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厨师[原创]

陆离

法国厨师

陆离

电视里的皮埃尔像个演员。他身材魁梧、挺拔，络腮胡子修剪得很整齐。很有镜头感。皮埃尔说话的时候坐在一张深棕色的餐桌前，他以肘弯为支点，小臂向上，大多数时候双手交握。手指上没有戒指。
皮埃尔说：
“我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他说话时很自信，甚至骄傲到不以为然，他交握的手摊开，做了个表白的手势，然后恢复常态。
“我动作敏捷。”
皮埃尔接着说。
想得出他忙碌的样子。在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厨房里，他举止从容，富于弹性，手起手落之间，制作出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法国菜无非如此，细腻的白瓷盘子中间点缀着五光十色，形式大于内容。至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我从未在餐厅里吃过法国菜。
“实际上我是个行为迟缓的人。”
皮埃尔说。
“有时候一个菜很快做完了，有时候我要花上很长时间。”
皮埃尔笑了笑。
他的笑不动声色。如果把镜头固定下来，看不到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可是如果你看过他不笑，你就知道这次他还是笑了，只不过笑得很含蓄，或者说偷懒。
“我做菜很快。”
他停顿了片刻，朝远处看了看，仿佛那里有鸟群飞过。
“我在餐厅里长大。你知道，我从小就不想当厨师，看着我父亲受苦的样子我就感到害怕。我的两个弟弟，一个是建筑师，一个是医生。可惜我的成绩不太好，又是长子。”
他完全可以做演员，他的外形那么完美，黑色的高领毛衣突出了他那张生机勃勃的脸。他显得成熟，文雅，粗犷中透露着安定的气质，有那么点海明威的味道。如果不是在谈论他作为一个厨师的成长历程，你会觉得他是个艺术家。
“是的。我是个艺术家。我不喜欢做菜。我的童年充满了菜味儿。”
这回，能肯定他笑了。
“每次到了吃饭的时间，父亲就对我们大喊大叫。当然不是叫我们吃饭，他叫我们滚远点儿，不要碍事。作为一个餐厅的老板，他首先要照顾他的顾客，这点我能够理解。”
“我动作敏捷，其实我是个相当迟缓的人。”
皮埃尔又重复了一遍。即使在他谈到“迟缓”这个词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也相当健康。
“对时间我有特殊的感觉。时间就像那种球，小时候玩的一种游戏。”
他突然不知道怎样表达，语速快了起来。
“一根长而结实的皮筋，一头套在你的手上，一头系着球。你要用手去拍那个球，要掌握好某种节奏。每个人的节奏都不一样，只有掌握了你自己的节奏，你才能得心应手。是的，得心应手。”
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慢而有力。
有人敲门。砸得很重。我坐在电视机前。我不能否认喜欢这个男人，他要比我大二十岁，我仿佛看到他顽皮的童年，倒是对现在的他感到陌生——某法国高级餐厅的老板，来中国为某法国厨师学校剪彩。从他童年到现在的一大段光阴的某个瞬间，我从一个黑暗的地方钻出来，在距他遥远的中国。
“在某种时刻，我说不好那种时刻是怎么出现的，它到底藏匿在什么地方，即使周围吵得不得了，我也能感觉到宁静。我不喜欢菜谱，如果我的工作是照着菜谱做上一千遍，那我宁愿去死。在某些时刻，我感觉到宁静，我考虑下一步怎样去做，像站在一旁考虑怎样驯服一匹野马。然后我想好了要加上百里香和柠檬。也许百里香和柠檬会让那个菜变得酸涩，可酸涩正是那个菜的滋味。很多顾客都喜欢那种味道。”
敲门声停止了，比刚才更加安静。星期天的早上通常是这样的。几乎没有人在星期天早上看电视，我也很少。也许这是第一次。昨天我睡得很早，一个长长的觉，没有做梦。七点就醒了。正好赶上这个片子。不是刻意，一切都是巧合。我感到自己走路的姿势很别扭，从床上到卫生间，好像总有个镜头跟踪着我，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后仰。照镜子时，我看到自己的腰挺得笔直的，可我还是觉得身体在朝后仰，要摔倒似的。打开电视后，我就坐在了沙发上，一动没动过。
镜头对着皮埃尔的侧面，他的侧影更加动人。
“我不喜欢做菜。”
皮埃尔始终坚持这样说。他的气质，他说话的方式，餐馆华丽的背景都容易让人误会这是一个电影片断。
“我喜欢优雅的感觉。在做菜的间隙享受宁静。然后菜就好了，一切都妥当，所有的材料都以恰当的色泽，恰当的味道在恰当的餐具中出现。当我把它端起来，知道它将要被送到某位客人的桌子上时，我感觉到优雅。就是这样。”
皮埃尔略微偏过头，仿佛在回味某种优雅。
传来电话铃声，不怎么真实，是在电视里。我宁愿刚才的敲门声也在电视里。敲门声停止了。不管怎样，敲门声会再次响起，这是门的用途之一。门用来被开，被关，被敲响。昨天晚上，我开了门，关了门。剩下的就是等人来敲门。
“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我的父亲常常跟我说，你要了解客人的口味，你是在为一个特殊的人，一个特殊的人的特殊的口味做菜，你要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此刻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的父亲是个好厨师。”
皮埃尔肯定地说。
“他教会了我我自己不可能了解的事情。”
皮埃尔看上去还是像个演员。要是我出现在电视上，肯定像个傻乎乎的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我不能说出内心的话。可皮埃尔那么坦诚，他似乎根本意识不到摄像机和记者。他的话像是喃喃自语。他不需要别人来问他什么。不管面对什么问题，他说的话都是有效的。
“当然，还有一些事情是我自己了解的。我是他儿子，我不可能去教他。”
皮埃尔说。
“我不想说其中有什么秘密。”
他说着，坐直了身子。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身，想象得到他的长而健壮的腿，饱满的翘臀，大尺码的脚套在定制的皮鞋里。我不清楚他的“其中”指的是什么。
“我做菜做得比别人好，这毫无疑问。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做菜的过程就像音乐，每种音乐都有各自独特的节奏。做一道酸菜什锦熏肉和一道伯第艮烤田螺的节奏完全不同。我注重的不是做，而是不做的部分。动作与动作的间隙，我享受宁静。”
皮埃尔的手指很长，完全可以去弹钢琴。他用它们来做菜，在牛排上浇上酱汁，再放上配料——这是我的想象。
他终于来到了厨房里。和他经营的豪华餐厅相比，这里显得日常。高级餐厅的厨房也不过是厨房。拍摄地点只是近距离地转移。他依然穿著黑色的高领毛衣，没有白色的制服和可笑的厨师帽。他神态轻松，像个事业成功的男人在享受居家生活。他要做一道烩鸭胸肉。
“很多人不知道鸭肉怎么做。”
他指着盘子里切好的鸭胸肉。他用左手切菜，西式刀具纤巧，锋利，他切了小半只洋葱和几片甜椒。
“有人问我厨师尝不尝自己做的菜。”
他抬起眼睛看摄像机，他的眼睛是褐色的。
“在电视节目中，厨师等着主持人来尝，做出惊讶的表情，说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这未免太夸张了。其实我觉得厨师自己来尝更具备说服力，厨师的味蕾是世界上最棒的味蕾，前提是他是个诚实的人。当然平时做菜，出于卫生考虑厨师是不尝菜品的。我很少吃到自己做的菜。”
皮埃尔的褐色眼睛快活起来。
“我只需观察客人的表情。我一下子就能辨别出来他们究竟喜不喜欢我的菜。我从小就有对谎言的分辨能力。我在餐厅长大，没有顾客注意一个在餐厅里跑来跑去的孩子在想什么。我不只是在玩。我常常和我的弟弟们打赌。有些客人因为某种考虑，为了不伤及请客人的面子，或者为了显示自己高雅的品味，随和的个性，宽容的品质，他们总是说好吃。另一部分人总是挑剔，他们有他们的原因。很少有人能忠实自己。”
“你要更加仔细地观察。是的，观察。”
“对于屈服于别人意志的人，他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的想法。他会通过一些细微的表情或者动作来反抗。否则，他会精神崩溃。”
皮埃尔大笑起来，有着孩子式的俏皮。
“和自己过不去的人，他的反应要比较明显。”
“是的，这就是口味，个人偏好。”
“我觉得只有我才能说出真话。”
“所以在烹饪节目里我总是自己尝。你不能期望主持人在意自己吃相的同时，能尝出什么味道。为了他的工作，他也很难说出我觉得这个菜很差，或是不合我口味这样的话。他们的话不具备说服力。观众期待的不是这个。”
“我要求我忠实于自己。”
“我不喜欢做菜。但我干上了这一行，我要尽量做得好。我要求我忠实于自己。我会发明一些意想不到的配料。让人在品尝的过程中感到细微的振奋。我不喜欢让人昏昏欲睡的菜。那种菜麻木人的感觉。人这一生感觉最敏锐的是刚出生，皮肤是那么娇嫩，所有的感官都含苞待放。但婴儿说不出来，等到他们会说话了，他们的感觉已经迟钝了。很早我就这样想，我要制造一些新鲜的味道，激发他们重新感觉的能力。”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有这么多顾客的原因。”
皮埃尔一边说话一边做菜。他的手脚麻利，显得训练有素。看得出他一辈子都在与厨房，与厨房里各式各样的东西打交道。
“菜谱，你不需要菜谱，你要把菜谱扔到一边。”
皮埃尔把一本菜谱扔出了电视画面。
“你要发明你自己的菜谱。”
皮埃尔盯着摄像机。然后他指指还空着的盘子，好像那里躺着一盘菜。
“如果你够敏锐，你会知道我做的每个菜都带着显著的皮埃尔味。”
“启发感觉是最重要的。当我看到水在沸腾，我就知道它到底咸不咸。我考虑怎样把它变成美味。每粒味蕾都是一头野性十足的猛兽，只要等到足够可口的猎物，他们就会跳起来。”
“当人们觉得自己更敏锐，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我的餐厅。虽然他们很难描述那种感觉，但直觉会带他们来。人在压抑自己的同时，又有着冲破这种压力的愿望，我给他们的愿望以出口。”
“在我的餐厅里人更像人。”
敲门声又响了。我还是没动。电视中的皮埃尔和现实中的皮埃尔不像是一个人。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脸色不好，络腮胡子使他的毛孔粗大。电视台在放陈年旧货，那是在法国拍的。我等着看昨天在中国拍的部分。

皮埃尔做好了他的烩鸭胸肉。不是在电视里，是前天晚上，在他的公寓。
“我从不在家里做菜，对你是例外。”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第二天上午他将参加某法国厨师学校的剪彩仪式，学校有他的股份。然后去电视台录像。
在认识皮埃尔的五十个日子里，我每天都吃不同味道的烩鸭胸肉。皮埃尔喜欢在菜里加上各式调料。他是个勇于创新的人，我承认。他坐在旁边看我。开始我微笑着吃，但这不是他期待的。我夸张地作出各种表情，他则猜测我每个表情后面的意思。
“也许这次我放多了胡椒，让你觉得愤怒。”
是的。我忘了是在他说这句话之前还是之后，我想起了一件事，很愤怒。每时每刻都有千奇百怪的想法冒出来，左右你的情绪，不管是在吃饭还是不在吃饭。
“你想起了男人的身体。”
皮埃尔说。
盘子里的鸭胸被切成碎块，这是一只曾经健壮的鸭子的胸脯，无从猜测这是只公鸭还是母鸭。鸭子从来不穿衣服，他们总是骄傲地挺起胸脯。
甚至在与我做爱时，他常常会停下来，
“让我看看你。”
他对我说。
我的脑子里马上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念头，不能自已。
“生活无处不在。”
皮埃尔常这么说。他的法国式的中国话听上去，就像在说“生活在别处”。我想了想，我区别不出这两句话有什么不同。
我从来不知道生活在哪儿，我只知道对我来说，皮埃尔无处不在。连着吃了五十天烩鸭胸肉，我再也不会去什么法国餐厅了。一提到法国餐厅，我就想起农贸市场，那里鸭子满天乱飞，充满了鸭屎味儿——我相信我已经能够区分鸡屎味儿和鸭屎味儿了。
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皮埃尔从来不尝自己做的菜，他喜欢看别人尝，特别是和他亲近的人。
在电视里，他却执意要自己来，要别人看他的感受，尽管那些观众和他隔着一层电视屏幕。他仿佛坐在屏幕前看演播室里的那个自己，坐在演播室里看电视前的自己，反向的目光平行。如果说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平行，那么他的两条目光至少交叉在几亿光年后。
我学会了以他的目光看事物。
昨天，在法国厨师学校的剪彩仪式后，他去做了一个现场烹饪的片子。这次他做的是诺曼底烩海鲜。
他显得异常兴奋，动作幅度大，说话和做菜都很快。
“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节奏，同一个菜在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节奏，真正的美食家吃得出这种节奏。也只有真正的厨师，才能把握好这种节奏。节奏不是随心所欲，是跟随，跟随食物的内在联系。刚来中国，我不想说什么玄学的东西，那会显得我班门弄斧。”
“这只是一道简单的烩海鲜。我希望每个人在吃它之前都有战栗的感觉，三十克兴奋加上五十克期待。像里面放了点砒霜。你们看到我在不停地说，其实你们不能了解我享受的快感。我不喜欢做菜。我的快感在于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空隙，确切地说是发现。你们稍微耐心等一会儿，我的菜马上就要做好了。”
皮埃尔当着我的面试过菜的各种配料。他知道有些中国菜会放罂粟壳，向我流露过在法国菜里放一点砒霜的意思。
“毒的并不是不好的。”
他说。
“只要比例适当，每个人都享受中毒的快感。我们都在中毒，说不上什么毒在慢慢地侵蚀你。”
昨天我跟他一起去的演播室，帮他带了些他要的东西。然后我就走了，没有等到结束。我回家，开门，关门，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0-8 21:59:15编辑过]

羊

更愿意把这个当漂亮的小品文！只是好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0-9 9:08:29编辑过]

沈默克

文笔洗练，风格优美。但是却缺乏一种我心目中好小说的要素。

卢小狼

这个我不喜欢，我觉得象是早期的习作，现在又改了改，文笔不洗练，风格也不优美，挺象那种时髦的留学生文章，缺乏应有的厚度。

灰石

基本同意卢小狼的说法。
这个味道也不喜欢。

陈卫

有东西。但大框架没把它们撑破，所以材料就成了材料本身，特别是这些材料本身又始终充满了“象征”的可能，换句话说，“做菜”，可以换成任何一个职业名称，都行。
写得最好的成分，恰恰是作者最重视的，这就是问题。如果有别的好把前者稀释、导致转移观众视线，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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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

谢楼上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