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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纳西斯•拉莱斯 周纹译
"Milorad"这个词在其母语中是"亲爱的人"的意思。米洛拉德•帕维奇对你们中的许 多人来说是不太熟悉的。他是位塞尔维亚作家,被数度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帕 维奇是这样一位作家,他成功地构建出来的小说能让任何人都以欣赏雕塑的方式来阅读 。他住在贝尔格莱德。我们与他共度三日时光,只是交谈。下面便是我们交谈的结果。
【第一次会面】
贝尔格莱德,天黑下来了,街上车辆不多,嘉嘉四处打听,找到一片还在营业的花 店,买了些鲜花。出租车将我们载到布里奇•巴鲁大街2号。这是幢老建筑,大门开着, 我们走了进去。右边是住户的信箱。所有信箱都一样大小,除了最后一个巨大得惊人外 --足有其余的信箱加在一起那么大,我第一次看到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名字写在那只巨 大的信箱上。据《星期日泰晤士报》说,米洛拉德•帕维奇与博尔赫斯、纳博科夫、辛 格、卡尔维诺(Calvino)和艾科(ECO)一起创作了本世纪下半叶的文学宝库。
来到二楼,见到一扇破旧的白木门,我们按了门铃,门开后发现自己面前的人跟莱 克•瓦文萨一模一样!"莱克•瓦文萨的脸要更胖些,"嘉嘉注意到。"他的双眼没这么炯 炯有神,"我补充说,替她完成了整个想法。帕维奇身穿深蓝色西服,系着领带,领我们 步入穹顶很高的起居室,室内有几把白色的扶手椅,墙上挂着几幅他儿子伊万画的画, 他儿子现旅居巴黎画画。"以我们做梦的方式思维"的作家帕维奇给我们端来饮料,并劝 我们品尝他的那些极精美的糕点。他向我们介绍了帕维奇夫人。我们握手致意,在我们 看他的书的各种版本时(他的书已被译成除汉语和挪威语之外的所有语言),帕维奇自 言自语道,"在我的国家里很难获得好的评论,这就是为什么我娶了位评论家的原因!"
大家不禁大笑起来,然后他在一本《哈扎尔辞典》上写了赠辞:"献给金发女郎!米洛拉 德•帕维奇。"他将书送给嘉嘉,她是他的同胞,也是他在大学里的学生,曾令人惊讶地 将他的书翻译成希腊文。我们动身前往贝尔格莱德市中心参加一家新电影院的开幕式。
他像个孩子似地开车。汽车在他的手里就好像是一件玩具。他在所有的单行道上都 逆向行驶,并用手指给我们看他度过童年的那幢带花园、后院长满树的两层楼房。他总 是离目的地老远就泊车。这令我觉得很好奇。好像他一直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穿着华 达呢大衣,踱着小步向市中心走去。"这就是国家大剧院,"我们走过街灯的时候他对我 说。在国家大剧院对面的大广场上,许多人认识他。帕维奇假装什么都没注意,不停步 地往前走。很可能他注意到了每个人每件事,可是,直到他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了床上, 他才能证明它。
他总是仰面躺在床上写作。他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做笔记,每次有想法闪现在他的头 脑中,他便会记下来。"几乎总是这样--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他说,"每次你从周 围广阔的世界中捕捉到一件美的事物,另一件美的事物就会沉入多瑙河蓝蓝的河水中,
再也搜寻不到。"我跟帕维奇的第一次会面就在帝国大饭店外面以握手而告终。在第一次 会面期间,我一直不停地观察他,不过交谈不多。我们的下一次会面安排在次日上午10 时,他的公寓里。
第二次会面
拉莱斯(下简称拉):昨天我在仔细地观察您。您对世事的反应就像一个小孩。您 给我的印象好像您并不是目前最重要的塞尔维亚作家似的。
米洛拉德•帕维奇(下简称帕):事实上我正是这么觉得的,我尝试用初见人世的眼光 来看待这个世界。为了能继续生活和写作,我尝试忘掉所有我写过的书。
拉:您写过的书是否妨碍了您继续写作? 帕:假如你不忘掉已经写过的书,你就写不出新书来,因为每一本新书就像是回到了极 点。
拉:开头和结尾肯定是小说家最大的麻烦。
帕:我已尽我所能去清除或毁掉我的小说中的单一的开头和结尾。比如,《风的内侧》 就有两个开头。你可以从自己喜欢的那一边开始读这本书。至于《哈扎尔辞典》,你想 从哪儿开始阅读都可以。但是在写作它的时候,你不得不将书中哪个条目先于或接在另 一个条目之后牢记在心。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成功地避免了陈旧的阅读方式,也就是从 传统的开头读到传统的结尾的方式。
拉:假如小说可以有不止一个开头和不止一个结尾,我们是否压制了有关开头和结尾的 传统观点?
帕:我们不是压制自己,我们是在解放它们,而且我们随之也解放了我们自己。
拉:您认为每一个开头必有一个结果吗?
帕:不,这是不对的。
拉:可是我们常说,无论生时如何,都以死亡告终。
帕:完全正确。可是,正因为在我的生活中我无法避免这种单行街道,我便试图至少在 我的小说中尽我所能的避免它。
拉:幻象是不是人们用来与生活的"事实"相抗争的武器?
帕:现实世界与幻象世界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自由之人消除这两个世界之间的界 线。作为一个作家,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我当真认为,一个作家所能拥有的最重要的才 能便是能够达到这样一个境界,即现实与幻象对他而言其实是同一个世界。惟其如此, 事物才会以其应有方式正常发展。
拉:昨天我一直在观察您开车。我注意到您的一个习惯:你在单行道上逆向行驶。你不 害怕吗?我的意思是,要是谁逆向行驶的话,他不会招致巨大的危险吗?
帕:长期以来我一直在苦思冥想:"你怎么知道自己正在写的东西是好的,其结果也会是 好的,而且会被大家接受呢?"在很长的时期内我常常以为只要写了自己最喜爱的东西, 其结果也会是最好的。现在我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拉:在您看来,创作最佳作品的真谛是什么呢?
帕:我相信,只要你的恐惧达到了最大极限,最佳作品就会出现。我们离自己害怕的东 西越近,也就越朝最佳作品迈近了,恐惧将把我们引向超常,真正的超常。正是在这里 人们才会找到真谛。为了能找到真谛,这样的挑战很有价值。
拉:这么说来,您其实是在说,是恐惧使我们具有创造力。
帕:完全正确。只有恐惧。恐惧正在引导我们。恐惧正确地引导我们。当然,是在文学 当中。
拉:有什么恐惧支配着您吗?
帕:我一直受各种各样的恐惧的支配。我这一辈子就像背十字架那样将它们背负在身。 恐惧其实是作家最忠实的朋友。我仍旧像孩提时那样强烈地感到恐惧。我的恐惧从来不 会变老。当我还是孩子时,我是如此地害怕孤独。我害怕夜半时分的空房子。我害怕我 在那里长大的那幢房子的后院--我昨天指给你们看的那幢房子。我害怕它,尤其当灯都 灭了的时候。
拉:事实上,您所有的恐惧似乎都集中在那幢房子的内部或周围。
帕:可能那正解释了我为什么尝试用造房子的方式来构建我的小说。可能因为这种对空 房子的恐惧--我正在试图克服它--永远存在。《风的内侧》有两个入口和一个内院。《 哈扎尔辞典》也是一座巨大的房子,它令人震惊是因为它有如此多的入口和出口。到处 都是门。进屋出屋完全随你心愿。
拉:您父亲干什么活为生?
帕: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他是造房子的。真正的房子。我不喜欢这个工作。我宁愿他是 位雕塑家或画家。他业余时间搞些雕塑和绘画。
拉:他为什么没成为一名雕塑家?
帕:那时正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对某些人来说正是发大财的大好时机!至少造房子要 比当雕塑家或者画家更能赚钱。不过他搞建筑从来没有成功过。他干得最好的还是雕塑 。
拉:一个人整天造房子,回到家后又做雕塑品,这怎么可能呢?
帕:我父亲能同时干成千上万样事情,可能他比我还恐惧。
拉:您母亲呢?她是干什么的?
帕:她教哲学。她口才极好。她给我讲过许许多多有关我们家族成员的各不相同的故事 ,尤其是有关先祖们的故事。
拉:您能从自己身上找到任何与您父亲或母亲相像的地方吗?换言之,您从他们身上继 承了什么?
帕:其实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有些时候,当我在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我的感觉是我看 到的是我父亲而不是我自己。
拉:那么说来您确实长得跟您父亲很像。
帕: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没有从他身上继承任何东西。我们只是长得极像。
拉:有什么人对您的生活产生过影响吗?
帕:我的祖先。
拉:您是什么意思呢?
帕:我指的是父亲的家族。在最近的两百年里,我们家族的许多成员都是作家。早在18 世纪的时候,就有第一位帕维奇出版了一本诗集。他是布达佩斯的一个僧侣。他通晓拉 丁文,而且既用拉丁文也用自己的母语出书。后来,你可以发现,每隔一代就有一位帕 维奇成为作家。
拉:您在成为作家之前想过要当什么?
帕:我一直想成为作家。我还记得自己宣布要当作家的那一天。我相信是我的自然环境 的把我推向这一方向,因为我生长在作家堆里。
拉:您还记得您曾崇拜过的第一位作家吗?您是否曾说过,"我也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作家 ?"
帕:是的。他就是我的叔叔尼古拉•帕维奇。他是位诗人。不过我并不是通过阅读才了 解第一批作家的。我是通过倾听别人交谈认识他们的。事实上我依赖于下面两样东西: 塞尔维亚的口述传统(民歌和谚语)和有关拜占庭的教堂讲演和文化传统。两者中口述 因素都是极其重要的。
拉:这种口述传统对您的写作风格有多重要呢?
帕:我认为一个词组首先必须动听。一个句子动听悦耳时,它自然就是个好句子。谁持 有跟我一样的文学观,就意味着在他心目中只有听众而不是读者。在此就出现一个新问 题--你决不能让你的听众打瞌睡。
拉:有什么作家让您打瞌睡吗?
帕:许许多多。我避免读他们的书。我当真觉得荷马有打瞌睡的权力,但他没有让其听 众打瞌睡的权力。
拉:什么时候一件作品会令其读者厌倦?
帕:当它不能迫使其读者运用自己的幻象的时候。在我看来,一件作品不要只是关注读 者的理念。这就意味着它不能只是其作者的理念过程。
拉:那么除了"理念"之外还需要什么呢?
帕:爱!换言之,你必须热爱你正在写的东西。同时,你的写作有机会自发成其道时, 你就不要去妨碍这种永恒能量。假如你让这股能量流遍你的书,可以肯定这部作品会自 己找到通向读者的道路。
拉:您是否曾经产生过厌倦的情绪?
帕:是的,我曾经用过一次"厌倦美"这个词。我很惊讶你提出这个问题。只要人会厌倦 爱,他也就会厌倦美。
拉:艺术中美的标准可能就是自然美吗?
帕:没有一件艺术品够格来描述自然美,不过艺术美是自然美的一部分。
拉:那么对您而言艺术美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呢?
帕:站在排水沟里的一只长腿鸟,为了不致沉下去,它得不停地活动。假如艺术停止其 活动,即使只是一会儿,它也会沉沦下去。
拉:您在写作的时候考虑读者吗?
帕:写作时你从来没有时间去考虑读者。不过你的确对你将来的读者和对你自己有"不撒 谎"的义务。我在写作时尽力不去忘记伟大的小说家伊伏•安德里奇的话。"写作时的主 要意图"他曾说过,"必须是令读者哭叫,而不是你,作家自己!"
拉:您是否已经找到了无论干什么都可以令自己很突出的秘诀?
帕:首先是毅力。当然在我的情况中运气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有那么一阵子我不能在自 己的国家出书。这有其政治原因。因此 我完全有可能忍痛割爱,从此搁笔不写。最终我 很幸运,因为我没有那么做,我没有停止写作。那时我是作为一名教师从事文学工作的 。我写有关文学的文章是为了避免变得满腹牢骚。最后,我开始出版小说,尽管已将近 不惑之年。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如今我很可能会成为一名小提琴大师。
拉:为什么尤其是小提琴呢?
帕:我曾学完了小提琴课,但也仅此而已。
拉:您什么时候开始出书?
帕:很不幸的是,我得等到1967年各种适宜的条件成熟了,允许我在自己的国家出版第 一本书。当年我已38岁,因此我从来没有一个文学起步。当时我已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了。但是运气并没有像尾巴紧跟奶牛那样一直尾随我。事实上,在所有活着的作家中我 现在的情况最遭。我是世界上最遭人恨的民族的最著名的作家。
拉:您认为伟大的作家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造就的?
帕:作为一名作家,我出生于二百年前。你也知道,在欧洲最大的图书馆里人们可以找 到我的祖先写的书。每当我开始写点什么,给予我支持的正是我的祖先。我甚至用古语 写过几首诗献给他以便他们能懂得我。
拉:假如他们能够读到您的书的话,您认为他们会有什么看法呢?
帕:我认为他们会非常大惑不解。
拉:有人读您的书时,他或她会觉得它们是某个数学家那颗结构明晰的脑袋创作出来的 。
帕:根据我的短篇小说《韦治伍德茶具》改编的电影《蓝色拜占庭》讲的就是数字。它 宣称我们如今使用的数学是独一无二的。6到7世纪期间,拜占庭地区有一套完全不同的 数的概念。我们通常称之为数学的东西主要以三大要素为基础;数目"1",句号和现在的 时刻。而在拜占庭地区人们会质疑:让三个并不能被度量的要素当作数学的基础怎么可 能呢?因此,在你的比较当中,如果你跟上拜占庭数学的思路,你可以得出结论,那就 是我的作品是一个数学家那颗结构明晰的脑袋创作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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