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

南言大方

死 者（小说）
                   南 言

零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蝉依旧鸣唱。

一
我把他骗了出来，然后杀了他，就在那口井边。
刀子捅进去没费多大劲，扯出来却有点困难，我被溅了一身血。我把他头朝下脚朝上仍进了枯井，我听见沉闷的一声，确保他已经落地了，然后离去。我拿着刀，走回家准备收齐家伙，开始逃跑。在路过一条小河的时候，拿纸巾把沾了血的刀子擦拭干净，手柄部分我擦得特别认真。我把刀扔进河里，同样在听到声响之后，我没把衣服扔掉就离开了。他的那身衣服，应该值不少钱，看上去很体面，应该值不少钱，我想着。
回到家，我打开了所有灯，换上新的衣服，然后开始收拾行李，衣服两套，洗漱用品带上，我的那个早死的父亲留下的那块表也带上，听说它值不少钱，以后应该派得上用场，假身份证、车票，然后还有那一叠我放在床下的被报纸包起来的钞票，还有一包烟，那包烟值二十三块钱，只抽了一根我就把那家伙约出来了我还不想把这包烟抛弃。我把这些统统放进背包里，然后带上旅行帽，就准备离开了。在走之前我还多看了这个房间两眼，算是告别。
我走得时候尽量静悄悄的，我不想打扰更多人，虽然他们在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因为我的存在而被打扰，至少明天他们不会安宁。我出门来到街上，打了一个车就去了火车站。我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了，通过入站口到达候车室已经快六点半了，我的车还没到，还有大概半个小时才开始检票上车。火车站里人很多，拥挤不堪，我开始四处观望用来打发时间。
我夹在很多人里上车了，那个检票的人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就放我上车了。我买的是站票，所以只能在拥挤的过道里站着。我双手把背包的背带扯进，让它紧贴我的身体。我不想和车上的人有过多交谈。没有必要。列车摇晃着身子发动了，它不停地往前跑着，我被夹在人群中像是一个包子里的肉馅被捂着，这种闷热的感觉让我不太舒服。火车走了大概有十几个小时了，我感到有点累，昏昏欲睡。外面的黑夜已经变成了白天，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快下车了，我知道。
我摇晃着从车厢里挤出来，外面空气清新，视野开阔。我走出车站然后在附近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旅店很小，但是很便宜，设备齐全，我烧了开水，从附近的小商店买了几代方便面以及一张地图。我不能呆在这里太久，我知道。地图很繁琐地列出了各条路线，我不需要这么多的路线，我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条便想着什么时候出发。
我感到很疲倦，于是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被子在我的旁边安静地蜷缩在一起，看来这间房刚刚有人住过。房间狭小但是窗户很大，没有窗帘的遮挡，屋内阳光充沛，但是不适合躲藏，更不适合睡觉，但我很快就睡着了。我想我真是很累了。

二
他刚刚打电话过来，他应该赚了不少钱，至少他最近手头很阔绰。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要和我商量些事，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老婆现在应该快要下班了，我招呼正躺在我床上的人快点离开，不然会有麻烦。我打了个电话给老婆，要她多买点菜，晚上我们要吃顿好的，她说没钱，我告诉她我们很快就有钱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很有钱了。
我穿上我觉得最体面的衣服，好让他知道我还没穷到买不起衣服的地步。我来到了我们约定的地方。他就在那里，抽着烟，香烟快燃尽了。看来他已经等了很久了。这个地方真他妈的偏僻，应该、实在适合杀人，刚好旁边有口井，杀人之后就把他抛进去就好了。我过来的时候还有条河，杀人工具什么的往那里一丢，谁都发现不了。可惜我没带刀子或者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发现他面色沉重。
我们谈了很久，我告诉他我觉着他应该发了财，他告诉我他没有。这小子肯定骗了我，他肯定没说时候。他刚刚抽的是二十多块钱的烟，我闻出来了，我工厂老板就喜欢抽这种烟。我可从来没试过。
我和他谈了一会儿，天很快要黑了，大概五点了吧，这里的天总是黑得早。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转过身去往井里看，光线太暗，井太深了，看不太清出里面有什么。

三
突然一阵浓重的乌云飘到我的眼内，我一片模糊。我好像被重击了。晕眩先比疼痛进入了我的大脑。

四
我从旅馆出来时，外面已经黑了。天已经黑了，说明时候不早了。在离开旅店我清点了一下东西，我没有向柜台要押金就离开了旅馆。时候不早了。我来到汽车站，发现电视上在报导一个杀人案，这个案件发生在离这个城市不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我很熟。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头像，那人胡子拉碴，头发很长显得很不精神。
我用假身份证买了一张车票，上车了。车内空气闷热，就像在火车里一样，甚至比火车里更闷。可我要坐十几个小时。这可真是让人难受。汽车比火车颠簸多了，也更让人容易感到疲倦，我依着窗户开始睡觉，我旁边的人们在谈论着什么，谈话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了，窗户玻璃随着车子上下震荡使得我很快入睡。
我梦见有人在追我，我在路上跑着，路很长，没有光，我拼命跑着，跑着。然后我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天亮了，我知道，我快到了。
下车。出站。

五
我在旅店附近的一家小理发店里修剪了头发，顺便把我满脸胡渣清理干净。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显得精神多了。付完钱，我就出去了。我要买几袋方便面回旅馆，那是我这一天的粮食，我刚在旅店里烧了水。回去应该水已经开了，我应该大睡一觉，这样应该会好一些，因为我现在感觉确实有点累。
出了理发店之后，我在旅店周围转悠了两圈，想看有没有人在这里等着我的出现。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地图在叫卖，他很黑很瘦，像极了我的小时候，我买了一张地图，这东西或许可以帮我一下。我给了那个小孩子钱，他感谢着跑开了。他应该可以吃顿好的了，至少今天晚上可以。
我回到了旅店，旅店的楼梯老旧，由于年久失修而在我的脚下摇摇晃晃。我打开了门，开门之前我把耳朵贴在门上认真听着里面的动静，发现除了风吹动窗户摇晃的声音，里面再没有别的响动了，我于是开门进去。一切都还好，我这样想着。
我泡了面然后在吃面的同时认真观察这间房子。这件房间空间狭小但是窗户很大，没有窗帘的遮挡，屋内阳光充沛。它不太适合睡觉。

六
我在我居所外面的墙壁上看到了办理假身份证的小广告，我按照广告上的电话打了过去，告诉了对方我要一个身份证，假的。他要我把相片什么的送过去，于是我第二天就去了他说的那个地方。他居住的地方阴暗潮湿，十分隐蔽。他接过我的相片询问了我几个问题，便手脚麻利地工作起来。他埋头一会便完成了，我接过他手上的身份证认真看了看，感觉不错便收下了。我从口袋了掏出那一叠被报纸包起来的钱，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从那一叠钱中抽出两张递给了他。他笑得很开心，但是让我不太舒服。
很快我就从他那里出来了。附近有个求票点，我顺便买了张火车票。
天气很好，这个地方就是天黑得早了点，不然也算个好地方。我这样想着，很快到家了。

七
从汽车里出来，我感觉视线模糊，太阳很大很亮地悬在我头顶。刚刚在车里我还感到有点冷，现在我感到热了。
我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出站台，不知道这样拥挤地日子还要过多久，我感到了厌烦，我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从车站出来，便感觉有人在后面，他们装作干别的事情，其实他们在跟踪我。我感到了疲倦，我想应该结束了。我已经没钱了，也不想去弄钱了。我开始跑了起来，不出我所料，他们也加快了步伐，不仅是两个人，应该还有很多人。我突然停了下来，他们在慢慢靠近我，或许他们以为我没发现他们，真傻，我早就发现了。我猛地把背包拿到胸前，然后打开拉链，急速地翻动着包内的东西。
他们冲上来，把我按住，我没有反抗。我刚到了舒适惬意，一切都应该结束了。我这样存在了很久了，应该找个地方让我感到实在了。
我想我很快就会像那个家伙一样，手脚冰凉地躺下去了，那样或许会好一些，至少不会让我这么容易感到疲倦。可是我还是想对那个被关在监狱里的自己说一句，你他妈的真可怜。

八
   我们跟踪他多时。他奔跑了起来，我们只能加快步伐，他停下来了，他开始在包里翻着寻找着什么，或许是一把枪。我们要赶在他把枪找出来之前，把他制服。
我们冲了上去，按住他的手脚，很奇怪，他没有激烈地反抗。是的，或许是他感到反抗也没有用处了，反正他束手就擒了。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强烈，让人感到精力充沛，并让人感到舒适惬意。

九
他们审讯了我一段时间，我供认不讳。
可是他们感到很疑惑，关于我的动机。我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或许我也不太清楚。它像是一场目的明确但是又十分遥远的路程，它像我一样由于游戏的旷日持久而显得十分疲惫。

十
    那时我从工厂车间回来，车间里面潮湿闷热的空气堵塞在我的喉咙让我呼吸不畅，让我说不出话来。出了灰暗的车间外面明晃晃一片，太阳的光线照得我睁不开眼，让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的脑袋里嗡嗡直叫，天地在我的视线中旋转了起来。在回家的路上，往日平坦的公路开始上下起伏，风过耳，来往的车影无形。应该是太累了，我告诉自己。
我的视线在进入医院时开始变得模糊，白大褂不断地飘荡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内心躁动不安，排队的人群使我绝望。我只有一个上午的假期，而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
办公室白色的墙壁让人觉得恐惧封闭，他戴着一副沉重的眼镜，镜框后面躲藏的眼睛敏锐而狡黠。那个白色的本子递到他的手里，他瞄了一眼然后说：“你去找个片吧。”我退出了房间，下一个人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或许他真的很急。
在那张黑色的质感很好的图片上，透明的部分连成我的肺的基本轮廓，“这儿，看这儿有个肿块。”他拿着白色圆珠笔在那张图片上指指点点，“这个应该比较麻烦。”接着他建议我做后续检查，我说不必了。
我没钱了，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我今年也快四十了，来城市多年，现在我只想回家。虽然我明白，即使回家，我依然无依无靠，像棵水草孤零零的。
    领了工资我便乘坐那辆摇摇晃晃的汽车，回家了。一路上车的颠簸让我昏昏欲睡，而我的脑袋里总浮现起我母亲在我临走时对我说的话，“娃儿，你总是要回来的。”是的，母亲，我回来了。我又想起我的小时候，又黑又瘦的我奔跑在田埂上，大风吹过卷着泥土和稻子的香味灌进我的肺部，阳光下我感到充实、快乐，而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十一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强烈充满了野性的味道。
我站在行刑队面前。
时间定格在一九九八年的这个夏天。
如今，一九九八年的夏天，蝉依旧鸣唱。
而我想说的是，“你真他妈的可怜。”

附诗稿《死者》一篇与原文互为补足
死者 （诗歌）
                      南 言
黑夜
脚步声靠近

谁的头皮在急促地呼吸
我从稻田的大风中
穿过
有人低鸣

嘲笑着我往日的无能
工场浑浊的烟气
遮挡着 我灰暗的眸子  
无法对阳光的灵敏

嗅觉
是一朵奇异的大花
因为沾染鲜血的气息
而感到激动难平

生命的尽头死亡
归人一般熟悉
阔别的家乡的井
或许是他的埋葬之地

沉闷的响声
你的贪婪和生命的尊严坠地
翻滚的大河的波浪
让一切的罪恶的武器
消声灭迹

而逃亡的可怜的孤儿
终究无法走出虚无的阴影
空虚的内心使得你
不得安宁

挥舞的屠刀的魔鬼
被逼迫着疯狂前行
他们世俗的影子里
镌刻着你无法面对的
赤裸裸的嘲笑与
对金钱的真情

再次告别的路途早就已经
穷尽
归来的旅人只不过是
死亡的使者
预谋着一场暴行
死亡的深渊里
我们的头颅闪烁
罪恶的鲜血河里
是你的快感永不停息

嘲笑、警告、恐惧与疯狂的行径
病痛的死亡的黑暗的镰刀在逼近
颤抖的双手在柔软的月光下奏琴
逃亡的等待被捕的路径
无望的死亡
孤独的深情
生活
井

终

陈鱼

可能作者想在这个小说里表达很多东西——荒谬：恶向胆边生的人最终成为他人手下的死者/逃亡厌倦后等着被捕后的安定结局 冷漠的人：医生、医院的队伍、检票员、精力充沛的警察（这里还能找到“他人是地狱”的影子）  工业化：土地、稻香、母亲的离去 黑小孩 工厂的烟囱 异化：肺疾 无处可逃的处境：无尽头的逃亡以及太亮的房间  用泛指的人称混淆叙述者 割碎时间线

这一切 无不带着浓重的先锋派时期的影子 从主题到手段（当然你也可以罗列出卡夫卡、萨特、加缪、甚至托斯陀耶夫斯基……太多了）充满象征意味的句子会让你觉得“深刻”——《才华横溢》里众多意象的抒情让你也觉得非常诗意 但这种充满“喻体”的写法可能已经过时了 当然写作不是赶时髦 个人只是觉得这个写法最大的问题是——有时候作者被自己的虚构迷住了 但他为什么没看见世界本身说谎的能力比他高明一万倍呢？ “意义”是那么重要么？ 有时候临摹这种虚假都会产生比重新虚构强大很多的力量——我说的不是写实 世界从未露出一个错字的破绽 仅这点就要让我们学习呀 这个观点仅供参考

结尾的诗歌让本来就不立体的故事更为狭窄——世界异化了如稻田般纯真的生命 最后这异化的恶魔因为金钱而挥舞镰刀最后自己也走向无可逃避的死亡的宿命 这依然是那个时期热衷的东西

以上是我的解读 不知道对不对 但不管对不对 我都无法说好不好——因为我还是觉得看这是不是你认为好的东西
错字很多 对句子的放置太随意 诗歌的话你论坛里也可以看看——你这个其实是打了回车键的长句子 不是诗

如果你觉得褐色鸟群和海子代表了诗意 那就再多看一点其他的 不是说他们不是诗意 或者说还有其他完全不同种类的诗意

南言大方

陈鱼 发表于 2012-5-6 22:22
可能作者想在这个小说里表达很多东西——荒谬：恶向胆边生的人最终成为他人手下的死者/逃亡厌倦后等着被捕后 ...

其实我是看了阿乙《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再写的，而且创作方法论上遵承鲁尔福和卡佛...整个故事就是将死之人决定杀人...在主题上和阿乙的差不多

南言大方

陈鱼 发表于 2012-5-6 22:22
可能作者想在这个小说里表达很多东西——荒谬：恶向胆边生的人最终成为他人手下的死者/逃亡厌倦后等着被捕后 ...

我真心觉得褐色鸟群在诗意上有很多不足...格非同志现在已经不会写小说了，他写得好的小说就是《风琴》、《相遇》还有《迷舟》...真心不解怎么总是说褐色鸟群，褐色鸟群最有特色的地方不是诗意的语言而是故事的走向（谋篇布局）但是这个特点也有很大博尔赫斯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