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4677|回复: 3

[创] 春游

179 主题	1 好友	4078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7-8-4 13:32:3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购买主题 已有 4 人购买 本主题需向作者支付 15 点金钱 才能浏览

分享到: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0 收藏0 顶0 踩0

使用道具举报

司屠

179 主题	1 好友	4078 积分

业余侠客

Rank: 4

发消息

2^#

发表于 2007-8-4 13:32:31 |只看该作者

RE><

>四 我和弟弟去了祖父家。祖父家门关着，我推门进去，发现站在门角落的小姑姑正在“啪嗒啪嗒”掉眼泪。 这么大的人了，自己魂灵生着点，晓得吗你？ 祖母坐在小圆桌边上，在纳鞋底。停顿了停顿，祖母换了一种柔和的口气说：好了，不要哭了，好烧饭去了，做娘的这都是为了你好，早点把他带到家里来。 小姑姑啜泣着去了灶间，祖母叫我把挂在门背后的一条裤子拿给她。 超超，再帮阿娘穿根针。 我走到窗口穿针。一个和我弟弟要好的同学路过，我弟弟便跑了出去，有说有笑地跟着他同学走了。穿了针，我也离开了祖父家。临出门时，我探头看了一眼灶间。小姑姑坐在灶膛前，火光印红了她的脸，小姑姑脸上还挂着泪珠呢！她好像在笑。 我向来超家走去，一路上回味着春游。在小店外，一个同学飞快地自我身边跑过，在我前头“噫”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潘老师和你姑姑在找对象啊？ 嗯？哦。 我看着他，他摸摸他的头。 一只牛。 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呢，还是在说给我听，说着，他便向前方的牛跑去了。 来超站在他家的空心槐树下，看到我，跑向我。来超烧已经退了。我告诉他，潘老师和小姑姑在找对象。找对象，呵。我怀疑来超并不懂找对象的意思。大姑姑在家，她到廊沿下取木柴，听到我说的话，问我是这么一回事。刚才我故意说得大声，我便对大姑姑讲了起来。大姑姑放下木柴，认真地听着。来超一会儿看他妈，一会儿看我，就好像是在看打乒乓球。第二天中饭后，在祖父家里，大姑姑又问起了小姑姑和潘老师的事。小姑姑去了茅坑，由于大姑姑老是回头看往后门方向，不由自主，使得我也跟着她去看。我弟弟也在，说到一个地方，我弟弟打断我，大姑姑和祖母便面向着我弟弟，听他讲。小姑姑下来了，大姑姑咳嗽一声，和祖母一起散开来。我弟弟看看大姑姑，看看祖母，他还想说呢，这个笨蛋。 星期天下午，我们去深坑玩了一趟。当蒋海兵他们问起我小姑姑和潘老师的事时，我弟弟老是抢着说话，好像他比我还晓得。我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他还不服气。他晓得个屁啊他！ 潘老师和小姑姑的事没有人比我更晓得了。 春游后的第二天中午，我和小姑姑去了潘老师宿舍。 中饭后，小姑姑去溪坑洗了头发，我跟着小姑姑。等我们回来，如我所愿，来超和我弟弟都已不在。小姑姑进屋放下面盆，来到门外，向我招招手。我跑到小姑姑身边。当时我还不知道小姑姑要带我去哪里，而当我们走到米厂下面的空地上，正在玩耍的一群同学停下来看着我们时，我所感到的得意就仿佛我知道。其实，要等到潘老师的宿舍近在眼前了，我才隐约想到此行的目的地。我抬头瞧瞧小姑姑，小姑姑笑笑，随即我便跟着小姑姑走进了潘老师宿舍。 我坐在潘老师的格子床单上，晃荡着两腿。在房间的一角，潘老师在给小姑姑梳理着头发。在窗外，一帮同学穿梭来回，不时地向屋子里投来一瞥。蒋波飞好像已经成了我要好的朋友，频频招手，跑来窗下。我出去和他们玩了一会。回到宿舍，小姑姑用潘老师的毛巾给我擦了汗。我捧着潘老师的搪口杯大口喝水。潘老师和小姑姑喝的也是这只杯子。喝水时，我站在门槛上看同学们玩耍。蒋海兵跑来我身边，和我并排站立，目光时而落到杯子上。我递杯子给他，他便接过去“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还杯子给我时，蒋海兵叫我不要忘了明天去深坑的事。我提议叫上来超，我有我的打算。 来超呢，来超？ 蒋海兵四处搜索着来超，来超不在。 小姑姑因为还要去干活，要先走了。潘老师送小姑姑。潘老师和小姑姑刚一离开宿舍，同学们便都围拢到门前。我坐到潘老师的书桌前，翻着一个书。同学们在门槛处推推搡搡。后来，有个同学说潘老师来了，大家就一哄而散了。 等潘老师来到，我也离开了宿舍，和蒋海兵他们一道“捉喽罗”去了。 这是小姑姑第一次带我来潘老师宿舍的情景，自那以后，我和小姑姑经常去潘老师宿舍。 中饭后，我赶紧跑到祖母家，等小姑姑干完家务，然后出发。无一律外，当我们在米厂露出脑袋，看到潘老师站在宿舍外面。潘老师正等着我们，他向我们走来，因而我们相遇很少是在宿舍，是在米厂和宿舍之间的路上。潘老师想亲或是抱一下小姑姑，小姑姑躲开了。小姑姑一手牵着潘老师，一手牵着我，一行三人一起走向宿舍。 加上来超，有时是四个人。不过，来超可不敢像我那样堂而皇之地走进潘老师的宿舍去。来超在门边磨蹭着，怯生生的地看着屋子里，仿佛做错了事前来检讨的学生。能够随意出入潘老师宿舍的，学生中只我一人。 我和小姑姑在潘老师宿舍里就如同在自己家里那么随便。在潘老师宿舍里可要比家里舒服多了，在潘老师宿舍里我们唱歌喝茶、看书写字、打扑克、听收音机，时间过去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要走的时候。要走是由于小姑姑要去干活，或是快到上课时间。如果那天是星期六或星期日，小姑姑正好又不用上山，我们就会在潘老师的宿舍里呆上一个下午。 潘老师给了我钱，我去小店买来零食，有糖、瓜子、大饼、果子露，等。整个下午，我们一边争上游一边零食。争上游我是陪衬，我输和他们不搭界。如果潘老师输了，小姑姑会刮潘老师的鼻子；要是小姑姑输了，潘老师就呵小姑姑的痒。小姑姑怕痒，只要潘老师一装出要呵她痒的样子，小姑姑就已受不了。小姑姑抱着双肩，蜷缩到墙角。潘老师张牙舞爪地向小姑姑逼近。在小姑姑的尖叫声中，潘老师向小姑姑扑了上去。他们双双倒在了床上。 超超，快来帮帮小姑姑，超超。 我不管他们。 一回，两人胡闹时，潘老师把小姑姑的裤子给撕破了。小姑姑命令潘老师别过头去。潘老师背对着我们，小姑姑脱下裤子。不料，潘老师提前回过了头来，小姑姑赶紧钻进被窝。潘老师说他没有针线，叫我去买。小姑姑拉开右边的抽屉，说，这不就是吗？潘老师嘿嘿笑着在床沿上坐下，在小姑姑缝补的时候，不时地，潘老师会装出要去掀被子的样子，吓小姑姑一跳。 流氓。 小姑姑说潘老师是流氓。 潘老师怎么可能会是流氓呢？ 可能是小姑姑老是说潘老师流氓的缘故，潘老师生小姑姑的气了。我们去潘老师宿舍时，潘老师不再出来迎接。宿舍的门虚掩着，我们推门进去，看到潘老师面壁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小姑姑扳了好几次，都没有把潘老师的身体给扳过来。潘老师在做劲道。小姑姑给潘老师敲背，按摩了小腿，潘老师仍然无动于衷；看到碗筷还搁在桌上，小姑姑拿着去了灶间，等小姑姑收拾完毕，潘老师还是老样子。小姑姑说她要摘茶叶去了，潘老师这才缓缓地转过身体。潘老师不看小姑姑，潘老师看着天花板。小姑姑的手在潘老师眼前晃了几晃，潘老师眨也不眨一下，后来总算起来了，但始终懒洋洋的，却只跟我一个人说话。这样过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潘老师叫了我去学校打球，撇下小姑姑一个人在宿舍里。那天，等我们回到宿舍，小姑姑已经不在。小姑姑也生气了。小姑姑有四天没有去潘老师宿舍。后面两天，学校放了茶叶假，潘老师去了一趟家。回来后，潘老师当即派我捎去一张纸条，无奈小姑姑不予理睬，潘老师又写了一张，看了这张后，小姑姑“扑嗤”一笑，小姑姑终于原谅了潘老师。第二天，小姑姑又和我一起去了潘老师宿舍。 潘老师模仿大白鸟展翅，学乌龟伸缩脖子，把小姑姑给逗笑了，他们又像过去那样亲亲热热了。潘老师要亲小姑姑的嘴巴，小姑姑不给他亲，潘老师就像小孩子那样嘟起了嘴，小姑姑在潘老师的嘴巴上“啪嗒”亲了一下，潘老师马上抱住小姑姑。大概是潘老师说悄悄话时把气息喷到了小姑姑的脖子上，小姑姑觉得痒，小姑姑“咯咯”地笑着，想把潘老师推开。潘老师把小姑姑搂得紧紧的。潘老师叫我去小店买零食。 超超，不要去，超超。 超超，你听潘老师的，还是听你小姑姑的。 我听潘老师的。我向门外走去，潘老师叫住我，给了我学校的钥匙，要我弯去学校一趟，把放在中间抽屉里的一本备课笔记本拿拿来。潘老师在我身后关上了门。等我完成了潘老师交待的任务，飞快地跑回宿舍，门还关着。我敲敲门，潘老师问是谁。过了一会，潘老师开了门。小姑姑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沿上。关上门后，潘老师坐到小姑姑身边，潘老师和小姑姑相互依偎着。 小姑姑和潘老师的关系比他们斗气前更要好了！ 不过，接下来，小姑姑又有一个星期没有去潘老师的宿舍。这次不是因为斗气，小姑姑去林场摘了一个星期的茶叶，早出晚归，根本就没有功夫去潘老师那里。等他们再次见面时，他们看到彼此好像很难为情似的，潘老师慢慢地走下米厂的步阶（潘老师在米厂等着我们），走到小姑姑跟前，小姑姑用她那大大的眼睛看着潘老师，潘老师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小姑姑的下巴。突然，潘老师一把抱起了小姑姑。小姑姑并不挣扎，柔和地叫潘老师放下。潘老师继续抱着小姑姑，直到走上米厂。潘老师还想抱着小姑姑去宿舍呢。到了门外，潘老师又抱起了小姑姑。 超超，你去外面玩一会。 我向大会堂走去，大会堂外面有一帮同学正在玩耍，看到我，他们停下了游戏，其中有两个同学向我跑来。一个跑了一半，站住了；另一个跑到我面前，结结巴巴地邀请我和他们一起玩。说着，他回了一下头。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其他同学正翘首以待。我接受了他的邀请，我向同学们走去。把我邀请到的这个同学的欢喜溢于言表；其他同学显然也都很开心；而那个跑了一半的同学仿佛是在给我带路，在我们前头边走边等。 如果说，我喜欢和潘老师、小姑姑在一起，如今，我也同样喜欢和同学们在一起。和我要好以及想和我要好的同学是越来越多了。每当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我总是被他们围绕着。我感觉得到这种围绕，我感受着这种围绕。 作为回报，我会把那些和我要好的同学叫入潘老师的宿舍。 其时，潘老师和小姑姑经常去车路顶散步，我不是每次都去，每逢潘老师叫我留下来管屋，我也很高兴。此时，我便俨然主人模样，把那些和我要好的同学叫进来。 好像潘老师仍在宿舍，同学们一改外面的活泼，老老实实地或坐或站着，也不敢大声说话。 而我躺在床上，高跷着二郎腿，一只脚上挂着拖鞋，是潘老师的。并非有意为之，拖鞋掉落在毛毯上。正要去捡，看到同学们全都注意着鞋，我就继续躺着，我想哼首歌，一时想不起来哼那一句，便乱哼着。 拖鞋。坐在床边的童环球指着拖鞋。 哦。 我坐起来，把鞋子扔到地上，随便掸了掸。显然，童环球觉得仅仅这样是不够的，童环球用袖子擦掉毛毯上的污迹，并朝毛毯吹了两吹。 我倒了一杯水，同学们都看着我喝，我问他们要不要喝，他们嘻嘻哈哈地推让着。蒋海兵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看到杯中有水，抓起喝了一大口。蒋海兵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而后，在场的每个同学轮流都喝了一口。 两个二年级的小同学站在门槛边已经站了好一会，他们羡慕地看着我们。蒋海兵叫他们走开，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如果我不叫同学们走，同学们就会一直呆到潘老师来为止。我提议打乒乓去，大家都说好。我锁上宿舍门，率领同学们去了学校。 如今，连小强和狗头颈也买我的帐。那天，小强和他的手下在打球，看到我来，小强主动把球台让给我，去别处玩了。 家在车路顶的蒋林波是狗头颈的得力助手，可能每天中饭后就在家门口等着，我跟潘老师、小姑姑去车路顶散步时经常看到他。他就坐在屋门口的石板上，看到我们，一跃而起。我们向他走去，离他越来越近，自他下方经过。与之同时，他的身子如同扇子徐徐展开，展开至我们就要消失在他视线不能拐弯跟随的山角，他保持着一个眺望的姿势。此时，我如果向他招招手，由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迟疑着，如果我再向他招一招，估计他会以小包车般令两边景色模糊不清的速度向我们跑来，跟我们去任何地方的。等后来我们从松树岗返回或是我去小店买零食路过时，他总还呆在老地方，仿佛就没有走开过。一回，我叫了他名字，蒋林波便下来，和我一起去了小店。蒋林波也成了我要好的朋友。 不过，我从没有叫蒋林波去过松树岗；我也没有叫其他人去过。 每次我跟潘老师、小姑姑去车路顶散步，都要去松树岗歇息一会。松树岗是我们此行的终点。顾名思义，那是一片生长着松树的林子。林子很大，树木蓊郁。我们走得很深，林子里很安静。潘老师和小姑姑躺在草地上。由于他们老是躺在同一块草地上，那里的草就被压得低低一片。有时候，我和他们一起躺着；更多的时候，我离开他们。不过，我从不走远，我在树木间绕来绕去，也不玩得起劲，而是时刻留意着潘老师和小姑姑的动向，以便在潘老师召唤我时能及时回到他身边。 在松树岗，潘老师也经常差我去小店买吃的。 一道阳光直射到草地上，潘老师正好躺在这道阳光下，潘老师头枕着小姑姑的大腿，眯缝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仿佛是在反驳我的这一想法，潘老师翻了个身。潘老师折了根青草，衔在嘴上。后来，潘老师用这根青草在小姑姑的脖子上划来划去（像是在写字）。小姑姑咯咯地笑着，笑声清脆，惊飞了几只鸟。过了一会，听到潘老师叫我，我便跑向他们。 超超，去买三瓶汽水。 潘老师给了我钱，我向林子外跑去，小姑姑叮嘱我慢慢来。 跑到车路，我缓下了脚步。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又跑了起来。就这样，走走跑跑，来到车站，蒋林波下来，和我一起去了小店。 小店里总是有很多人，我从两个大人之间挤进去，把钞票放到柜台上。 三瓶汽水。 我抹去额头的汗水。一个大人好奇地看着我，另一个大人朝他眨了眨眼睛，问我小姑姑是不是在潘老师房间里。这时，小店的窗口暗了一暗，大家便一致地朝窗口看去，是我大姑姑。我大姑姑是个大块头。大姑姑双手叉腰，臭骂了小店里的人一顿。这些人都嘻皮笑脸地看着我大姑姑，好像挨我大姑姑的骂很有趣似的。出了小店，我被大姑姑叫到一边。大姑姑看着我手上的汽水，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松树岗，大姑姑抬头看着车路顶方向，我和林波便走开了。 汽水我开了一瓶，一路上，我会不时地咪上一口。我让林波也咪了一口，林波“呷卟呷卟”地回味着。到了车站，我们分了手。 当天晚上，大姑姑来了我家，详细问了我潘老师和小姑姑的事。 上次大姑姑问了我潘老师和小姑姑的事后，小姑姑带我去了潘老师宿舍，这次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呵！ 两天后，潘老师去了我祖父家。<

> 下午放学时，潘老师叫住我，我去了办公室。校长进来，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喜事。过了一会，小姑姑居然来了。 阿芹你再不来，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校长说。 小姑姑抿嘴一笑，潘老师喝了一口茶，向我招招手。我们来到门外，校长在我们身后关上门。我们往西而去，到了四队口头根张大伯家外面，潘老师并没有和我们道别，而是跟着小姑姑往四队里走去了，去了我祖父家。 邻居婆婆站在两家道地之间，看到我们，说道，桂花嫂子，毛脚女婿来了。桂花是我祖母的名字。小姑姑看了看潘老师，潘老师笑笑。自邻居婆婆身旁经过，我叫了声婆婆。 来超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潘老师，慢下了脚步。 潘老师。 小潘老师来了啊。说话的是大姑姑。 来超低着头走向我，潘老师摸了摸来超的头。 小姑姑告诉潘老师大姑姑就是来超的妈妈，潘老师叫大姑姑“大姐”。大姑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似乎想与潘老师握个手。大姑姑回过头去，对屋子里说：妈，小潘老师来了。 我们进入屋子，屋子里洋溢着一股下饭的香气。祖母正在灶头忙碌，潘老师叫祖母“伯母”，祖母叫潘老师也叫“小潘老师”。 进岳呢？ 祖母的话音刚落，校长进来了。 桂花大妈，今天可够你忙得了。 呵，我不忙，不忙，进岳，你陪小潘老师空话讲一会。 校长和潘老师在小圆桌边坐下，小姑姑给他们沏茶。 老蒋伯人呢？ 小姑姑告诉校长祖父修田去了，今天早点会回来的。 已经不早了，老蒋伯今天还干什么活？ 不干活吃什么，像你进岳这样福气好的人能有几个？ 福气你不差的，桂花大妈。 哪个福气好，哪个？ 是邻居公公。 你们的福气都挺好的！ 邻居公公感叹着，在潘老师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把他自己带来的茶杯放到桌上，看着小姑姑给茶杯加满水，而后把目光转向了潘老师。 这位就是小潘老师吧？ 潘老师点点头。邻居公公上下打量着潘老师。潘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是“大重九”。来超看着“大重九”，“大重九”是我的了，来超看也没用。潘老师拆开封口，拉掉金线，将一边的亮箔纸撕掉，在烟盒屁股上弹了两弹，两三支烟伸了出来。潘老师把烟盒分别递到校长和邻居公公面前，校长和邻居公公漫不经心地各抽了一支。潘老师放烟盒到桌子上，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火柴，划了一根给校长和邻居公公点上，然后甩了手腕两下，熄了火。潘老师的这一系列动作可谓一气呵成，仿佛他是个老烟鬼。实际上呢，潘老师是不抽烟的。潘老师喝了一口茶。看得出来，他被烫了。 最近手气怎么样？校长问邻居公公。 不太好。 说着，邻居公公又面向着潘老师，问潘老师是哪里人。潘老师是洞头人，洞头在另外一个乡。邻居公公说洞头他晓得的，他以前去过。 老太公，你怎么什么地方都去过呀。大姑姑在灶间里说。 邻居公公干咳了一声，问潘老师洞头是不是有个叫潘岳山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当过洞头的书记。潘老师说是有这个人，说起来和他家还有点亲戚关系。 老潘是我战友。 潘老师点点头，潘岳山当过兵这件事潘老师也知道的。 2队再青的老婆是洞头人。大姑姑说。 校长告诉潘老师，邻居公公原来是乡里的干部，在朝鲜打过仗，和乡里的陶书记是战友。 都是十早百年代的事情了。 老蒋，上甘岭到底是怎么回事？校长问邻居公公。 上甘岭—— 邻居公公喝了口茶，开始讲述当年他和陶书记一起在朝鲜打美国佬的故事。这些故事邻居公公讲过多遍，我百听不厌。但恰巧进来一个叫再岳的大人，邻居公公和再岳是犯斗的，再岳带着调笑的神情叫邻居公公死老太公，问邻居公公是不是又在讲故事了。邻居公公一声不响地闭了口，冷眼看着窗外。潘老师分给再岳一支烟，再岳谦恭地接过，夹在耳朵上。 老太公，怎么不讲了？ 邻居公公对再岳不屑一顾，再岳也没有指望得到邻居公公的理睬，说出这句话后，他和校长、潘老师点点头，告辞出门了。邻居公公咳嗽了一声，接着刚才的话头讲了下去。 小姑姑拖来一条长凳在潘老师旁边坐下，我和来超也坐了上去。 不时有大人从祖父家门口经过，时而有人走进祖父家来，如果是个男的，潘老师便会分烟给他。邻居婆婆也进来了一次。小姑姑从潘老师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给了邻居婆婆。小姑姑告诉潘老师，邻居婆婆也抽烟的。 阿芹是真好，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太婆。邻居婆婆夸奖小姑姑。 祖母叫小姑姑做生活去，小姑姑去了厨房。大姑姑派我和来超去买了汽水。等我们买了汽水回来，祖父和姑父都到了。屋子里青烟缭绕，大重九的数量不多了已经。 大姑姑宣布吃饭，邻居公公站起来，大家叫邻居公公留下一道吃，邻居公公回去了家。姑父看着邻居公公的背影，摇摇头。姑父说，如果邻居公公没有被开除的话，做人现在就像神仙一样。 潘老师和姑父拖开八仙桌，大姑姑和小姑姑开始上菜，祖父招呼大家落座，小姑姑跳到潘老师身边坐下，祖母白了小姑姑一眼，小姑姑嘟嘟嘴巴。我们一共九个人，我在潘老师的上首坐下，我、来超和祖父拼了一张凳子，姑父和校长、祖母和大姑姑各一张，祖母的位置空着，祖母还要去烧下饭。剩下八个人里，姑父、祖父、校长吃酒，潘老师、小姑姑、我、来超、大姑姑吃汽水，我们五比三于姑父他们。可是姑父要给潘老师倒酒，我提醒姑父潘老师不吃酒，姑父说：米酒稍微吃点不会醉的，你们读书人这点就不好——不由分说，姑父给潘老师满满倒了一碗。这么一来，就打成了四平。我和来超打赌，我赌祖母等会吃汽水，来超说他也赌祖母吃汽水，这怎么行呢，来超只能赌祖母吃酒。这时，潘老师看着灶间方向，叫祖母一道来吃。我和来超跟着也说了。 好的，你们先吃好了，我下饭再烧两碗。 老太婆随便她，我们自顾吃。祖父笑呵呵地说。 红烧排骨摆在大姑姑的面前，我站起来仍然够不到。祖父给我和来超各夹了一块。邻居公公家的癞皮狗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我扔肉骨头喂狗时，发现小姑姑的脚踏在了潘老师的脚上，随即分了开来。祖母端着下饭出来了。 校长叫祖母好来吃了，下饭够多了。潘老师也说了。我和来超便也又说了一遍。祖母说还有两碗，烧好就好了。祖母问潘老师下饭还吃得惯吗，潘老师说吃得惯的。祖母叫潘老师不要做客，就当是在自己家里。潘老师说他不会做客的。潘老师觉得米酒的劲道挺足的。潘老师的脸已经红了。 小潘老师如果不会喝酒，就少喝一点吧，小潘老师不会喝酒，你少给他倒。祖母责怪了姑父。 新女婿一来，我老女婿难道就臭掉了？ 十三点。大姑姑骂姑父。 你以为你还很新啊？校长说姑父。 都一样的，一样的。祖母呵呵笑着回去了灶间。 癞皮狗突然一声惨叫，自桌底下逃了出来。我滑到桌底下，小姑姑的脚又踏在潘老师的脚上了。响起菜入油锅时的“噼哩啪啦”声，小姑姑的脚有如触电一般离开了潘老师的脚，不过，马上又搁了上去。在桌面上是看不出这种迹象的，潘老师和小姑姑笑吟吟地看着桌上，祖父给潘老师夹了筷下饭，潘老师说他自己会来的。 校长问祖父田修得怎么样了。 修好快了，明后两天还有两块，再过个一礼拜就好种了。 小潘老师家里种田吗？祖父问潘老师。 潘老师家里也种的，不过，潘老师觉得他家里好像没这么早，他记得他们那边插秧时天气是很热的。 你们是两季稻，夏收夏种，我们山区单季。姑父说。 今年种田要么放上两天假，潘老师？校长征求潘老师的意见。 潘老师说好的嘛。 进岳，你是一校之长，你说了算。祖母在灶间里说。 校长提高声音向祖母解释，他是一校之长没错，但如果没有了潘老师，那他这个一校之长就是个光杆司令。 才祥在的时候靠才祥，现在我靠潘老师，他们后生到底不一样。 进岳你客气话了。 祖母端着下饭出来了。 事情你说巧伐了，才祥做了我妹夫，潘老师现在又认得了阿芹，呵呵，桂花大妈，你好来吃了，下饭都凉了。 大家都叫祖母好来吃了。 好的，再烧碗过饭的汤。 等祖母烧了汤出来，大家又叫祖母好来吃了，好像祖母还要去烧似的。祖母在大姑姑旁边坐下。姑父问祖母吃什么，吃酒还是吃汽水。祖母环视了一下桌面，说，汽水吃点好了。大姑姑给祖母倒了汽水。我赢了。 祖父表扬了祖母，祖父也觉得下饭太好了，我们的祖母真客气。 哪有当家的怎么说话的。祖母说祖父。 祖父呵呵地笑着。 今天在座的可都不是外人哦。校长说。 祖母给潘老师夹了一块肉，祖母问潘老师，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爹娘身体还好吗？ 潘老师说他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 今天家里人这么多，有客人啊！ 祖父答应了一声。我赶紧抬头去看，说话的人已自窗外经过。来超说是蒋波飞的爸爸。 祖母叫我和来超下桌玩去。我们已经吃饱了。正要出门，邻居公公推门进来。邻居公公想摸来超的头，被来超侧身让过。我们来到道地上，我说去蒋波飞家，来超说好的。蒋波飞家也在四队。路上碰到一个同学，跟我们走了。蒋波飞一家还在吃饭。蒋波飞的爸爸问我，在我祖父家里吃饭的是不是潘老师。我说是的。蒋波飞的爸爸对蒋波飞的妈妈说，现在你相信了吧。蒋波飞把饭碗一推，他说他不吃了，他要去看潘老师。一行四人当即去了我祖父家。 第二天，潘老师吃饭也在祖父家。吃中饭时校长也在，吃晚饭校长没有再来。吃晚饭时，祖母叫潘老师以后吃饭就到祖父家来，省得他再烧了。潘老师答应了祖母。 于是，每天放了学，我就去办公室等着，等小姑姑来叫上我们。星期六傍晚以及星期天，潘老师则等在宿舍里。烧了饭，小姑姑会带上我去潘老师宿舍，把潘老师叫来。 每次潘老师来我祖父家吃饭，都是小姑姑带着来的。潘老师从没有独自来祖父家吃过饭，这在种田那几天里也不例外。祖父家有几块田离村庄很远路。要在往年，小姑姑清晨上山，傍晚回家，中饭由祖母担去。如今，为把潘老师叫来祖父家吃饭，中饭前小姑姑会下山一趟。一天，小姑姑迟迟不来，潘老师以为小姑姑不会来了，我们便在学校分了手。我去了祖父家，在我快要走到时，我看到了从门前山上下来的小姑姑。我赶紧向小姑姑挥手，大声叫喊小姑姑的名字。我指了指潘老师的宿舍方向，意思是潘老师已经回宿舍了。接着，我便飞快地往潘老师的宿舍跑去。要不是我跑得快，潘老师就已下米入锅。潘老师锁上门，我们一起向小姑姑走去。 类似的情形平时也有：放学后，我先去了祖父家打探。担心潘老师会回去宿舍，出了办公室，我便飞快地跑向祖父家。途中，我看到了小姑姑，我便转身跑回学校，通知了潘老师。而后，我们和小姑姑汇合，前往祖父家。 路过小店时，潘老师问我和小姑姑过饭喜欢吃什么。我最欢喜吃的是红霉豆腐，小姑姑欢喜吃醉酹。潘老师给我们买了红霉豆腐和醉酹。大姑姑说她也欢喜吃红霉豆腐。下次去时，潘老师给大姑姑带了三块。大姑姑把红霉豆腐拿去了家。潘老师为我买的三块，两餐就被我们吃光了。 卖龙头烤的小贩吆喝着路过祖父家门口时，小潘老师会给小姑姑钱，叫小姑姑买上一些。每逢村里有人家杀了猪，这户人家的大人就会拿着一刀猪肉来我祖父家，潘老师会买下它。我们就又可以美餐一顿喽。 小潘老师你吃饭来就来好了，东西就不要买了。祖母关照潘老师。 哦。 哦归哦，潘老师还是经常买。一次，祖母身体不舒服，潘老师给祖母买了一瓶黄桃罐头和一瓶十全大补膏。祖母给我吃了一块黄桃，味道好极了。我真想也生个病，要是有人买瓶罐头给我吃的话。 另外，潘老师的口袋里总是装着香烟，“大重九”或“古松”。他自己不抽，抽潘老师烟最多的是祖父和大姑父，还有邻居公公。 每天，我们饭至中途，邻居公公就会捧着茶杯过来。邻居公公很少缺席，和表一样准时。一天，我们就快要吃好中饭，邻居公公还没有来，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老太公今天人到哪里去了？大姑姑问。 是啊，老蒋怎么还不来？呵呵。 我和来超四面环顾。祖母告诉我们，邻居公公和邻居婆婆早上去上庄女儿家了。 潘老师问小姑姑，邻居公公被开除到底是怎么回事？ 死老太公花花肚肠，悃人家的老婆出事了，作孽啊！大姑姑“嘎嘎”地笑着说。 在种田那几天里，中饭后，小姑姑担着祖父的饭菜马上就上了山，因而有一个星期，中午我和小姑姑没有陪潘老师去过宿舍。小姑姑走时潘老师也走了，即使不走，也不久留，潘老师总是很快就回去了宿舍。我就去找了同学玩。 期间，学校里放了两天假，潘老师没有回家。第一天中午，潘老师提出要和小姑姑一起上山。潘老师换上祖父的旧长袖。祖父的裤子不够长，我去来超家拿来了大姑父的长裤。这样改头换面之后，邻居公公觉得潘老师有点农民的样子了。像农民似乎令潘老师很得意。 走。 潘老师打了个响指，我们出发了。 祖父家的田在冷湾里。翻上冷湾山顶，我指着山脚下田野中间的一棵大树，告诉潘老师，树旁一长一短的两块田就是我祖父家的，祖父此刻就在长的一块田中。我和潘老师向山下跑去。在山脚下等小姑姑下来。一起经过沿途的田边，田中弯腰驼背的大人们直起身子，看着我们。有人告诉祖父我们来了。祖父自田中出来，在田沟里洗了手。我们沿着田塍走到树下和祖父会合。在祖父吃饭时，潘老师和小姑姑下了田。 潘老师说他读初中时插过秧，只是如今已经生疏。小姑姑边讲解边示范，潘老师很快就都想起来了。 我晓得了。 小姑姑让开位置，潘老师接着她开好的头插下去。 怎么样！？ 小姑姑觉得还行。 好的呀，好的。祖父已经吃好了饭，抽着烟，笑呵呵地站在田塍边上。 潘老师毕竟是新手，插着插着就被小姑姑拉开了距离。潘老师的表我保管着，三刻钟后，二点零六分，潘老师插完了一垄。此时，小姑姑早已在插第二垄了。潘老师来树底下喝茶。由于潘老师插秧时老是用手揩汗、搔痒，一脸的泥污。我带他去了附近的溪坑洗脸。返回田中时，潘老师问小姑姑，为什么她的速度这么快。小姑姑已经插了第二垄的大半，小姑姑抬起头来，冲潘老师笑笑。 我就是干这个的哦。 一只飞机嗡嗡叫着自天边飞来，飞得很低，仿佛爬上山顶用一根晾杆就可以够到它。潘老师也注意到了，潘老师停下活，也看着。 过了一会，又飞来了一只飞机。 今天为什么这么多飞机？潘老师问。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小姑姑直起身子，和我们一起看着飞机。飞机自我们头顶飞过，消失在山外，天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白带。 小姑姑问潘老师累不累，潘老师说还好。 小姑姑就快要插完第二垄了。插完第二垄后，小姑姑随即投入了第三垄，并又逐渐逼近了还在插第二垄的潘老师。我估算了一下，小姑姑插一垄的时间要比潘老师快至少十分钟，如果小姑姑的这块田和祖父的那块一样长的话，小姑姑又能追上潘老师。为了不至于再被小姑姑赶上，潘老师插得飞快。看到田坎已近在眼前，潘老师便得意洋洋做了两下光播体操。潘老师终于先于小姑姑到达了一垄的尽头。潘老师带着胜利的喜悦跳到田坎上。等小姑姑插完，潘老师把小姑姑拉上田坎。我们一起去了溪坑。 我们坐在溪坑边的石板上，脚浸在水里。溪水凉凉的，溪坑里很安静，偶尔听到自外面田野上传来的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隐约，仿佛是在窃窃私语，又仿佛来自远处。小姑姑和潘老师的脚在水中碰了碰。 你家的田什么时候能够种好啊，怎么这么多田？ 岗头湾还有一块大田，明天种好就好了，你性急什么呀？ 潘老师搂了搂小姑姑，小姑姑倒在了潘老师怀里。潘老师用手理着小姑姑的头发，小姑姑轻轻地唱起了一支歌。 我低头向山沟 追逐流逝的岁月 风沙茫茫满山谷 不见我的童年 …… 大雁听过我的歌 小河亲过我的脸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 一遍又一遍 …… 水流缓慢地淌过我的脚，我大气也不敢出，不由得全身抖了抖。后来，我听到一个声音说，走了。是小姑姑。小姑姑和潘老师走了，我迷迷糊糊地继续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站起来，轻轻地哼着歌，回到大树下。 半个钟头后，祖父上来喝茶。 小潘老师今天辛苦了，剩下的我和阿芹会插的。祖父看了看小姑姑和潘老师所在的田说。 潘老师后来又插了一垄，潘老师总共插了四垄。由于潘老师的加入，赶在天暗下来之前两块田都种完了。 回家途中，小姑姑问潘老师种田的感觉怎么样，明天还来不来。潘老师说他明天要来。 当天晚上吃饭时，大家都表扬了潘老师。潘老师觉得他插的秧歪歪扭扭的，样子很难看。潘老师问大家，为什么祖父的插得这么直，就像是用标尺量过一样。 多插插就会顺手的，不过，这活不是你做的，你已经跳出农门了。 而后，大人们以潘老师为例，教育了我们小孩子。 你们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和我们一样，也是烂脚农民，起早摸黑做生活，你们看潘老师现在多少惬意，潘老师—— 看到我们都看着他，潘老师笑笑。潘老师已经吃好饭了。晚饭后潘老师也总是很快就走了。由于小姑姑要陪他去，因而要等到小姑姑收拾完毕。家务都归小姑姑。等小姑姑忙完，小姑姑从灶间里出来，潘老师喝一口茶，起身告辞。或是，小姑姑已经出来了，潘老师仍旧坐着。潘老师似乎忘记回宿舍了。小姑姑并不提醒，小姑姑坐到潘老师身边，等他自己反应过来。潘老师总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潘老师看看表，看看窗外——天色才刚暗下来呢。 伯伯，伯父，你们慢来，我先走了。潘老师说。 祖母叮嘱小姑姑早点回家，明天还要早去干活。 妈，你真烦啊。 小姑姑气鼓鼓地出了门去。大人们看着潘老师和小姑姑的背影，呵呵地笑着。 要再过二十天，祖父家到道地上吃晚饭后，潘老师晚上留在祖父家里的时间才会长一些。 从摘二茶开始到割稻前后，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只要天气晴朗，祖父家的晚饭都是在道地上吃的。历来如此，其他人家也都这样。今年，祖父家是四队里（可能是整个村庄）最早到道地上吃晚饭的。 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这么有趣的事，等我想到后，我就迫切地盼望着。我希望潘老师也能感受一下，我希望能和潘老师一起在道地上吃晚饭；若是再不到道地上吃，暑假快要到了，潘老师可就要回家了。 阿娘，今天我们到道地上吃夜饭吧？一天中饭时我问祖母。 仿佛正等着我提起，祖母马上就答应了。开心之余，我不免有些懊悔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怕祖母只是随口说说，下午放学后，当即把道地打扫干净，端了一面盆水角角落落泼了一遍，然后把凳子、椅子搬了出去。祖父问我干什么，我说今天到道地上吃夜饭。祖父问我谁说今天要到道地上吃饭。我赶紧告诉祖父，是吃中饭时祖母亲口说的。我怕祖父去问祖母（至此，此事仍有泡汤的可能），便怂恿祖父把小圆桌搬出来。祖父呵呵笑着和潘老师把小圆桌搬到道地上，把灯泡吊到了廊沿下。 道地上比屋子里凉快，也热闹。炊烟缭绕，如同信号，人们正从西山上下来。我似乎看到了姑父，有待确认（然后我就可以向潘老师指出此人是来超的爸爸），我的眺望被问候声打断——有人自我祖父家道地上经过，说是有客人啊——当我看向来者，他已经走了过去。等我看向山上，那个像姑父又不像姑父的人已然失去了踪影。在法根公公家门口，一个洗澡归来的小孩被一只鹅拦住了去路，如果不是他父亲及时赶到，他就要被伸长了脖子的鹅追上。看到心有余悸的小孩正回头看它，鹅扑扇着翅膀，装出要继续去追他的样子，使得那个小孩慌忙逃到他父亲的身前。 爸爸，爸爸。他指着身后的鹅，叫喊着。 等到其他人家也都到道地上吃晚饭后，那就更热闹了。左右一望，都是一张张的桌子以及进进出出的人。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吃了，有的人家人还没有到齐。一个小孩子用筷子敲打着碗盏，邻桌的小孩学他的样也敲了起来。大人们隔着道地招呼着。一个妇女捧着饭碗在四队里游弋。我乐呵呵地看了看潘老师，试图把潘老师的目光引向那妇女。只是潘老师在听邻居公公说话，无暇顾及。等该妇女来到了我祖父家的道地，她便看着下饭，连声夸奖祖父家的下饭好。她夹了一筷填在碗里。随即，她发出了一声尖叫，原来是她的屁股被五队的“百屁”拍了一下。 超超，你看，阿兰大妈的屁股大伐，就像捣臼那么大。 死百屁，十三点，快放开我。阿兰大妈想打百屁，但被百屁抓住了手腕，只得一味求饶。 百屁是来我祖父家串门的，他已经吃过饭了。 每天晚饭后，大人们从这家走到那家，往来络绎。经过我祖父家时，他们大都会坐上一会。这自然和潘老师有关。像百屁这样，估计饭后便直奔我祖父家而来。 一个大人过来时身后躲藏着他的儿子，父亲把他儿子置于身前，后者气呼呼地看着他爸爸，偷偷瞧了一眼潘老师。 潘老师，我儿子如果在学校里不听话的话，你只管狠狠打就是了，小赤佬，听见伐。 潘老师笑笑，祖父招呼大人就坐，他儿子走我身旁，叫我去玩。我没有去。不是我不给他面子，实在是我喜欢听大人们说话，尤其是潘老师在。 大人们天南海北，古往今来，无所不谈，说得最多的是国家大事。大人们似乎都很喜欢当着潘老师的面谈论国家大事。 比如，邻居公公问潘老师晓不晓得以前周总理参加过的万隆会议，今年是万隆会议的三十周年。 邻居公公经常说这样的事。这些事是其他大人不晓得的，即使晓得也没有像邻居公公晓得这么详细。不过，难不到潘老师。邻居公公晓得的，潘老师也都晓得。关于这个万什么会议，潘老师说他听过广播了。 周总理是文曲星下凡，百屁说，蒋光头是乌龟精下凡，在陆地上呆不长久，被毛主席赶到台湾去了，毛主席是扫帚星。 我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把扫帚和一只乌龟，扫帚正在赶乌龟下水。 我问祖父扫帚星是不是像一把扫帚。祖父说是的，屁股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祖父以前看到过。潘老师告诉我，扫帚星在书上叫作慧星，要隔很多年才会出现一次。 我抬头看望天空，希望正好被我看到那颗著名的扫帚星。无奈夜色朦胧，天上还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 潘老师的这一说法得到了百屁的附和，他认为星宿下凡是一拨一拨的，每当改朝换代之时，就会有新的一拨星宿下凡来。根张大伯和邻居公公对此也点头称是。 百屁以外，常来我祖父家的还有村里最有生意头脑的根张大伯，邻居公公那就不用说了，校长也常来，加上那些不固定的，每天晚上，我祖父家的道地上都有很多人坐着。他们中数百屁的话最多（根张大伯和邻居公公有点瞧不起百屁，我觉得百屁很有趣）；根张大伯不说话时嘴里老是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每当再岳来到，邻居公公就会闭口不言；而祖父总是笑呵呵的。小姑姑干完了家务，会当即加入我们。小姑姑挨着潘老师坐着，在潘老师说话时，小姑姑睁着她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潘老师。潘老师很少说话，偶尔也说得很多，很快。此时，其他大人也都默默地听着，看得到他们烟头的明灭。 夜幕在大人们的谈话中已悄然降临，天上繁星点点（据此，大家认为明天又是猛火太阳），门前山影影绰绰，水库里泛着微光。而各家道地上灯光通明，或多或少坐着人，不时从这里那里冒起一串笑声。动物们也没有闲着，邻居公公家的狗冲着西山上的磷火吠叫着，蛾子和金虫绕着灯泡横冲直撞，萤火虫一闪一灭，蛙声四起，有如我们置身于旷野之中。一帮小孩东跑来、西跑去，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潘老师还在说着。我希望潘老师一直说下去，潘老师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他和我们在一起就行了。然而，潘老师每次都比百屁、根张大伯他们走得早。 潘老师走后，大人们很快也就散了。 离去之前，他们的谈话往往与潘老师、小姑姑有关。大家都觉得潘老师是个读书人，教书有一手，孩子们都很喜欢他，潘老师也很识事体，芝麻开花节节高，以后还会高升，蒋岙这样的小地方是留不住他的。说到小姑姑，他们觉得小姑姑的福气好，以后当了教师夫人，就不用再吃农民的苦头了。他们夸奖我祖父不晓得是从那里修来了这么好的福气，找了一个吃国家皇粮的好女婿。祖父呵呵地笑着。 事情还八字没有一撇呢。祖母说。 祖母叫百屁好回家了，再不走，百屁的女儿又要来叫了。不只百屁，其他人也都拍拍屁股，走了。 我也回了家。 阿芹的福气真好啊，这小两口真恩爱，白眼这个女儿是生对头了。 诸如此类，和邻居公公他们说得意思差不多。当我经过各家道地时，经常听到有人在议论潘老师和小姑姑。有如密探，我怀着窃喜自人们一旁穿行而过。回到家中，上了床，我马上就美滋滋地睡着了。 不过，暑假随即就到了，潘老师回了家。暑假7月5日放起，9月1日结束，一共58天。我有51天没有见到潘老师。之所以是51天，而不是58天，是由于潘老师提前一个星期回来了。晚上，我祖父家的道地上又恢复了暑假之前的热闹景象。 开心的不只这个，我升入了五年级，我当上学生大队长了。哈。 虽说学生大队长非我莫属，早已在我意料之中。然而，事到临头，我仍然不免喜出望外，我偷偷笑了好几回，我一想到我是学生大队长，便想笑。当我手臂上别着红袖章，巡行在各教室外时，头几次，我总是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的。此时，我便弯下身去，在大腿上做一个挠痒痒的动作，化解掉我的笑。 星期一早上学校举行升旗仪式，我作为学生大队长站在全校同学的面前，四海自不待言。各班的班长清点人数后，向我报告，再由我向潘老师报告，然后由我宣布升旗手名单。这一切我做起来居然非常的老到，仿佛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哈哈。 并不一定是在升旗日，我会带领中队长把守在学校的两边入口，检查同学们是不是佩戴了红领巾来上学。如果说中队长是将军的话，我就是元帅，元帅指挥指挥就行了，因而我并不参与具体的检查，我往来于操场两端，我从东踱到西，从西踱到东，有时就完全沉浸在了踱之中，待我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是由于感觉到同学们的注目——我的姿势变得做作，有如梦靥，摆脱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于是，我会猛然地做出一个打乒乓时抽球的动作，或是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而一旦碰到某个同学不服中队长的情况，尚未等到该中队长自人堆里伸起头来向我求援，我已求之不得（若此时我正受困于我那僵硬的姿势）地快步向他走去。不管与之争吵的那个同学是谁，看到我，无一律外会变得老实，会向我讨饶，请求我放他一马。对于这样的同学，有时我会杀杀他的威风，命令他当即回家去把红领巾戴来。他对我也绝无怨言，他或许会把恼怒的眼神投向中队长。 由于此项检查完全取决于我的心血来潮，有时，当我觉得同学们以为又到了要检查的日子，我会故意不安排检查；有时我则会连着两天或是三天都检查；有时，我会在下午上学时检查。一天傍晚，我看到前方有一只瓶子，我便心生一计，如果我按照一贯的步子向它走去时可以顺势踢到它，明天早上就检查；勉强为之就不检查。结果呢，一个同学从弄堂里跑出来，先于我飞起一脚把瓶子踢落了坎下。显然他踢痛了脚，当即蹲到在地，痛苦地捏着脚。我便决定明天下午检查。 在检查红领巾之外，还要检查指甲和头发。此外，上课期间要检查纪律，放学后要检查卫生，等等。由于同学们都服从我，我管的事情虽多，无不井井有条，我得到了校长和潘老师一再地表扬。 一如既往，每天中饭后，我跟了小姑姑陪潘老师回去宿舍。不过现在我很少留在宿舍里，蒋海兵他们正等着我呢。蒋海波和蒋波飞是我的得力干将。到了宿舍，我就去找了他们。有时，在去宿舍的路上看到他们，我便跟他们走了。我们砸皇帝，摸瞎子，撞拐子，打弹子，满村乱跑，在大会堂里捉迷藏，在晒场打群仗，用弹弓射麻雀，拿放大镜烧蚂蚁。放大镜是潘老师的，以前我们烧蚂蚁用火柴，现在将放大镜照着蚂蚁，对准光点，一声爆响，一缕青烟，蚂蚁就此完蛋。用放大镜烧蚂蚁可谓乐趣无穷，一段时间里我们乐此不疲，每回人人都争先恐后。自然了，一切都得按规矩来。是我的规矩，谁能轮到谁不能轮到，谁先轮到谁后轮到，由我说了算。若我不让某个同学玩，其他同学便随声附和，绝无疑义。一回，我把一个同学晾在了一边，对他一再的哀求置之不理，嫌他烦，责令他滚开，于是他就哭哭啼啼地走了；第二天，我给了他机会，其他同学便欢欢喜喜地接纳了他，而他则是喜出望外，不时地用感激的目光看我，多少使我有些不好意思。总之，同学们都听我的，游戏时也不例外。每当游戏需要分出胜负时，我是裁判，决定最终的输赢；每次玩老鹰抓小鸡，我是老母鸡，要么是老鹰；由于我的“大重九”最多，刮香烟牌子时赢的总是我，等我把同学们的赢得差不多了，我会分给他们一点，接着再刮……估计快到上学时间，我会赶回宿舍。宿舍门虚掩着，小姑姑已经不在，若潘老师还在睡觉，我便不时地拿起潘老师放在桌上的表来，眼看时间逼近，我就把潘老师叫醒。潘老师起了床，我们一起去了学校。 毋庸置疑，我已成为全校学生的头头。以前狗头颈当大队长时，还有小强和他唱对头戏，在我这里这种情况就没有了。小强和狗头颈毕业后，两帮自行瓦解，所有同学都成了我手下。不过，在班级里，由于蒋海兵是班长，我还得归他管，呵！有时，当潘老师把蒋海兵单独叫去办公室时，顿时我就想起以前对于蒋海兵的妒忌，那就仿佛我仍然妒忌。这怎么可能呢？呵呵！ 惟有一事令我烦恼，是这样，三年级一个绰号叫“白眼”的同学，经常用一种阴郁的眼神看我。他的一只眼睛是白的，也许是由于白眼的缘故吧，但这好像也说不通，我以前怎么不觉得呢？我祖父也是白眼，我怎么不觉得我祖父阴郁呢？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使我每每看到此人，就不舒服，好像欠了他什么，好像在用他借我的钱摆阔，而他正冷眼旁观。如下情形经常出现：我和同学们正谈笑风生，这时，白眼出现了，他向我投来一瞥，有如一个人正哈哈大笑，突然看到了一条毒蛇在向他逼近，笑便自他脸上退去——我僵坐着，对周围的欢声笑语充耳不闻（再多只是有口无心地应付两句），一门心思盼望白眼走开。如果白眼不走开，我是无法投入当前的热闹之中的。 经常，当我不经意侧过头去时，发现白眼正阴郁地盯着我。那么，确切应该是，我侧过头去并非不经意，乃是本能使然。 总之，只要意识到白眼在场，我就开心不起来。如果我正开心，我的开心会大打折扣。那就仿佛我开心的理由是靠不住的，我的开心虚弱无比，我开心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这他妈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但愿不要看到此人，可我越是不想看到，越是经常地看到。白眼简直是阴魂不散啊！ 蒋建青这个人很讨厌，太讨厌了，怎么会这么讨厌？ 我和蒋海兵谈起了蒋建青。蒋建青就是白眼。既然你这么讨厌白眼——因为我祖父也是白眼，蒋海兵便搔了搔头，嘿嘿笑着改了口——问我要不要给蒋建青一点颜色瞧瞧。我点点头。过了一会，蒋海兵兴冲冲地跑来了，一口气喝光杯中的水后，告诉我他和蒋波飞已经修理了白眼——蒋建青一顿，给了蒋建青两个耳光加一个爆粟。 蒋波飞呢？ 不要让我们再看到你，看到你一次，就打你一顿。蒋海兵说他临走时还威胁了蒋建青一通。 蒋波飞回家了。我问蒋海兵有没有提到我的名字。蒋海兵说没有。 蒋海兵干得不错。只是呢，这么做无非是替我出了口气，问题本身并不能得到解决。我再次看到白眼时，白眼依然阴郁，更加阴郁。白眼并不笨，他很清楚我是幕后主使。当然了，我也不怕他这么以为，除了继续用眼神来阴郁我外，我看他也使不出其他手段。 另外，话说回来，那毕竟算不了什么。如果白眼施加我的烦恼有一块大饼那么大的话，我的欢乐就有一家小店那么大。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农忙，学校里放了三天假，加上星期六和星期日，一共五天。潘老师跟着小姑姑割了两天稻子，第三天一早，潘老师回家去了。 在这五天的前面四天里，我和爸爸、妈妈一道早出晚归，忙于割稻。大人们都夸奖我，说我长大了，懂事了。我好得意。 星期日上午，我听我妈和我爸说，潘老师家里人今天要来祖父家。由于我在管谷子，不能前去，着实使我苦恼。幸好，天色愈益阴沉，眼看就要下雨。我帮我妈把谷子收入箩筐，便跑去了祖父家。到了根张大伯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抬头一望，发现潘老师正从车路顶下来，跟着两个女人。我便一阵飞奔，考虑到说话时我会气喘吁吁，使大人们觉得我不够大才，我在邻居公公家道地上慢下脚步，稳了稳。 祖父家也已割完稻了，家里人都在，大姑姑和来超也在，还有邻居公公。等我从容地把看到的情形报告给大人们后，大人们便都跟着我来到了道地上。 你们看。我往车路顶方向指了指，不料，潘老师他们撑起了伞，看不到他们的脸了。 潘老师在雨伞下面，刚才他们没有雨伞戴，雨伞没有戴。我赶紧加以说明。 应该不会错的。祖母说。 大人们回屋子里去了，我和来超留在道地上。进屋前，祖父交待我们一个任务：等会潘老师到了，通知他一声。 一共两顶雨伞，一黑一黄，黑的在前，黄的在后，正自四年级副班长蒋明亮家的房子边上下来。一个大人从祖父家西边的弄堂里出来，我别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回过头来时，伞不见了，应该是被根先公公家的房子挡去了。从根先公公家里出来一个大人，抬头看了看天，随即看往东首，于是，两顶雨伞出现在了根先公公家的东首屋角，往下经过根先公公家的道地边，往西拐到了道地坎下。祖父自窗口探出头来，问我们潘老师他们到哪里了，我告诉祖父潘老师快到大会堂了。从大会堂下到根张大伯家的一段下坡路，从我所站的地方不能看到潘老师他们。我便直接看着东边根张大伯家门口。然而潘老师迟迟没有露面，我多次预感到潘老师就要出现了，还是不见。即使潘老师去了宿舍，也该来了啊。期间，祖父又问了我两次。一回，自根张大伯家的屋角出现了一顶黄伞，我以为是潘老师，赶紧告诉了祖父，“潘”都已经喊出口了，伞收下来，根张大伯的老婆从伞下一步跨到廊沿下，我只得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估计来超被我搞得莫明其妙，哈！后来，我听到西边弄堂里有人说话，随便回头一看，嗯，居然是潘老师。原来潘老师他们是从西边走的。 超超，来超。 潘老师。阿爷，阿爷，潘老师来了。 屋子里的人都迎了出来，和潘老师他们汇合在道地上，一起簇拥着进入了屋子。潘老师把拎在手上的礼包交给小姑姑，小姑姑拿着它们上了楼。祖母招呼大家落座。大姑姑给客人倒了白糖茶。潘老师说，怎么我也有啊？大家便都笑着说，你当然有。大姑姑烧点心去了。不一会，酒酿汤团就烧好了。大姑姑给我和来超留了一小碗，我们在灶间里吃。祖母叫小姑姑去把校长叫来吃中饭，小姑姑叫了我，我把最后一只汤团舀到嘴里和小姑姑一起去了校长家。返回的路上，碰到了我弟弟。中饭我们便都在祖父家里吃了，不过，我们小孩子都轮不到上桌。饭至中途，四年级的东东和他妈妈来了。东东告诉我，他妈妈和潘老师的大姐姐是好朋友。东东没有吹牛。饭后，东东便跟着我玩去了。自此，东东也成了我的跟班。 潘老师的妈妈和大姐姐当天下午就回去了。走之前，她们去了东东家一趟。送走她们后，潘老师回来了祖父家。进屋前，潘老师问小姑姑，祖父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小姑姑说好像天生就这样的，她也不清楚。小姑姑问潘老师怎么了，怎么想到问这个。潘老师说没什么，就问问嘛。校长、祖父、邻居公公、大姑父在搓麻将，看到潘老师，大家便叫祖父让给女婿搓。潘老师说他不会搓。大家都说很简单的，并叫祖父在一旁看着。潘老师便坐了下来。那天下午，潘老师就没有再回去宿舍，潘老师搓了一个下午的麻将。晚上，潘老师也搓了。 虽说天日渐短，夜里荫凉，祖父家很快就不再到道地上吃晚饭了，不过，潘老师晚上留在祖父家的时间却更长了。 几乎每天晚饭后，潘老师和姑父、邻居公公、百屁（有时是校长，或是祖父）凑成一桌。我和小姑姑坐在潘老师两边，我们是潘老师的帮手，我和小姑姑的水平都不高，潘老师比我们更差。祖父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我们根本就产生不了这样的效果。我们经常放冲，下家老是吃我们的牌，包我们三滩；每当一副牌里一色的牌一多，我们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东凑凑，西凑凑，突然，我发觉潘老师已经自摸了；祖父有时帮我们看着，祖父说糊了，我们都还木知木觉呢。诸如此类，不输是不可能的，基本上每次都输，偶尔糊一把，我们便有如大获全胜般雀跃，其他人也替我们高兴。 糊了，糊了。 双台自摸，腊子了。一个站在我们身后的大人说。 钞票，钞票。小姑姑喊着，把手伸向了百屁和邻居公公。 那天晚上，看了这副后我就回了家。当我躺在床上时，这副腊子牌老是在我脑海里飘来飘去。第二天起来时，我弟弟告诉我，昨晚我说了好多梦话，大喊腊子、六童。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百屁没有来搓，代替百屁的是我爸。因为有我爸在，加上明天不用上学，晚上我就很晚回家。遗憾的是，这样的辰光少之又少，平时我总是早早就回家了。 白天，星期六和星期日下午，潘老师也搓。于是，整个下午，我便坐在潘老师身边。小姑姑在堂屋里做箩筐，会不时过来看看。点心光，祖母烤了芋艿。邻居公公和百屁，还有闻着了烤芋艿气味过来的都有份，大家都说是赚了潘老师的光了。点心过后，麻将继续。 不仅有烤芋艿吃，如果潘老师赢了，潘老师还会给我钱，叫我去小店买吃的。只是，潘老师偶尔才赢。 到后来，潘老师输多赢少不单是水平问题了。潘老师毕竟是读书人，悟性高（大人们说的），牌技很快就有了提高，出牌速度明显比以前快了；容易摸的牌，比如一童，2梭之类，也都能摸得出来，有时还能摸出不太好摸的牌；关键是学会了卡牌，有了觉得危险的牌（或许实际上一点也不危险），潘老师会留着不打，宁可自己不搓糊。在这种情况下，潘老师之所以还老是输，主要是由于潘老师太喜欢做腊子（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往往，有了成对的风头，一色的牌又不少，潘老师就会做起腊子来。邻居公公他们本来水平就高，对腊子又都严加防备，除非自摸，很难搓糊。即便如此，我们也挺开心。做腊子的观赏性以及它所包含的期待远远高于其他糊，看着腊子逐渐成形，那种隐秘的喜悦实非搓其他糊可以比拟；眼看腊子即将听觉，不禁使人跃跃欲试，很想帮潘老师摸上一张；等到真的听了觉，我便牙关颤抖，一颗心呼之欲出；即使是在被他人糊走后，当潘老师把夭折的腊子摊给大家看，大家看了都觉得可惜或是因为没有放冲而庆幸时，我也很陶醉；而一旦搓糊，那就太开心了。一次，潘老师的腊子牌终于听上了觉。此时，桌面上的牌已经不多。潘老师把他的牌覆倒。我们告诉大家，我们听觉了，（我们有所保留，没有告诉他们我们听得是腊子），全都给我们小心点。于是，每摸一张，潘老师就像姑父那样把牌放在手指间琢磨着。一圈下来，轮到潘老师就剩最后一张了。潘老师朝两手手掌各吹了一口气，搓了搓手，拿来牌，摸了一摸，然后啪的一下向天拍在桌子上，居然正是我们要的牌，仿佛潘老师摸出了这是张什么牌。 腊子，腊子。 我和小姑姑叫喊着跳了起来，潘老师赶紧推倒了牌。 是腊子。祖父说。 怎么样，怎么样，超超，潘老师厉不厉害？嗯？ 潘老师厉害，厉害。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潘老师后来突然就不搓麻将了。也不突然。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潘老师说下午他不搓麻将了，有同学要来蒋岙看他。那天下午，潘老师就没有搓。我和小姑姑把潘老师送到宿舍后就都走了。小姑姑一开始不肯走，是潘老师叫小姑姑好走了。小姑姑问潘老师为什么他同学来了，她就要走。潘老师发火了，小姑姑这才走了。我去了蒋海兵家玩。潘老师的同学还是我发现的呢。我一直留意着，我怕他们会找不到潘老师。当我看到从车路顶下来三个我不认识的后生，两男一女，我便猜到他们是潘老师的同学了。我当即去报告了潘老师。潘老师一看，就是。（潘老师的同学在潘老师宿舍里坐了一会。随后，潘老师带他们去参观了学校。后来，我注意到他们往车路顶走去了。傍晚回家时，我看到潘老师一个人自根先公公家的道地上下来。潘老师哼着歌，很沉浸的样子，对我的招呼置若毋闻。我便站住，等潘老师下到我面前，又叫了一声。潘老师这才看到了我，并非如我所料潘老师摸了一下我的头，潘老师正儿八经地冲我点点头，仿佛我是个大人。） 就在那天晚上，当小姑姑把小圆桌擦拭干净，祖父把吊在墙上的一袋麻将牌拿到桌上时，潘老师说晚上他要备课，不搓了。 凭你小潘老师的水平，教这么几个小赤佬，还备什么课，搓麻将，搓麻将。姑父说。 于是，那天晚上潘老师并没有不搓。不搓是在两天后，星期一晚上，潘老师说过几天教委里要来听课，他得准备一下。大家都认为这是大事，没再强求，由祖父代替了潘老师。潘老师站在祖父身后稍微看了一会，就和小姑姑一道回去了宿舍。在这之后，有四天之久潘老师没有搓。期间，星期五下午，教委里来蒋岙听了潘老师的课。星期六，我们刚吃完中饭，百屁和校长一起来了。百屁说，潘老师你教课教得这么好，听说上面都表扬你了。而后，百屁说，三缺一，潘老师，搓麻将啊？这次潘老师没有推却。 当天晚上以及星期天下午、晚上，潘老师都搓了。接着，潘老师又搓了一个礼拜，下个星期五的晚上他也搓了，星期六就没有再搓。便是自那以后，至寒假，潘老师没有再搓过麻将。五 寒假到了。寒假里，我和妈妈去了外婆家过年。 一个小学生坐在一辆徐徐开动的火车上，托着腮帮，如痴如醉地看着车窗外：树啊，房屋啊，山坡；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大人在拦杆后面等待火车开过，自他嘴里呵出一股白汽；一个大妈在铁轨旁的机耕路上小跑，风吹起她头巾的一角，火车很快超过了她，她就好像是在原地踏步；两个老头坐在屋檐下结老龙，一个小女孩在一旁玩耍，此外在门角还趴着一只狗，人和狗的影子投射在后面的墙壁上；几个妇女在河埠头洗衣服，手中的棒子起起落落，但听不到半点声音；时近黄昏，落日映照的江面上一片彤红；到了夜里，山峦下的村庄灯火点点；要是火车钻进了山洞，那就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其时，他总想放声喊叫一番。 这个小学生就是我了。 我外婆家在苏北，这是我第二次去外婆家。我妈说我小时候去过一次，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们是坐火车去的，我喜欢坐火车。火车启动时会发出“呜呜呜”的警报声，然后一路“轰隆”，仿佛就要颠簸起来。然而，即使外面的景色一划而过，一杯满满的水放在桌子上也不会溢出，过道有如道地般稳当。而我也并不因此乱走，我老老实实地呆在位置上，东张西望着。每到一站，总会上来很多人，大部分时间车厢里总是满当当的。一车厢的人说话的说话，打盹的打盹，吃东西的吃东西，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四个哑巴在打扑克牌，做着各种奇怪的手势，其中一个老是冲他的对家吹胡子瞪眼，几个大人趴在哑巴们身后的座位背上，笑呵呵地观战；一个胖子站起来松了松裤腰带；一个具体不知道坐在那里的老头老是发出鸡叫一样的笑声；一个老婆婆带来的一只鸡闻声从网兜里挣扎了出来，“咯咯咯”地叫着，在过道上抖了抖羽毛，然后在车厢里寻找起来；一个大人抓住它后还给了老婆婆；而一片羽毛久久不肯落地，飘荡在人们的头顶，后来落到了一个过路人的肩膀上，被他带走了。过道上上人来人往，拖儿带女的，查票的，行色匆匆，不一而足。警察叔叔反背着双手，左看看，右看看，在人堆中搜索着坏人。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察，坏人都怕警察，看见警察就会吓得簌簌发抖。据此，我就能分辨出谁是坏人谁不是坏人了。 你，给我站起来。 被点到的长头发后生乖乖地站了起来，仿佛立足未稳，随即跪倒在地，趁别人不注意，塞过来一只陀螺。是只非常高级的陀螺，头上的图钉锃锃发亮。我咽下一口口水，狠狠把陀螺打落在地。 坏蛋，我不要你的陀螺。 我醒了过来，发现坐我对面位置上的那个长头发后生变成一个老头了。老头正笑眯眯地看着我。老头问我妈几岁了我。我妈和老头聊起了天。到了下一站，老头下车走了。上来一个穿得很贵气的妇女，带着个儿子。一路上，小孩不停地吃东西。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又吃了起来。直到我们下站，他还在往嘴里塞呢。我从没见过这么会吃东西的小孩子，他们的零食可也真够多的。 在火车上我总共度过了半天一夜，下了火车，我们坐轮船渡了长江。我外婆家就在长江的对岸。轮船和火车，我也还是喜欢火车，虽然在火车上我老是想撒尿，夜里又有点冷。等我回到蒋岙，我要写篇作文，题目就叫作《坐火车》。 我在外婆家住了二十来天，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我告诉他们我是学生大队长，他们都不太相信。不过，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一些以前我从没玩过的游戏，我将把它们带回蒋岙。 我是在假期快要结束前返回蒋岙的。到的那天是正月十二，开学是正月十六，潘老师应该已经来了，说不定就在祖父家里搓麻将呢。跳下拖拉机，我便直奔祖父家。 到了大会堂下面，我改变了主意，我弯去了潘老师宿舍，门锁着。我顺便去了蒋海兵家。快到门口，我喊道：蒋海兵，我回来了。并没有传来蒋海兵的回音，而我已在往回走了。下到大会堂旁门时，我稍微停了停，还是没有回音，估计不在家。 祖父家里确是有人在搓麻将，但没有潘老师，潘老师还没来。来超告诉我一个坏消息，他说下学期，潘老师不来教我们了。我问小姑姑是不是这样，小姑姑也答不上来。第二天，潘老师仍然没来，我又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潘老师有新的对象了，是他的同学。要是这是真的，那小姑姑可怎么办呀？我赶紧去找了东东，东东或许知道。 跑到东东家门口，我缓下了脚步，东东家里有很多人在推“牌九”，东东在一旁观看。走到东东身边，我拉了拉他衣裳。 超超啊。 我正要叫东东出去问问情况，东东又在看“牌九”了，好像他每天都在看到我似的。 我看了一会“牌九”，等到有人出去时便跟着走了。正要出门，东东别过头来问我有事吗，我告诉他我没事。 第二天响午时分，我去了车站。我来早了，拖拉机迟迟不来。我去了林波家。林波在读初中了，他告诉我一些初中里的事情。初中里最厉害的要数李家塔的姚战军，很多同学都是他手下，姚战军连老师也不买账，经常带了手下和社会青年“火拼”，社会青年也怕他三分，而小强和狗头颈到了初中里就都是“小瘪三”了，做姚战军的手下都不够格。林波说得口沫横飞，仿佛他已经做上了姚战军的手下。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我离开了林波家。根张大伯的拖拉机到了，但没有潘老师。村里总共就两辆拖拉机，如果还有一辆里也没有，那潘老师今天又不会来了。另外一辆很快就来了，还是没有。一个三年级的同学从拖拉机上跳下，问我是不是在等潘老师。他告诉我潘老师在下岙下了车。我赶紧跑去了下岙。 在下岙，看到潘老师走在车路底下的竹林里，就快要消失在我视线。我大声叫潘老师，潘老师没有听到，拐弯往西走去了。我跑下竹林，路上湿滑，我差点摔上一跤。等我赶到拐角，潘老师正好走到前方的屋角，尚未等我招呼，潘老师又已拐弯。 三队的一个同学趴在他家的后窗口叫我，我没功夫理他，跑过屋角，我看到潘老师走进了路边校长家。掩上门之前，潘老师回头看了一下。 潘老师应该已经看到我了。到了校长家，我兴冲冲地推门而入。潘老师和校长坐在屋子里，他们看看我，但都没有理我。而后，潘老师看着凳脚，校长看着潘老师。校长说，潘老师，这个事情我帮不了忙。气氛不太对头，我垂立一旁。潘老师和校长好久不说话。过了一会，潘老师站起来说，那我走了。校长一声不吭，依旧坐着。 潘老师出了门，我跟在他身后，潘老师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到了大会堂下面，潘老师站住，叫我去把小姑姑叫来。潘老师好像还有事要交待，潘老师考虑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冲我挥了挥手。我便跑去了祖父家。 小姑姑坐在廊沿下晒太阳，我告诉她潘老师已经来了，要她马上去宿舍。小姑姑放下瓜子，当即跟着我走了。小姑姑的脚步飞快，为了不至于被她拉下，我跑了起来。到了米厂，白眼迎面走来，经过我们。无须回头，感觉得到白眼在我身后停下了脚步，侧过身来，看着我们走往潘老师的宿舍。潘老师宿舍的门半开着，潘老师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好像在发呆。小姑姑推门进去，潘老师抬起头来看了小姑姑一眼。小姑姑站住了，看着潘老师。 你不要我了呀？小姑姑嘟哝着，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笑了笑，但是脸色苍白。 潘老师不说话。小姑姑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不要我了呀？小姑姑可怜地看着潘老师。 阿芹，我不要你了。潘老师也哭了起来。 你真的不要我了，你不欢喜我了？小姑姑已是泪流满面。 潘老师搂住小姑姑，他们哭成了一团。 我不欢喜你了，阿芹。 你为什么不欢喜我了呀？你为什么…… 小姑姑一遍遍地问着，突然，小姑姑挣脱了潘老师，拉开抽屉，拿起一把剪刀，要用剪刀戳手腕。小姑姑这是怎么了呀？潘老师夺下剪刀，左右张望，扔入了床底下。 小姑姑一把推开潘老师，嚎啕大哭着跑出门去。 阿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潘老师并没有追来，潘老师坐在床沿上，喃喃自语。 我跟上小姑姑，我们自米厂回家。小姑姑抽噎了一路。到了弄堂，小姑姑止住哽咽，擦掉眼泪。 校长和校长的老婆在祖父家里，校长的老婆正在和祖母说话。看到小姑姑，祖母厉声问小姑姑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姑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小姑姑奔上了楼。祖母跟了上去，楼上很快响起祖母的诅咒以及小姑姑的嚎啕大哭声。 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亏他还是个读书人？怎么可能这样说说就算了，老东西人呢？老东西…… 祖母“咚咚咚”地下了楼，我赶紧去找了祖父。 我在法根公公家里找到了祖父，我叫祖父快点回家，祖母正等着他呢。出了门，我告诉祖父潘老师不要小姑姑了。祖父加快了脚步。 看到祖父，祖母把祖父臭骂了一顿。大姑姑也到了，大姑姑关上门，我被关在了门外。过了一会，门开开来，大姑姑要我去把潘老师叫来。 超超，你就这么说，是阿娘叫你来叫的。 我去了潘老师宿舍。潘老师在整东西。潘老师大概下学期不会再教我们书了。潘老师看到了我。 有什么事情？ 阿娘叫你去一趟。 我的语气生硬，仿佛不是出自我嘴巴。我站在门槛边上，又像是在催促潘老师。潘老师继续整理了一会，而后放下手头的东西，拉上门。我们往祖父家走去了。我走在潘老师的前头，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途中，我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潘老师再也不会待我好了。 到了祖父家后，我没有进屋。大姑姑关上门，我去了堂屋。自堂屋的门缝里我正好看到潘老师。校长给潘老师拉过一把椅子，潘老师在校长与祖父之间坐下。祖母站在窗沿下。此外，就看不到其他人了。一时没有人说话，听得到小姑姑的抽泣声。声音来自进门与窗之间。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现在来不及了，当初我是这么跟你说的，谁叫你骨头这么轻？ 说话的是祖母。而后，祖母转过身来，看着坐在小圆桌边上的潘老师。 小潘老师，你说，我们阿芹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好，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说，小潘老师？ 潘老师歪着头不说话。一团身影突然自我眼前冒出，扑向潘老师。是三叔，三叔要打潘老师。顿时哭喊声骤起，一片人影晃动。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平静，校长和三妈拉开了三叔。三妈把三叔拉到了堂屋门的另一边，我能看到三叔衣服的一角。 你干吗呀，这么凶？三妈在轻声责备三叔。 你们待我都挺好的，这不是你们待我好不好的问题，潘老师抬起头来看着小姑姑所在的方向说，阿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你个婊子养的，你给我把话说清楚点—— 祖母打断了三叔。 小潘老师，你是读书人，今天校长也在这里，我老太婆把话和你挑明白了，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女儿不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你把你大人给我叫来，我倒要听听他们是这么说的，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小潘老师，天底下大了，像你这种没有道德的人我可从没看到过。说这话的是大姑姑。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小潘老师，你这样子跟个流氓有什么区别，年纪轻轻，胡作非为，我要告诉乡里陶书记去。 邻居公公不知何时也进入了屋子。我试图找到他，我换了几条缝，仍然找不到。我闭上右眼，换成左眼，连潘老师也看不到了。我又换成是右眼，潘老师便又回到了我视野里。我一下子闭上右眼，一下子闭上左眼，潘老师便一下子回来，一下子不见了。潘老师愁眉苦脸地坐着，一旁的祖父抽着烟。 今天这么热闹啊！一个大人自窗外经过时说。 没有人理他，不知道是谁。 突然，祖母伸手打掉了祖父嘴里的烟头，责问祖父为什么不说话，像个死鬼一样只晓得抽烟。祖父抬起头来，看着祖母。祖母继续骂祖父，祖父站了起来。 你个忠发的儿子，你敢再走一步，老东西，你发昏了你，老东西…… 我出去到廊下，祖父开门出来，祖父往西边走去了。祖母自窗口冲着祖父的背影大骂着。祖父进入了弄堂。邻居们站在祖父家的道地两边，看着祖父家。祖父家里乱糟糟一团，大人们骂的骂，哭的哭。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啊？阿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潘老师也哭了起来。 我不要听这话，我不要听。 大姑姑关上了门。 你这个白眼狼啊。 我离开了祖父家，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天上下起雨夹雪来。路上碰到了弟弟，弟弟指着我说，哥哥，你在哭。我说我没有哭。我弟弟非要说我在哭。我真想捧他一顿，这个婊子养的东西。 当天晚上，我发烧了。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躺在床上。我听我爸妈说，潘老师的爸爸妈妈也来了。傍晚，我以一元压岁钱为代价，差弟弟去了一趟潘老师宿舍。弟弟告诉我，潘老师宿舍里已是空空如洗。空空如洗，是我弟弟刚学会的一个成语。 十六早上，新学期开学了，我去报到。快到学校时，居然看到正在前面走着的潘老师。我以为潘老师已经走了呢，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我高喊着“潘老师”跑向前去。“潘老师”侧过身来，其实不是潘老师。我跑过此人，继续喊着“潘老师”，越喊越轻，然后一下子闭上了嘴巴。 </PRE>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12 13:50:17编辑过]

使用道具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