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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9 04:04:2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他和她坐在火车窗边,看着北京城的点点灯火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里。火车在夜雨里哐当哐当穿行,车身在铁轨上颤抖着,颠簸着,驶过一片片黑魆魆的城镇和田野。雨水打在车窗上,时而稀疏,时而倾盆而下,玻璃如镜子一样映着他们相对而坐的身影。她说想吃点儿夜宵。他带着她去了最后面的餐车,坐在铺着白色桌布的有些油腻的桌子边,要了一瓶五星啤酒,两个热菜和一个凉菜。他把溢满泡沫的橙黄色啤酒分倒在两个杯子里,嗅着啤酒杯里冒出来的醇香。她带着即将回到故乡的兴奋,一边用筷子夹着夫妻肺片,一边激动地给他讲着小城的故事。她说他一定会喜欢小城的。她说她敢担保他一定会喜欢的。他微笑着舔了一口啤酒杯边沿上溢出来的白色泡沫,说他会喜欢上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只要跟她在一起。他们喝着啤酒吃着小菜听着敲窗的夜雨,随着车身的摇动轻声聊着刚刚结束的大学里的美好的一切。他第一次承认说从大一就开始喜欢她,只是不敢跟她说。她有些感动,喝了啤酒的脸泛着红晕,手在餐桌铺的雪白的桌布上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说很感谢他对她的好。这是自礼堂看电影之后,他们的手第一次接触在一起。她说她现在明白了,只有他对她最好。她说她会记得的,一辈子都会记得。
吃完夜宵后他们在列车的晃动里蹒跚着回到了卧铺车厢,在走廊幽暗发黄的地灯照射下,分别爬上了各自的上铺。火车在铁轨上循环往复地颠簸,夜雨在如镜的玻璃上奏出一首首连绵不绝的单调催眠曲,她盖上被单,带着些微的醉意和满意的微笑很快进入了梦乡。而他,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离开一个熟悉的城市总是会让人伤感,特别是离开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城市。他看着在雨水中远去的北方城镇模糊的灯火,突然想起了母亲,一阵深重的歉意袭上心头。那时他还不知道,此去一别,他将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他在火车上度过了难眠的一夜。像是特意让他感到离开家乡的悲伤一样,一晚上火车都在连绵不断的湿雨里穿行。窗外的云层很厚很低,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山陵被笼罩在黑暗和雨水之中。淅淅沥沥的夜雨不断地敲打着行驶中的车窗,只有在火车进入隧道之时,打在玻璃上的雨点才会短暂地停歇一下。车厢在隧道里变得伸手不见五指,车轮在铁轨上碾出的响声撞到隧道黑魆魆的墙壁上,发出隆隆的回声,像是天际传来的闷雷。每次火车进入隧道,他都会被隆隆的响声惊醒过来,听着火车带着风声穿出隧道,重新在阴郁寒冷的瓢泼大雨里穿行。每次醒来,他都会抬头看一眼对面卧铺上的她。看见她在火车的颠簸里睡得香甜的样子,他才会忘记掉离开家乡的悲伤,心里才感觉宽慰一些。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潮气。还没有到南方,他就已经感觉出南方的潮湿来了。从小到大,他从没有离开过北京,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离开了北京。过去他也曾出去旅行,但那毕竟是旅行,那时他知道,无论他走了多远,还会回到自己的家里来。这一次,他知道是彻底的离开家了,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也许她会被感动,知道他很在意跟她在一起;也许她会觉得他没出息,放弃了那么好的北京工作,跟她到了小城来。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以后能够跟她在一个城市,能够经常见到她,这就值得了。
***
大学几年,他一直悄悄地喜欢她。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聪慧最美丽最可爱的姑娘。校园里有一条美丽的湖和一座青灰色的塔。上百年来,塔在湖边一直默默地守候着湖,湖水倒影着塔的身影。她喜欢穿一条红裙,早上站在塔边的竹林里背英语单词。他喜欢穿一条蓝色的牛仔裤,清晨沿着湖边石子小径跑步。红裙在碧绿的湖水里时隐时现,蓝色的牛仔裤在涟漪里上下起伏。每天他跑过她身边时,她就知道还有四十五分钟就该上第一节课了。每天他听见她念英文单词的声音时,就知道已经跑了四分之三圈了。每天跑过青灰色的塔下时,他都会在湖边的紫色薄雾里慢下来,对她气喘吁吁地说一句早上好。她会在清风吹拂的绿竹叶下对他会意地点头微笑一下,继续背她的单词。如果有一天早上,她看不见塔前跑过的蓝色牛仔裤,她会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才会开始第一堂课。如果他在跑过塔下时,看不见竹林下的红裙,他会觉得剩下的四分之一圈石子路很长很硌脚。
他们在一个班。她是老师最喜欢的宠物,上课时总坐在前两排,经常举手问问题和主动回答问题,课后也常去教研室答疑,跟老师和助教聊几句天。他是个老师没什么印象的沉默寡言的男生,几乎从不举手发言或者回答问题,也从不去教研室答疑和套题。她的成绩总是比他好很多,每次成绩单下来,她的成绩都是九十以上。他总是看着自己手里的七八十分的成绩单叹气。她虽然出生在一个小城镇里,家里却是十几代的书香门第,祖坟上冒过烟,出过名噪一时的状元。他出生于北京的一个勉强称得上高干的家庭,在这个权贵云集的城市里根本不值得炫耀,但是自小生活优裕,也不需要为以后找工作担忧。她的衣着发式都很时髦,很会打扮自己,即使是素颜,她也很漂亮:清秀的脸庞,细长的黑眼睛,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眼睫毛,高挑的身材,细长的胳膊和腿,不大不小的乳房。无论是在图书馆,还是教室和食堂,她的回头率都很高。他不太讲究穿着,总是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脸庞刚毅,头发长得盖住脖颈,身材偏瘦,喜欢长跑,爆发力不是很强,但是很有耐力。她喜欢音乐和舞蹈。他喜欢看书。她爱好历史,他爱好文学。她周末去本科生和研究生舞会跳舞,他周末自己去电影院看电影。她聪明美丽,性格活泼大方,在校内很受男生的喜爱,身边不乏男生陪伴。他不善言谈,没有女生向他表示过好感,他也没有向别的女生献过殷勤。
他只喜欢她一个人。
***
当火车沿着平行的闪亮的钢轨,冒着蒙蒙细雨驶入她的家乡的时候,他看着车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街道和泛着白色雾气的江面,对小城顿时产生了一种好感。他推上窗户,冒着迎面而来的凉凉的雨丝,把头伸出窗外,看着宽阔的灰色的江面,让细雨浸湿他的头发和脸颊。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和北京完全不同,就连空气也充满着沁人心肺的草香。他眼前是一条不断流动不断变化的布景:天空的灰色变成青灰色,夹杂着黄色野花的绿色田野逐渐从视野里消失,一根根竖立的水泥电线杆子连成一线,一幢幢灰色建筑的玻璃像是动画一样地反射着火车驶过的影子。在一处火车拐弯的地方他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正站在灌木丛后撒尿,水柱把一颗蒲公英冲得东倒西歪。男孩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灰色的钢厂一样的厂房,房顶上耸立着冒着滚滚浓雾的烟筒。
几声长笛之后,火车缓缓地进站了。一辆对行的火车喷着白色的蒸汽拉着汽笛驶过,巨大的车轮与铮亮的铁轨摩擦着,发出铿锵的声音。虽然下着雨,月台上接站的人依然熙熙攘攘的,她从窗口探头出去,一眼就看见了她母亲拄着拐杖站在一座漆成蓝白色的天桥下面。她激动地从车厢里对着母亲挥手,把母亲站的地方指给他看。火车停稳之后,他提着他们的两只旅行箱走下车厢门口狭窄的台阶,绕过几个正在吆喝着从一列货车上往下卸东西的搬运工,跟着她来到了她母亲面前。
妈,我大学同学,以后是一个单位的,她把他介绍给她母亲说。
***
就像是上帝知道了他的自卑和自尊一样,仁慈的上帝给他创造了一次机会。一次独特的机会。一次让他和她在一起,很浪漫的在一起的机会。一次让他能够消除顾虑很自然地袒露内心的机会。一次能够让他克服自卑自傲和自尊,牵起她的手的机会。一次让他能够得到自己最喜欢的女孩的机会。
多年以后,他的眼睛瞎了,眼前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连过去的记忆也失去了色彩,变成了黑白灰三色,像是古老的陈旧的电影胶片。他经常会自己一个人坐在小小饼屋的硬木椅子上,在朦胧的灰光里,看见往事抖落掉身上的灰尘,从记忆里飘出来。他看见自己在校园的林荫路上骑着自行车,看见自行车停在一个灰色的礼堂前。礼堂很高很简陋,两面是一扇扇带着格子的玻璃窗,前面是垂着帷幕的浅灰色舞台,中间和后面是几十排连在一起的深灰色椅子,坐满了像他一样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的学生。穹形的屋顶上空气在缓慢地流动着,四周是人们交头接耳说话的嗡嗡声。他坐在第一排,手里拿着一本薄书,低着头看书。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一眼坐在四周的人。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像是一个人克隆出来的:虽然发型和衣服不同,但是都具有同样的眉毛,同样的鼻子,同样的耳朵,同样的嘴,甚至同样的神情。多年以后他才体会到,人的巨大变化其实是走出校园后发生的。在校园里,每个人都是相似度极高的学生。
他很庆幸那天去得早,抢了前排靠近中央的一个座位,还拿书占了一个空座位。无论在大教室,图书馆,食堂还是在礼堂里,他们宿舍的人总是约定俗成地互相帮着占座位。电影快开演时,她背着书包匆匆地从前面入口走进来,站在过道边上,眼睛扫视着一排排座位。她沿着第一排与舞台之间的空地,走到他座位边上来。她站在他身边,看见他在座位上发楞,没有什么反应,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他身边的空座位说,这个位子有人吗,可不可以让我坐在这里。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想坐在他身边。他摇头说没人,把占座的书拿起来放回脚底下的书包里,请她坐下。
她把书包从肩膀上放下来,用手抚了一下白色的连衣裙坐下,把书包放在膝盖上。座位很狭窄,她坐下时胳膊肘碰了他的胳膊一下。他没说什么,她也没说什么。她的两只腿紧并在书包下面,两手交叉着放在书包上,有些拘谨地坐在他身边。她问他是在给谁占座位,他说也没有特意给谁占座位,只是习惯性地占了一个。她掏出一块带着香气的四方手绢来,在脸前扇着空气,说今年夏天真热。他说他们宿舍晚上都是开着窗户睡觉。她说很钦佩男生宿舍敢灯火通明不挂窗帘,且身穿内裤赤膊赤胸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罔顾世俗眼光的勇气。他说也同样敬佩女生们晚上把窗帘捂得严严实实,酷热之下坚持室内学习且不怕高温中暑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她笑了,说最感激男生们站在阳台上不管五音齐不齐就放声高歌免费给女生楼提供催眠曲。他说如果真诚感激可在适当时机当面约见男生给予口头表扬或者其它实质奖励。她说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很古板的人,没想到还挺幽默的。他说其实也就是一个古板无趣之人,只是偶尔会被别人的幽默激发出一点条件反射而已。他们交谈得很愉快,彼此好像都发现了对方身上以前没有发现的一面。
礼堂的灯关了,电影开始了,巨幅白色屏幕上开始上演那部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她很快沉浸在电影里,忘记了身边的他。他有些分神,心情有些不平静,毕竟从来没有想到过能够跟她坐在一起看电影,还是看这么浪漫的一部片子。在黑魆魆的礼堂里,他不敢扭头看她的脸,只敢偷偷的看她的腿和脚。她穿着凉鞋的脚在座位前面交替伸着,有时是左脚在前,有时是右脚在前。她的脚也这么精致漂亮,就像她人一样,他心里赞叹着。银幕上简妮和奥列弗三世吵架之后,简妮从屋里跑了出去,奥列弗到处去找简妮也没有找到,最后回到寓所的时候看见简妮在寓所门口坐着。奥列佛满心愧疚,而简妮只是说,爱就永远不用说对不起。
她被电影感动了,不断用手绢擦着眼泪。她的皮肤很白很细嫩,即使在礼堂灰蒙蒙的光线里,她的手臂也散发出匀称的白色的光泽。也许是因为礼堂里面比较黑的缘故,也许是受到了电影里奥列弗的影响而变得勇敢起来,也许是因为上帝在暗地里帮助他,给了他勇气,他伸出手,在黑暗里悄悄地握住了她放在书包上的手。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女生的柔软光滑的手。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碰过任何女孩的手。他以为她会把手抽回去,而她的手却一动不动的任由他握着,后来更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悄悄哭泣。
黑暗中她就这样一直坐在他身边,手被他攥着,头轻轻地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没有把手抽出来,他也没有松开手。他就像是触了电一样,身体在悄悄地战栗着,浑身火热,呼吸粗重,手心里流着汗水。汗水让他的手变得粘滑。他想把手松开,在裤子上擦擦,但是他怕一旦松开就无法再攥住她的手。电影快演完了,他的手汗津津的,心跳咚咚的。她靠在他肩膀上的头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勇敢的男人,能够保护和照顾一个弱小的女人的男人。他觉得自己一下成熟起来了,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她在黑暗里听到了他的心跳,感受到了他手中的滑腻的汗水,就像是中了丘比特的箭一样,突然喜欢上了他。她凭着女人的直觉知道他一直在暗恋她。她总觉得他是一个只知道读书和生活在校园这样简单世界里面的人,年龄比她小,既没有丰富的阅历,也没有幽默的谈吐,更没有成熟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魅力,有时幼稚得近似天真。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感情外露,也从来没有领略过他内心世界里储存的熔岩。此刻,靠在他的肩头,手汗津津的被他攥住,她能够感受到他内心里燃烧的巨大的火焰和激情。她心里像是闯进了一只乱飞的云雀,不断地左右地撞着,心也开始狂跳了起来。她的身子和他的身子贴在了一起,她的腿碰到了他的腿,就像黏在一起了一样分不开了。
他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和心的悸动,内心里的爱的烈焰好像把他的胸口烧开了一个洞,直接烧到了她的心里,她的心也被熊熊火焰点燃了。在这样一个闷热的晚上,两颗寂寞的心在“爱就永远不用说对不起”的催化下,融化到了一起。黑暗中她擦了一下眼泪,悄悄地对着他的耳朵说,要是礼堂里灯光亮起的时候,他还依旧握住她的手不松开,一直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宿舍,她就做他的女朋友。她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也觉得很吃惊。从初中以来就不断有男生追她,她从来没有轻易答应过别人做女朋友。往往是男生苦追了半天,她依然跟对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最后或者对方知趣离开,或者被她婉言拒绝。有几个男生,她不得不当面直截了当地拒绝,以免那些男生对她心存幻想,纠缠不休。当面对别人说我不爱你,或者当面告诉为何不爱对方的理由是一件很难的事,她不愿意这样说。她总是想把意思婉转地表达给追他的男生,免得伤害对方的自尊心。但是有的时候,她不得不狠下心直接说。因为她不这样说,对方就会以为有挽回的余地,就会更起劲儿地追她,想通过各种奇葩的举动来感动她。作为一个漂亮女生,她其实有着更多的烦恼:在同伴里有更多的羡慕嫉妒恨,在异性里有更多的人异想天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地追她,在各种场合通过各种手段向她示好。她接受不了这么多的爱,她承受不起,有些人总是把她的一点关心当作她喜欢他们,也爱他们的证据。她有时不得不把话直说,好让对方明白,她只是想让对方做自己的朋友而已。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自己心目里的白马王子,也从来没有答应过做谁的女朋友。她一直为自己的坚定而自豪。但是今夜,她不知怎么了,像是中了魔咒一样地心软了下来。
电影演完了,灯光亮了,礼堂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他握着她的手也站了起来,只觉得礼堂里的灯光像是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背后像是有千百双眼睛在看着他,嘲笑他。校园里有许多优秀的男生,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没有什么特长和多少闪光点的男生。他不是体育明星,不是参加大专辩论会的能言善辩的主力队员,不是能挎着吉他给女生唱歌的留着长头发的歌手,不是能写出缠绵情书的文学才子,不是很早入党的学生会主席或团委书记,更不是那些家门显赫的红二代。他只是一个各方面看着不错,但是没什么特别的人。
灯光亮了的时候,他回到了现实里。他在黑暗里消失了的自卑重新冒了出来。他不是电影里的那个高富帅奥列佛三世,他配不上校花一样的她。他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站在前排的他和她牵着的手上。他好像听见了站在后面的同班同学们在窃窃私语,听见他们在嘲笑他。他的自尊和自傲让他羞于当众牵着女生的手,即使是他最喜欢的女生的手。在炫目的灯光和后背上无数道目光的沉重压力下,他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指,松开了她的手。她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落出去,犹如一片落叶轻轻从树枝上坠落。她震惊了,她伤心了。她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快步走出了大门,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
果然像她火车上预言的,他喜欢上了这个挨着江边的安静的小城。
到了单位报到之后,单位给他分了一间宿舍,跟另外一个同事合住。他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没有别的朋友,只有她一个,除了她家也没地方可去。白天他在单位里跟她一起上班,虽然在不同的科室,但是天天吃饭的时候在食堂能够见面。单位的工作不忙,也不需要加班,下班后他买了新鲜的蔬菜和肉,到她家里帮着做饭,一起吃晚饭,吃完晚饭看完电视再回宿舍。单位里发了鱼肉什么的,他也都直接拿到她家里,做好了给她和她母亲吃。
她母亲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个勤快朴实的小伙子。他脾气好,人也本分勤快,到她家里,就帮着做饭,洗碗,拖地板,打扫厕所卫生,倒垃圾,脏活累活重活都能干,也都抢着干。他怕她累着,总是叫她一边休息着,他来干。他在她家里从来不闲着,除了干活之外,就陪着她母亲看电视,说话聊天。他喜欢跟她母亲聊过去的事情,听她母亲讲她小时候的趣事。她母亲过去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现在家里有了她和他,觉得家里一下热闹了起来。虽然她跟母亲说他只是大学同学,是个好朋友,但是她母亲看出来他对她很好,特别是听到他放弃了北京的好工作,跟着女儿来到这里,觉得他一定是很爱自己的女儿,觉得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女婿,会很好的照顾女儿。她母亲总是在女儿面前夸他,念叨他好,话里话外地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她知道母亲的意思。每当她母亲夸他的时候,她就说他假积极,说他在学校里可不是这样,说他在学校里是个很懒的男生,宿舍都乱得一塌糊涂。他从不争辩,只是笑着听她说,一边点头赞同。
喂,是批评你哦,你怎么还点头,她问他说。
因为你说得都是真的啊,他回复说。我们宿舍是又脏又乱,跟女生宿舍没法儿比。
真奇了怪了,怎么到我们家你就变得这么勤快了呢?她疑惑地问他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想巴结讨好我妈,跟我妈结成统一战线,迂回包围,让我别无选择束手就擒对不对?
***
那次礼堂看电影,给他和她的恋情画上了一个句号。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却又失去的那么迅速,就像一块乌云飘到头顶,下了几滴雨,又迅速地消失了,在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在课堂上依然坐在他前面,从来也不回头看他或者跟他说话。上帝给了他一次难得的机会,让她在那个时候受到感动。他只需要克服自己内心的自卑和自尊,不理别人的目光,牵着她的手不松开,她就会做他的女朋友了。他和她,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却成了再也迈不过去的距离,成了跨不过去的分水岭。
秋天的一个阴郁的中午,他提着暖水瓶去锅炉房打热水,听见班长在锅炉房里得意洋洋的吹嘘说把她给睡了。他听到班长的话,像是五雷轰顶一样,觉得心里的纯洁,美丽,完美的女神被玷污了。他机械地给暖水瓶灌满了热水,盖上盖子,站起身来,却忘记了迈步走回宿舍去。他愣在热水锅炉前,心里像是打翻了的五味瓶,酸咸苦辣一起在心里翻涌着。
班长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就伤口揉盐的加了一句,说她讲的,有的男生连牵她的手都不敢,这样的人以后还有什么出息。他知道这句话是在说他,手里提着的热水瓶一下掉在了地上,涂了水银的镜子一样光亮的瓶胆从外壳里滑出来,落在地上碎成了碎片。热水烫伤了他的脚面,他全然不觉,只是蹲下身来在地上机械地拾着碎了一地的水银碎片。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血从手指上渗透出来,沾在瓶胆碎片上,在上面留下了模糊的指纹。他的脸部肌肉抽慉着,手中拾起的碎片里映现出一张扭曲的脸,一张破碎的脸,一张痛苦的脸。
那以后,原本就偏瘦的他,吃饭没有胃口,好像胃部凝固了一样,什么都不想吃,瘦了很多。他开始发奋地用功念书,想靠努力学习来忘记一切。学期结束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在期末考试中全部功课都得了九十五分以上,是他大学四年里最好的成绩。他的同宿舍的男生们说,他是想靠用功来证明什么。只有他知道,他其实并不是想证明什么,他只是想忘却什么。最好的忘却办法,就是让自己忙得没有时间去想。
***
在小城里,她发现了自己最热衷的爱好:做点心和蛋糕。她经常做一些小点心和蛋糕,拿到单位去给同事们吃,所有的人都夸她的手艺高,说她有做蛋糕的天赋,说她要是开一个小饼屋一定会生意很兴隆。她也自信能开一个小饼屋,跟他聊天的时候谈起过以后要是没工作就开一个小小饼屋,做个老板娘,每天做小点心和蛋糕。她说那样的人生也会很快乐,因为你在做你最喜欢的事。
周末的时候他跟她一起在厨房做小点心。她教给他做点心和蛋糕,慢慢的他也能做出可口的点心和蛋糕来,虽然没有她做得好。他做翻糖蛋糕,经常做不好,造成泻脚,蛋糕边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来,
翻糖选软一点,擀得薄一点就好了。她告诉他说。
可是他还是做不好,每次她看见他做的蛋糕边的底部多出来的翻糖,都要跟她母亲讲,取笑他一顿,说他笨死,说没见过这么笨的,总做不好。
这有什么难的啊,你怎么总做不好,真笨,她屡屡取笑他说。你看你做的,每次底下都多出一块来,真难看死了。喂,你能不能长点儿记性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翻糖选软一点,擀得薄一点就好了,这都记不住吗?罚你写下来,默写一百遍,看你还记住记不住。
               
***
自从她跟班长好上了之后,他以为他再也没有了机会。班长是个很优秀的男生,正是她喜欢的那类英俊高大出身好的男生。从大三到大四,她都是班长的女朋友,跟班长花前月下和宿舍里浪漫着甜蜜着。她从不忌讳跟班长的恋情,跟班长每日成双出对的在校园里走。每当见了他,她不是鄙夷的看他一眼,就是当他是空气一样的不存在,正眼也不看他。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班里没有男朋友的女生们都有一种紧迫感。有些女生开始向他示好,向他发出一些试探性的带电的信号。他没有反应。他不想跟别人好一场,最后只是把对方甩掉。因为他知道,他忘不掉她。他有些恐惧,他想她会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直到他死去的那天才会离去。有她在,他永远不会从别的女孩那里得到幸福的感觉。她代表着他的初恋。她代表着他对于爱情的一切理解和期待。她代表着他大学里的那一段朦胧的爱恋时光。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的青春时光。
他没有想到的是,仁慈的上帝像是窥透了他的心思,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她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退休了身体还有病,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她毕业要回家乡的小城去工作,好照顾母亲。班长家里给班长安排好了工作,毕业后直接进入国务院某部委,给一个正部级官员做秘书,前途不可限量。班长是个事业型的人,不会放弃自己的美好前程去小镇上跟她厮守的。即使班长愿意去小城,家里也不会答应。班长没有选择。当她从班长口里得知,班长已经决定留在北京的时候,她知道跟班长的缘分尽了。一边是身体不好需要照顾的母亲在家乡,一边是自己的男朋友在北京,她只能选择一头。她也其实没得选择。她跟班长分手了。
他放弃了家里已经托人给他找好的外贸口的工作,决心要去小城,跟她在一起。他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他不能错过第二次机会。他没有把要去小城的决定告诉家里。他知道家里会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反对。他瞒着家里,偷偷联系好了小城的工作单位,把一切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好,跟系里负责分配的老师也讲好了。只有到了不得不告诉家里的最后一刻,他才把去小城的消息告诉了家里。家里不想让他去外地,特别是外地的一个小城市。家里说不能理解。他说,他喜欢一个同班同学,他要跟她在一起。家里说,北京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他有很好的工作,很好的教育背景,以后一定会找到很好的姑娘。他说,他只喜欢她,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要跟她一起走,工作单位和一切都已经落实,系里也知道了,户口本会直接迁到小城去。家里人虽然不高兴,但是看到木已成舟,无法拦阻,只好勉强同意他的决定,放他去了外地。
***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邓丽君的这首《小城故事》,是他那一段住在小城时最喜欢听的。
小城民风淳朴,没有大城市的喧嚣也没有大城市里的狡猾和精明算计。他和她在小城里过着很开心的日子。她带着他在城里的繁华的小吃街吃当地的小吃,参观小城附近的风景区和名胜古迹,跟他一起坐在江边的石阶上看滚滚而去的长江水。
多年以后,他眼睛瞎了,坐在扬州城的小小饼屋里,想起了普鲁斯特的一句话:“惟一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惟一真实的乐园是失去的乐园”。对他来说,幸福的岁月就是小城里与她每日在一起的岁月,真实的乐园就是小城里与她一起做蛋糕时的乐园。以前他不能明白普鲁斯特说得是什么,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后来他才真正领悟到普鲁斯特的那番话的意思。
***
快到年底时,她母亲得了一场急性传染病。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病的打击,一下就住院了。她去陪着住院,他也每天下班去医院跟着陪着,夜里睡在医院走廊里的长凳上。她母亲拉屎拉不出来,憋的脸发紫肚子发胀,晚上睡不着觉。她愁的没办法,买了香蕉和各种帮助泻腹的药给她母亲吃,都不管用。他看到她母亲痛苦的样子和她的愁眉苦脸,想出了一个办法,不怕病房里别人的耻笑,用手指去给她母亲抠屎,把硬硬的屎一点一点儿的抠出来。她受了感动,因为她自己也不会去给母亲做的事情,他替她给做了。病房里其他病人都觉得他是她的男朋友,对她母亲不断夸奖说有个孝顺的女婿。她母亲一直就很钟意他做个女婿,于是在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劝说女儿跟他把婚结了。她摇摇头不同意。她跟母亲解释说,跟他只能是好朋友。
妈,别的我可以将就,但是婚姻不能将就。她对母亲说。我一定要找一个完美的人,一个我爱的人,而不是一个爱我的人。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母亲生气地说。我看他可是在一心一意的追你,这么实诚又对你好的小伙子,恐怕你以后再也找不到了。女人需要找一个爱自己的人,一辈子才能幸福。你还年轻,心高气傲,以后你会后悔的,会知道错过了什么。如果你真的没有意思,你也该跟他讲清楚,也省得耽误了人家。
小城的医生不知是缺乏经验还是不认真,对她母亲的病做了误诊,耽误了母亲的病的治疗。住了半年的医院之后,她母亲就去世了。他本来想春节回北京过年,看看家里的人,但是因为她母亲的病离不开,他也没有回北京。他跟她一起在医院里陪着她母亲走完了最后一程。她母亲辞世之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拉着他的手,用手哆嗦地指着她,把她和他的手拉在了一起。他知道她母亲的意思。他跟她母亲说,放心吧,他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
她母亲去世后的那一段,她心情很低落。她既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亲人。平时很欢快的她,那一阵子也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了。他看到了她的变化,心里很心疼她。那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去看她,陪着她。他不是一个很善言辞的人,也不是很善于安慰人。他只是给她做些好吃的,晚上跟她一起说话看电视,在她睡觉之前离开。她心情不好,有时会发脾气,说他没出息,说他不求上进,说他笨,说他不会溜须拍马,不会讨好领导,单位什么好事情都轮不到他,将来也做不了领导。他只默默地听着,从不回口,也不往心里去。
一个周末的晚上她说想喝酒。他去买了酒回来,炒了几个菜,在家里陪着她一起喝。她喝了很多,在屋里喝醉了,跟他把心里的话都讲了出来。
谢谢你一直对我好,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很想爱上你,可是总不能爱上你。你不是我能爱上的那类人。我喜欢的男的必须要有事业,有志向,是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的英雄。你是个生活型的人,一个经济适用男,没有追求也没有理想,真的不是我能爱上的那类人。我们虽然在一起,却无法长久。你走吧,回北京去吧,回你的家,好好工作,找一个能真心爱你珍惜你的姑娘。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真的不要继续守着我了。我们没有这个缘分。有很多姑娘会喜欢你这一款的,不要让我耽误了你。真的不要让我耽误了你。你挺好的,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守着我,你幸福不了。
说完这段话后,她自己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走进卧室,给她盖好被子,在外屋的沙发上坐了一晚上守候着她。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不好意思地说她醉了,乱说了一些胡话,请他不要在意。他说他不在意。他不会在意的。他说他感谢她对他讲了真心话。他说他不会生她的气,一辈子都不会。他看她已经完全酒醒了,没事儿了,才告辞回宿舍睡觉去了。
***
虽然她明确地跟他讲了让他不要再追她,他并没有放弃,依然每天去看她,陪着她。她脾气变得焦躁不安,有时对他狠狠地发脾气,把他轰走,过后又后悔地跟他承认错误。他从不把这一切放在心上。
有一次她撩起脖后的头发来,让他看后面的黑痣,说很难看,想做个手术给切除了。圆圆的黑痣在她细嫩白哲的脖颈上看上去很显眼和难看,好在平时总是被头发垂盖着。他从书上读到过,有人管它叫悲情痣,说是人死后走在黄泉路上,来到奈何桥边,那些没有喝孟婆汤的人,就不能忘掉前世的爱恨情仇,无法进入下一轮转世,要在冰冷刺骨蛇蝎出没瘴气横生阴森恐怖的忘川河里煎熬千年才能转世。孟婆给这些忘不掉铭心刻骨爱情的痴男怨女们在脖颈上刻一个烙印,这个烙印在转世的时候就成为一颗黑痣。他给她讲了奈何桥,孟婆汤和悲情痣的故事。
你这就是悲情痣,他开玩笑说。一定是千年以前有一个所爱之人,你忘不了他,所以千年之后才转世,脖子上留下了这个烙印。
真的吗?她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我无法爱上别人呢,原来我在等待千年之前的那个我爱的人哦。我等不及了,一定要穿越到千年以前,看看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不然死不瞑目。
从此后她迷上了穿越。她到处去看穿越的书,听各种科学和灵异讲座,打听有关穿越的事,也结交了一批灵异爱好者。她参加了一个小型俱乐部,里面的人都是对灵异有研究或者有体验的。他们告诉她说,小城附近有一个航空航天基地,那里聚集了一批对穿越很有兴趣的工程师们,有一些人每天秘密地鼓捣着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听说有一个科大少年班毕业的天才在那里研究时光机器。她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开始一有空就往航天基地跑,一有机会就去那里参加一些活动,结识那里的工程师们。功夫不费有心人,她在这个基地里终于结识了一个样子怪异的工程师,那个人号称自己制作了一个时间机器,能帮她穿越到千年以前。
她很兴奋地跟他说决心要去穿越了。他后悔给她讲了那个悲情痣的故事,但是已经晚了。他说那个工程师一定是个骗子,不可信。她说就是不可信也要去试一次。他说不服她,于是说要陪她去一起穿越,无论她穿越到哪里他都跟着。
真的吗?你真的会这样?她高兴地问他说。要是那样就太好了,我还担心穿越到古代,找不到自己的前世所爱之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要是你在那里就太好了,至少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伴儿。
他点点头,心情有点儿沉重。他知道跟着她穿越的结果会是怎样。她去寻找她的前世之爱,而他呢?他能得到什么呢?最好的结局是没有结局,最糟的结局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前世的那个人的怀抱。她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说穿越就可以穿越去了。他的父母和家人都在北京,生他养他的父母,难道他就这样不别而去,让他们永远地失去了他吗?他知道他母亲一定会以为他失踪了,一定会很伤心,也许会哭着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做过让母亲伤心的事情,除了离开北京的那一次。
她很激动地说一开始想去唐朝,当个武则天,遇见一个唐太宗那样的大英雄,锤击骏马,称雄天下,也让男人们都跪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后来查了一下,千年以前不是唐朝,是宋朝。她要穿越到宋朝去,去寻找前世所爱之人。她说她在图书馆查了宋朝的资料,阅读了宋朝的历史,懂了很多宋朝的风土人情。她向他保证说他会喜欢宋朝的,就像他会喜欢上这个小城一样。她说宋朝以瘦为美,有很多瘦瘦的美女,也许他会爱上哪个宋朝的美女。
要是我们一起去穿越,穿越丢了怎么办呢?她突然忧心忡忡起来。
那我就在扬州开一个小饼屋等着你,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说。古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可见扬州在古时一定是很美的。那时的人没有人会做蛋糕,你教给我的手艺,足够糊弄那时的人了。这个小饼屋一定会名气在外,到时你到扬州来,一定会很容易就打听到小饼屋在哪里。
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认了,从了你了。到时我到扬州去找你,给你做小饼屋的老板娘。喂,你要是寂寞了也可以先娶个宋朝的美女做二老婆哦,她嬉笑着说。你看我心肠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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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的日子到了。她带着他来到了基地,在一幢灰色水泥建筑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工程师。工程师把他们带到一个四面封闭没有窗口的白色屋子里,屋子正中摆放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庞大而复杂的机器。工程师让他们分坐在两把缠满了铜圈和电线的椅子上,椅子后面是一个圆形的黑洞洞的通道,里面一片黢黑,看不见通道的尽头。
陪我穿越千年,你后悔吗?穿越之前她突然拉着他的手问他。
不后悔。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后悔。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噪音,工程师把时光机器开动了。两把椅子一前一后地向着黑色通道退去。在椅子完全消失在通道里之前,他突然听见工程师惊叫了一声说,不好了时间算错了,然后就被抛进了时光隧道。他心里一沉,心想不知道会被抛到哪个朝代去。椅子在疯狂地旋转,像是一发子弹自枪膛里沿着螺旋轨道飞速射出。时光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带着尖锐的哨音。他听见风声在他身边响起,黑洞像是一个巨大的吸尘器,把他和椅子一起向着里面吸去。他坐的椅子开始下坠,向着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下坠。
他觉得头晕目眩,像是坐在以光速行驶的的过山车上,觉得有一种要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呕吐出来的感觉。他不知道工程师是怎么计算时间的,也不知道错在哪里,更不知道他和她是否错得一样。他在时光隧道里祈祷,只求他和她能够穿越到同一个朝代,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能够再见到她。他想幸亏他们事先约好了在扬州城开一个小饼屋见面,不然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里,哪里就凑巧能够再找得到呢?他只求能够错到一起。不论在哪一个朝代,不论是歌舞升平的盛世,还是战火纷飞的乱世,还是颠沛流离的年代,只要能够再见到她。
只要能够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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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能穿越到宋朝。
他没能像原计划那样穿越到宋朝,而是穿越到了明末清初遍地烽烟的战乱年代。她全无消息,不知道穿越去了哪里。也许她去了她想去的宋朝,也许她去了盛世的唐朝,也许她也跟他一样穿越到了明末。
他只是担心她,在这种兵荒马乱饥民四起到处战火连绵的日子里,她一个从未来世界穿越回去的女人,会不会遇上坏人,会不会受人欺负,会不会经受各种磨难,怎么能够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穿越之前,他把自己攒的工资都换成了金子,又找家里要了一些钱也换成金子,一大部分都偷偷放在了她的包里,一小部分自己带着作为盘缠。靠着这点儿金子,他跟随着因受战乱而迁移的人流,沿着长江两岸崎岖的道路东下,向着扬州逃难。一路上,他经历了说不尽的颠沛流离,道不完的风餐露宿。白天他坐在拉满人的马车上,晚上住在许多人睡一张大通铺的简陋马车店里。
他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扬州,在这个经常笼罩在烟雨中的古城开了一个小饼屋。这是他跟她约好的重逢的地方,也是他唯一能够等到她的希望。扬州城比他想象得还要美丽一些:江南的湿雨侵润着茵茵的绿草,暖暖的湿风拂着既妩媚又美丽的扬州女人的面孔,载满旅人的马车从店门前得得地踏过。薄暮余辉时,炊烟渺渺,近处的屋舍笼罩在昏暗之中,远处的天际是通明的红色。小小饼屋里炉火熊熊,弥漫着蛋糕的香气,门口站着排着队的顾客,等着买走可口的蛋糕。他的手艺不太好,但是因为没有人会做蛋糕,他的蛋糕的销量还是不错。他在小饼屋里每天做着蛋糕,每天等待着她的到来,盼望着有一天她会掀开门帘,走进小饼屋来,看见他,跟他说一声,我来了,你还在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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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很快就过去了。他经营着小小饼屋,在扬州城里等着她,她却杳无音信。五年了,小饼屋来来往往了成千上万的顾客。五年了,他做了有成千上万个蛋糕和点心。五年了,他见过无数张陌生的脸。五年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没有出现。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她跟他穿越到一个时代,她总会到小饼屋来看一看吧。但是她没有。他跟她最后在穿越中分开的时候,他二十二岁,她二十三岁。五年之后,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依然守候着小饼屋,在等着她。他相信这五年之中,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人。像她那样美丽聪颖的女子,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一定已经嫁人了,恐怕也有了孩子了。想到此他就觉得很悲哀。但是他能怎么办呢?他回不去现代了。他只能在这里等着,等待一个也许最终会来,也许不会来的人。
漫长的等待。寂寞的等待,像是沙子溢满心胸的等待。慢慢的,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沙漠一样荒芜了。绿草被沙漠侵蚀,河流变得枯干,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只沙漠里载着重物低头走路的骆驼,随时会在暴晒的阳光下倒下死去,变成风干的酱黑色的皮包的尸骨。他有时会想起北京,想起家人,想起母亲,想起母亲颤抖的手。母亲的手因为过于劳累,从年轻时起手就哆嗦,端碗的时候,可以看见碗在微微地颤抖。五年来,他无法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总是纳闷儿,母亲现在怎么样了,母亲的手现在还端得起碗来吗?想起母亲的时候,他总是满怀歉疚。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因为过度思念失踪了的儿子而得了癌症,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会更内疚,心情更沉痛一些。
他在扬州苦心经营小饼屋等着她的五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了北京,崇祯皇帝在景山一棵歪脖树上自缢而亡了,明朝剩下的最精锐的抵御清军的关宁铁骑,在吴三桂带领下投降了清军,引狼入室。在吴三桂和一些降兵降将的引领下,满清八旗的凶猛骑兵横扫农民军和残余的明军,铁蹄踏遍了北方,又踏入了南方。
战火的愁云终于笼罩住了美丽的扬州城。明朝的督师史可法在扬州城楼誓师与扬州共存亡,要与清军决一死战。他知道,扬州城众寡不敌,是守不住的。他知道,扬州城在激烈抵抗后终会陷落,清兵会纵火屠城,留在城内的八十万居民会被全部屠戮。“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会在这场浩劫中成为尸横遍野的鬼城。“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繁华之地,会成为一片被火烧过,被血水浸透过的充满了耻辱的废墟。
城外的百姓纷纷逃进城来。战况很紧张,清军的铁蹄已经踏到扬州城门口,在城外扎下大营。史可法征召全城青壮年上城保卫扬州。他把小饼屋的门锁上,在墙壁上刷了一行字,说他去城头参加扬州城保卫战去了。如果有人想找他,可在西门的城头可以找到他。他是给她留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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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开始攻城了。他知道多增加他一个人也挡不住清军攻入城内,但是在国破家亡的时代,他也只能明知事不可为而尽自己绵薄的力量。他站在城头,鼓励着同伴们,用弓箭,长矛,石头,一次又一次地把爬上城头来的清军射下去,扎下去,砸下去。扬州城保卫战进行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他没有下过城头,负伤了也坚持战斗。清军最终用葡萄牙重炮轰塌了西北角的城墙,骑兵在一片喊杀声中向着突破口蜂拥而来。守卫缺口的明军已经不支,清军却越战越勇,越涌越多。他看见一些明军开始退却了,一些士兵开始爬上房檐逃跑了。他看见一名骑在马上督战的明军将军,掉转马头向着南门的方向逃走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大势已去了。他没有跟着别的士兵逃跑。他腿上已经负了刀伤,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他在脸上涂了一些血,躺在周围死去的士兵堆里,假装已经死了。
扬州城内燃烧起了大火,清兵在疯狂地屠城。他躺在死人堆里,不断地看见有清军押着男人和女人走过。他看见男人们被五六十人绑在一起,毫无抵抗地被清军杀死。他看见扬州城美丽的女人们被用绳索拴在一起被清军押走。最可怜的是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婴儿们,他们被遗弃在路上,泣哭之声不绝于耳。清军整整屠杀了六天,六天之后清军统帅多铎下令封刀。他在死人堆里藏身了几天,靠着翻死人身上带的干粮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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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他在寻找食物的时候,被路边的一个婴儿抱住了腿。他低下头,看见是一个像是两岁大的婴儿,两只纯净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像饿得都无法哭泣了一样。他把婴儿抱到一处无人的墙壁后面,把兜里的干粮掰碎嚼烂,一口口地喂给了婴儿。他听见外面有马蹄声,像是一小队清军骑兵经过。他把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希望婴儿不要哭泣。婴儿像是被得得的铁蹄声吓住了,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也不敢哭泣。他带着婴儿在大火烧过的废墟里东躲西藏,等到屠城过去了之后,才回到小饼屋。
小饼屋已经被清军放的一把火彻底烧毁了,只剩下了一片断桓残壁。
他坐在小饼屋前的地上,抱着婴儿放声大哭。五年的艰苦经营,所有的积蓄,都在一场火里灰飞烟灭了。他没有等来她。他等来的是屠城和大火。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小饼屋,没有了钱,没有了任何东西和财产。他只有这个拣来的婴儿跟他在一起。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婴儿养大,还要重建小饼屋。
战争过去之后,以前逃走的百姓们又纷纷回来。他自己用土坯烧了一些砖,捡了一些木头,重新盖起了小饼屋。自己盖的小饼屋没有以前的好看,但是依然还是以前的样子。他把小饼屋用白灰涂成了白色,让小饼屋从很远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
他一边带着婴儿长大,一边经营着他的小饼屋。婴儿是个可爱而又懂事的女孩,他变成了她的爸爸,她成了他的女儿,就像亲生的一样。他没有告诉女儿,她是捡来的。女儿一直以为他是亲爹。女儿在四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引起腿部肌肉萎缩,到后来越来越严重,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带着女儿四处看了许多郎中,吃了很多药,总是看不好。女儿身体不好,又失去了亲生父母,他对女儿越来越疼爱。女儿从小在小饼屋长大,六七岁时就帮他在店里忙活。战乱之后,扬州城没有以前繁华了,小饼屋的生意也不太好。他勉力维持着小饼屋,挣来的钱,几乎都花在给女儿看病和送女儿上私塾上了。他觉得女儿无论怎样都需要有一个良好的教育。
要是能够穿越回去就好了,他有时看着女儿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样子想。那样女儿的病也许能够通过现代医术矫正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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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重新翻盖的小饼屋里又等了十年。战争早已经结束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乐帝也被吴三桂从缅甸抓住扼杀了,她还是没有消息。自从穿越以来,他已经按照约定,在扬州城的小饼屋里等了十五年。当年刚大学毕业不久的二十二岁的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三十七岁。女儿也慢慢地长大了,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已经能在店里帮他很多忙了。他很感激命运,能够让他在等待她的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可爱又懂事的女儿。
女儿长大了以后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自己只有爹爹,没有妈妈。女儿问他,妈妈在哪里。他说妈妈丢了,在找他们,总有一天妈妈会找到他们的。女儿责问他说,你怎么这么笨,把妈妈给丢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丢了,以后一定会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不让她再丢掉。
他的眼睛总是凝望着窗外的小径,盼着有一天她会悄然来到小饼屋。他的眼睛慢慢的浑浊起来,终于有一天他的眼睛等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招呼不了客人了,但是好在这么些年在小饼屋里,他闭着眼睛也知道什么东西在哪儿。他在炉子边烤蛋糕和点心,不需要看,只凭鼻子就可以闻出来蛋糕和点心是不是烤好了。女儿在柜台前替他招呼客人,他在柜台后面做点心和蛋糕。
他的小饼屋慢慢有了一些名气,远近周围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瞎子和瘸女儿开的小饼屋。不光是因为他做出来的蛋糕和点心独此一份,而且他们父女的遭遇也让人同情,客人们大多变成了经常光顾小饼屋的回头客,也不断带一些新顾客来。小饼屋的名气越来越大,传到了扬州知府的耳朵里。知府太太也常派人到他的小饼屋里来订点心和蛋糕。
小饼屋经常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买蛋糕和点心,他们等着他做的时候,就给他讲一些逸闻趣事和外面的八卦新闻。有人告诉他,传说十五年以前,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在关外行军的路上俘获了一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该女子不仅容颜漂亮,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能对战争的结局作出准确的预测。多尔衮是个很自负的人,他有时听她的,有时不听她的。听她的时候,多尔衮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听她的时候,往往是受到几番挫折才能达到目的。多尔衮对这个女子喜欢之极,把她立为王妃,百般宠爱,带在身边。他们说王妃给多尔衮生了一个小王子和两个小公主。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像是母亲一样漂亮和聪明,跟着母亲学习了很多汉文,看上去更像是汉人,而不像是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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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段时间,知府派人传话给他说,王妃要跟随多尔衮来扬州视察了。王妃爱吃甜食,要他准备一些最拿手的点心,到时要供奉到王府里去,让王妃品尝。他一边做着蛋糕,一边想起了人们的传言,那个美丽聪明,能对战争结局作出准确预测的奇女子。只有一种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像他这样穿越回来的人。而且多尔衮遇见这位女子是在十五年之前,正是他和她进行穿越的时候。难道这个王妃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她吗?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是说她跟他穿越到了同一个时代。如果这是真的,也就可以解释,她为何一直没能来扬州。她一定是作为王妃,不能随便离开多尔衮身边。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王妃此次随多尔衮来扬州视察,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到小饼屋找他的。
想到此,他的眼睛湿润了起来。自从眼瞎之后,他的眼睛已经不会流泪了。但是他的眼泪这次流了下来。因为,他一直等待的她就要到扬州来了。但是他已经眼睛瞎了。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多年的劳累和颠簸流离,带着女儿长大,带着女儿看郎中治腿,所有的焦虑,操心和艰难,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痕迹。他已经过早地衰老了。虽然只是三十七岁,他已经衰老得像是四十七岁一样。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他想她看见了自己,一定会失望的。当初他和她就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现在这条鸿沟更宽更阔了。他以为会有个机会,让她做他的小饼屋的老板娘。他错了。她现在是王妃了,更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
女儿走过来,问他为什么做着做着蛋糕流眼泪了。他说他老了,人老了就容易动感情。女儿问他是不是想起妈妈了。他点点头,说妈妈可能快找到他们了。女儿说,爹爹,那咱们应该高兴啊。他说高兴。他说十五年了没有见过妈妈。他说十五年了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他说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他说妈妈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他说高兴。他说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说只是爹眼睛瞎了。他说只是爹眼睛瞎了,就是妈妈站在眼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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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和多尔衮来扬州城的那天,天空澄蓝澄蓝的,秋风把白云像是棉絮一样撕扯开,把天空挂上了一道道厚薄不均的帷幕。小饼屋外的几株水杉树和泡桐的落叶,像五色花瓣一样撒在地上。他让人在小饼屋顶上挂了一面白色大旗,上面写了两个斗大的“饼屋”红色镶金大字,从远处就能一眼看到。褐色的水杉树和泡桐竖在小饼屋前,发黄发白的叶子和绿色的叶子交杂在一起,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透了过来,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墙角下开满了蓝色红色和黄色的小野花,在绿草衬托下,显得异常鲜艳。远远看去,白色小饼屋掩映在水杉树和泡桐树下,门前铺着青灰色的石头,四面是五彩斑斓的花和草,像是一幅油画一样。
这天下午小饼屋外的官道旁很早就站满了人,人们翘首以待,都等着看王妃和多尔衮经过。女儿不断地在门口进进出出,兴奋地告诉他外面的情况。他没有去外面,因为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对他来说,屋里和屋外都是一样,眼前都是一片灰蒙蒙。饼屋里有一些供客人坐的木质椅子和几个茶几,他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让阳光温暖地撒在身上。他听见外面的人群起了一阵喧哗,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他想王妃一定远远地就能看见小饼屋上面飘着的旗子。他想她不会忘记那个在小饼屋见面的约定,到了扬州,一定会打听小饼屋的。她应该能看清旗子上写的饼屋二字。他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驶来,随后听见嘈杂的人声,马蹄声,车轮声混在一起。他听见外面一阵欢呼声,觉得心里很悲哀。扬州屠城才过去了十年,难道人们都忘记了是谁屠杀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开始欢呼起当初屠城的统治者了吗,为什么人们的记性都这么短?
外面的喧嚣持续响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才慢慢安静下来。他想王妃现在已经从小饼屋前过去了。女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很兴奋地告诉他说看见王爷和王妃了。女儿说王爷披着红色披风,骑着高头骏马,前有威风凛凛的骑兵开道,后面跟着膀大腰圆的侍从,一副很英武的样子。女儿说王妃坐在后面一个很大的轿子里面,在到了小饼屋跟前时,掀开了轿帘,看着小饼屋。女儿说王妃看上去很年轻很漂亮。女儿说王妃的身边坐着的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很可爱,他们也一起把头伸出轿帘外,看着咱们的饼屋。女儿说王妃一定是很喜欢咱们的饼屋,因为王妃一直在扭头看着饼屋,在过了饼屋门口后,王妃还回过头来看着饼屋,直到看不见了才把轿帘放下。
那天下午的其余时间里,他烤着小点心。知府已经派人来,要他烤好一些小点心,准备晚饭的时候送进王府去。他很尽心地烤着。他烤了很多很多。小饼屋里的炉火一闪一闪的,照着他额头上的汗水。他知道,当王妃尝到这些小点心的时候,她会尝出来的。这些点心,都是过去在小城里,她手把手教给他怎么做的。她会吃出来,这是他烤的。这是他给她烤的。
快到晚饭的时候,知府派人来把他刚做好的点心取走,直接送到多尔衮和王妃下榻的王府去了。
当天夜里,知府乐呵呵的亲自骑马来通知他说,王妃吃了他做的小点心,非常喜欢。知府说,王妃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点心了。知府说,他还向王妃推荐了小饼屋的蛋糕。知府说,明天是王妃的生日,王妃要他做一个生日蛋糕给她,还要到饼屋来亲自看他怎么做蛋糕。
王妃的生日,他心里默念了一下。对了,是快到她的生日了。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他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但是她的生日,他一直还记得清清楚楚,虽然那时是按阳历过,现在只能按阴历过了。如果我们穿越丢了,我就到扬州的小饼屋去找你,你可要在扬州等着我哦,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说。如果你找不到千年之前的那个你爱的人,那你就到扬州来做饼屋的老板娘吧,每个生日的时候,我会亲手给你做一个最好吃的蛋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认了,从了你了。到时我到扬州去找你,给你做小饼屋的老板娘,他听见她对他说。
那时的她。那时的他。那时的话语。那时的半是玩笑半当真的话。那时的诺言,想起来依然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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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来饼屋的那天,他一早就和女儿把小饼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的亮亮堂堂,上面一尘不染,一切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在屋里摸索着忙碌着。女儿欣喜地问他说,爹,今天咱们怎么把屋子打扫得这么干净,您怎么也穿得这么利索啊?他说,今天王妃要来了。女儿好奇地说,过去知府来,也没见您换过衣服。他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说,那不一样,这是王妃。女儿夸他说,爹,您换上新衣服,刮了胡子,像是年轻了十岁一样。他有些感叹地说,爹再怎样,爹也老了。爹的年轻时光已经过去了。
从早起他就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等待了十五年,今天她就要来了。中午过后,小饼屋里安静了下来。每天这时都是店里最安静的时候。女儿趴在柜台上拿着一本书认字,他把一把椅子拉近柜台,一边坐在椅子上休息,一边帮着女儿认字。他看不见书上的字,女儿见到不认识的字,就用手指写在他的手背上。他就会告诉女儿,那个字念什么。
他背对着店门,教着女儿认字。秋日的阳光从门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像是虫子一样从他的后背上痒痒地爬过。女儿低头在他的手背上写一个生字的时候,他听见屋外有嘈杂的脚步声,像是几个轿子到了。他听见有人向着饼屋走来,听见门口的门帘响。女儿像是没听见一样地继续在他的手背上写。他听见知府夹着笑的献媚的声音,听见几个女人说话的叽喳声。他听见一个女人一边迈进屋来,一边问着知府什么。他愣住了。他抬起头,身体一动不动地僵硬着。他一下就听了出来,那是她的声音。他一下就听出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十五年再也没有听到的声音。她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有变,依然吐字清晰,带着柔美顽皮的语调。虽然知道她会来,有一些精神准备,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还是心里紧张,像是措手不及一样。他背对着门口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回过头去。他让空洞的目光停驻在对面的灰色的墙壁上,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已经失去了昔日光泽的眼睛。
他听见王妃走到他背后,脚步停住了。他把脸慢慢地扭过来,对着王妃。他的空洞的眼神越过王妃,像是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灰色,只是窗口进来的明亮的白光现在被一个灰色的物体挡住,像是小饼屋也昏暗下来了一样。他看不见王妃,他只能听见王妃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他已经多少年没听到了。这是一个让他伤心让他快乐的声音。他想伸出手抚摸一下她的脸庞,看看她有什么变化没有。但是他不能。十五年了,身为王妃的她一定依然美丽,但是他变了。他变化了很多。他额头上刻着几条与年龄不相衬的皱纹。他眼窝深陷。他的两条粗眉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他脖子以上的皮肤被炉火烤得变成深铜色。他胳膊上有着被火烫出来的疤痕和刀痕。他眼神空洞。他的眼睛直直地越过她,好像没看见她一样。
***
王妃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怔住了,脚步一动不动,目光盯着他,眼里溢满了泪水。他低下头走到柜台后面,开始做蛋糕。他早已经把所有原料都准备好了。他要给王妃做一个翻糖蛋糕。一个他过去跟她学的翻糖蛋糕。他知道,这是她最喜欢吃的蛋糕。知府给王妃搬来了一把椅子,自己垂手立在王妃边上,既像是一个听话的仆人,又像是一个忠心的侍从。女儿给王妃端上了一壶清香的绿茶。王妃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他。
他没有说话,低头做着蛋糕。他想说话,但是他不能说话。他怕一说话就会掉出眼泪来。他这么多年都没流过眼泪了。扬州屠城,死了那么多人,他都没有掉眼泪。他一直以为经过扬州屠城之后,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现在他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一不小心就会落下来。他不能让王妃看见他的泪水。他也不能让知府看见他的泪水。他更不能让女儿看见。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来了,十五年了她终于来了,终于在小饼屋见面了。她是来看他的。他应该高兴。他应该高兴才对,他为什么想哭呢。他假装用胳膊擦汗,在袖子擦过额头的时候,把眼眶里蓄积的泪水也一并擦了去。
也许是因为紧张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他翻糖的时候,又造成了泻脚,蛋糕边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来。他从一开始跟她学做蛋糕就有这个毛病,过去她说过他许多次,他总是改正不了。在小饼屋的这些年,他终于改正了这个毛病,做蛋糕时,许久许久没有造成泻脚了。但是今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盖的翻糖选软一点,擀得薄一点就好了,王妃轻声地纠正他说。
她过去就经常这样纠正他,她常笑话他,说他笨死,怎么也改不了。她跟她母亲说,这个人笨死了,怎么教也学不会。她这次也是不自觉地就矫正了他,那些话就像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一样,就像是过去她总是笑话他蛋糕做不好一样。只是这次没说他笨死。她这次没有笑话他,也没说他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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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做完了,冒着诱人的香气。女儿把蛋糕放在一个纸盒子里,用彩色的绳子细心地系好,放在王妃旁边的桌上。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让女儿拿出一些中午新烤的点心,请王妃品尝。王妃说昨天晚上已经吃过了,很好吃。王妃让他坐,说有些话想问问他。知府悄悄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坐。他没有搭理知府。他扶着椅子坐下,坐在王妃对面。王妃手里捏着一块他烤的点心,点心举到嘴边,又放了下来。王妃看着他瞎了的双眼,一口点心也没吃下。
你眼睛。。。还能够看得见吗?王妃问他说。
看不见了,他摇头说。一点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灰影。
眼睛怎么就这样了呢?他听见王妃问他说。他能听出来,王妃的话里带着一种心酸和心疼。
不知道,他摇头说。一开始就是看不清东西,后来什么都变得摸迷糊糊的,再以后就这样了。
郎中也看不好吗?
都不管用,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的灰色物体说。都不管用。
什么时候你来扬州的?王妃问他说。
十五年前,他回答说。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
来了就开了这个小饼屋吗?
来了就开了这个小饼屋,他点头说。十年前被战乱烧毁了一次,之后重新翻盖了一遍,盖得不太好看。
挺好的,王妃语调里带着一股温柔说。挺好的,很漂亮,很远就看见了。
你相信前世吗?王妃停了一会儿问他说。
相信,他用手抚摸了一下胳膊上的伤疤说。
我也信,王妃惆怅地说。一直相信前世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为此也曾寻找过。
最后找到了吗?
茫茫人世找一个人,恰如大海捞针,王妃感叹了一声说。不过很幸运地遇到了英武的王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会遇见的大英雄,得随平生所愿。这些年,你在扬州过得好吗?
还好,他把头扭向女儿的方向说,有女儿陪着我,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王妃也把头扭了过去,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柜台的女儿。
腿怎么了?
发烧烧的,他说。后遗症。看了好多郎中,吃了好多药,也不管用。
多聪明伶俐可爱的孩子,真可怜,也没个妈,王妃看着女儿说。扬州城的姑娘都很美丽,怎么没给孩子娶个扬州姑娘做妈,帮着照料孩子,也给自己多个帮手?
没有,他摇头说。没想。一直就没想。以为有一个人会来做老板娘,所以一直就没想。
她可能不会来了。王妃沉默了一会儿,带着歉意说。她不会来了。你别等她了。娶个好姑娘,守着小饼屋过个好日子,别再苦着自己,也别委屈了孩子,啊?
王妃停顿在那里,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沉默不语地坐着。知府叮嘱身边人,让他们把轿子准备好。过了一会儿,王妃嘱咐身边的侍女把蛋糕带走,给他留下了一些银子做赏钱,随后起身告辞,离开了小饼屋。他走出门口去送王妃,和女儿一起站在门口的泡桐树下。王妃和知府各自上了轿子。轿子手们一声喝,把轿子平稳地抬起。王妃掀开轿帘,最后扫视了一眼他,扫视了一眼他的女儿,扫视了一眼小饼屋和屋顶上飘扬的写着“饼屋”两个大字的旗子,放下了轿帘。轿夫们抬着王妃走了,越走越远,从宽阔的官道上消失了。
他依旧站在泡桐树下发呆发愣,心里在想着王妃的话。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王妃说,她可能不会来了。王妃说她不会来了。王妃说别等她了。王妃说娶个好姑娘,过个好日子,别再苦着自己委屈了孩子。他知道,王妃是为了他好,才这样明确地跟他说。他知道,她不会来做老板娘了。她身为王妃和小王子小公主的母亲,也不可能来做老板娘了。他知道,他们的缘分,就在王妃坐轿离去的那时,画上了句号。一个长长的句号。
他从来没有绝望过。即使她跟班长好的时候,他也没有绝望过。即使在小城,她说她不爱他,把他轰走的时候,他也没绝望过。他一直觉得,只要他坚持下去,只要他等下去,他会打动她,她会回到他身边,再也不离开。但是今天,他绝望了。他彻底的绝望了。不是因为她说的那句你别等了,而是因为他和她之间的鸿沟,已经变成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她是美丽的王妃,她是一个有着小王子小公主的被多尔衮宠爱的王妃。他是瞎子。他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他和她之间的鸿沟,不仅没有随着穿越缩短,而且随着穿越加大,变成了一条他无论多么努力,无论他怎样做,也绝对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
王妃第二天就跟随多尔衮离开了扬州,再也没有回来。
***
那年春节,扬州城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雪片大得像是泡桐的叶子。他在睡梦中被一阵晃动和响动惊醒,觉得房屋像是地震了一样在颤抖,随后听见后院发出了一阵轰隆的响声。他爬起来披上衣服,看见睡在另一房间里的女儿也被惊醒了,正在惊慌地迈出房门查看。他抄起了靠在门口的一根粗大的木棍,让女儿到小饼屋前门去打开插销,如果是坏人来抢劫,就赶紧从前门跑出去叫人。他提着棍子走到与后院相接的后门去听,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踩着冰雪走动,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向着小饼屋走来。随后,他听见有人在拍打着后门,向里面急促地喊着什么。他觉得这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虽然他也记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不管怎样,他觉得是一个友好的熟悉的声音。他打开了后门。他看不见外面的人,但是在灰与黑的色彩之中,他看见有一束明亮的光柱在面前闪耀,就像是手电筒的光。
终于找到你了,那个人张口说。我是工程师啊,当初帮着你们穿越的,找了你好几次都没找到,这次终于找对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真是那个曾经帮着她和他穿越的工程师自己穿越过来找他们来了吗?他引着工程师来到小饼屋,请工程师坐在椅子上,让女儿把蜡烛点上,再给客人泡一杯热茶。女儿把蜡烛找出来点上,随后很听话地去烧热水了。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好奇地问工程师说。
说来话长,工程师搓着冻僵的双手说。都怪我当初把时间计算错了,本来应该把你们送入宋朝,没想到把你们送入了明末清初的时代。自那之后一直觉得很内疚,但是那时时光机还没有完善,只能单向穿越,不能回来,所以想来找你们也不敢,怕自己回不去了。直到最近,我才在时光机上有了突破,可以双向穿越,既能回到过去,也能穿越到未来,才敢来找你们。
你找到她了吗?他有些焦虑地问工程师说。她想不想穿越回去?
找到了,工程师点头说。我去了京城,在多尔衮的王府里找到了她。她认出了我。她不想回去。她说已经习惯了做王妃,还有三个孩子。为了孩子,她也不能回去。她不愿意让孩子们放弃王子和公主的地位,回去做一个普通百姓。她告诉我,你在扬州的小饼屋,眼睛瞎了,还有一个残疾的女儿。她给了我很多金子,要我把你和女儿带回北京去,治好眼睛和女儿的残疾。她说一定要我把你带回去,无论如何把你带回去。你跟我回去吗?
我要问问女儿,他说。
他把女儿叫过来,问女儿想不想去一个未来世界。他告诉女儿说,他就是从那里来的。他说,那是一个文明的社会,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但是已经很不错了。他说,那里有很好的郎中,有很先进的医疗技术,也许能把女儿的腿给治好,让女儿有个健康的身体。他说,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带着女儿一起到那个未来世界去。他说,如果女儿愿意,就一起去。如果女儿不愿意,就一起在这里。
女儿只问了一个问题:爹,那里能治好您的眼睛吗?
他们在阴郁的雪夜里走出小饼屋,来到后院。空气很凉爽潮湿,雪地里静悄悄的,四周没有人也没有响动,只听见脚踩在厚厚的冰雪上的咯吱声。工程师走到时光机前,让他们坐上去。女儿有些害怕,站在时光机前不敢上,问坐上去会不会掉下来。工程师说不会,只是会有些头晕想吐。他让女儿回屋,去拿花瓶来。他说如果晕了想吐的话好吐在花瓶里。女儿很快就抱了三个花瓶来,说一人一个。
时光机启动了。就像是起了一阵飓风一样,周围的雪一下子向着他们的身上扑来,硬硬地打在他们脸上。他们像是在雪雾里穿行,在密密麻麻的颗粒状的雪雾里穿行。女儿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像是怕丢了一样地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在那一刻,他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和她一起穿越时,她的那双伸向他的手和渐渐远去的身影。在时光隧道里,他眼前时而黑暗,时而闪烁着耀眼的白光。一条条白光像是流星雨一样地穿过他的身体,向着身后闪过,又像是冒着夜雨前行的火车窗户上洒过的一条条雨丝。
***
他回到了北京,但是已经完全认不出北京来了。工程师带着他去了街道派出所,在派出所民警的热心帮助下,他终于找到已经拆迁走了的家,见到了家里人。家里人都惊喜异常。自从他穿越之后,家里人都以为他失踪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他不光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儿来。家里人告诉他说,母亲在他失踪几年后就因癌症去世了。家里人说,母亲一直在想念着他,直到去世前还叮嘱父亲,如果他回来了,一定要到墓地去告诉她。他跟着家人在第二天去了万安公墓,在一处松柏相间的墓地里,找到了母亲的墓碑。他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上面刻着母亲的名字,名字下是母亲诞生和死去的日期,最后的落款上刻着家人和他的名字。他抚摸着墓碑,告诉母亲说,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但是母亲却早早地去世了。他终于回来了,却带着瞎了的眼睛,一身的伤痕和残疾的女儿。家里人安慰他说,不用担心,只要平安回来了就好。他不知道今后会怎样过。离开北京十七年了,他早已失去了各种现代社会需要的工作技能,没有工作阅历,也没有关系。他不会用计算机,不会上网,不会开车。甚至在语言上,他也不太习惯现代社会的语言了。他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但是他知道他有两件事必须要先做:第一是治好女儿的腿,第二是治好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从穿越回来之后,他的命运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关注他的上帝,见证了他的穿越之后,觉得他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痛苦和悲哀,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来,强有力地扶了他一把。就像上帝要补偿十七年来他失去的一切一样,他回来后几乎事事顺利,出奇的顺利,无法理解的顺利。
他发财了。他让女儿拿着在时光机上呕吐用的花瓶,经过古董专家鉴定,是元朝的一对罕见的精美瓷器。两只花瓶是两个可以陈列在故宫里的国宝,在一次拍卖会上被一个富商买走,卖了五百万元。
他治好了眼睛。他去了北京的同仁医院,那里有最好的眼科专家。经过了一系列检查之后,大夫告诉他说,眼睛可以治好,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切掉里面的玻璃体。感谢现代医疗技术,经过一次激光手术之后,他的眼睛终于重见了光明。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候在身边的女儿。他端详着女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又能够看到一切。女儿也和他一样地激动。从懂事以来的第一次,女儿看到的不是父亲的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而是一对充满了爱意会说话的眼睛。
他在穿越回来的路上,听曾经穿越到未来的工程师说,国内的股市会大涨随后大跌,再大涨大跌,房市会持续增长,学区房会涨得离谱。他卖掉元朝花瓶之后,家里人告诉他说,平安保险公司正在关系户里发行内部股。他通过家人购买了四百万元的平安内部股。平安股票随着股市大潮的涌动开始猛涨,成倍地翻滚。他在股票翻了两番之后卖出,用赚来的钱在北京学院路附近购买了几套学区房。果然像工程师说的那样,学院路附近的学区房一路上涨,在他购买了之后的几年之中,涨了足足有七倍。
女儿的腿也治好了。他听说北京积水潭医院是亚洲最大的创伤骨科权威医院,就带着女儿去了那里。他有钱。他不怕花钱。他找到了那里最好的医师,由一名外科室主任开刀进行矫形手术。手术六个月之后,女儿兴奋地走在大街上,就像个正常人走路一样,再也看不出来有残疾了。腿治好了之后,女儿的自信心大为提高,经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花钱托后门,把女儿送进了最好的市重点中学师大附中。女儿是跟他在小饼屋里吃过苦的人,在学校里平时住校,周末回家,学习非常努力,刻苦用功,但是因为知识面的缺乏,在班里还一时无法跟上老师的讲课进度。他给女儿请了师大附中退休的最好的老师,每个周末和假期都给女儿补课。女儿花了两年的时间坚持不懈地在周末和假期补课,等到上高中的时候,终于可以跟上学校里的功课了。
***
穿越回来八年之后的一天晚上,他独自驾车横穿过高楼鳞次节比的灯火辉煌的北京城,沿着洒满霓虹灯光的拥堵的三环路由东向西开下去。悬挂在一盏盏高杆上的路灯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来,由远而近地串成一串灰白色的珍珠项链。前面的车一辆接一辆缓慢地行驶着,一排排尾灯闪着琥珀色光泽。路两侧的一幢幢几十层高的玻璃大厦,无数的四方形窗口闪耀着青白色的灯光。看着这个繁华的帝都,他突然想起了她。从穿越回来后,他用了八年的时间想忘记她。他以为经过穿越,这一切都过去了,从她离开小饼屋的时候就过去了,从她不想穿越回来的时候就过去了。但是八年之后,他发现依然无法忘记她。
她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他看了一眼前方拥堵着的车流,看见了桥边高耸的首都图书馆里明亮的灯光,突然想起可以去查一下史书,看看多尔衮的传记,也许里面有关于王妃后来的情况的记载。他在华威桥出口下了三环,绕了一圈之后,把车停在了桥东南角的首都图书馆前。他锁好车,走进了夜幕中巍峨耸立的十几层高的图书馆大楼。
首图大楼里灯火通明,诺大的阅览室空空荡荡的,没有多少人在里面阅读。他想起大学时大家在图书馆如饥似渴的读书的情景,不禁感叹现在物质生活丰富了,读书的人却少了。他走进阅览室里,找图书管理员借了一些跟清史有关的书籍,坐在罩着绿色罩子的台灯下,查阅了起来。阅览室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咳嗽声。他先读了《清世祖实录》,看见里面记载说,顺治七年十一月,多尔衮“以有疾不乐,率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额真、官兵等猎于边外”。十二月,多尔衮因带人狩猎时坠马,膝盖受了伤,涂以凉膏,“摄政睿亲王薨于喀喇城,年三十九。”
他翻遍了《清世祖实录》,里面没有一字有关多尔衮王妃的记载。他继续查阅了《清史稿》,从里面找到了《多尔衮传》。他读了多尔衮的生平,从年幼一直到死去。快到结尾的地方,他看见一段说:
“十一月,复猎于边外。十二月,薨于喀喇城,年三十九。上闻之,震悼。丧还,率王大臣缟服迎奠东直门外。诏追尊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
他震惊了。他看着眼前的《清史稿》,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呢?在扬州城的时候,王妃跟随多尔衮视察,是带着小王子和小公主去的,怎么可能史书上说多尔衮没有儿子呢?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他没有看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
他带着无法解答的疑问,继续往下读:
“二月,苏克萨哈、詹岱讦告王薨时,其侍女吴尔库尼将殉,请以王所制八补黄袍、大东珠素珠、黑貂褂置棺内。王在时,欲以两固山驻永平,谋篡大位。于是郑亲王济尔哈朗、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及内大臣等疏言:‘昔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诸王大臣共矢忠诚,翊戴皇上。方在冲年,令臣济尔哈朗与睿亲王多尔衮同辅政。逮后多尔衮独擅威权,不令济尔哈朗预政,遂以母弟多铎为辅政叔王。背誓肆行,妄自尊大,自称皇父摄政王。凡批票本章,一以皇父摄政王行之。仪仗、音乐、侍从、府第,僣拟至尊。擅称太宗文皇帝序不当立,以挟制皇上。构陷威逼,使肃亲王不得其死,遂纳其妃,且收其财产。更悖理入生母于太庙。僣妄不可枚举。臣等从前畏威吞声,今冒死奏闻,伏原重加处治。’”
果然多尔衮死后,他生前的敌手开始攻击他了,他想。这四条罪状,用白话说,就是第一,独掌大权;第二,代替皇帝批文,用皇帝一样规格的仪仗、音乐、侍从;第三,散布谣言说当朝皇帝的父亲皇太极本来就不应当立为皇帝;第四,把当今皇上的哥哥肃亲王豪格逼死,抢走了财产。
这四条罪状,加上上面的谋篡大位,看起来多尔衮死后要身败名裂了,他想。果然,《多尔衮传》后面继续说:
“诏削爵,撤庙享,并罢孝烈武皇后谥号庙享,黜宗室,籍财产入官,多尔博归宗。十二年,吏科副理事官彭长庚、一等精奇尼哈番许尔安各疏颂王功,请复爵号,下王大臣议,长庚、尔安坐论死,诏流宁古塔。”
原来多尔衮死后不久就被削除爵位,撤出宗庙,开除宗室,撤除封典,没收家产。他不知道“黜宗室”是怎么个意思,是指家人被逐出宗室了呢,还是家人成为奴隶了呢?《多尔衮传》对这一段记叙得很简短,寥寥数字就结束了。到底多尔衮的家人发生了什么,到底王妃的命运如何,传记里一字都没提。他急忙找图书馆员帮忙,把那个时期的正史和野史的书都借了出来,埋头查看。他看到有个叫彭孙贻的人,在一则笔记《客舍偶闻》中写道,“焚王骨扬灰,世祖始克亲政”。还有一个名叫卫匡国的意大利传教士,写了一本《鞑靼战纪》,里面说:“顺治帝福临命令毁掉阿玛王(多尔衮)华丽的陵墓,他们把尸体挖出来,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后砍掉脑袋,暴尸示众,他的雄伟壮丽的陵墓化为尘土。”
太残酷了,他想。太残酷了。无论怎样,多尔衮是为清朝立下开国大功的人,就凭几句什么人的谗言,就落到了开馆鞭尸的下场,实在是太残忍了一些。但是王妃和三个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呢,而且,为何正史上说多尔衮没有儿子呢?他不断地翻阅,最后终于在《清世祖实录》里看见多尔衮的哥哥英亲王说过这样一句话:“夫摄政王拥立之君,今固在也。我等当抱王幼子依皇上以为生。”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查到证明多尔衮有儿子的证据了。“当抱王幼子”,也就是说,抱着多尔衮的幼子,说明多尔衮还是有儿子的,王妃的儿子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但是前面《清史稿》里的《多尔衮传》为什么说,“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呢?为什么正史隐瞒多尔衮有儿子这一事实呢?他继续翻着,看到《爱新觉罗氏家族全书》说,传说多尔衮有一子,下落不明。他重新回到《清史稿》,看到乾隆有个关于多尔衮的谕旨说:“为后世征信计,将从前关于此事之上谕,均不得载入国史。”
这就是了,他想。一定是多尔衮死后的处置和清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处或者严重有损清朝皇帝的威信,所以有关多尔衮的档案,被乾隆下令概行销毁。他翻阅了更多的《清史稿》传记,看到别的亲王有类似于犯上的罪时,有的时候家人被充为奴隶,有的时候家人被送往仇家,由仇家负责处罚,有的时候家人被卖了,发往边外的荒凉之地。
看起来,王妃在多尔衮死后最好的结局是被发配到关外的荒凉之地,中等的结局是被卖为奴隶,再差一些的结局由仇家处置。最糟糕的结局。。。他不敢想。他埋头继续查着清史,看看是否还能找出一些有关王妃的下落来,哪怕只言片语。他查遍正式的清史,只看见上面有关于多尔衮的旗人妻子的记载,没有看见任何关于汉人妻子的记载。看起来,王妃和她的三个孩子很可能被皇帝和多尔衮的仇家害死了,所以史书上只有一点互相矛盾的关于多尔衮有亲生儿子的零星的记载,所有档案也都被销毁了。
他合上书,心里觉得一阵阵的痉挛和难受。他瘫坐在椅子上,几乎无法呼吸和站立。从史书上看,多尔衮死去之时,发生在他穿越回来之后的第三年。王妃一定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命运会发生这样的逆转,结局会这样悲惨。他用双手撑着桌子角站起来,稳定了一下自己,抱着书向还书处走去。他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得再穿越一次,回去把她救出来,带她回到现代社会来。他相信,以他现在的经济实力,她和孩子虽然不会贵为王妃,但是也可以过一个很舒心的生活。
***
他找到了工程师。他换了足够的金子。他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告别了家人。他把自己的女儿付托给了家人,在工程师的帮助下踏上了第二次穿越的旅程。
***
第二次穿越,他很不巧地穿越到了扬州城陷落那一天。那天夜晚,扬州城内一片混乱。马蹄声,人喊声,厮杀声,啼哭声不绝于耳。他藏身在小巷的一所房子中,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他看见一员武将带着几个随从从北面溃退下来,武将在巷头勒住马,跳下马背来,抱着马脖子痛哭了一阵,拔出剑来,杀死了马,随后自刎而死了。他看见史可法脖子上流着血,被一群护卫簇拥着,向着南门的方向疾驰而去。他看见清军的骑兵随后冲过小巷,见了男人就砍。扬州城的男人们像是绵羊一样,在清军面前低头,任人宰割,毫不反抗。他看见小巷外走过数十个男男女女,一个清军骑兵冲过来,举着刀喝令他们跪下。几十个男女跪在小巷边,低头伸脖,任清军砍杀。他看见一个扬州女人浓妆艳抹地站在自己的门前,迎接清军,请求清军不要杀了她。清军把女人凌辱之后,依然把女人杀了。清军的铁蹄从遍地的鲜血中踏过,高举的军刀下是一张张狞笑的野兽一样的面孔。满城弥漫着痛不欲生的哭声和燃烧的火光,扬州城变成了一个恐怖的人间地狱。
他没能躲过屠城的清军。一队挨家挨户搜捕的清军发现了他,把他随身携带的金子抢走。他们按住他,用一把利刃剜去了他双眼,把他的双瞳挖出来,甩给了外面的一只流浪野狗。他的眼睛里流着泉水一样汪汪的血水,他嚎叫着,野兽一样地嚎叫着。清军狂笑着踹倒了他,骑马走了,任他自生自灭。他疼得昏了过去,泡在地上的血水洼里躺了两天两夜。
他苏醒过来的时候,扬州城已经被清军屠杀成了一座遍地尸体,血流成河的空城。他趟着血河,在城里盲目地孤魂野鬼一样地走着,像是走在火焰通红的地狱里。所有从他身边经过的清军骑兵看见他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样子,都哈哈大笑,没有人想去杀死他。他走到一所庙里,用庙里的香灰止住了血。他坐在神龛下,把庙里供奉神仙的贡品吃了。他知道,现在他这个样子,是无法继续去寻找她了。他摸索着在城里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些食物。靠着这些食物,他活了下来。
***
屠城之后,清军继续南下,早先逃离的百姓陆续回到了被战火摧毁了的扬州,掩埋了死去的亲人的尸体,继续生活下去。他走到了记忆中的小饼屋的地方,发现那里也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身无分文,只能用废墟上拆下来的砖,自己重新盖一个小饼屋。有好心人见到了他悲惨的样子,给他一口饭吃,问他在盖什么。他说在盖一个小饼屋。好心人劝他不要盖了。他们说他一个瞎子,盖不成的。他没有听他们的劝告。他瞎着眼睛,从早到晚地盖着,一块砖一块砖地垒着。砖头经常掉下来,砸在他的腿上和脚上,砸得骨头碎了一样地钻心地疼。他揉着腿和脚,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继续站起来盖小饼屋。在小饼屋盖到一人多高的时候,该上椽子了。他在废墟里拖了一根大梁过来,想把大梁扛上屋顶,却怎么也放不上去。路边来了一个好心的泥瓦匠。叫了几个路人帮他把小饼屋的大梁抬到屋顶上,帮他把屋顶盖好。
小饼屋盖好了,他求人帮着把小饼屋里安上了炉灶和柜台。他借钱买了原料来,开始经营起了小饼屋。周围的人看他是瞎子,可怜他,都到他的小饼屋来买点心。他知道十年之后多尔衮会来扬州视察,王妃会借机来小饼屋找他。这是他唯一能见到她的机会。他要等她十年,才能把她的危险处境告诉她。
第二次的等待比第一次更痛苦,因为第二次他的眼睛彻底地瞎了,也没有了可以陪伴他的女儿,没有了能够带给他安慰和快乐的女儿,没有了每天在他的身边,管他叫着爹爹的可爱的女儿,没有了能够帮他招呼客人的懂事的女儿。他只好雇了一个伙计帮他招呼顾客。伙计比较懒,能够偷懒的时候,就偷懒,还趁着他眼瞎,经常把店里的东西偷走,或者说谎,欺负他。没有了她,没有了女儿的日子,每一天都漫长得像是一年。他度日如年地过着,一天一天地捱着,只为了等到这一天,她会来到扬州小饼屋,见到他。他会把一切都告诉她。那时,他的使命就结束了。他的生命的一切意义也就结束了。那时,他就可以安心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让他心碎和痛苦的世界。这个虽然美丽,但是他不再留恋的世界。
***
王妃来饼屋的那天,他一早就和伙计把小饼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的亮亮堂堂,上面一尘不染,一切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在屋里摸索着忙碌着。伙计好奇地问他说,今天您怎么穿得这么干净啊?他说,今天王妃要来了。伙计说,过去知府来,也没见您换过衣服。他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说,那不一样,这是王妃。伙计恭维他说,您换上新衣服,刮了胡子,像是年轻了十岁一样。
中午过后,小饼屋里安静了下来。每天这时都是店里最安静的时候。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盹儿,他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秋日的阳光从门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像是虫子一样从新衣服上痒痒地爬过。他听见有人向着饼屋走来,听见门口的门帘响。伙计像是没听见一样地继续趴在柜台上打盹儿。他听见知府夹着笑的献媚的声音。他听见几个女人说话的叽喳声。他听见一个女人一边迈进屋来,一边问着知府什么。他抬起头,身体一动不动地僵硬着。他一下就听了出来,那是她的声音。他一下就听出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她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有变,依然吐字清晰,带着柔美顽皮的语调。虽然他知道她会来,有一些精神准备,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还是心里紧张,像是措手不及一样。他背对着门口缓缓地站起来。他没有回过头去。他让空洞的眼眶面对着灰色的墙壁,不想让王妃看见自己已经失去了昔日光泽的眼睛。
他听见王妃走到他背后,脚步停住了。他把脸慢慢地扭过来,对着王妃。他看不见王妃,他只能听见王妃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他已经多少年没听到了。这是一个让他伤心让他快乐的声音。他想伸出手抚摸一下她的脸庞,看看她有什么变化没有。但是他不能。这些年她一定没有多少变化,但是他变了。他变化了很多。他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眼窝深陷。他的两条粗眉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他脖子以上的皮肤被炉火烤得变成深铜色。他胳膊上有着被火烫出来的疤痕和刀痕。他的眼框空洞。他的眼框直直地越过她,好像越过她的身体,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一样。
***
王妃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怔住了,脚步一动不动,目光盯着他,眼里溢满了泪水。他走到柜台后面,开始做蛋糕。他早已经把所有原料都准备好了。他要给王妃做一个翻糖蛋糕。一个他过去跟她学的翻糖蛋糕。他知道,这是她最喜欢吃的蛋糕。知府给王妃搬来了一把椅子,自己垂手立在王妃边上,既像是一个听话的仆人,又像是一个忠心的侍从。伙计给王妃端上了一壶清香的绿茶。王妃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他做蛋糕。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做着蛋糕。他不想说话。他不能说话。他怕一说话就会掉出眼泪来。他这么多年都没流过眼泪了。扬州屠城,死了那么多人,他都没有掉眼泪。他一直以为经过扬州屠城之后,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现在他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一不小心就会落下来。他不能让王妃看见他的泪水,也不能让知府看见他的泪水。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来了,她终于来了,终于在小饼屋见面了。她是来看他的。他应该高兴。他应该高兴才对,他为什么想哭呢。他假装用胳膊擦汗,在袖子擦过额头的时候,把眼眶里蓄积的泪水也一并擦了去。
也许是因为紧张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他翻糖的时候,又造成了泻脚,蛋糕边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来。他从一开始跟她学做蛋糕就有这个毛病,过去她说过他许多次,他总是改正不了。在小饼屋的这些年,他终于改正了这个毛病,做蛋糕时,许久许久没有造成泻脚了。但是今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盖的翻糖选软一点,擀得薄一点就好了,王妃轻声地纠正他说。
她过去就经常这样纠正他,她常笑话他,说他笨死,怎么也改不了。她跟她母亲说,这个人笨死了,怎么教也学不会。她这次也是不自觉地就矫正了他,那些话就像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一样,就像是过去她总是笑话他蛋糕做不好一样。跟第一次穿越时一样,这次王妃没说他笨死。王妃这次没有笑话他,也没说他笨死。
***
蛋糕做完了,冒着诱人的香气。伙计把蛋糕放在一个纸盒子里,用彩色的绳子细心地系好,放在王妃旁边的桌上。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让伙计拿出一些中午新烤的点心,请王妃品尝。王妃说昨天晚上已经吃过了,很好吃。王妃让他坐,说有些话想问问他。知府悄悄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坐。他没有搭理知府。他扶着椅子坐下,坐在王妃对面。王妃手里捏着一块他烤的点心,咬了一口,点头说好吃。王妃问他为何来扬州开饼屋,他说是因为前世之约,来这里等一个人。他问王妃相信前世吗?王妃说相信,说她也曾寻找过前世所爱之人。他问王妃可曾找到前世之人,王妃说茫茫人世找一个人,恰如大海捞针。
你眼睛。。。怎么瞎的啊?王妃吃完了几块小点心后,问他说。
十年前在扬州,被一个士兵用刀剜的。
真遭罪啊。。。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你有点儿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但是你肯定不是他。他比你年轻很多,比我还小一岁,我以为这个小饼屋是他开得呢。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王妃叹了一口气,惆怅地说:可惜不是他。
在那一刻,他想告诉王妃说,就是我,我就坐在你面前。他突然想起了那首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认不出我。他突然觉得悲哀像是一座山一样,压住了他的的全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是他没有说。他没有告诉她。他没有告诉她说,他其实就是她来看望的那个人。他不想让她觉得难受。他甚至有些庆幸,她没有认出他来。他扭开了头,袖子像是不经意地闪过眼眶,拭去了里面的泪水。
你什么时候开的这个小饼屋?王妃问他说。
十年之前,一开始盖得不太好,后来生意好了,重新翻盖了一次。
挺好的,王妃把手里捏着的一块小点心吃掉后说。挺好的,很漂亮,很远就看见了。
知府叮嘱身边人,让他们把轿子准备好。王妃让身边的侍女把蛋糕带走,给他留下了一些银子做赏钱,随即起身告辞,离开了小饼屋。他和伙计站在门口,听着屋外的轿夫们抬起轿子,一声呼喊之后,轿子离开了饼屋,脚步声逐渐消失了。
伙计依旧趴到柜台上去继续打盹儿,他坐回到椅子上,心里无法平静。他知道,王妃没有能够认出他来。他知道,王妃以为他没有遵约到扬州来。当着知府和侍女们的面,他也没能把想说的话告诉王妃。即使他能把王妃的命运告诉她,那又能怎样呢?工程师穿越和他自己穿越的经验告诉他,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多尔衮终将在三十九岁死去,王妃的命运在那之后也就决定了。也许唯一能挽救她的,是让她放弃掉王妃的荣华富贵,穿越回去。但是,她会听他的吗?她会舍得放弃那些荣华富贵吗?没有了工程师,他无法穿越回去,也无法把王妃和孩子带走。他一个老了的瞎子,一点儿也无法帮助她。
还有三年才会到多尔衮死去的那一年,先让她好好的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吧,他想。那些未来的事情,还是等到时再想办法告诉她吧。
***
王妃第二天就跟随多尔衮离开了扬州,再也没有回来。
***
自从王妃离开扬州之后,他就病了。他生了一场大病,从秋天到冬天,经过了半年才恢复了一些过来,但是身体远远不如从前了。他在做蛋糕和点心的时候经常走神,做事也经常丢三落四,甚至有把客人订购的蛋糕给忘记烤了的时候。老了,他悲哀地想。老了,连记性都不好了。有一次他在烤点心的时候走神,不光把点心烤糊了,而且着起了火,差点儿把小饼屋整个烧掉。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饼屋的生意时好时坏,不太稳定。他没有多雇人,依旧和伙计两个人在饼屋里忙活着。自从第二次穿越以来,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后,他的眼睛依然看不到光明。十二年后,他的心里依然找不到未来。十二年后,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这一年入冬的时候,他病倒了。
伙计给他随便找了一个郎中来,郎中随便给他开了几剂中药。他让伙计给他把药抓来,帮他熬药。不知是药开错了,还是伙计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几剂浓褐色的中药喝下去,他头晕眼花,竟然起不了床了。伙计见他病重之后,愈发的欺负起他来,巴不得他早些死去,好把小饼屋据为己有。伙计一反过去对他唯唯诺诺的样子,经常大声呵斥他,气他,饭和药也经常不给他端来,也不给他再去请郎中来看。他躺在床上,忍受着病体的折磨,心里想与其这样,还不如早些死去。可是他不能死。他还没来得及把想要告诉王妃的话告诉她。王妃还不知道她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不能死。他知道知府去北京时,会带一些小饼屋的点心给王妃,王妃迟早会听到他的消息。他挣扎在死亡边缘,努力的活着。他终于体会到了,活着为什么比死还要难受。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对有些人来说,死会是一种解脱。
他躺在床上,黑暗之中,似乎看见死神已经趴在了屋顶的房梁上,在狞笑着看着他,等着他,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害怕了。他害怕看不到王妃,就会带着无比的遗憾,撒手离开了。他本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是在死神的阴影下,他还是恐惧了,因为他怕来不及把想要说的话告诉给王妃。
***
我踏过前世的沼泽,穿过晨雾一样的寂寞/我走过悲欢的离合,看尘缘灰飞烟落/即使在时光的旅行中,夏季依然酷热/即使记忆中的火车,夜雨依然苦涩/即使穿过黑暗的隧道,凉风依然冷漠/即使你已经变成了崭新的你,我却依旧是原来的我/守候着,等待着/落叶在风里凋落,雨水浸湿了眼的角落/仰头看着天空沉默,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软弱/如今记忆变成了破碎的彩纸,总是在夜河中飘过/即使被岁月啮噬得千疮百孔,却也从没有后悔过/像一张古朴的照片,碎片依然可以拼出你和我/微笑着,流泪着。
他围着一条厚厚的被子,听着寒风在窗外肆虐,心情觉得很低落。冬天的卧室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屋里没有火盆,伙计早就不给他生火了。他抱着被子,茫然地看着屋里,眼前只有一片灰暗。他早已经习惯了黑暗,习惯了看不见颜色,看不见物体反射出来的光的日子。普鲁斯特说,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他靠着回忆坚强地活着。像第一次穿越一样,他的眼睛瞎了。像第一次一样,他在小饼屋等了十年才等到王妃来。像第一次一样,王妃来了又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难道,经历了第二次穿越,他依然还是无法改变命运么。
***
冬天一个下雪的傍晚,王妃穿着一件带着明黄色滚边的灰鼠皮袄,坐在被炭火温暖的王府大殿里,打开了扬州知府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来的一盒点心,从里面挑了一块她平时最爱吃的点心来。自从两年前她去了扬州小饼屋之后,知府知道王妃喜欢吃小饼屋的点心和蛋糕,每次进京觐见朝廷或者办事之前,都要去小饼屋订购一大盒子点心,亲自送到王府来。
王妃只咬了一口点心,就尝出了不同。这次的点心虽然跟知府以前带来的点心样式和颜色一样,味道却有着很大的区别。以前的小点心像是精心烤制出来的,火候掌握得很好,皮松里酥,味道香甜,吃完后余香满口,让人吃了之后还想吃。这次的小点心,火候欠佳,皮硬,味道偏甜,还有些腻的感觉。王妃放下手里的小点心,皱着眉重新在盒子里挑了另外一块,仔细地品尝了一口,依然是偏甜腻的口感。怎么回事儿,难道点心的配方改了吗?王妃看着大殿里哔哔啵啵燃烧着的炭火,心里暗自思忖着。或者,小饼屋那里,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李大人,点心可是小饼屋做得吗?王妃问知府说。
是进京的当天,奴才特意去小饼屋里买来孝敬娘娘的,知府恭恭敬敬地欠身回答说。
真奇怪,这次的点心怎么跟以前的味道不一样?王妃皱着眉头问。
娘娘,过去的点心都是那个瞎子做的,这次是店里的伙计做的,知府说。
为何瞎子这次不亲手做了?
瞎子得了一场重病,起不来床了,知府说。这次去小饼屋拿点心的时候,奴才还去病床上看了瞎子一眼。瞎子已经昏迷了,谁都认不出来,连奴才也认不出来了。
病得这么厉害啊?得了什么病呢?王妃心里一惊,身子哆嗦了一下说。
谁知道得了什么痨病,看样子瞎子这次要过不去了,知府感叹地说。奴才跟伙计聊了几句,伙计告诉奴才说,瞎子这样已经昏迷有好几天了,谁叫他,他都不答应,连伙计叫他,他也认不出来了。看他直愣愣地躺在床上倒气,死不了活不成的样子,真遭罪。哎,您说怪吧,谁他都认不出来,也不搭理,可是他只是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怪名字。谁也不知道他叫的是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整个扬州城都没有一个人叫这么怪的名字。伙计说,连郎中都说瞎子早就该入土了,他能耗到现在真是个奇迹。奴才想,八成瞎子在惦记一个人,一定要见到这个人才能瞑目---
怪可怜见的,什么怪名字,说来我听听,王妃从盒子里随手捏起一块小点心放在嘴里说。
他叫得好像是巧巧,知府思索着说。您看这名字怪。。。。吧?
知府还没有说完,王妃就把嘴里含着的点心哇的一口吐在了地上。知府吓了一跳,以为王妃噎着了,欠身想帮着捶两下,又不敢造次,只好躬身站着。王妃的侍女们匆忙地跑过来,扶住王妃。只见王妃大口大口的吐着,吐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知府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依旧站着,直到一个贴身侍女挥挥手,让知府退下,知府才诚惶诚恐地溜走了。
***
大殿里的朱红蜡烛映照着王妃美丽的容颜,她的眼里滴下泪来,就像是一滴滴的烛泪,凝固在面前的碟子里,打湿了碟子里咬了几口的小点心。只有她知道,巧巧是她的小名。他叫得是她的小名。母亲在家里,一直都是叫她的小名。他知道她的小名之后,经常夸她说,她像是小名一样地心灵手巧。她现在知道了,原来小饼屋里那个面容沧桑的老了的瞎子,就是他。他一直在等待着她。她曾经以为小饼屋里的那个人不是他。她曾经以为他失约了,穿越之后忘记了来扬州。她曾经怨恨过他。现在,这些怨恨都烟消云散了。他没有失约。他开了小饼屋。他眼睛瞎了还一直在等着她。他昏迷时惦记的是她,千百遍呼唤的是她的名字。
她无声地咧着嘴哭着。她后悔穿越,后悔把这个一直痴心爱着他的人带到这个乱世来,后悔以前没有对他好一些。她后悔过去把他的一切好都当作理所当然的来接受,后悔让他跟着她去了小城,后悔让他跟着她穿越,后悔自己虽然并不爱他,却让他一直跟着自己。她后悔自己贪恋王府的荣华富贵,后悔没有像她当初答应的那样,找不到千年之前的所爱之人就去做小饼屋的老板娘。
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王妃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刀一样地疼。她让悔恨的泪水流着,因为她觉得自己害了一个人,这个人无怨无悔的陪着她,离开了北京,跟她去了小城,跟她一起穿越去寻找她爱的人。经历了战火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至死都没有忘记她,都在惦念她,都在小饼屋里等着他,都在呼唤着她。她辜负了他。她没有按照约定去做他的老板娘。她甚至没有再回去看他一眼。他为她受了这么多的苦,眼睛瞎了,人要死了,一直等着她,她都没有去看他一眼。她终于知道,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就要走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死去会离开人世,他过去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她以为他会永远这样,一直陪着她老去,在她死后才会死去。
想起他瞎了的眼睛,王妃用袖子擦掉了眼泪,站了起来。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她害了他。她觉得不能让他这样的离去,不能让他这样孤单地一个人死在扬州城,那时,她即使泪如雨下的悔恨也无法补救自己的过失了。她下定了决心,不管发生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也要连夜骑马去扬州城,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他一眼,看他最后一眼,在他死去之前。
王妃站起来,叫着一个贴身侍女的名字。侍女急匆匆地从屏风后面闪出来,跪在她面前等待吩咐。王妃让她悄悄地去前院,在那里备好三匹好马。她叮嘱侍女说,不要惊动在后院休息的王爷,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她不打算告诉王爷。她知道如果告诉了王爷,王爷一定会拦住她。脾气暴躁的王爷的话她不能不听。她要先斩后奏,先出门上路再派人禀告王爷。等到王爷知道的时候,那时她已经在路上了。即使王爷派人快马加鞭的赶上她,只要不是王爷亲自骑马来追她,底下的人没人敢得罪她,那就谁也拦住不了她了。
***
王妃带着两个贴身侍女,在雪夜里悄悄地走出了金碧辉煌的王府大门。王妃穿着灰鼠皮的皮袄,披着貂皮的银灰色斗篷,腰挎短剑,脚蹬着黑色马靴,利索地翻身上了早己等候在那里一匹骏马。王妃跟随多尔衮征战多年,早就娴熟于驾驭马匹,甚至拉弓射箭。两个侍女也同样挎着短剑,背着弓箭,翻身上马。三匹骏马冒着雪得得地驶出了王府门前的街巷,在黑夜里向着南面的城关驶去。王妃一马在前,两个侍女紧随在后,她们冒着雪一起跃马扬鞭,出了京城巍峨的城门后,向着通向南方的道路疾驰而去。天空是黑色的阴沉的,地上枯黄的草被薄雪笼盖着,大地一片苍茫,马的蹄子在地上掀起阵阵积雪,扬起雪的尘埃。王妃和侍女们昼夜不停地跨过雪茫茫的北方城镇,跨过一望无际的乡村,跨过大大小小的河流,只在沿路的驿站上暂停一下,换了马之后继续南行。
三天三夜之后的傍晚,王妃带着一身的泥泞和尘土,骑着已经精疲力竭到了极限的驿马,踏进了扬州城门,来到了小饼屋前。王妃在饼屋前没有跳下来栓马,也没有让马停下。她在门前低下头来,脸贴着马脖子,马靴紧紧地夹住马的肚子,挥手给了马屁股一鞭子。战马一声剧烈的嘶鸣,扬起两只健壮的前腿,铁蹄腾地一下踏破了小饼屋的薄薄的木门。在店里伙计的嗔目结舌之下,王妃俯身骑着马冲了进去,直接跳过柜台和炉灶,冲进了后面作为卧室的厢房。
她看见了他。她看见他躺在屋里的床上,眼眶空洞地看着屋顶,两手僵直地抓着盖在身上的一条棉被,张着嘴在倒气。看见他依然还在活着,好像不甘心地在等着见她一面一样,王妃眼里忍不住留下热滚滚的泪水来。
我来了,王妃跳下马甩掉手里的缰绳说。你想见的巧巧来了。
***
黑夜像是波涛一样滚滚而来,很快就把小饼屋门前的枯黄的泡桐和水杉树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饼屋顶上竖起的旗子被寒冷的风卷起,缠在旗杆上。几只乌鸦在夜色里飞过旗子,呱呱叫了几声,越过屋顶,落在小饼屋后院光秃秃的枯枝上。蓝色的月亮升起来,月光越过院墙,皎洁地照在院子里,把斑驳的树影和乌鸦的翅膀叠落在一起,在布满杂草的地上留下怪异的图像。
王妃的手臂弯曲着,身子向着他倾斜着,几只手指放在他的手背上,指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肌肤,缓慢地滑过枯瘦的手背上裸露的青筋,沿着胳膊向上移动,最后越过脖子,停留在他的脸颊一侧。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上。他平躺在冰冷的床上,眼框对着黑魆魆的房顶张着,里面没有瞳孔,只是两个深陷的眼窝,看上去黑洞洞的很吓人。他的嘴张着,像是沙滩上垂死的鱼一样,在一进一出的倒气。每倒一次气,他的胸膛就上下起伏一次。
桌上的一只残烛熄灭了,屋里一下黑了下来,冷风透过窗户缝呜呜地吹着,听上去有些阴森吓人。王妃一动不动地挺直着腰板,坐在他的床前,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抚摸着,指尖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一个侍女拿着一根蜡烛拉开门走进来,蹑手蹑脚地从王妃身后走过,走到桌边,点上一支蜡烛,看了王妃一眼,悄悄地像猫一样地退了出去,把门依旧关好。
王妃的手指沿着他的嘴唇移动着,先是滑过了下嘴唇,然后滑过了上嘴唇,最后停留在嘴角。王妃心疼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他。他的面孔像是比她老了二十岁。难道,这就是那个人吗?那个曾经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那个跟着自己一起渡过大学和小城岁月的人?那个一直爱着自己,无怨无悔地跟着自己穿越的人?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和沧桑,怎么会变得这么苍老?
从王妃进到屋子里来,已经有两个时辰了,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一直就是空空的眼眶看着昏暗的屋顶,一只手的手指抓着棉被的一角,另一只手搭在棉被上,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王妃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冰凉,上面有一层虚汗。王妃握着他的枯干的右手,用手捏着他的脉搏,感觉他的心跳在逐渐衰减下去。
屋里的光线很昏暗。王妃低下头去,把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跟他认识这么些年了,王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跟他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外面有人在说话。王妃听出来,那是店里的伙计想进屋来。王妃听见一个侍女在呵斥着伙计,听见侍女把腰间的剑嚓地一声拔了出来,叫伙计退下。伙计连连道歉着走了。四周又恢复了平静,静得能听见风吹着院子里的枯草发出哨子一样的响声来。那些本来已经忘掉的久远的记忆,在风吹野草声中,不知不觉地好像一下子都涌上心头来。王妃记得,礼堂里看电影的那个晚上,他伸出手来,在黑暗里握住了她的手。如果是平时,她会把手缩回去。但是那天晚上,她受了电影的感动,没有把手缩回去,就这样让他一直握着。那天晚上在礼堂里,她听见了他的强健有力的心跳,感到了他手中渗透出来的汗水,突然对这个她过去一直没有放在眼里的男生有了好感。那天晚上,她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跟他说,要是礼堂里灯光亮起的时候,他还依旧握住她的手不松开,一直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到宿舍,她就做他的女朋友。那天晚上他没有能一直牵着她的手,她也没有做他的女朋友。自那之后,她一直看不起他,觉得他太没有勇气了。直到他跟着她一起去了小城,一起进行了穿越,她才感觉出他内心的勇气。只是那时已经晚了。穿越把他们分开,他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现在,他已经失去了眼睛,失去了知觉,再也认不出她来了。他的冰凉的手贴着她的脸颊,嘴像是鱼鳍一样一张一鼓地毫无意识地伸缩着。王妃看着他,心里感觉一阵阵钻心地难受。她一直以为,不论他在她身边,还是不在她身边,他都会在某一个地方,好好地活着,永远不会离开,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不论多远,他都会来到她身边,对她说:别害怕,我在这里,跟你在一起。那次在小饼屋,他瞎着眼睛,给她做了一个生日蛋糕。还是像过去一样,蛋糕有些泻脚。她本来应该想到,那个瞎子就是他,但是她竟然没有想到。她竟然没有想到。她过去总是嫌他笨,她嘲笑过他,她讽刺过他,做了这么多次蛋糕,还总也做不好,改不了泻脚的毛病。
其实,你的蛋糕做得挺好的,很好看也很好吃。王妃用嘴唇蹭着他的手掌轻声地说,就好像他醒着,在闭着眼睛听她讲话一样。你一点儿也不笨。一点也不笨。真的。
***
屋外的一阵寒风透过窗户缝吹进来,吹得桌子上的蜡烛摇晃了几下。蜡烛的微弱的光在摇曳着,照在他的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的冰凉。他的失去了眼瞳的双目依然空洞,嘴里倒的气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虚弱。王妃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让被子盖到他的脖子处。王妃把被子给他从头到脚掖好。在把被子掖到他的脖子下面时,看见他的枕头底下,露出了几张纸的一角。纸上似乎写着什么字。王妃把枕头小心地掀起一个缝,把下面的纸抽了出来。纸是一种发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串串的字。可以看出是他瞎了以后写的,字有的地方重叠了起来,有的地方还写错了行。王妃借着摇曳的烛光和照进屋子里来的月光,翻来复去的读,终于把纸上写的字大致看清楚了,虽然有些字句好象是错行了,也没有标点符号,读起来很费力气: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想起了那次在夜雨中跟你一起回小城我们坐在餐车上面对面坐着一起吃夜宵你告诉我说我一定会喜欢小城的你说得一点儿也没有错我喜欢小城到现在还很喜欢它因为那一段跟你在一起是我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了那时我们刚毕业既没有负担也没有压力工资虽然不多但是在小城里足够了记得那时下班之后经常在街上买一些你喜欢吃的牛肉鱼肉和蔬菜到你家里去晚上跟你一起做饭吃饭收拾桌子跟你学做蛋糕和小点心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逛街挨着店走下去一起去看衣服和鞋你总说我不会挑衣服买的衣服既贵又不好看每次你去买衣服总爱帮我挑两件既便宜又好的衣服在小城的那些日子我穿的衣服几乎都是你帮着买的那时你妈还有咱们的同事都觉得我是你的男朋友你是我的女朋友他们都说我们是很好的一对儿很般配的一对儿每次听到别人这么说我心里都很高兴有一次我去南京出差遇到了大学时同宿舍的一个室友咱班的同学们都知道我跟你去了小城他还问起了你他问我说是不是已经把你追到手了我说没有他说得了吧还瞒着我谁信啊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酒啊我说等着吧总有一天会的他说毕业时好多人都觉得很意外他们都以为我会留在北京班长嘲笑我男生们说我傻女生们羡慕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那时你母亲生了病住在医院里你的心情也经常不好你经常对我发脾气我不怨你我知道你压力大每次看你心情不好我就带着你去外面吃饭到你喜欢的餐馆里好好吃上一顿吃完饭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你说你是一个很好哄的人吃一顿饭听几句好话就会心情好起来就会忘掉不快你说你是一个很爱粘人的人说将来我们要是在一起你会粘着我但我不许烦你那时我觉得我们离在一起只有一步之遥了那会儿我说我要好好复习托福以后去出国留学你说好啊你说你也要一起考你说我们一起学托福吧我们曾将相约一起去很多地方玩一起去做很多事我说等你母亲身体好了要带你回北京带你去见见我父母他们还都没有见过你可是我们还没有去考托福就穿越了还没有来得及一起出去玩就穿越了还没有能够做一件我们想做的事就穿越了没有来得及带你去见见我父母就穿越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后悔穿越的时候没有带件你送给我的东西来这些年来除了记忆我的身边什么你的东西也没有连一张你的照片都没有说来我们在一起这些时间竟然没有一张合影那时我们觉得每天下班后和周末在一起要合影干什么所以我们一张合影也没有不过即使有了合影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想想这些就觉得很悲伤我总在想要是今天我们还在小城我们会怎么样我们会不会像你母亲期望的那样在一起是不是每天早上会一起起床一起去洗手间对着镜子刷牙一起吃早点一起去上班我们会不会攒好假一起去你想去旅游的地方渡假我们是不是会有两个孩子是不是会有一个简单平淡但是幸福的小城生活我知道你不满足于小城的平淡生活所以你决心要穿越了没有你的时候我的心情总是很难受我也想过是否能忘记你但是总是无法忘记你穿越之后的这么些年没有我的时候你是不是有时也会想起过去想起我现在你是王妃了这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么
王妃看到这里,突然开始抽噎起来。她的泪水遮住了眼睛,模糊了纸片,无法继续再看下去。她放下手里的纸,用袖子把泪水擦去,拿起了另外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她看见纸上写着几句隐晦的话,好像是抄自史书:
“十一月,复猎于边外。十二月,薨于喀喇城,年三十九。上闻之,震悼。丧还,率王大臣缟服迎奠东直门外。王无子。二月,苏克萨哈、詹岱讦告王在时,欲以两固山驻永平,谋篡大位。诏削爵,撤庙享,并罢谥号庙享,黜宗室,籍财产入官,焚王骨扬灰。”
她捧着手里的纸读了两遍,看见“王无子”和“黜宗室,籍财产入官,焚王骨扬灰”几个字被圈起来。她震惊了。她知道王爷功高盖主,迟早会大祸临门。她几次在枕边给王爷吹风,劝王爷趁大权在握时把清帝废掉,自己登基,但是都被王爷喝住。她明白了。他想告诉她的事,她都明白了。她猜到了,他是在用自己的病危,来通知她,让她来看他,好把危险告诉她。她没想到王爷的下场会这样惨,连她生的儿子都不会被承认并且会被杀掉。如果王爷犹豫不决,她会亲自动手,为了王爷,为了自己,更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两手颤抖着把纸叠了起来,放进了贴身的灰鼠皮袄里。
我对不起你。王妃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看着他的空洞的眼眶说。是我害了你。是我不该让你跟我去小城。是我不该让你跟随我穿越。我知道你爱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有这样惨的结局。我不知道什么能改变,如果你能活过来,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可以带着孩子跟你去穿越回去,可以放弃所有的一起,只要你能够活过来。告诉我,我能够做什么,我能够做什么才能让你活过来。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愿意我们回到小城,我愿意我们没有穿越。我再也不会去寻找千年之前我爱的那个人,我只要你。你就是最爱我的那个人。
王妃说到此,已经是泪如泉涌。透过模糊的泪光,王妃看着他的脸庞,他依旧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木乃伊一样的身体僵直着,除了张着嘴倒气之外,毫无反应毫无动静。难道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吗?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我爱你,我爱你,王妃继续哭泣着说。我看到了你给我留的信,知道了你想告诉我的事情。你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动一动,告诉我,你还在爱着我,你会原谅我的,好吗?如果你还能听见,如果你还在爱着我,如果你能原谅我,就动一动,让我知道好吗?那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
就好象这句话是个魔咒一样,王妃看见他的失去了瞳孔的眼窝里,慢慢地渗出了几滴泪水。一滴一滴的浑浊的水,像是细小的涓流一样在眼眶的底部出现,随后泪水越积越多,不久就盈满了眼眶。月亮的倒影闪动在眼眶中心,就好像两只透明的眸子,在一眨一眨地看着她。
王妃知道,他听见了她说的话。他还有知觉。他知道她来了。他知道她来看他了。他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但是他心里是明白的。
***
远处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急促的得得的马蹄声,夹杂着皮鞭打在马身上的声音和刀剑与盔甲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响亮,像是一队骑兵从远处顺着官道飞驰而来。一定是王爷派来的骑兵追来了,她想。
她俯下身来,继续看着他。他依旧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的眼框依然盯着屋顶,只盯着一个地方。他的手还是放在刚才她把它放在的地方,一厘米也没有移动过。蜡烛依然在桌上摇曳,风依旧在呜呜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他的手和皮肤依然冰凉,像是在冰窖里待过一样。
我得走了,她抚摸着他的脸庞说。我得走了,但是我不想让你自己留在这里。
王妃俯下身,把身子向着他的头部倾过去,手把他的脸扳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然后把嘴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干枯而冰凉,一点温热也感觉不到。王妃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几秒。她从来没有吻过他。她知道,他追了她这么久,一直想要一个吻,但是她过去从来没有给过他。无论她是醉了,还是清醒,都一直没有给过他。
我看见了你眼眶里的泪水,王妃轻轻地在他的耳边说。我知道你还有感觉,还能听见我。我不想让你自己待在这里,因为我走了之后,没有人会照顾你,你只会多受几天折磨。你在一直等着我,看见了我,你就不想继续受罪了,我猜的对吗?
王妃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植物人一样地一动不动,但是他的眼眶里的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溢满了眼眶。
这么说我猜对了,王妃看着他说。这么说你听见了,知道了。坚强一点,忍住一点,很快就会过去的。
王妃把他的手从棉被上挪开,把棉被缓慢地拉上来,拉过他的脖子,拉过他的嘴,拉过他的鼻子,盖住了他的脸部的一多半。王妃把他的头抬起来,把棉被缠紧,塞到他的脑后去。王妃用一只手抱住他的头,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让棉被死死地箍住他的口鼻,然后把他的头搂在胸前,让他的头紧贴着她的温热的胸口。隔着灰鼠皮,王妃能够感到他的嘴被憋得喘不过气来。
就要好了,王妃的手隔着被子抚摸着他的脸颊说。别担心,就要好了。
远处飞驰而来的骑兵的马蹄声停在了屋前,嘈杂的刀剑和盔甲撞击的声音,马的嘶鸣,皮靴跳到地上的声音混在一起传进室内。王妃的两只手抱住他的头,感觉他已经不再倒气了。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王妃把手松开,伸手把他的眼皮抚下,让眼皮盖住空旷的眼眶。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两腿伸直,像是孩子在睡一个安详的觉一样,只是没有了胸脯的起伏和呼吸。
***
王妃给他把棉被重新盖好掖好,像是怕他着凉了一样。她听见侍女在门外敲门想进来。她站起身来,最后俯身看了一眼他的白得像是纸一样的脸,在他失去了血色的发紫的嘴唇上又亲了一下,把脖子上的一块玉石摘下来,放在他的手心里,把他的拳头握上。
王妃走出屋子,把门从身后带上。在屋外喧闹的铁甲骑兵看见王妃皱着眉头脸色铁青吓人地走出来,一下安静了下来。侍女们恭敬地站在王妃身后,手里按着剑柄。骑兵的领队将领单腿下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朗声说到:
启禀娘娘,王爷派奴才率一队骑兵,昼夜兼程来保护娘娘,接娘娘回府。请娘娘跟随奴才立刻起驾回府。
王妃恼恨地扫了一眼骑兵领队,说了一句大胆奴才竟敢喧哗回王府再砍你的头治你的罪。骑兵们都吓得噤若寒蝉,扑嗵嗵一起下跪,谁也不敢抬头说话。一个侍女把王妃的坐骑牵了过来。王妃从侍女手里接过马缰绳和鞭子,扶住马脖子,一脚踩住肚子上的马镫子,纵身一跃,翻身上了马。她勒住马缰,让马转了一圈,目光巡视着纷纷起立上马的铁甲骑兵们。两个贴身侍女匆忙地各自拉住马缰,也跃身上了马。王妃让马缓缓地踏上平坦的官道,一言不发地用脚上的马靴夹住马肚子,狠狠地给了马屁股一鞭子。座下的骏马嘶鸣了一声,四蹄腾起,沿着官道向着西面疾驶而去。侍女们催动马匹,紧紧地跟在王妃后面驰骋。她们的身后是铁甲骑兵,身上的头盔和铁甲在月光里闪着寒光,发出铿锵的盔甲和刀剑的撞击声。王妃骑过一段路之后,回头向着扬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侍女们和骑兵们依旧紧随在身后,身子随着马的颠簸上下起伏着。一匹匹战马喘息着,嘴和鼻孔里吐着白色的雾气。远处的扬州城的城墙和高耸的寺庙像是一座沉寂的小山,小饼屋和屋顶的旗帜早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融化在城墙里的模糊的树林,和冷冷的季风在旷野里呼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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