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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lily新小说】九号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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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17:43:4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修改稿)

九号车厢

    十二月,大半个下午过去了,F从公园3号门走出来。她走起路来脚底生风,把人群变成了灰色的岩石。有时候,有那么一两次吧,她能感到自己几乎飞了起来。
    “莉莉,我看见了!你那儿有一条凤凰!”
    听章鱼这么一说,老周他们都聚拢过来。王猿看了半天,有些丧气:“我怎么就看不见?”“你功力不够!”“不会吧?你比我还要懒,你就能看得见?”“我心地单纯,眼睛明亮。”“不对呀,师傅说了,练这套功夫,能看见自己腰间盘龙……”“莉莉是女的嘛!将来你看赫尔曼,一老外,指不定盘的是什么。”“不是说盘龙盘凤。师傅说练的人自己能看见,别人的你也能看见?”
    老周听章鱼和王猿说了半天,这才插嘴:“你们问问莉莉不就知道了吗?”
    “我用心眼看是能看见的,”话还没说完,章鱼拍了拍她的右肩,又晃到她的左肩竖起大拇指。
    “凤凰?是凤还是凰?”老周真是太聪明了,F被问得脸发烫。她只记得凤和凰是一公一母,拿不准哪个是公哪个是母。她身上总不至于盘个公的吧。
    章鱼也不吭声,光是贼笑。F下午还有约会,就胡乱搪塞了一通。走的时候,故意指指老周,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练功的人脚重身轻,这是真的。F才练了三个月,喝粥吃素,效果显著。她三步两步跳过马路,以鱼戏莲叶之迅捷穿过人群。空气中有午后阳光的味道,肉眼看不见的虫子被烤熟,透明的翅膀在飞舞。F眼波流转,绕过人群,只见缝隙里翻出缝隙,万物方死方生,一眨眼,如刀光一闪。身上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想要化为剑气,师傅摇头,要学太极剑等走稳了再说。F却是站着都能往后摔一跤的。妈妈以为脚跟不稳,说明有些关系搞不定。对她来说,世界上的事情,至少是女人的事情,只要出了问题,就是有些关系搞不定。“有些”只是含糊的说法。直接说,就是该结婚了。可也不能是秃头啊!任人说“除了秃头,别的都不错,还是教授呢……”那也不能是秃头,啤酒肚还可以忍受,却和小丫头搞上了……万千烦恼皆自惹,索性跟一忽悠学太极。情愿被忽悠。这么想,F豁然开朗,脸色也红润了,心气也自足了,姻缘也找上来了。
    吴辰一直在外面开会,F都快记不起来他的样子了。皮夹里的照片是十年前的,眉目清楚,落落大方。遇见F的时候,难免有些退步。F加快了脚步,手在包里一通乱摸,再去侧边小袋里一掏,掏出手机。她想看看时间,却看到吴辰的短信:已到柳亭,点好了菜。饭后去我宿舍还是三小时旅馆?F想,什么时候答应他做那三小时的事情了?吴辰和F第一次见面,手就搭上来了,在她的笑腰穴上轻轻一点。F扭动几下,略略调整了情绪,大惊小怪的倒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搭过几次之后,凡过马路,笑腰穴就隐隐作跳,不是肉跳和神经跳,而是从脑部传过来的震颤,隔空一点,落在腰间。吴辰总喜欢在过马路时来这么一搭。“要命啊,你!”F大喊。一辆汽车吹风而过,F呆在原地心跳不已。还想骂,蓦然一看,马路对过红灯。


    二十分钟后,F来到柳亭酒吧,上了楼。酒吧里多是老主顾,以附近上班族和慕名而来的老外居多。时间还早,楼上就只有吴辰和F两个人。吴辰刚下火车,头发和衣服打点过了,脸上还没来得及去除倦容。看见F展颜一笑,肌肉就有点儿不服从指挥,展开几道细细的皱纹。休息好了他是没有的。“你看!这地方怎么样?毛主席和老佛爷只能看我们吃。”F就去浏览墙壁上的照片:蒋介石行军礼,毛主席站在一堆老外中间,慈禧定妆照,露天理发,晚清姨太太,老爷吸大烟。F皱了皱鼻头,她不喜欢烟。也厌倦了品位。对着吴辰这么想,F感到有些不厚道,便微笑着问:“会开得怎么样?”
    “哈!我的发言还不错。”吴辰往椅子上一靠,两手搁在桌沿上大声说,“我琢磨了很长时间,大家都来谈古建筑保护,谈技术,我不行;谈个案,我也没那经验。我能谈什么?我说,这些东西要问问老百姓心里怎么想。拆还是建?要看大家对它有没有感情。有感情就好办。这几年我逛西湖,发现那边多了两个墓。一个苏小小,一个武松。苏小小还有的说,你说,武松和西湖有什么关系?可见武松在杭州深入人心啊。你真该去现场听听!气氛很热烈,不虚此行!”
    “是吗?早知道我也跟去了。”话音刚落,F觉得自己真虚伪,心里内疚,低头看着前面的一个空碟子。
    吴辰没有觉察。“开会前几天,我好几个晚上都做梦了。最紧张的一次,梦见轮到我讲了,忽然说要换场地,就有一半人中途溜掉了。等到了地方,我一看,露天的,有点儿不满。台阶还那么高,我狼狈地爬了上去,演讲内容想不起来了。还好,梦是反的。学界的大腕都来了,我总算没丢人。”他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我还做了一个梦:我做了盛大的演讲,来听的都是美女,我曾经喜欢的女人,从小学同学到女同事,一个不落,都在台下。”吴辰讲到这里停顿了一小会儿,表情没有刹住车。F默默看着他,脸上一阵一阵发着热,搞不懂为什么要替他脸红,还担心他这样眉飞色舞的没法收场。吴辰兜回去说起那些大腕,又抖搂了十几分钟。
    一丝白色羽绒在餐桌上空飘移,F站起来捞了好几下。“莉莉,不用管它!”F又捞了两下,羊毛飞到吴辰那边,他一把抓在手里。
“嗯……你刚才说的是谁?”F问。
    服务生开始上菜了,吴辰特别叫了一瓶意大利红酒。“你不知道?学界名头很大的。也难怪你,隔行隔山。”
    “为什么?”服务生给F倒上酒,F把酒杯挪近一些,再挪近一些,轻轻地抿了几口,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为了打马虎眼,专注于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什么为什么?”吴辰隐隐有谈话被意外拐到莫名方向的感觉。
    “为什么我得知道他们?”F能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她想捍卫一些什么,又担心惹祸的时候就会这样。“他们是坐飞机的人,坐火车软席的人,至少也是坐D字头火车的人。那种会我也去过一两次。他们交换名片,搭便旅游。呆在大厅里的时候,他们满脸茫然,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有人坚定地走了起来,后面就跟了好些人,他们互相跟从着,走进了厕所,然后就有人尴尬地退了出来。有时候,他们也会为一些问题争得热火朝天,可那不是真正的交谈。真正的交谈,在K字头拥挤的火车车厢里。那里气味混杂,人们面孔纯朴,椅子是面对面的,一切都好说话。越是体面的地方,越没有像人的人。”
    “像人的人?是什么样的?”吴辰不露声色地说,但是每个字都像抛出去的铅球,“你说说清楚什么样的人才像人?”
    “嗯……”F被砸到了,眼泪如同一片浮云,在眼眶里飘来飘去,“我也说不清楚。”
    “莉莉,你要求太高了。做学问也就是一份工作。大家都得吃饭。”
    “是的,是的。”F忽然坐立不安,“你说得也对,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
    “是人就得吃饭。”吴辰轻咬着字,好像嚼着一小块脆骨。
    “我只是想,一个像人的人,”F说,“他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可是他在那儿,愿意把自己交出去。你不能从人群中把他认出来,他不起眼,但是,他内心稳定而坚强,像阳光一样给予,像石头一样沉默。”
    吴辰摸出一支烟,在桌子上敲了敲,又放回去。他能感到F在远离他,以一种让他变渺小的方式。七仙女拿簪子划开了一条天河,而他需要一张牛皮,披上它,让他飞过去。他拿起他面前的酒杯,大拇指和中指轻轻捏着玻璃高脚,倾斜着晃了晃。“我那篇发言稿邮箱里有一份,回头发给你。去旅馆的话,你也可以看到。”
    “是吗?我很想看。”
    吴辰放下酒杯,提高了音量:“我最后一句总结,把在场的都感动了。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玄宗过去了吧,可还有宫女在,宫女一直说,人们的记忆里就有了。记忆里有了,现实里也就有了。”
    “你还没喝呢。”F说,“酒不错。你大概忘记自己没有喝了吧?”
    吴辰扫了一眼酒杯,又看看F,“我等下喝。喜欢的话,再叫一瓶。”
    “不用了!”
    吴辰已经掉过头叫服务员了。他俩坐的地方居高临下,能把整个酒吧尽收眼底,别人杯盘里的东西也都清清楚楚。来了一对男女,女的亲昵地抓着男的胳膊,走到一张桌子边,男的下巴一扬,眼一扫,那女的便乖乖按指示坐下。
    “看见了吗?那女的,很有气质,连听话的样子都很有气质。有点像我朋友的老婆,温文尔雅,赚的钱还比我朋友多。”
    “这么说有点自大。”F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女性主义者,可她管不住。“自大的男人就是你这么说话的。”
    吴辰正想开口,服务员来了。“别要了,喝了再说。红酒也不能多喝。”听F这么说,吴辰便改要了两瓶三得利。他喝干了杯子里的红酒,不依不饶地说:“自大的男人是怎么说话的?”
    “他们编诺亚方舟,”F清了清嗓子,“诺亚方舟在洪水里拯救苍生。他们说那是人类重生的历史。男人的自大里有种可怜而荒唐的东西。事实上在非洲就没这传说。男人们不过想通过捏造传说书写自己的历史。他们琴棋书画,创造万物,可是他们不会生,无论他们怎么创造改变,他们都不能像女人那样生。他们就编诺亚方舟,附会它的历史,他们的潜意识里,生命就从父亲的方舟里诞生了。在云南,他们还要坐月子呢。他们不会生,就用坐月子来证明他们能生。看着吧,他们会的可多了,他们用他们会的一切来证明,孩子就是从爸爸肚子里出来的。”说这些话的时候,F感到热气从胸口倒灌出来,她被什么东西激怒了,一些不妨有而又不可能有的东西。“然后,这个世界就该小心伺候他们,还得给他们荣耀。”她闭上嘴,感到脸红心跳。
    “有意思!有意思!”
    F觉出吴辰有些不自在。她又举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吴辰老半天不言语,他跟一根猪骨头较量上了,已经吮了好长时间,看来已经没有什么营养了。F更加不知所措,便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这么喝要醉的。吃点东西。”吴辰说着把一盘鹅肝推到她跟前。
    “鹅肝?鹅肝就是把鹅养成脂肪肝。”F不过脑子地说,“你吃——”
    吴辰又看了F一眼,她赶紧把头掉开,装作寻找酒瓶,给自己又倒上一杯。倒着倒着才发现自己倒了啤酒。
    “对不起,我今天肯定吃错药了。”F双手支着下巴,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继而想起远道回来的明明不是她。她带着几分歉意抿了抿嘴:“我刚才不是说你啊。我说的男人,只是一个文化符号。”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在乱扯,无论是谁一旦乱扯起来,话会自己找话,完全抛开说话的人。“你是不一样的……”这不是真的,F低头看着杯子里的啤酒,她不太喝啤酒,这会儿也只能喝下去。
    “这样啊——”吴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说:“你还没说吃完饭去哪儿呢?”
    “哪儿都行。”F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转了一圈,险些找不着落点。尽是荤的,就一盘马兰头。她吃了两口,放下筷子说,“你安排吧。”
    “要不去宿舍?”吴辰本想提三小时酒店,但他忽然感到今晚不行。“只要你不在意,”他说,“隔音效果很差,我室友给儿子打电话,声音能传到我耳朵里来,清清楚楚,隔着两道墙。有次他媳妇来……”吴辰停顿了一下,感到一种奇怪的力量要把话题引向不想去的方向,“就是那个严安,你见过的。”
    “我不记得。你身边有好几个人都很像,长得很像,做的事情也很像。”F听见自己又在吹毛求疵,没事找事。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声音却又响了起来。“他有儿子了啊?那他得操心了。去年有一天,我听见外面一声巨响。打开窗,看见楼下一个小姑娘,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到楼里去了。过一会,又一声巨响,再看,那小姑娘死了。她刚才在跳楼,跳了两次。”F看了看吴辰,他眼里闪着光,她预感在某些场合,吴辰会把这当做街谈巷语反复提起。她咳嗽两声,想把这个念头咳掉。“我在一本书里看到——摩兹写的,一位以色列作家——他说小时候听过一次性教育课。一位护士上课,还带来了图片,讲得很精确,孩子们都知道该把什么东西往哪儿放了。护士还介绍了性爱地狱的两大看门犬,一个是怀孕,一个是性病。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可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问题就在于,她忘了告诉孩子们,性爱是有那么一点乐趣的。”
    “性爱确实是有乐趣的。”吴辰咽了一口猪腰子,点了点头。
    “……这就是目前孩子们受到的教育。什么都学会了,乐趣却没有了。”F忽然不想说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一个头脑清楚,不随波逐流的人?”吴辰看着F,有点儿不耐烦。
    F感到脸在发烫。
    “十年前你这么说,我会觉得有思想。这会儿这么说,你不觉得幼稚吗?换了是你,怎么教育孩子?”
    “我的孩子吗?”F咳嗽了两声,她用舌头舔了舔上颚,在吞咽的部位,上方,有一个洞,粗糙干燥,散发着苦味。“悠游度日,很难——我不知道。”F用舌尖来回擦着那个洞,才好一些,又感到别的地方不对劲了,“——我希望孩子能悠游度日,又不穷苦。”说完这些,F用双手捂住了嘴,努力想使什么平静下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嗓子疼。”洞还在那里,F继续用舌尖来回擦着。
    “喝点儿汤吧。”
    F接过吴辰递过来的一小碗肉丸汤,调羹在碗里划了十几个圈儿。
    “喝吧,不热了。”
    吴辰一直盯着她,她觉得自己只能接受,喝下去,微凉的肉汤。喝完,胃里忽然一阵翻涌。她站了起来。
    “怎么了?”吴辰挪了挪屁股,“酒喝混了?”
    “没关系,等一下。”F跑下楼。
    吴辰点起了一支烟,他感到这个晚上很不对劲,计划好的床事快要泡汤了。有些女人,永远搞不清她们在想什么。他看了看刚才那一对,他们正在吃着汤饺。他自己的桌子上则留下了铺张浪费的罪证。F几乎什么都没吃。他看着那女人含住汤饺,轻轻喷出一股烟,原来隐藏地很好的那副欲望得不到满足的表情不由地在脸上攀爬,爬得很慢,差不多要凝固起来。吃饺子的女人扭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他猝不及防,把烟头摁在盘子里死命地拧。拧灭了才想到烟不能喷那么远。也许一切都是多虑。


    洗手间地方狭小,F见里面没人,便把门反锁了。有好大一会儿,她站在镜子跟前,俯身对着盥洗池。胃在酝酿着下一波震颤,F想吐,想把所有的不快吐个干净。但她的身体好像早已经被掏空了,胃到喉咙的那部分起伏了好几次,那些东西被诅咒封印一般在身体里出不来。连同她的悲伤与无望,正在深入细胞间隙。她抬起头,镜前灯打在脸上,在眼睛周围投下深深的阴影。她感到身体发烫,指尖冰冷,使劲按着太阳穴,仿佛要把脑袋压扁。奇怪的是,却没有泪水流出来,只是独自一人,任灯光照在身上,好像她已经跟自己没有关系了。忽然手机响了,魂来不及归位,镜子里的人已经侧过身去掏出手机,并擅自开口道:“喂!我是莉莉。”
手机那边传来混杂的吆喝声,根本听不见说话的人要说什么。一阵皮鞋呱嗒之后,F才听出来打电话的是啤酒肚。“莉莉,你好吗?我在成都开会呐……我可能喝醉了,来的都是市领导,不能不喝。”F好像看见肚里有一盆火烧得透红,回了一句:“干嘛给我打电话?”“莉莉,你是我能遇见的最单纯最善良的人。有些事情,我也没法子。我喝醉了。”“对不起,我还有事。”“我就是想问问你,你那么单纯,你说说看,到底什么是幸福?”F被这一问,愣了有几秒钟。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说:什么是幸福啊?幸福就是狗狗有骨头吃。可现在她刻薄狠毒,充满了破坏力。她再也不想有什么人吃准了她的善良,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寂寞空虚就来压榨她。她恶狠狠地说:“生活里没有什么真正的幸福。”说完摁掉了手机。
    F再次出现在吴辰面前脸色好多了。她一个劲地用手掌在脸上揉圈,直揉到微微泛红才肯出来。“这家酒吧很有设计感,”她走回椅子时这么说,“洗手间里有一条脚尖踮起的大腿。半边脸挂在进门的地方。我猜他们把人拆了,仔细找说不定能拼出一个人,也许是两个。”
    吴辰笑了笑:“是吗?我还以为你逃跑了。”
    “我为什么要跑?”F坐了下来,扫了一眼桌面。满满一桌子菜,刚上来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汤。“我一点儿都不饿。也许是我功力大增,又提升了一个境界。”
    “什么功?”吴辰忽然想起来了,“练太极可以不用吃饭?”
    “我开玩笑的。我真的不饿,你吃吧。”
    “馄饨待会儿打包吧。”吴辰说着把一盘鱼挪到自己跟前,“你真的不吃?”
    “不吃。”
    吴辰吃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博士论文准备得怎样?”
    “嗯——”F看着窗外,“撂一边了。我不明白这么写有什么意义。我有时想,我为什么非得混毕业?”
    “你的选题不错。文化这一块大有可为。”吴辰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把鱼肉从骨头里匀出来,吃过的地方鱼骨森森很是整齐。“孔子学院遍布全球,是个好选题啊。”
    “我就是不想写。也不知道写什么。大家赚钱赚了十几年,发现什么都利用上了,回头一看,把文化给忘了,孔子还能赚俩钱啊……我总不能这么写吧?”
    “这倒挺实在的。你难道不是?”
    “你说得对!我也不自由,”F说,揉搓着双手。房间里开了暖气,她还是冷。“可我厌倦了。”
    “那你早干嘛去了?索性连硕士也可以不读。”
    “你说得对!”F拧着腿上方的桌布,手心一阵一阵沁出冷汗。
    吴辰砸吧着鱼头上的一块薄骨头。“你导师不是很不错吗?你们那儿有两个博导,还是很有名望的。”
    “可那不是我要过的生活。三天两头的开会发言,而事实上,你说什么,没有人要听。在各种场合,人人都变着法子吹嘘自己,  他们闯进你的脑子,像青蛙面对一片沼泽喋喋不休。你说得对,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退学不混算了。不欺骗自己就没法写出论文来。如果一个人写论文不过是为了活得更优越,论文再好,只要想到这一点,就没法让人心生敬重。”
    “你不是害怕了吧?两次开题不过,搁有的学校,也算正常。”吴辰忽然站起来,舀了两个馄饨放到自己的盘子里。
    “你……说得对!我害怕……”她看着吴辰用勺子把馄饨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这一切都渺小、没有意义,还有,令人伤心。我厌倦了——到处是不像人的人。我真希望能遇上一个,一个令我感动的人。K字头的车厢里也没有。那里拥挤、暴烈、烦躁不安,大家努力争取的只是一丁点儿立足之地,有这么一丁点儿,就可以活得更优越。没有什么不同。尽是一些颠簸错乱的脑袋。我问自己,基本的生活是什么?”
    “是什么?”吴辰吃了十二分饱,有些郁闷地看着F。他看着她有一会儿了。她说话的时候,目光越过了他的肩膀,她的脸比刚才更红了一些,像包火的纸,薄,脆弱。
    “呼吸。绵长的呼吸。”F说,“哪一天,我一夜没好睡,就会做一些深呼吸。一开始会有很多杂念,得多做一些,直到时间变得不一样。在呼吸中,我能感到时间被拉开了。对着湖水,闭上眼睛,我以为会把湖水的闪烁装在脑子里。我呼吸了72下,睁开眼,发现湖水是湖水,我是我,而世界是空。有时候,又完全不一样。我看我看猫看房子都是一体。那天我骑车出门,看见一只猫被压死在路边,血管一根根暴露着,和路边拆了一半露出钢筋的房子没什么区别。我能看到自己也是这样的。别那么看我,好像我是个怪物。这是真的。太极的精髓就是呼吸。深呼吸的时候,慢下来的时候,人更加关注自身,也更简单。然后,也许,就能让呼吸成为日常的节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如果节奏被搅乱,脸上就会写着不高兴。哪天天没亮就得被迫起床,我会觉得人生到了低谷。没有什么比保持自己的节奏更重要。”
    “还有一个,你不吃吗?”吴辰问,一边用筷子夹起一个馄饨。
    F看了一眼,泛起一阵恶心。
   

    出来的时候,吴辰已经等在酒吧门口。“我送你回家吧。”他说,推开门和F一起走进夜色中。F抬头看着天空,一片白色羽绒飘下来,落在吴辰的头发里。不可能是雪。已经好几年没下过雪,这个城市太过嘈杂,人们头顶的热气能让雪在半空中融化。虽然这么想,F依然怀着期待凝视天空,隔了有一会儿,又一丝细小的白色飘到眼前,F用手接住了它。它几乎立即消失了。手心很干,也感觉不到凉。但那是雪,F肯定。“下雪了。”她说。“哪有?”吴辰四下一看,“别瞎说!”她就什么都不说了。经过克里斯汀饼屋的时候,她想进去给妈妈买一些糕点。吴辰说:“我就不进去了。”F看了他一眼,独自走进了饼屋。买饼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吴辰刚才看她的眼神,里面有种恶狠狠的责备,好像她连累了他。她提着一袋子饼,用手肘和膝盖顶开门,发现吴辰不在那里。
    下了一夜雪,才会这样连人连车都看不见。世界变成了一些白色的线条,有横斜有浮动,竖着的是路灯,一盏一盏通向远方。有人拍了一下她的右肩,她把头扭到左边,一张车票。“车开了,赶紧!”章鱼把票塞到她的手里,她跑过几个路灯来到站台。那是一辆绿皮车厢的老式蒸汽火车。F犹豫着要不要走。车厢缓缓经过。列车员从最后一节车厢向外探了探头,正准备关门。每次看到门徐徐关上,F就有种后悔也来不及的担忧。又一次不过脑子,她从门缝里挤了进去。车厢里凌乱嘈杂,有人站着,有人在把行李箱拖来拖去。一位乘警向她走来,一路把她盯得很紧。她看了看车票,座位在九号车厢,理直气壮地向前挤去。有好几节车厢要走,她比拥挤的人群更加急切,在罅隙里钻来钻去,终于钻过一节车厢,来到开阔地。两旁露出一些晃晃荡荡的铁索,铁轨悄悄隐入地下,石头之间有些雪泥,浓稠香甜。九号车厢已经拐过桥头,F正在自己过桥,为了走到九号车厢里去。过了桥,她就能走到了。可她没有。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向下奔跑的水泥路口,路边正对着她有一家门面敞开的店铺。别的店都背向她,或者关了门。她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直到七片最初的雪花从树枝中间落下,沉静地落在脸颊上,她是第一个看到这场雪的人,她用孩子气的自夸温暖自己。更多的雪,向远方飘落。她追随它们,像追随天空上的足迹,跑过水泥路,跑过石头路,跑过落满树叶的大地,直到森林在她眼前展开。
    双目圆睁的猫头鹰,紧扣在树枝上,像一只灯笼,整晚亮着。一只熊向她走来,伸出毛茸茸的手掌,指指她,又指指自己。这是一个不会结束的夜晚。F点点头,小声说:好,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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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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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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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5 21:59:36 |只看该作者
莉莉和吴辰的约会对话构成了小说的主要篇幅,这些对话处理得不高明:语言不似口语体,不自然;内容却很具体和现实,结结实实地对一些现象做出了批评。这很难不让人觉得作者在借莉莉之口表达自己对现实问题的观点、看法和情绪。原因是这些对话欠缺协调感,作者操控的痕迹较重,却又显得对构成内容的材料的处理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愤世嫉俗的内容,稍控不牢,全篇就像曝了光的底片,无法清晰成像了。结尾我倒蛮喜欢——火车、森林、雪,还有用手语求婚的熊——童话般的女孩的梦境意象,不过也因此更反衬出前文的粗糙。都是个人之见,难免有偏颇。向作者和凌丁问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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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6 00:47:43 |只看该作者
asui1003 发表于 2012-1-15 21:59
莉莉和吴辰的约会对话构成了小说的主要篇幅,这些对话处理得不高明:语言不似口语体,不自然;内容却很具体 ...


"原因是这些对话欠缺协调感,作者操控的痕迹较重,却又显得对构成内容的材料的处理有些力不从心。"

asui1003兄说得很到位,作者操控的痕迹确实明显,有意想让两人的对话“对不成话”——但这种对不成话,确实应当处理得更“协调”和“自然”,也确如所说,作者对写实手法和现实题材的处理都有些“力不从心”。

“这很难不让人觉得作者在借莉莉之口表达自己对现实问题的观点、看法和情绪。”
这个倒并非如此。作者意在写欲望的落空和交流的不可能,只要能使对话无法进行下去,写什么对话都行。作者写这些“很具体和现实的”现象是因为对这些稍稍熟悉,其它的不敢写。

结尾她是写得轻快的。前文的“粗糙”是“力不从心”所致,态度是认真的,呵呵。
我会转告作者,让她再试着修改。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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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6 10:39:43 |只看该作者
asui1003 发表于 2012-1-15 21:59
莉莉和吴辰的约会对话构成了小说的主要篇幅,这些对话处理得不高明:语言不似口语体,不自然;内容却很具体 ...

“尤其是愤世嫉俗的内容……”

关于愤世嫉俗的内容,作者是这么考虑的,F这个人物是有些神经质的,她对外界现象的夸饰的批评,是个不想面对自身的掩饰,其实是指向自身的,虚张声势和亢奋状态掩饰不了自身的虚弱和无力。

当然,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表达又是另一回事。没有表达好。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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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7 00:34:28 |只看该作者
学界的黑暗让人更恶心的地方,可能是那些“学者”实际上不善此道但仍以为自己黑得很牛,于是就黑得装模作样傻不拉唧但还兴致盎然。当然,最让人接受不了的肯定是它们本来最不应该黑了。但是,在这个体制内,也没什么不应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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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7 09:20:57 |只看该作者
凌丁 发表于 2012-1-16 10:39
“尤其是愤世嫉俗的内容……”

关于愤世嫉俗的内容,作者是这么考虑的,F这个人物是有些神经质的,她对 ...

作者的用意我现在明白了。主要还是对话有点生硬,话题像被作者拽着跑,而不是被两个人物。

说句题外话,常从新闻里读到学界爆出的学术、经济、伦理方面的丑闻和潜规则之类的,似乎是蛮普遍的现象,因为没接触过高级学者,很好奇他们中的这些人,学识修养上的雅和个人欲望上的俗是如何共处一体的。他们和仕农工商阶层不同,有高级文化水平和思考能力,不可能对是非对错浑然无觉,也不可能对自己缺少认识,他们经历过些怎样的思想斗争,如何解释自己的合理性,在腐化过程中他们的心路历程一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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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7 10:34:31 |只看该作者
asui1003 发表于 2012-1-17 09:20
作者的用意我现在明白了。主要还是对话有点生硬,话题像被作者拽着跑,而不是被两个人物。

说句题外话 ...

"对自己缺少认识"的不在少数。
做一个真的知识分子,其实和做一个真的作家,或者做一个真的人,是近似的。
个人感觉,他需要是三种人,独立者,失败者和自觉者。他首先应该发出的是个人的声音(在我们的体制下,这已经很难,但不是没有);然后他需要有失败者的觉悟,即具有自省能力,不认为自己智珠在握拥有真理,也不被某个美好的黄金未来而蛊惑,这确保了他有批判者的立场(我们的体制不鼓舞失败者的言说,更不鼓励批判性的思考,难上加难);最后,他还得是个自觉者,就是明知这一切,仍然前行,这有点类同于艺术家身上的艺术冲动,拥有行动的力量和内在的驱动力(成为上述两种人的人,也有不少在这一环节放弃了的,找不到内驱力或者拒绝前行了)。因此,真正的知识分子,和真正的作家一样,极其少见了。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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