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706|回复: 2

夏志清先生访问记

1542 主题	18 好友	1万积分

略有小成

梦想家

Rank: 7 Rank: 7 Rank: 7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7-8-4 13:31:2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通过无畏的自我
 

<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批评重获人性


<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夏志清先生访问记


□宋明炜■夏志清





夏志清先生的寓所位于纽约市西一百十三街，距离他任教二十九年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园只有两条街之隔。自十多年前退休之后，夏先生过着平静而有规律的生活，每天上午、傍晚两次外出散步，读书，写作，会朋友，和夏师母到上海菜馆吃饭，看电影——夏先生对好莱坞早期的电影很有研究，喜欢去纽约下城专演旧片的Film Forum II影院看老电影。


我在纽约读书的五年期间，有幸常来夏先生的客厅，听他聊各种话题——从英国诗歌到美国电影，从文学到政治，从他的早年教育到他的个人好恶……夏先生给人的印象是他的情绪永远饱满，随时能抛出一些机智的言语。许多人都知道夏志清先生是一个绝顶幽默的人，能让一屋子的听众乐得人仰马翻，但熟悉夏先生的人还知道，他也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对于许多事情，他都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心。


前不久，由王德威教授精心策划的“夏氏兄弟与中国文学”学术研讨会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会馆举行。来自中国大陆、香港、台湾、欧洲和美国的七十多位学者出席了这一盛会，探讨夏济安、夏志清昆仲对中国文学研究的贡献。今年八十五岁的夏志清先生到会，畅谈中西学术以及他的人生理念。会后的第二天，即十月三十日，我应《文汇报》“笔会”之约，到夏志清先生家对他做了如下访谈。


□：陈子善老师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努力促成《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大陆出版。我上次来的时候(今年九月初)，您说您还没有看到这本书，现在看到了吗？您对这本书终于在大陆出版，有什么感想？


■：我跟你讲过的，这本书把结语整个拿掉，这个是不好的。我讲《欧阳海之歌》《三家巷》这些，全拿掉了呀。我本来写这本书，头版写到五七年，后来写结语，延长到文化大革命，不是很长的呀。加上去(关于)普实克那篇，这没什么道理，普实克已经不在了。别的加上去的东西很好，陈子善很聪明的，别的那些小文章都加得很好。这个(指回应普实克的文章)当然也很好，可以补充我讲鲁迅、茅盾，但对普实克太重视了。


□：这本书现在才出版是一个迟到的出版了。但这本书在刘绍铭先生的那个版本出来后，大概是1979年吧，就早已流入大陆了，就像我昨天说的，photocopies of photocopies of photocopies(复印本的复印本的复印本)，很多人就读这些复印本。过去二十多年了，这本书对大陆的文学研究界产生了许多重要的影响。


■：这个都讲过的。一个影响就是，在主流作家之外，张爱玲、钱钟书，我都肯定了。还有别的人，吴组湘，他们没有人像我这样重视。最重要的看法就是，我把西洋的东西加进去了。原来这本书是写给西洋人看的，因为他们不懂中国文学，一定要把西洋的内容加进去。后来他们批评我，最近还有个什么人，写了一篇……(夏先生起身去卧房，找出来一张复印纸，是香港《文汇报》十月一日刊登的一篇文章《夏志清的微瑕》，作者为李国涛)他就批评我讲鲁迅，为什么一定要讲西洋文学，但我怎么才能让西洋读者对中国作家感兴趣呢？我只能用比较，我讲鲁迅，讲到海明威，《都柏林人》，也是有道理的。我这本书，现在吃亏是这个序都没有印，我里面讲得清清楚楚，我这本书是给西方读者看的，我讲了我为什么要用比较的方法。但这个序到现在都没有人译过。


□：是，现在大家都很容易想到“欧洲中心主义”上面。


■：其实是没有的。


□：您是看了这么多西洋的书，才能写出这样一本《中国现代小说史》，这个跟以前——1979年以前，大陆学者写文学史的文学背景非常不一样。


■：他们——包括王瑶在内，他们没有这个背景，都是中国就是中国。中国人不懂外国文学，外国人不懂中国文学。


□：所以问题并不是把西洋的价值作为唯一的价值加给中国现代文学，就是大家说的Euro－centralism(欧洲中心主义)，而是能不能简单地用二分法把中国、西洋文学分开来看。


■：第一，我是要让西洋读者晓得中国文学，第二，我是念西洋文学的，我这样讲很方便，而且文学并不是一定要时间对时间，国家对国家。


□：是的。昨天很多人，也包括我在内，都谈到humanism(人文主义)，当然humanism是一个西方的传统，您读的西方的书很多，而且您受到的西方人文训练这么扎实，能不能请您说说，您理想中的humanism是一种什么理论？


■：这个humanism，不是什么理论，Perry Link (林培瑞)讲得很对，最坏的就是用理论去批评人家。我这样讲当然也不一定全对。并不是我看不起中国作家，有的中国作家我也很欢喜，但长远来看，总的来说，中国现代文学不如西洋，当然西洋现在也有退步。我讲过的，中国古代文学也不如西洋，中国作家没有这个vision(眼界)，没有这个courage(勇气)，不敢批评皇帝，中国人很可怜，从小就束缚好了，考状元，考进士，这样你cannot have your own self(不能拥有自我)。


□：所以humanism是强调betrue to oneself(对自己真实)，对individuality(个人性)的强调。


■：Humanism有很多种了。可以包括宗教，也可以不包括宗教，都可以。有的humanism是排他的，很狭隘。我的humanism就是对人的基本的关心，很多东西都可以放进去，古典文学，西洋音乐……


□：所以这个人文主义是一个传统，而不是一个简单的理论可以包容的。


■：理论这个东西，都是法国人捣乱。他跟你讲：只有我说得对，其实是不通的。理论早晚会过去的，上次我跟你讲Harold Bloom(哈罗德·布鲁姆)，开头他也很新派，讲理论，现在也老派了，讲大作家，讲经典，莎士比亚。长远来说，最终这种方法才能让读者明白什么是重要的。西方人要读圣经，什么道理呢，things start like that(事物就是这样缘起的)，不然你就不是西方人。如果莎士比亚不懂，你怎么进得去文学的大门。我不看通俗小说，为什么呢，人的时间有限，大作家不看，尽看武侠小说，然后写文章，这是不行的。This is not essential to your education(这些不是教育的关键所在)。有的东西你也可以看看，写点文章，我也写过，但要做学术准备，为了你的训练，你要多读经典。


□：昨天这个会议，王德威老师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您和夏济安先生是这个领域的founding fathers(父辈创立人)，现在这个领域有了很多children(子辈)，grandchildren(孙辈)都出来了。有这么多年轻的学者来开这个会。您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有什么建议？


■：那要看什么人嘛。但我不好批评什么人嘛……


□：您不用批评，您就谈谈您有什么忠告？


■：你们现在的诱惑更大。有电视可以看，早晨起来就看新闻，你们这个(问者插话：internet)，对，浪费时间很多。现在是很快，方便，但也花更多时间。


□：除了不要浪费时间，在知识的训练方面，您对我们还有什么告诫？


■：要多看，文字的东西要多看，大作家要多看。当然，我也看得不够。你如果能看英文之外的语言，再多一门语言，更好。自由就更大。我一直不懂，就是大陆和香港都看重翻译，都看翻译的东西……不一定都看文学的，历史，思想，都要研究。所以当年胡适、梁启超，最低要求是一些基本书都要看。你不看这些书的话，就会上当，给人骗。你们现在这些书都看得太少了，有些人根本不看，对这些基本著作完全没兴趣。越是不看，就越是觉得这些东西很难。当代作家都越写越浅，就更觉得这些经典很深。


□：对于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人，您为什么强调一定要看乔治·艾略特、威廉·福克纳、海明威呢？


■：给他一个new idea(新的观念)，小说不就是《红楼梦》、《水浒传》这样子，别的书也要看，《卡拉马佐夫兄弟》)，狄更斯，一定都要看的。诗也要看的。有的人研究小说不看诗，研究诗的不看小说。钱钟书好的地方就是他都要看的。可以有不同的ideas(观念)。研究文学的人不懂数学，其实数学很好玩的。这都是学问。A main idea is that you cannot be too specialized(一个主要的观念是你不能太专门化了)。专门了以后，你当然可以出名快一点。但长远来看，这是不行的。当代电影，当代小说念了很多，当然也可以做学问，但我觉得还是很吃亏。诗经没有念，杜甫没有念，莎士比亚不念，现在中国人很吃亏，这些都不念。为什么要念杜甫？杜甫他很有勇气，讲到政治，讲到他家里，讲到穷人，唐代诗人没有像他这样有勇气的。杜甫比人家好，不是因为他能transcend his age，but heis more ofa human being(超越他的时代，而是他更有人性)。


□：您写《小说史》，是要restore the humanity(修复人性)。


■：Restore the humanity of China(修复中国的人性)，讲一句老话，我在那本小说选(指英文版《现代中国小说选，1919－1949》)序里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给中国regain its humanity and edefine its identity through fearless self－criticism (通过无畏的自我批评重获人性，重新定义它的身份)。我用的字简单，可是没有人这样写过。通过telling the truth(讲真话)来重新定义what is Chinese(什么是中国的)。


□：当代的中国作家您还看得多吗？来拜访您的人很多啊。


■：看得很少，最多一个人看一本，没有时间跟上去。余华、王安忆都来过的，他们的我都看过一点。


□：如果假使说您还要把《中国现代小说史》继续写下去，您还会放哪些人进去，除了您反复提过的萧红。


■：不晓得什么道理，当时没有看到萧红。其实图书馆里都有的。萧红真正是好。她的文字好。她的《生死场》写穷人，写女人，写得真很伟大。《呼兰河传》是timeless classic(永远的经典)，这样一部书，中国从来没有过。她把中国的坏东西都写进去了，美的东西还有的，她自己的人也写进去了。


□：夏先生，最后，对中国现在看您的《小说史》的读者，您还有什么话要讲？


■：假使看《小说史》的话，我的建议是最好外国小说也看一点，如果英文不够好，看翻译也可以。我并不是Euro－centralism(欧洲中心主义)，但大家还是要多看外国小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9 9:09:35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