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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杉 洪谦像 李媛 绘 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幸存下来的“哲学发烧友”之一,我对《八十年代:访谈录》(查建英主编,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5月第一版)第六章很感兴趣。这一章的访谈对象是卡西尔《人论》的译者甘阳,他曾就读于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导师是专治黑格尔哲学的张世英。《访谈录》把张的名字误排成“张士英”(第192页),此一错误等到这篇访谈收进甘阳文集《古今中西之争》(第139-247页)时才纠正过来(第171页)。甘阳没怎么谈张世英,他说的比较多的是当时北大外哲所所长、曾经参加维也纳学派(Wiener Kreis)的洪谦(Tscha Hung,1909-1992)。 甘阳这篇谈话,我感觉有不少夸张和不实之处。夸张无法讨论,因为没有双方共许的基础。不实可以辨析,因为文献尚可徵考。本于史学求真的态度,我想来专门辨析一下《访谈录》里一部分关于洪谦和北大外哲所的回忆文字。甘阳近年所出三本文集《将错就错》、《古今中西之争》、《通三统》,或多或少都有提及洪谦或者北大外哲所的地方。特别是《将错就错》的“代序”,本身就是一篇《记念洪谦先生和北大外哲所》(写于1992年8月,后面引用时简称《记念》)。这都是我们要辨析的对象。至于这些文集中的其他文字,有的如作者本人所说“都只是一些很不成熟的看法”(《通三统》“自序”),有的“都是将错就错的结果”(《将错就错》“后记”),自忖既非“有待方家指教”的“方家”(《通三统》“自序”),也不相信“天下本无对与错”这个“唯一真理”(《将错就错》第8页),似无必要比作者本人对这部分文字还要热心和认真,所以这里暂不做任何讨论。 甘阳在访谈里提到北大外哲所的成立时间:“这个所是毛泽东要建的,而且是指名让洪谦当所长。‘文革’期间建的,那时候并没有招生,但毛泽东说,我们国家应该有点研究外国东西的,而且是找的胡乔木要他找洪谦,都是直接点的名。”据《北京大学哲学系史稿》(《北京大学哲学系史稿》编委会编,2004年4月)“外国哲学研究所”一章(陈启伟撰稿,第292-296页)记载:“外国哲学研究所是1964年教育部根据中央关于加强外国问题研究的指示决定在北京大学建立的。其主要任务是研究现代西方各大哲学思潮和主要流派,以配合国际斗争的需要。当时在全国是惟一的一个这样的哲学研究所。”(第 292页)陈启伟是洪谦最亲近的学生,继洪谦之后担任外哲所第二任所长,他说外哲所成立于1964年,应该是有根据的。不管怎么说,外哲所成立在“文革” 前,而不是甘阳所说“‘文革’期间建的”,更不是“‘文化革命’后期……建立”(《记念》)。至于外哲所的成立是不是“毛泽东要建的,而且是指名让洪谦当所长”,陈启伟文章没有提,我们外人也无法判断。 写分析哲学史,维也纳学派恐怕得占好几大章,但分析哲学绝非如甘阳所说“发源于维也纳学派”。李希滕贝格、毛特纳、弗雷格、罗素、摩尔、维特根斯坦等等分析哲学史上关键人物的关键作品,早在石里克(Moritz Schlick)来维也纳大学教书(1922年),维也纳学派开始活动前就出版了。我们顶多能说“分析哲学的主要源头之一是维也纳学派”。有一本 Hermann L. Cloeren写的Language and Thought: German Approaches to Analytic Philosophy in the 18th and 19th Centuries (Berlin;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1988),在十八和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史上考证分析哲学的源流,写得简明得要,值得向所有关心分析哲学史的读者推荐。甘阳还说:“(洪谦)是维也纳学派首领石里克的助教。”说石里克是维也纳学派的“首领”甚或“祖师爷”(《记念》中语),就同说“艾略特是二十世纪上半叶英美世界的公认文化领袖”(《古今中西之争》第171页)一样,很容易使人发生误会。其实早在“祖师爷”来维也纳大学任教之前,从1907年开始已经有哈恩(Hans Hahn)、弗兰克(Philipp Frank)、米塞斯(Richard von Mises)和纽拉特(Otto Neurath)这些后来构成维也纳学派核心成员的人组织过一个类似的研究小组,被哲学史家称为“第一个维也纳学派”。要论“祖师爷”的话,他们大概也算得是四位“祖师爷”。说洪谦是石里克的助教,这倒是一份“独家报道”。据《洪谦和逻辑经验论》(范岱年、胡文耕、梁存秀编写;这篇文章写作时曾得洪谦夫人何玉贞介绍不少情况,并借得若干洪谦文稿以作参考,应该比较可信)一文介绍,洪谦在1934年获得维也纳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后,“继续在维也纳大学从事研究工作”,没有明确提到他做没做过谁人的什么“助教”。 据甘阳说,我们这位洪谦“助教”“是维也纳学派里面地位很高的……辈分比较高,比如说后来西方比较出名的一些人,基本上都比洪谦辈分要低一点。所以八十年代开放以后,洪谦地位很高,经常出国,包括像Richard Rorty这样的都会专门拜访洪谦,都是搞分析哲学嘛,有点像行弟子礼的感觉。比如艾耶尔是当时的学生,后来在牛津大学变成了维也纳学派最主要的一个老前辈了,那洪谦比他还老一点,所以在西方分析哲学界的辈分非常高。”在《记念》里,甘阳把同一段意思说得更为“绝对”:“事实上,到七十年代末中国大陆重新开放门户时,洪谦自己惊讶地发现,他已是‘西方’声势浩大的分析哲学和科学哲学中资格最老的元老之一——当年有幸亲身参加‘维也纳哲学小组’讨论的成员,实际上已只剩英国的艾耶尔、美国的奎因及中国的洪谦等寥寥数人。而要‘论资排辈’的话,洪谦还在艾耶尔之上(艾耶尔去维也纳时,洪谦已是“维也纳学派”祖师爷石里克的助教)。”说话只要一“绝对”,绝对就会出问题。要知道七十年代末还活着的“有幸亲身参加‘维也纳哲学小组’讨论的成员”绝非“寥寥数人”而已,就正常生理年龄来说,可以说该活着的还都活着呢。就我所知,当时还在世的核心成员(the inner circle)尚有费格尔(Herbert Feigl, 1902-1988;洪谦《悼念费格尔》一文称他是“石里克最宠爱的学生之一”、“逻辑实证论在美国的创业者或先驱者”)、门格尔(Karl Menger, 1902-1985)、伯格曼(Gustav Bergmann, 1906-1987)、谢希特尔(Josef Sch■chter,1901-1995)、兰德(Rose Rand, 1903-1980)、陶斯基-托德(Olga Taussky-Todd, 1906-1995)、霍里歇尔(Walter Hollitscher, 1911-1986;他参与编辑的石里克讲义《自然哲学》有商务印书馆汉译本)。边缘的成员(the periphery)除了艾耶尔和奎因之外,在世的还有塔尔斯基(Alfred Tarski, 1901-1983)、奈斯(Arne Naess,1912-2004)、亨佩(Carl Gustav Hempel, 1905-1998)以及被甘阳评为“很低俗”的波普尔(Karl Popper,1902-1994)。不知道甘阳会不会“惊讶地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在世。 维也纳学派原名就是“圈子”(德文Kreis,英文circle),进进出出很随便,参加活动的人不必个个都事先手按逻辑实证论圣经宣誓效忠。我们念过一点哲学史的人都知道它的圣经里面有一条是“清除形而上学”,这方面的经典文本,大概要算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的《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收进洪谦主持编译的《逻辑经验主义》论文集上卷)。不过关于谁才算“形而上学”,“清除”怎么个清除法,“清除”到何种程度,具体到维也纳学派每个人和不同时期,并无严格统一的标准。比如尼采的思想算不算“形而上学”?甘阳认为是:“维也纳学派最主要的一点是做语言分析的嘛,它那个科学语言和你这个诗性语言是不一样的嘛,比如说,你讲得很好,但这不是哲学。维也纳最主要做一个所谓分界问题嘛,哪些是哲学问题,哪些不是,然后说比方尼采那些都不是哲学问题,他们就搞这名堂。”(第192-193页)这段话实在是冤枉尼采了。 翻看洪谦撰写和主编的书刊以及Friedrich Stadler写的维也纳学派历史书(The Vienna Circle: Studies in the Origins, Development, and Influence of Logical Empiricism, Wien: Springer-Verlag, 2001),我们会发现维也纳学派诸公对尼采的态度很复杂,尤其是石里克、卡尔纳普和弗兰克这三位,可以说他们简直很推崇尼采。洪谦在《维也纳学派哲学》一书第一章《石里克与维也纳学派的创立》里评述石里克的“游艺”人生哲学说:“石里克在他的《人生的意义》中,与尼采一致地承认:生活在一定目的支配下是毫无意义的。”在第十二章《石里克的人生哲学简述》里也有类似的话:“石里克与席勒、尼采一致的认为我们的生活如在一定的目的支配之下,是毫无意义可言的……”石里克对形而上学的态度很复杂,前后期还有一定变化和调整,这里限于篇幅没法详细介绍。但我们至少可以说,他在1927年(即《人生的意义》发表的时间)并不简单地认为“尼采那些都不是哲学问题”。还有一件好玩的事,就是石里克在维也纳大学第一学期所开的三门课程里,有一门竟然就是“叔本华与尼采 ”(每周二小时)。卡尔纳普不仅比石里克更“逻辑实证主义化”,而且比他更推崇尼采。在上面提到的那篇战斗檄文里,卡尔纳普批评了费希特、谢林、黑格尔、柏格森和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却对尼采“另眼相看”,全文最后竟然还以一段“尼采颂”收尾:“我们把形而上学设想为艺术的替代物,虽说不是适当的替代物;这一设想似乎被以下事实进一步证实了:那位也许具有最高的艺术天才的形而上学家,尼采,差不多完全避免了那种混淆的错误。他的作品大部分具有占绝对优势的经验内容。例如,我们在那里发现了对特殊艺术现象的历史分析,对道德的历史、心理分析。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作品里,他最强烈地表达了别人用形而上学或伦理学表达的东西,他并未选择使人误入歧途的理论形式,而公开地选择了艺术的形式,诗的形式。”卡尔纳普批评形而上学,并不像甘阳想象的那样在于它使用了“诗性语言”,反而是在于它使用了貌似科学论证的概念语言(即“误入歧途的理论形式”),却只传达出没有理论内容和认知意义的“一个人对人生的总态度”。要想传达这种对人生的总态度,其实艺术(比如“诗性语言”)才是恰当的形式,而形而上学则是不恰当的形式。所以说,形而上学是一种“概念的诗歌”,而形而上学家则是一些“没有诗才的诗人”。如果形而上学改用“诗性语言”(即“艺术的形式,诗的形式”)的话,这就摆正它自己的位置了。这样一来,它就从 “概念的诗歌”中清除了“概念”的形式而变成内容形式相一致的真正的诗歌,从而也不再有自己以前独立的地位了。在卡尔纳普看来,尼采使用“诗性语言”,正是他比费希特、谢林、黑格尔、柏格森和海德格尔们高明的地方。剩下的弗兰克比石里克和卡尔纳普还激进,在他那里尼采干脆就被“捧”成了反对德国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先驱者之一。这些维也纳学派文献和历史上的曲折处,我估计甘阳都不了解。 这三位最主要的逻辑实证主义者一致推崇尼采,我想背后恐怕有一个哲学史的学术背景。原来逻辑实证主义的主要理论来源之一,是所谓的新康德派,特别是新康德派里带实证主义倾向的两位学问大家:李耳(Alois Riehl)和法依兴格尔(Hans Vaihinger)。在石里克、卡尔纳普和弗兰克的著作中,这两个人的名字经常出现。维也纳学派机关报《致知》(Erkenntnis)杂志的前身,正是法依兴格尔主编的《哲学年报》(Annalen der Philosophie),而李耳的著作也是洪谦年轻时研读过的(我自己藏有一册盖有洪谦印章、并有铅笔批画的李耳著Beitr■ge zur Logik)。最巧的是,在德国学院派哲学家里,李耳和法依兴格尔又是属于最早一批著书认真评述尼采的人物。和后来乌烟瘴气的“尼采学”不同,他们主要从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方面发掘尼采“对特殊艺术现象的历史分析,对道德的历史、心理分析”,代表了一种很实在的学术进路。那么,石里克、卡尔纳普和弗兰克会不会受到他们影响,从而把尼采看成和自己某些方面思想“一致”,而且认为“他的作品大部分具有占绝对优势的经验内容”呢?相信随着今后中国大学“通识教育 ”课程(参见《通三统》下篇)中尼采作品讲读“伟大时刻”的到来,这个问题也许会获得进一步的澄清。 回忆学术界的旧人旧事,希望回忆者最好有点责任心。据说康宏逵曾请求他的老师王宪钧回忆一下当年在维也纳听哥德尔讲集合论时的情景,王宪钧回信说:“听集合论课一事,当时事早已模糊记不清,久病之后更不拟再追忆。好在无关紧要。”(参看王浩《哥德尔》译后散记)但愿从今以后介绍洪谦和北大外哲所的人们都学学王宪钧,慎而又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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