棋子说:“你看,我现在拿棋子手很稳,我舅说了,哪天我拿不稳棋子,就差不多了。你真没法治了?要是能治好,就得治,能好好活着多好啊!”

曹民本想说说兰儿的事,想想,又不说,只简单地说过了今年,明年可以做手术。

“既然这样,你还不好好活着,真是的。”

小杰确诊后那天下午,曹民心中烦闷,跟兰儿说了一声,就去找楚雄了。一进门,便说:“我想去死。”

楚雄皱眉询问:“怎么了?”

“小杰也得白血病了,我想,我死了,他能活,医生说,现在白血病只要是骨髓移植,基本都没问题,哪怕是半相合移植,也成。”

“半相合?什么意思?”

“就是用他妈妈的骨髓进行移植,说是上海那边医术好,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哦,你决定了?想好了?”楚雄望着曹民说。

曹民低着头,没有吭声。可是,曹民突然想起那天临走时,楚雄喊住他说:“曹民,”“嗯”“你,那就再见吧!”楚雄扬起手臂,挥舞手掌说。这么说楚雄已经猜到了自己会去死,曹民蹭地坐起来,发现阳光已经移到脸边了,楚雄晓得真好,他想。

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西斜了,没有风,松树叶子纹丝不动,他站起来,猫在一棵松树后面朝对面河堤望了很久,没有人,该走了。他从两棵松树中间挤过去,惊起一群鸽子,它们扑簌簌地向对岸飞去,卷起响亮的哨音。

曹民走进河中,一直朝深处走。水漫过他的脚踝、腿肚、肚脐、胸口、喉结、到达嘴唇。肚子一阵绞痛,哎呀,我要转回去解个大手,他想,但是这个念头仅仅停留在意识上,脚却还在不停歇地朝前走。

河水温柔地漫过他的头顶,宛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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