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作业。
我倚在门框上,刚过正午的太阳晒得我眯缝起眼睛。有一块云彩慢吞吞地走过院子上空,风刮过掉光了叶子的树梢,呜呜作响。狗斜卧在地上打盹,猫趴在狗肚子上,公鸡站在香椿树下,微微偏一下脑袋用一只眼睛满腹狐疑地盯着我。
我大声对它们说:我要写作业啦!
吃我这一吓,顿时鸡飞、狗跳。猫四仰八叉地惊醒过来,左顾右盼。我对它说:你!过来,我告诉你,我要写作业啦!
我把那张漆皮斑驳的黑方桌搬到门口,拉过一把凳子,然后把书包里的东西哗啦一声全倒在桌子上。颜色各异的纸张在阳光里瑟瑟发抖,散发着一股煎饼一样的气味。
我冲着院子里喊:我先写啥?
院子里静悄悄的,那群畜生一个个都不见了踪影。
我说:好!那就先写语文!
可是我没找到语文课本。我欣喜若狂地翻检了好几遍也没找到,重新抓过书包来也没找到。
我从凳子上跳起来,大吼一声:好!我回学校找!
我锁上大门,沿着中午放学的路重新往回走。
天空湛蓝。万物枯黄。我兴高采烈地行走在土路上,只有斜斜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李红梅捧着个洁白的大碗坐在大门口的闸板上,跟她的狗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饭。
你干嘛去?
我不能跟她说实话,这个小婆娘十分不可靠。
我说:我买糖去。
她站起来往家走: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我撒腿就跑。
学校大门紧锁。我松了一口气。溜着墙根绕到东北角,再往南走二十五步——只有这里墙头上没插碎玻璃片儿。我踩着坑坑洼洼的墙面,毫不费力地翻了进去。落脚的地方是个小小的主席台,跳下去一点也不蹾脚。
我站在主席台上,俯瞰着空空荡荡的操场。光秃秃的旗杆在我正前方,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都不要讲话!!!
我指着旗杆,叫着我班主任的名字:刘爱国!让你这班站齐喽!土匪一样。
我站到主席台边上,冲着操场撒了一大泡尿,热气腾腾彩虹隐现。风打到小肚子上,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提上裤子,冲台下说:下面我给大家表演个杂技。然后我连着做了三个侧手翻,拍拍手上的土冲台下一抱拳:我演得不好,谢谢大家!我再给你们唱个歌。我就唱:有一个,不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他妈唱歌……
我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股小旋风裹着稀薄的黄尘从主席台前横穿而过。
我跳下主席台,来到我们教室,毫不费力地推开刷着暗红油漆的窗户并钻进去。
我的座位就在窗户底下。这是最靠北墙根儿的一排课桌。其实原来我的座位是靠南墙的,刘爱国一连几次抓到我上课睡觉,我说:太阳晒的。刘爱国乐了:那好,送你去北边凉快凉快。
语文课本果然是丢在了桌洞里。我把它卷成个筒塞进裤袋里。
我背着手围着教室踱步,然后又站上讲台,抡起小竹竿做的教鞭使劲敲讲桌。
我在罗圈椅上坐下来,双手虚抱放在讲桌上,威严地扫视一下,大声问:还有上厕所的吗?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我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要是真听到一声回答该怎么办?
我浑身的寒毛唰地一声都立起来了。
阳光已经很斜了,教室里也渐渐黯淡下来。一排排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课桌悄无声息,后墙上的大黑板一团漆黑。风灌进窗缝,发出尖锐的啸叫。
我从窗户里跳出来,小心地关好窗扇。风更大了,也更冷了。我裹紧衣服,准备再从主席台那里翻墙出去。
路过老师办公室那一排瓦房的时候我临时决定再做一件事:敲钟。这不能怪我,它一直挂在高高的树枝上叮叮当当地响,当然不是它自己会响是风吹动了敲钟的绳子。总之是它诱惑了我。
它诱惑我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抓住被风吹得漂泊不定的绳头,四处打量了一下。没人。这排瓦房头上的小院子是校长的办公室,它也关着门。
没人。
那好吧。
我抓紧了绳子使劲一晃。当……
这清脆的金属的撞击声,响亮,有力。我感到头皮发麻,同时快乐得尿意盎然。
继续。当、当、当……
这是下课铃。
当当、当当、当当……
这是上课铃。
我想到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乍一听到这声音后心胆俱裂的模样,我边敲边哈哈大笑。
这时我听到从校长的小院子里传来一声暴叫:谁啊?!!!
我撒腿就跑。
我像兔子一样飞越校园,跳上主席台,翻过墙头。双脚落地的瞬间,我觉得我的魂儿刚刚追上我。
我平息着呼吸,慢慢走回家。
天还没黑。人都还没回来。
我重新坐下,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写作业了。
这时我发现裤袋里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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