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柏仙妮 于 2014-6-18 22:20 编辑
退回到一边 丰斯被自己的打鼾声弄醒,意识到自己在守夜的时候打起盹。其他的亲朋都回家了,要等明早才过来送葬。玛亚应该也累了,隔壁的房间听不到任何动静。过了明天,日子就会好起来。他现在已冷静下来,有勇气凝视着棺木里躺着的那个人。经过殓妆师的手,潘恩的脸显得白净祥和。他应该不乐意看到自己这种表情。他喜欢洗脸时冲着镜子做出横眉怒目的神情。他动不动就对人挥动着拳头,那动作也是私底下练习过的。他总把局面控制在惹点事而不搞大的程度上。他不想让丰斯太过省心。他现在什么鬼都捣不了了。丰斯在棺木旁坐下来,换一种比较舒服的姿势继续看着潘恩。潘恩现在不会趁他不注意时一脚踹到他的肋骨,或当着他的面把尿洒在地上。他们将潘恩的留海全往脑后梳去,露出宽阔的额头,眉骨间显出了与他这个年纪不相衬的“川”型皱褶。殓妆师没有刻意掩去这几道细纹,丰斯想他也许是希望潘恩看起来更老成些。这是个好心肠的人。玛亚也醒了,丰斯听到她的祷告声。她正在接受现实,从她哀伤却有序的声调里可以听出来。她祈祷了很长时间,声音从低沉到高亢,又在高亢中戛然而止。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丰斯站起来,他的手扶在棺木上,从容地等着玛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接着,他微微有些吃惊,从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是那种沉实地、一步一步响过来的。它富有节奏、没有犹疑的停顿,就跨了进来。 可以肯定的是,丰斯从未见过这样的玛亚,她端凝的表情有一种近乎圣洁的肃穆。做女孩子时的她是略带轻佻的,从不留心自已的臀沟从耐磨的低腰牛仔裤下跃跃欲试地透出来。他们第一次做爱后他对她原是处女的事实难以消化。她停在里面的门口,开口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楚,只看到她的两片嘴唇张合了一下。他略感紧张,口干,目光移到了她的眼睛深处。碰到这样的事,她该是吓坏了。她把目光移到棺木上,抖动着眼睫。刹那间,丰斯又感觉到来自某处熟悉的疲惫感和厌倦感。 “狄安娜来不了了。暴风雪的天气飞机没法起飞。” “碰上鬼天气谁也没辙。还是替我转达一下谢意。”丰斯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旨意高深莫测,谁也违背不了。” 玛亚沉默着。 丰斯觉得这段空隙被拉得过长,什么都不说也许也会激怒玛亚。 “妈妈会来吗?”他问的是玛亚的母亲。一个古板虔诚的基督教徒。丰斯找不到更适合的词来形容她。有段时间他很难把玛丽与她联系在一起想像,也很难想像玛亚年老的模样。玛亚高高的额骨、小麦色的肤质提供不了年老的想像。 “她有想过来陪我。我让她不要来了。关节炎一直让她不得安宁,没必要再给她添麻烦了。” “正确的决定。”丰斯又提议,“等办完了这件事,我们一起去看望她。”他突然很想看看玛丽母亲那生硬严肃的表情。她的生命不欢迎变化。 “我想去旅游。”玛亚说,“等这件事结束以后。” “想去哪里?我来安排。”丰斯想到了一个地方,他们蜜月时曾经提到过,一个叫环形废墟的牧场。 “我想一个人去。” 玛丽不是在咨询他的意见,但丰斯在短时间内得做出决定。 “你想去哪里?”他问。 “就想一个人走走。” 她在说谎。丰斯有些出神地想,她一直在用平缓的声调和他说话,从不与他对视,在他紧密地注视下,身体还是柔和地倾靠着墙。她已想好她的目的地了。 “好吧。这件事等葬礼过后我们再商量。” 所有的事都得等葬礼过后才可以开始。 潘恩的葬礼没有如期举行。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约翰就来了。四周站着的都是邻里熟人,约翰穿着制服,面色严肃地往里走的时候,没有人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们远远地站在那儿,肃然而又防备地看着制服里的约翰。昨天,或更早的某个时候,男人们在酒吧或公园里碰到他,他们会一起谈论姑娘们身材与性格的合理比例。约翰独自走过一条亮着灯的狭长走廊,他的脚边不时出现一些被踩扁的易拉罐,两旁的墙挂着一些女性手工制品(纸折的闪光的星星或花卉),有人在出口处吊着一串风铃,他走出去,听到头上一阵很细的乱响声,而他的正对面就是用卧室仓促整理成的临时停尸间,丰斯和玛亚业已迎接在停尸间的门口。 “我接到了举报。”约翰说。 “这边请。”丰斯和玛亚以接待客人的方式向他鞠了一躬,“很感谢您,这时候来。” 约翰在例行公事之前向死者鞠躬,潘恩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他活着时令约翰讨厌的不安份的神情。他再也不会惹事了。约翰想。这里没有人会觉得可惜。 “我自己先来看看,有必要的话,我会申请法医。”约翰示意丰斯打开棺盖,一股阴湿古怪的味道迎面扑来,约翰面不改色地伸进手去,他接触到的是一块早已冷硬的躯体。他注意到玛亚转开了身子。这让他想起有关玛亚与潘恩风流韵事的传闻。小镇清浅的藏不住任何流言。大家都羡慕潘恩的福气;为沉默忍受的丰斯感到不平。潘恩的身上没有中毒的迹象或可以致命的伤口。也许他的死亡原因就像丰斯说的“心脏病突发”。当约翰给丰斯做笔录时,他询问了丰斯有关时间上的许多细节问题,也从不掩饰自己一直在观察丰斯面部表情的动作。丰斯表情凝重,声音沉稳,没有搪塞任何问题,也没有过度阐述。他的配合使约翰的工作进展的很顺利。现在轮到玛亚了。她那经过长时间哭泣而变得沙哑的声音让约翰直皱眉。他讨厌公事公办的过程中遇到这种情况。女人容易变得伤感或歇斯底里,导致不负责任胡说一通,最后还把困境留给不幸爱上她的男人。约翰尽量让自己的问题变得简洁,但凡玛亚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时,他总是不容情地又提出新的什么问题。玛亚显然被他的严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原本有所求助似地看着约翰,似乎想从他认真严谨的工作态度中获得什么鼓励,但现在她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机械化地回答他一个又一个被陌生化了的问题。约翰自己则低着头,飞快地提问着、记录着。 丰斯很难描述他听到沙沙作响的书写声时的心情,玛丽的声音飘浮在这寂静的空间里,离他时远时近。玛亚。穿迷你裙时的玛亚;两只奶子压在他胸膛吻着他的玛亚;红树下正在扭屁股的玛亚。但她后来有一段时间,什么也不跟他说。不提她母亲经济上窘迫,也不提她去店铺时别人调侃她的话。她自己学会了粉刷房子,还会顺着梯子爬上屋顶晒衣物。 “节哀顺变。”约翰合上笔记本,站起来温和地对丰斯说。他收拾好公文包准备离开了。“收到举报,我得过来一趟。”他解释。 “举报?”丰斯慢吞吞地问。 “是的。”面对丰斯询问的眼神,约翰微带歉意地说:“我们得保护举报者。”接着,他耸,了耸肩膀,表示仅在这件事上他帮不上什么忙。 “没关系,已经很谢谢您了。”丰斯又说。“我们可以为死者举行葬礼了吗?” “我看没问题。”约翰说。“命运无常。死者应该入土为安。” “谢谢。”丰斯说。 “但是,还是等明天吧,我换下这一身衣服也来参加。” 约翰更温和了些,口气中流露出办完公事后可以叙旧的那种情感。他们一起出去,丰斯看到大家都堆在一起讲悄悄话,见到他们了,又停下来,站直了身子,表情严肃地瞧着他们。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西装,不乏一种整体的气势。他们等着约翰说点什么,约翰朝他们点点头,径自走了。丰斯不知道玛亚一言不发穿过人群又回到停尸间的举动会引起他们怎样的评论,但这明显会使他获得更多的同情和信任。他先向他们做一个摆手的手势,表示并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并抱歉地告诉他们潘恩的葬礼要改到次日才能举行,也表达了他希望他们留下来喝点酒、聊聊天的诚意。没有人开口要留下来,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想去做。按他们的理解,这是他们家的私事。 丰斯一个人去了厨房,冰箱里还有前天他们吃剩的三明治。从昨天起他与玛亚就几乎没有进食。丰斯将三明治放入微波炉时发现那是金枪鱼三明治,是潘恩爱吃的。丰斯觉得屋里找不到更多吃的了,这样的时候他也不能为了买两份吃食就上街去。他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他只能吃这份三明治。丰斯无法猜测玛亚看到三明治时的心情,他直接把装着三明治的碟子放在茶几上,茶几对面的玛亚饿了就会吃。玛亚选择了顺从地拿过三明治,这让丰斯有些放松了情绪。碰到这样的事,他觉得自己挺不幸的。如果身边的人能理解的话,他会很感恩。他从玛亚吃三明治的动作中找到了某种软化的蛛丝马迹。他现在不想一个人坐着老想着那件倒楣的事。约翰来之前,潘恩离他并不远,就藏在某一处他找不到的角落里,继续窥视和干扰着他和玛亚的生活;现在他对潘恩的恨意也减少了,他对他而言只是隔壁房间里一具必须下葬的尸体。 玛亚听到自己与丰斯说话的口吻,深感奇怪。她心平气和,其中还有些依赖的成份。一个人独自待着已不能再给她安全平静的力量,因为空荡荡造成的声音在她耳边敲响着。隔壁躺着的潘恩再也不能笑着对她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很希望跟人聊聊发生的事,但没有人留在她身边陪伴着她,也许大家都以为她需要安静;也许没有人愿意卷入这样的事件中。屋里只有丰斯和她,以及她信仰却无法给她慰藉的上帝。她看着窗外包围着屋子的斑驳的阴影,收回目光时察觉到打在沙发上的灯光柔软明亮,丰斯就坐在那样的灯光里,与四周熟悉的家具、声音融为一体。他把一切都收拾好了,让她几乎以为他下一个动作就是拿起茶几面上她翻过的报纸,就着她折叠的顺序慢吞吞地可以看上一个小时;或边喝着茶边,与她商量如何摆脱日间碰到的人寿保险促销员。她恍惚地坐在那里,并很愿意这样一直坐下去。没过多久,丰斯开始谈论起报纸上的新闻,换届选举、球赛、还有一些名人的绯闻。她跟往常一样搭不上话,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思,偶尔用二三个虚拟助词加以回复。一切如昨,只除了隔壁房里本应该躺在松软的床上的潘恩。他们一直这样坐到深夜,彼此不再说话,渐渐地,他们清晰了自己的担忧:如何面对明天?在人群中他们必须扮演失去亲人的角色:庄严、悲伤,扶着棺木走过密切注视着他们的人群,还有约翰。即将要面临这种仪式的焦虑缓解了玛亚的沉痛感。她知道自己的行为表现得越得当,越会变成丰斯手中的一种把柄。为免丰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玛亚努力调息着。她闭上眼,想着那具棺木所流露的森然、冷硬,又一次对潘恩的死难以置信。她还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就可以不那么虚无,她把手伸向了十字架,她忽然害怕起来,她曾在它面前发过誓言,忠于她的丈夫。 丰斯靠在沙发上渐渐倾斜着身子睡着了。昨晚玛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时,能感觉到丰斯在这里整晚都没发出任何动静。她跪在房中央的空地上祷告,想像着声音穿过天花板抵达神的面前,四周空荡荡的有如旷野,上帝的面孔苍白模糊,过于宽阔的胸膛光秃秃的像一面墙,声音在墙前做螺旋似的徘徊。整个夜晚她都在等待某种启示,没有风翻过《圣经》的书页,没有声音传进敞开的窗户,没有福至心灵的念头,神没有发下任何训喻。母亲对她的教育应该更谨慎些。神对他子民的原谅是有选择的。现在她不敢再去惹神了,她合上《圣经》什么也不想地睡着了。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做了个名符其实的梦:明天的葬礼是为丰斯举行的;杀死他的是潘恩。他们两人一起将丰斯的身体推进早已备好的棺木里。梦被中断于无法找到盖子的潘恩的脸上——它只是单纯地惊讶着。有所防备的玛亚还是沿着昨晚未完的梦继续做下去。两个梦之间的衔接显得天衣无缝,潘恩的表情或是丰斯的身体都显得真实。她比昨晚更希望把梦做完,她想走到梦的空隙里,查找她不确定的却又可视的物品。丰斯从那里伸出手来抓住了她。梦又被中断了。玛亚坐直了身子,有点庆幸天已经亮了。她希望今天赶紧过去。她不想继续对着那副棺材。她从梦里得到了慰藉,潘恩回应了她。 睡在对面的丰斯也睁开了眼睛,仿佛“睡醒”这件事像打呵欠一样是可以被传染的。他的视线在一片白光的天花板上移动,摸过九十度的边缘,从窗帘上落下来,掉进悬浮的空间里。今年的整个夏天他都住在那样的空间里,被一道轻度潮湿感所形成的暗流包围着。那里有时过于透亮,特别是在黄昏,暮色均匀地蔓延在正对着铁门的那条斜坡上时,一簇簇火光此起彼伏地闪现着。潘恩在夏季末另外租了间房子,在斜坡中央向右拐弯的地方。许多暗沉的夜晚,丰斯透过蜿蜒无尽的阴影,轻易地找到了潘恩房间里晕开的灯光,丰斯把自己房间里的灯灭了,用目光一处处搜索着远处低矮的建筑物。小镇布局的疏旷提供了便利的视野。他思考着制造教堂尖顶石头的硬度,它要有足够的内在力量撑起由内向外的削离,然后又看到分流于教堂身后的墨河,浓浓的一团水波凝滞却充满稳定性地向前推进。白天他就去小树丛里查看,那是另一股分流消失的地方。有时他会邀请玛亚一起行动,玛亚擅长观察水势,能较为准确的分析分野的成因。这是婚前丰斯所没有察觉到的。玛亚更喜欢待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做着他猜测不准的事。她并不介意换房间,如果丰斯提出这样要求的话,她只是将挂在门口的风铃移了个位置,后来丰斯将风铃摘下来,吊在了过道的通风口处,它就物尽其用地响得比较频繁了。丰斯的视线最终落在玛亚的瞳孔深处,它们像进入一大片黑暗似的往后收缩着。它们的访客从隐蔽的地方撤离了。 第一位客人来访之前,他们已经吃好了早餐,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里。这使得他们对今天一整天发生的情况有足够应变的准备。对这种场面比较有经验了些,比不得他们准备婚礼时的手忙脚乱。戴婚戒时她伸错了手,他也没有察觉到。前排观看的人发生善意的笑声,在潘恩的提醒下,他笨拙地往外拉那粒戒指,她忍着痛,他差点弄丢了顶上的珍珠。对于自己所犯过的错误,丰斯总会在事后去做一些完美的练习,以便下回遇到相似的情况时能够应付自如。但那回不行,不能重来一次。潘恩总喜欢提起这件事:玛亚伸出了右手,那是离心脏较远的地方。丰斯淡淡地笑着,表明他并不在乎这小小的疏漏,但接下来潘恩会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粒戒指,说想把它套在自己女人的手指上,他还会强调不是右手,是左手。那也是粒珍珠戒指,尺寸比丰斯想像的要大许多,这让丰斯突然平静下来。潘恩会搞到买珍珠戒指的钱,但缺乏拥有珍珠戒指的品味。回忆让丰斯笑了笑,似乎他又恢复了自信。玛亚略有所觉地朝他看了一眼。丰斯突然温柔地叫了声她的名字:玛亚。 “我希望今天来的不是琼斯神父。” 这也是玛亚不喜欢看到的一个丰斯。她说,我们该去隔壁房间了。出事后,这是她首次主动提出去见潘恩。她现在想起来,棺材不应该放在这里,应该放到潘恩自己的房子里面。那样她可以进入潘恩的房子去看潘恩吹嘘他从走私贩里搞到的中国瓷器。潘恩提过几回了,他还提到其他的走私品,都堆在二楼他的卧室里。“藏在衣橱里”他比划着,像那里藏了个人似的。潘恩搬家的次日就邀请了玛亚,玛亚没有答应,因为对它们,她并没有真正的兴趣。不过,她把这个念头藏在心里,没有与潘恩说,也没有与丰斯说。她的决定也经常超出自己的预想。玛亚知道那些走私品大约的位置,在丰斯通过法律程序拥有那所房子之前,玛亚必须先找到它们。丰斯会把那些瓷器上缴给警察的。他会这样做的。玛亚不想那些走私品重见天光。她突然之间有一种感觉,那些走私品本来就属于她的,她的心情为之一振,她打开了通往潘恩的那扇门,从她的身后伸过一只手臂将那扇门撑得更大些。 “谢谢!” 丰斯借着她的声音望向她。她走向潘恩时面色很柔和,虽然表情也是严肃的——她比昨天更心平气和了。这丝毫没有让丰斯更。她的情绪不应该恢复得这么快,在遭遇到这样的事情以后。她有逻辑合理的分析头脑,却失之于急于求成的浮躁:她太轻易对某件事下全局性的判断,并很容易为本可以产生质疑的细节寻找符合她自己判断的理由。在潘恩死亡的这件事上,她所做出来的反应并没有太出乎丰斯的意料,这反倒让丰斯意外。这时玛亚开始轻轻哭泣。这是她为潘恩做的第一件事。那一瞬间,她才感觉到潘恩确实已经死了。她很想写信给他,正如以前许多次想做的那样,请他不要这么做,不要让她这么为难。那些信没有发出去,她知道不会收到效果的。潘恩喜欢把事情弄得很戏剧化,他要把你弄得很窘迫时,才会发出爽快的一笑。按玛亚的经验,你如果摆出不动声色的高贵,不但不会让他沮丧,反而会激起他的热情。对付潘恩,没有比丰斯更随机应变的了。丰斯时尔庄严,时尔冷漠,时尔像对付一个顽皮的小孩那样轻轻一笑,时尔。丰斯从不像男人一样威胁警告过潘恩,就这一点就让玛亚对他很失望。丰斯太守规矩了,不免让玛亚联想到娶她也是丰斯的规矩之一。他们没有认识多久就在上帝的面前结为夫妻了。于她,不失为摆脱旧日生活的一种好方法。她在小镇上的名声不是太好,也不让别人对她抱有这方面的期望。丰斯娶了她,她曾经很感激,大概也很爱过他。然后有一天她脑袋里突然蹦出这样的念头,丰斯不娶她也会娶别的女人,她与别的女人的区别在于她先认识了他。 丰斯从门口把琼斯神父接进来。神父来得比谁都早,这简直不合他尊贵的身份,也让比他晚到的人心里过意不去。琼斯神父比前几年给他们主持婚礼时老了许多,像从黄昏一下子就进入黑夜。他时刻带着温和而疲倦的笑意,除了祷告,总是用最简单的方式看待问题。丰斯在他心中是离上帝较近的孩子。他与玛亚打过招呼后,即进入为死者进行严肃的祷告阶段。他比平时多花了一点时间,然后结束了祷告。丰斯为他端来牛奶和面包,并请他坐在椅子上休息。此后他一直眯着眼,不发一言。新的客人很快就来了,玛亚想请琼斯神父到另一间卧室休息,等出殡时再同行。神父只是摇了摇头。玛亚站在神父的面前,又一次犹疑不定地想得到神的指示。她希望自己能跪倒在神父的面前,和盘说出一切,上帝将通过神父对她进行宽恕,并对她的未来进行训喻。 “神父。” 琼斯神父的双手交叠在膝上,眯着眼睛看着她。玛亚回想起她站在婚礼上也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想不出别的要说的。从他们面前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瞻仰完遗体,向神父恭敬地打了声招呼,又都退到了外院。那些人比昨天还严肃,约翰警官上门调查的事使某些猜测更形象化。这次瞻仰潘恩遗体时他们上了心,潘恩身上到处都透露着可疑的信息,他躺在那里,舒眉闭目,脸上丝毫没有素日让他们心烦的挑衅表情,这使他们有点念叨起他身上仅有的一两个好处来——他还不是死有余辜。这时他们又看到玛亚表情不安地站在神父面前,这更让他们几乎要流露出敌意来,如果说出真相只对她一个人有好处的话——此时,他们已勾勒好了真相,并打算无法如何都会一直相信下去。他们把尊敬的目光都投向了丰斯,这原本是个可怜的男人,却做了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丰斯站在那里,承受着各种目光,始终保持冷静自制的状态。当神父把清亮又昏花的目光转到他们身上,他们便急促不安地离开了。约翰警官也来了,不过与他们一样穿着平服。他们颇有默契地往两旁散开,好让约翰自然而然地站到他们中间来,约翰一一对视过那些询求答案的眼光,从容庄重的态度表明了他什么都不会泄露,他们最好什么都不要再问。 “神父,时间快到了。”丰斯说。 “人都到齐了吗?”神父扶着丰斯的手吃力地站了起来。 也许还有一些人未到,但丰斯不希望错过时辰。神父对个人(整体)的关注超过时间是丰斯不期待他主持葬礼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对丰斯本人过于关怀。他总是用别于他人的语气称呼丰斯为‘我的孩子’,作为回报,丰斯亦步亦趋地做神父希望他做的事。他从不怀疑自己对上帝的虔诚,哪怕做了那样一件事以后。他并不意外自己干下的那桩事,他心里对那样的情节构想很久了。潘恩不该拿玛亚伸错手的事开玩笑。这件事是不能开玩笑的。潘恩明明知道。在构想的过程中有一半的时间里他都在思索上帝的惩罚会通过那些方式来实现,他的思索中还包括面对神父失望的眼神,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对神父撒谎,他试图模拟与神父的对话,让自己的解释听起来更符合逻辑。他还明白:太过真实也就不合逻辑了。但他还是有些紧张,当玛亚走向神父时。此刻,他从神父的口吻中听出,他想让他们把一切都交给上帝,自已则置身事外。他扶着神父往外走,清晰地感觉到玛亚比其他时候都更绝望:那是一种从他心脏下面空旷的某处传出来的回响。看到神父出来,人群像是集体发出“嗡”的一声响,他们的表情更加的严肃,心底的某根弦却是松了。 葬礼在庄严地进行着,这种古老的仪式将他们又带回到童年对神(未知的一切)的敬畏之中。神的恩典在潘恩身上的昭示莫过于他得以善终。小镇里的人或许能以极大的耐心包容潘恩时常无端挑衅的神色(他喜欢恶作剧,喜欢看到别人为了忍耐他所做出的努力:他曾脸色阴沉地一直尾随着一位姑娘直到她慌不择路地摔倒,其目的只是为了惊吓她,然后可以自得自乐地在酒馆里大声谈论这件事;又或是你在津津有味地谈论某个引人注意的话题时,他站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一直盯着你,然后你被干扰着无法继续后,他才莫名其妙地发出一种类似会心的一笑。),但人们普遍认为他渎神的走私行径必会让他自食恶果。棺木里的潘恩没有用“被斗殴至死或面对世间的审判”这样的方式让上帝蒙羞,这使他获得了他生前从未妄想过的他们的敬意。下葬时,丰斯从人群严厉的沉默中领悟到,在日后较长的时间里,他应该尽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以确保整个事件的平衡不被破坏。他安静地关注着人群:告密者就挤在这一群对他表现友好的熟人中间。由于他太笃定这些人对他的好感了,始终无法将他们中的某一个人与他脑海里勾勒出来神神秘秘的告密者联系在一起。他等待自己灵光一现的时刻,到了那个时刻,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命运之中。他听到身边的玛亚跟随着颂歌哼唱,她就像小学生初学唱一样认真,一字一句唱得情感饱满,他差点想赞美她。这时她唱到“耶稣爱你 耶稣疼你 耶稣能造一个全新的你”。她激动地走了调。丰斯几乎是不示弱地嘀咕了一声:不可能是。 人群终于散去,又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风打在墓碑上,碑石纹丝不动。玛亚背靠着它坐下来,觉得可靠安全。她低着头又开始哭泣。现在,这是唯一有意义的事了。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玛亚站起身来,对一动不动一直等着她结束哭泣的丰斯说,“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记着他了。” 在遭遇到这件事之前,玛亚从未觉得自已有任何不平凡之处,她此刻意识到,这不是件任何女人都会遇到的普通的事。女人总会被男人求爱,偶尔也会有男人为女人打架。但像这样的事还是很少的。丰斯和潘恩合力为她所做的,超出她的预想。她看了看墓碑上的潘恩、墓碑前的丰斯——她生命中不可复得的两个男人,他们重叠在了一起;以前,丰斯一直觉得潘恩是横亘在他与玛亚之间的障碍,如今他死了,变成了他们之间的共通之处。他想笑一下,却没有面对的目标。他们坐回到车上时,天已经全黑了。丰斯注意到玛亚在后视镜里寻找潘恩最后的位置,他倒着车,并转了一大圈才开始上路,他们的视线在一块后视镜里交集,他们都意识到,日后若没有对方相陪,他们不会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