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诗选

镇州大萝卜

豹
   ——在巴黎动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象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镇州大萝卜

祈祷书

7

我在世上太孤单了但孤单得还不够，
为了将每小时奉为神圣。
我在世上太渺小了但渺小得还不够，
为了在你面前是一个实体。
阴郁而又聪颖。
我愿陪伴我的意志，我的意志
走向行动；
而且愿在沉寂的、简直踌躇不前的时间里，
当什么东西来临时，
留在识者中间
否则孤单。
我愿永远映照出你的全身，
决不愿变得盲瞽或者老迈，
以致举不起你沉重的摇晃的图像。
我愿伸张我自己。
我不愿在任何地方弯腰，
因为我一弯腰，就会撒谎。
而且我愿我的感官
忠实于你。我愿把我自己描绘成
一幅我长久靠近
观赏过的画，
一句我所领悟的话，
我每天使用的水壶，
我母亲的脸，
一条把我
载过最致命的风浪的
船。

8
你知道，我要求许多，
也许我要求一切：
每一次无尽沉坠的黑暗
和每一次攀登的闪烁。

许多人活着，什么也不要求，
并以其淡薄菜肴的油腻感觉
变成了王侯。

但你却欢喜每一张
当差的焦渴的脸。

你欢喜把你作为工具
加以使用的一切人。

你并不冷漠，而且为时并不太晚，
投身到你不断加深的深处，
生命正在那里悄然透露自身。

10

我的生命并非这个陡峭的时辰，
你看见我从中匆匆而过。
我是我的背景前面的一棵树，
我只是我的许多嘴巴中的一个
而且是闭合得最早的那一个。

我是两个音响之间的沉寂，
那极不和谐的两个：
因为死亡这个音响总想升高——
但在黝黑的间歇中两个
终于颤栗地和解了。
                 而歌声仍然是美丽的。


18

这个村落里有最后一所房屋，
孤零零的，象是世界上最后的房屋。

小村落拦不住的街道，
缓慢地伸向了黑夜。

小村落不过是一条过道
疑惧而惶恐地处于两个远方之间，
一条代替桥梁从房屋经过的路。

而离弃村落的人们流浪得很久，
许多人说不定半路上就死掉了。

镇州大萝卜

预感

我象一面旗帜为远景所包围。
我感到吹来的风，我必须承受它，
当下界万物还没有动弹：
门扇悄然关闭着，烟筒里是寂静；
窗户没有震颤，尘埃没有飞扬。

我已经知道了风暴，我激动有如大海。
我招展自身，又坠入了自身
我挣脱自身，孑然孤立
于巨大的风暴之中。

镇州大萝卜

夜间的人们

夜并非为众人而设。
夜把你从你的邻人分开，
尽管这样，你可别去找他。
如果夜间你把你的斗室点亮，
去看人们的脸，那么
你必须思量一下：它是谁呢？

人们为光丑化得可怕，
那从他们脸上滴落下来的光，
如果他们夜间聚在一起，
你会看见一个胡乱堆起来的
摇晃的世界。

昏暗的灯光在他的额头
挤掉了一切思想，
酒在他们的目光中闪耀。
他们手上悬挂着
笨重的表情，他们借以
在谈话中相互了解；
这时他们说：我和我
意思就是：任何一个人。

镇州大萝卜

邻居

陌生的提琴，你可跟随我？
在多少遥远的城市里你的
寂寞的夜可跟我的夜交谈过？
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

在所有大城市里可有
这样的人，他们没有你
就会迷失在河流里？
而且为什么这总是说的我？

为什么我总是那些人的邻居，
他们烦躁地强迫你唱歌
强迫你说：生活比一切
事物的重量更重。

镇州大萝卜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盛夏已经过去。
把你的影子投向日规吧，
让风吹向田野吧。

命令最后一批果实变圆吧；
再给它们两个南方的日脚吧，
把它们推向成熟吧，并把
最后的甜味挤入浓酒吧。

现在没有房屋的人，再做不成了。
现在还孤单的人，将长久孤单下去，
将睡不着觉，读书，写长信，
将在林荫道上不安地
逛来逛去，当落叶飘零的时候。

镇州大萝卜

乞丐之歌

我天天沿门告化，
雨淋日晒；
忽然我把我的右耳
放在我的右手上。
于是我觉得我的声音
仿佛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于是我搞不清是谁在哭喊，
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为一文小钱哭喊。
诗人为更多的东西哭喊。

最后我用两眼
蒙住了我的脸；
当它沉重地躺在手中时，
看来几乎象在休息。
因此他们认为，我并非
没有倒头之处。

镇州大萝卜

盲人之歌

我瞎了，你却外出，这是一个诅咒，
一阵嫌恶，一种矛盾，
每天少不了的麻烦事。
我把手扶在女人的手臂上，
把我的灰手扶在她灰色的灰手臂上，
她引我走过了纯粹的空洞。

你活动，你移行，你以为
你响起来不象石头碰在石头上，
可你错了：我孤单地
活着，忍受着，吵嚷着。
我身上是一个无穷尽的呼喊，
我不知道是我的心还是
我的腑脏在呼喊。

你可认识那些歌？你不唱它们，
不用我这个强音唱。
每天早晨都有新的光，
温煦地照进你宽敞的住屋。
于是你有一种从脸到脸的感觉，
这只会使你误入爱惜的歧途。

镇州大萝卜

自杀者之歌

还有一会儿。
于是他们一再把绳索为我
剪断了。
前几天我做好了准备，
我的腑脏里
已有了一点点永恒。

他们把匙子伸到我面前，
这生命之匙。
不，我不再，不再要它了，
让我呕吐吧。

我知道，生命好极了，
世界是满满的一杯，
但并没有流进我的血液，
却只涨进了我的头脑。

它营养别人，却使我生病；
要知道，有人受不了它。
我现在需要限制饮食，
至少一千年之久。

镇州大萝卜

孤儿之歌

我是小不点，还将变成小不点。
我现在太小还成不了人；
可将来也成不了人。

妈妈们，爸爸们，
可怜可怜我吧。

的确值不得抚养我：
我反正会给割掉。
没人需要我：现今太早
而明天又太迟了。

我只有这一件衣裳，
单薄而又褪色，
可它将经历一个永恒
即使在上帝面前。

我只有这几根头发
（永远是这个样子），
曾经是一个人的心爱物。

而今他什么也不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