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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夏末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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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7 18:17:0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城市里来了飓风。直到楼房旁边的巨幅铁制香烟广告被摘下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里是墨西哥湾沿岸的某座小城。海风已经渐起，人们都在讨论眼前的这个飓风与十年前的特大飓风，却因为想不清十年前的飓是叫卡特里娜，还是叫伊丽莎白而争执不休。
我当然记得十年前那场飓风的名字。Katrina，想不到这一切只过去了十年。天气预报里神色慌张的天气预报先生不断用“极”、“最”、“有史以来” 这些形容词来表达这场飓风将有的地位。
昨天安来过电话，她非常想念我。我也非常想念她。安在圣迭戈的老家，自从保罗死后，安一直一个人住，并且最近心脏病病情恶化。我答应安，她死之前会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这时天气预报小姐出现了，身着淡色套装的天气预报小姐显然比她刚才那位同事乐观。她说，热带地区就会有飓风，相信经历过十年前卡特里娜飓风的人们一定同样会安然无事。美丽的墨西哥。最后一句是她的口头禅。
在海边已经可以远远望见那遥远的风暴。浪头越来越高。我答应过乔，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这里。我关好门窗，向天空划过一个十字。我只去看安最后一面。
当地电台里的主播还在不断提醒着居民注意防范飓风，然后是一曲民谣，叫不出名字。
大街上有成群的人在向安全地带转移。孩子们依旧保持着高度热情。一个小女孩伸着手向父母询问远方的那层黑云以及那强劲的风。也许过几年，她就会明白，热带海洋，就会有飓风。
我并不关心飓风。此刻我只想见安最后一面，然后回来。电台里预报着台风的路径，几小时后就该到达这座城市。我前进着，即将驶离这里。一对夫妻忽然向我招手。我停下车来。他们要去城边的亲戚家，刚好随路就载了他们。妻子怀中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路上一直安静地睡着。
小夫妻拥有初为人父母的乐观态度。他们从首都来，女的说喜欢海边的空气。男的笑着说，女的身体不太好，所以就搬这来了。男方的姑姑就在城北边。然后男的女的就争论起来。男的说，据邻居传言十年前有个飓风也像今天这个一样可怕。女的说想不起那名字，男的说是克里斯汀娜什么的，记起什么似的那女的坚持说伊丽莎白。
Katrina。我笑着说。然后他俩都笑了。女的问道，大姐姐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十年了。说话间，脑中又浮现那裹挟天地，充斥了所有空间的风和雨。我望着吉普车副驾位置上乔的照片什么话都说不出。
小两口也察觉到气氛的一丝转变。短暂的沉默之后，男的又问道，姐姐，你知道今天这个飓风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我微笑着说。男的就问他妻子，妻子沉默了半晌说道，Crystal。我眉头一皱，这是飓风的名字吗？女的说她确定就是Crystal。
不久之后，小夫妻便到了姑姑家。小孩这时候才醒，清脆地啼哭了几声。我告别了他们之后，继续一路向北。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有闪电显现，雨刷徒劳的摇摆着。
墨西哥电台的信号已经趋向消失。主播最后一句话是“……飓风Crystal正向城市西北前进……”果真是Crystal啊，我不禁哑然失笑。何必取一个40多岁老太婆的名字呢？或许那些提供飓风名字的国家里的Crystal都是貌美的年轻姑娘吧。（窗外雷声隆隆）只是，脾气不太好。
你若从地球上俯瞰这一切，偌大的云团正在席卷着墨西哥的东岸。漩涡状的中心，平静的风眼，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科幻灾难片，男女主角相逢在劫后。
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雨点倾盆而下，车内响声回荡。整条公路上空无一人，不见半点灯光，唯独几条闪电从天空挂下，露出一丝惨白。
我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正在逼近。与我同名的飓风啊，你从那海中来，可否捎带着他的消息？在颠簸的路上，风雨声与雷声持续冲击我的耳膜。副驾驶座上乔的照片依旧笑得阳光灿烂。我一只手抚摸乔的照片，此情此景令我自以为平静的心又生暗潮。
为什么我信守了诺言，而你却没有呢？乔只是笑着，要是可能，我希望以后我的遗照也有这般笑脸。
路况在继续恶化。远在圣迭戈医院的安，为我祷告一下吧，你是最虔诚的基督徒，我的圣母玛利亚，再多等一下，等飓风过去了，我们就可以再相聚了。
也不知道在黑暗里开了多久。我一只手将乔的照片紧紧护在胸口，然后放入衬衫的前袋中。车子驶过了一滩积水，殊不知此处积水已达半米，车子终于还是熄了火。我下来推车，积水漫过我的大腿，车子缓慢地前进着。远处一记惊雷炸响，我看见苍白的天际霎那间宛如天堂。
我恍惚间听到了那个每日都随我入梦的声音，那是乔在船上呼喊，Crystal，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

我在车中缓缓睡去，乔的声音却没有出现。梦境里是翻天的海浪，是苍白的夜空，是挣扎，是喘息，是接连不断的呐喊。
阳光照进车内的时候，梦境已经散去。我爬上车顶，看着这雨过天晴后的天空。空气里还有一种微腥的泥土味，荒野公路上漂浮过各式各样的断木碎石。此刻阳光倾泻下来，如同看着一颗钻石最美丽的切面。我吐出一口气，Crystal，的确是个好名字。
我重又发动汽车，两次过后车才慢慢地好了。我继续向北的路程，已经忘却了昨夜的风暴。胸前乔的照片如同我的护身符。我打开车窗，清新无比的空气进入肺部最深处，涤荡着吐纳过的污秽。
随着我的前行，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渐渐逼近。空中那阴霾再次出现，清风不知不觉已经成为携泥带雨的腥风。风暴未曾过去，而我只是位于风暴的中心。四面八方的风都在袭来。
那种感觉更加强烈，就像飓风对陆地的渴望一般。我压抑着我跳动的心脏，强行刹住了车。车子在湿滑的公路上滑行了许久，我冲动地打开车门。远处是阳光尚所能及的地方，那看似宁静却无时无刻不包裹于风暴中的风眼。另一半是交织着狂风暴雨的飓风，它席卷了自海洋起的所有一切：翱翔于海洋千年的海鸥；停泊在码头的破旧渔船；屹立在港口女神像上的松动的石块；流淌在城市另一端的河流里，积淀着陆地盐分与杂质的河水；还有荒漠之中万年之前曾是海洋的土地上风干的沙砾。
我拿出乔的照片，对着远处的风暴仔细端详。我想起十年之前在Katrina面前，乔把我救出水面后沉入水底的景象，他背后的飓风在黑夜之中如同一首充满反复吟唱的简短的、韵脚粗放的诗歌：
         “此刻       寒风冻彻
            波塞冬吹响长螺
            让风来吧    让风来吧”

让风来吧。墨西哥湾海上来的湿润空气，大漠中驻守的干燥空气，尤卡坦半岛山地来的清新空气，高空下降而来的纯净空气，所有一切都注定会来的。只要世上有温热与寒冷，这世上便有风。
乔的照片被风吹走了，宛如一片轻盈的羽毛，徒留我在看着空气中不可见的风。我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这无形的恐惧，想起安还年轻，我还小时的事情。我问安为什么会有云。安说，这样的话，地上的水变脏了之后便可以重新变成洁白的云。那为什么会有雨？因为云渴望再度变成云。
一切都随风而逝。我渴望再度变成我。我等着飓风的吞噬，我期望它将我带向冰山，永不再见。我期望找到被风吞噬掉的马贡多小镇，我期望找到在风中永生的乔。

墨西哥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小姐，穿着淡色的套装，微笑着说道，热带地区就会有飓风。据气象卫星显示加勒比海上正形成一个新的热带低压。但我相信刚战胜了飓风的人们一定会安然无事。美丽的墨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