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曳于枝丫间的鱼

枝丫间

　　挂了果的树，眉目间情愫暗生，渐渐长出神态和脾气。一条源远流长的河，某一日被站在岸边的我发现，河被阳光刺穿，它的五脏六腑一一呈现：长着苔藓的石头是生了根的，青绿的水草悬浮着，鱼在呼吸，一串串的小泡泡不断地从身体里弹出来。所有的这些，凹凸有致地构成了河的身体语言。它们在河水里自由生长，就像垂挂于枝丫间的果子。它们是河流的果实。
　　
　　阳光下，树长成了河的筋脉，影影绰绰一大片。于是阳光下的河岸边，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果子是游曳于枝丫间的鱼。它们一群群地聚在一起，啄食阳光和氧气。
　　
　　一次次的深呼吸，果子慢慢膨胀，它们向秋色汇聚成的河流游去。
　　
　　一颗果子亦是一条完整的河，具有和河一样汹涌澎湃的内力，而长途跋涉至秋深处是它的使命。核如河中密布、坚立的礁石（我固执地想像，江河湖泊是一方方素洁的软绸布，之所以不被风刮走，是因为有大小不一的石块将它们压紧在大地的胸襟上），任凭汁液浸泡或者冲刷。这生命的发源地，心甘情愿囚禁在源源不断涌现的汁液中，而汁液在果皮的掩护下暗流涌动，推动着生命之舟向前滑行。果子通过呼吸将香气释放。香气是无形的烟雾，谁燃起这一柱香，虔诚膜拜。香燃尽，果熟蒂落。
　　
　　清凉的河水里，鱼仿佛是河的肺，当它们鼓动腮帮子，河便也一翕一合地呼吸着奔淌千里。这个情形让河看起来像一条有着银色鱼鳞的游动的大鱼。“鱼”游进瞳仁里，人的眼睛也变得波光粼粼。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身体里仿佛游动有鱼。香气孕育在果子里，是不是就跟鱼游动在河里一样呢？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香气撞击果子内部，不断地扩充领域，果子就这样一天天长大。穿着宽大衣裳的我，在清晨河边的大风中飘飘曳曳，我是垂挂于人世间，半生不熟的一枚果子。
　　
　　河岸边，一棵珠胎暗结的树，风吹过树梢时，青涩的果子铃铛般摇摇晃晃，可就是没有声音落下来。
　　
　　花抱紧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个青涩的小拳头，向着遥远的秋天出击。我抱紧自己，纵身一跃，梦的峡谷，一条飘带似的河，我是河里的一尾鱼。
　　
　　风把阳光送进房间，新鲜、清凉，似河的呼吸吹到脸上。梦中的河铺开凌凌波光，河里的一切隐隐若现。棱角分明的石头，柔软的水草，穿梭的鱼。人来人往的职场，你方唱罢我登台，人心拥挤，浪潮如涌，我快要站立不稳。入梦，便是上了岸。梦里的河是一面镜子，透析一切。河底是污黑粘腻的淤泥，为河水所覆盖，但并不侵犯水的清澈。鱼在水中如梭子般游窜，亦未激起淤泥把河水变浑浊的欲望。它们，彼此安生。
　　
　　阳光是一滴露，滚落河里便碎了。浅浅的岸边，可清晰看见一块块不同形状的石头和一株株的水草。悬浮的鱼看到自己折射于水中的影像，就像镶嵌玻璃中的一枚图案。宽敞却光线拥挤的办公室，幻象叠生，你永远无法在虚与委蛇中看清格局，一枚笑脸可能是暗钮，不其意间就将你旋入棋局，成为他人布下的一颗棋子。我偶尔于人性颠狂的缝隙间看到一丝光亮，透着晨曦般不含杂质的纯净与温和，但转瞬即骄阳万丈，草木枯萎。人心之间诡疑莫测，算计与忍让，嚣张与退缩，幸哉乐祸或者冷眼旁观，我磕磕碰碰地在此之间游曳，避过石头的坚硬和水草的纠缠。纵然像鱼一样时刻睁圆双目，有时候却也只能茫然四顾，不知身居何处。
　　
　　现实和梦境的交替让人疲累，我需要迷糊一会。倚靠着大树，阳光把柔韧的枝蔓和坚实的果子剪辑成底片粘贴在身上，这一尾尾深灰颜色的鱼，仿佛是从我的身体里溢出来，应和着我的心跳，和投在河里的影子一起，蠢蠢欲动。
　　
　　这些静默的鱼从枝丫间游曳而出，被风轻轻吹拂着，一尾一尾游开来。
　　
　　遁入梦乡的我，如藏于绵密厚实的果肉之中的核，睡得如此安稳。
　　
　　当我迷惑，究竟要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存活，才能既不陷于淤泥中，又如鱼一般自在、畅行无碍时，不自觉间便来到梦中那一棵挂满了果的树下。
　　
　　或许，静默是一种隐忍的力量。
　　
　　如端坐于枝丫间的果子，我知道，它们是欢腾的河里，绕开了人心的暗礁、心无旁骛前行的鱼。
　　
　　宽阔的河面在困倦的视线之间枯萎，它喘息着，但并不咆哮。但凡有生命力的物体皆有始有终，终止亦是为了开始，而我选择了这样一个词“枯萎”来描述一条河流，好像一片落叶，被风轻轻摘离树梢，秋风将它侵蚀得只剩下叶脉：大河呈现出不规则的波浪。此时变了阴天，灰色的云塞满河面，灰色的波浪互相靠拢又彼此分离，好像一块巨大的幕布起了摺皱。窗帘甩在身上，像河水拍打过来。是阳光受了风的唆使，和一直安静垂挂的窗帘纠缠、撕打，它要揭开这块幕布闯入室内。室内唯一的秘密就是我和我的睡眠。我的睡眠里有一条河，和一棵挂满果的树。我想告诉那些迫切的阳光，人生有许多秘密，等着我们一一揭开幕布，但就算是揭开了，也未必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床是靠窗摆放的，它们的扭打无疑惊动了我。风很大，窗帘就快要飘出窗外了，似一尾要逃离河的鱼。我忽然意识到是胸腔里的心要逃离自己。抓住它。我本能地喊，一急，醒在了梦里。
　　
　　河继续流淌，鱼在游，它们储蓄在我的身体里。受到奔涌力量的怂恿，这感觉让我想奔跑，却体味到一种草被从土地里连根拔起的痛楚。我不能从梦里逃出来，这是背叛。
　　
　　当初，是梦收留了我。
　　
　　如果子躲藏在婆娑的枝丫间，直至足够成熟，可以向荒凉的秋天交出命运。
　　
　　退回梦里，回到大树下，我鼻声轻酣。阳光又显现，大树再次把枝蔓和果子的剪影投下来，仿佛身体里，河水和鱼的倒影浮现。
　　
　　进入梦里，轻易如推开一道虚掩的门，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对自己说，你在梦里，这便是梦了。欲返身从梦里出来，却是山重水复。
　　
　　仰头望着河岸边的树，不知何时手里抓了一只树上的果子，我的另一只手长出刀子，一个声音喊着：剖开它。果子变成了鱼在手上扑腾。这是一条穿越季节的障碍提前游到我身边的“鱼”，我却感到无从下手。果子的表面如此光滑，我找不到可以切入它体内的缝隙。表面上，这是一个无法攻破的堡垒。
　　
　　这是一只已然熟透的果子。想像初始膨胀起来的果子内部，香气、甜的汁液、绵密的肉，包括结实而苦味的核，一切都在青涩的果皮遮掩下按照既定的命运悄然成形，好像养在深闺的女子，从容做着出嫁前的准备：整理云鬓与衣裳，描眉、点唇，一旦揭开帘子走出来，多么的光彩照人，那是色、香、味俱全啊。阳光把花委托给果子的时候，夏天正丰腴。其实盛放一时的花不是枯萎了，它退缩回果子的内部，变成果子的五脏六肺——包括香气、果肉和果核，等着我此时削开果皮，迎娶它。
　　
　　果子的生长需要阳光，一点点，薄如蝉翼便好，因此我在睡梦中适时添上一抹阳光，如唇上诱人的一点唇彩。
　　
　　这颗果子，等着我用舌尖去吻醒它——绵密丰实的果肉，躲在体内酣睡的阳光被惊醒，“啪”地一声，汁液迸溅。
　　
　　圆滑的果子就象无法突破的人生，包裹得再完整，亦会存在一丝破绽，需要你举起手中的刀，找准穴位一刀切入，于是，芳香溢出。
　　
　　我喜欢长时间地望着河水，那样，就会有许多的鱼从眼睛里游进我的体内。我需要扑腾不息的力量。
　　
　　返身回到梦中，俯身凝视河水里，那些游曳于枝丫间的“鱼”，好象看到在梦中逗留的自己。
　　
　　这是一个无法背叛的梦，它缘于我的渴望。我多么希望有一面清澈的大镜子，清晰无比地照出我的人生，像看到河里的石头和水草，等等。
　　
　　我躺在草地上。草已经枯萎。枯萎的草用根牢牢地捉住土地，即便现在，根的力量却益发强大。我感觉到身体里藏着某种东西，像根藏在土地里，而且，它正在壮大，如秋天伊始，从果子的内部植入香气、果肉和核。
　　
　　那力量很强大，却又是虚弱的，风一吹便消失于无形。
　　
　　果子不成熟也不可能永远青涩，终是要归于尘土，它游不到彼岸，我又如何，能逗留梦中？
　　
　　一直想真正去到这样的一条河边，遇到一棵谢了繁花的树。恰好是阴天。河边枯萎的草，苍黄却挺立。岩石，泥土地，没落的夕阳，我在放牧自己。天地是一间昏暗的大房子，忽然地我就把自己弄丢了。心灵的铜镜蒙了尘，镜内自己的影像慢慢模糊。我快要沉溺于虚无中了，有一种忘记自己的感觉。我喜欢从镜子里捕捉自己的形迹。这个时候，一面蓄满光亮的镜子正好可以拯救那个被卡在躯壳中的灵魂。阳光充盈的时候，镜子里仿佛有另外一个世界。从中端详镜中人，我用眼睛去“闻”她的气息。眼眸是一把亮闪闪的银质钥匙，它躺在安静的草丛中。那是一把开启灵魂的钥匙。身体是一个紧闭的贝壳，而我的心多么柔软，它像舌头一样舔食自己。
　　
　　在我返身离开镜子的时候，就把钥匙弄丢了。
　　
　　那一枚钥匙，锈迹斑斑的身上，光已经游走，像一双有着白羽毛的翅膀，掠开，忽地一下飞远了。
　　
　　太阳躲在云层里，用沾满雨水的云偷偷擦拭自己。透过稀薄的云层看到的太阳，真的很像一面哑光的铜镜。这个比喻多么的毫无新意，一如我目前的，没有创意的生活。生活是由无数的瞬间拼接起来的，俯身之际总是看到一地的碎片，我把它们捡拾起来，装进一个一个方方正正的汉字里。表面上看，它们木无表情，只会默然站立。但当它们在思想的召唤下按照一定顺序排列，那一个个字迸发出异样的辉光，照亮了通往神圣帝国罗马的路径。这情形多么像挂在枝丫间的果子，虽然沉默——它们没有健壮的四肢用来奔跑，生命却不断地前行并一步步趋向圆满，生命的暗流涌动，促使果子似一尾尾在波浪中穿梭搏击的鱼，多么的自由畅快。
　　
　　尘世间，我心神往的地方有两个去处，一个是梦境，另一个，便是文字。文字是灵魂的储藏室。我通过文字来分解自己，一点一点，如逃匿的夕光隐进黑夜。我很少回头去读自己的文章，但如果遭遇支离破碎的行走，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时候，我偶尔会去读自己的文章，拣拾那散落于字里行间、零星而熟稔的气息。我用它帮助自己慢慢复原，如掬起双手接住岩崖上的水，一滴一滴，看它在手中重新汇聚成一汪水，然后再在平静的水面，读出自己的影像。
　　
　　允许有那么一个时刻，恹恹地收拾起情绪，昏沉沉睡去。单纯的睡眠，并非为了摘取梦境的果实。思想和情绪才是一个人内心里慢慢膨胀的果实，需要时间的酝酿和自我的成全。阴暗的角落，阳光在边缘处，若隐若现。
　　
　　雨下过后还会停。雨后的世界涂满胶质的阳光。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有一个密封的盒子轻轻打开，是雾气散去后，阳光打开山峦，露出明澈的湖泊。
　　
　　喧哗的雨声只不过是一阵手忙脚乱，用密码打开心锁的声音。
　　
　　而我将追随隐藏于枝丫间的鱼，泅渡至秋深处。

北瓜

语言很美，意境也不错，但有点流行。。昨天一个散文批评家的文章里看到，他管你这种文章，说是跟现实隔着一层似的。。我找找原话

“其拟人象征的手段、托物言情的构思、精致婉约的风格及华丽讲究的辞藻，不能说不美，但总让人感到它太美太玄，太端庄高雅，太注重技术经营，和普通的读者生命之间隔着一层，有些不够自然的矫情和牵强。”

就是这样。
另外，很意外在这里碰到你，嘿嘿
也希望你的心理够强大，挺住

杳杳

很多比喻很精彩~！是有点玄，但散文批评家的话也不能全信，有的时候挺需要阅读这样的，因为打通了灵犀而虚虚晃晃的文字。不过稍微贴着地面一点可能更好，这个度也很难把握不是么呵呵。
你们都认识的么，还在哪里能碰到啊~~~？

北瓜

杳杳 发表于 2012-6-13 16:23
很多比喻很精彩~！是有点玄，但散文批评家的话也不能全信，有的时候挺需要阅读这样的，因为打通了灵犀而虚虚 ...

前几天在博客见过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不是无锡的

杳杳

“这个比喻多么的毫无新意……”这个是故意写成这样还是语法错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