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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废墟里的新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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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4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废墟里的新天使

朱天文

今天在这里讲话，让我想到布莱希特(Brecht) 曾说过:“不要从旧的好东西着
手，要从新的坏东西着手。”

什么是旧的好东西呢？

去年我的父亲，小说家朱西宁先生去世，今年一周年纪念的时候，我写了一片
文章〈挥别的手势〉，回想我与父亲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结尾我说，我们父女一
场，好象男人与男人间的交情。

男人的交情，这句话是来自米兰昆德拉 (Milan Kundera) 的新作《身份》
(Identity) ，书里的女主角香黛儿跟她丈夫辩论:“我的意思是说，友谊，是男人
才会面临的问题。男人的浪漫精神表现在这里，我们女人不是。”

然后香黛儿他们展开一段关于友谊的辩论。友谊是怎么产生的？当然是为了对
抗敌人而彼此结盟，若没有这样的结盟，男人面对敌人时将孤立无援。友谊的发源，
可以推溯到远古年代，男人出外打猎，互相援结。现代男人是不打猎了，但打猎的
集体记忆以其他变貌出现，看球赛，呼乾啦，寻欢作乐一起瞒老婆。于是从结盟衍
生出来的契约关系，秩序，文化的结构，男人接受社会“驯化”的程度，比女人更
久，更深，更内化为男人的一部分。女人驯化程度浅，所以大家公认是女人的直觉
强，元气足。千禧年的来临，“女性论述”大行期道，准备要颠覆男人数千年的典
章制度，其势可谓汹汹。

然而，我如果有向往，男人间的友谊会是我向往的。她不是兄弟情谊
(brotherhood) ，它比兄弟情谊升华一些。他是综合着男人最好的质感部分，放进
时间之炉里燃烧到白热化时的焰青光辉，如果能找到一句现成的话形容，它是“君
子之交淡如水”。当然它也是，“朋友十年不见，闻流言不信”。这两个，都是有
强大的信念和价值观做底，否则不足以支撑。那样的底，我一点也不想要去颠覆它。

它们是我的旧的好东西，我的老本，我的底。

2

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假如从作品的结果来看，也许一九九零年结集出版的
《世纪末的华丽》(Fin de Siècle Splender) ，我的那些旧的好东西，显然碰到
了大风暴。至一九九四年出版的《荒人手记》(Notes of a Deslolate Man)，似乎
更变本加厉起来。对此，我无以名之，直到前年我读到王德威给朱天心的新书写序
论，里面写说在历史的进程里，朱天心与她的老灵魂"正如班雅明(Benjamin) 的天
使一样，是以背向，而非面向，未来。她们实在是脸朝过去，被名为“进步”的风
暴吹得一步一步“退” 向未来。"当下我心里叫好，一边在想，这位班雅明是谁，
要把他的东西找出来看。

是的，班雅明。关于他的故事，大家比我更早都知道了。他笔下的“新天使”，
是表现主义画家保罗克利(Paul Klee 1879-1940) 的一幅小画，他买下来，即使在
他逃离纳粹统治，流亡法国的时候，也一直带着它，甚至曾计划办一封杂志叫做新
天使。

新天使是这样的: 眼睛注视着，嘴巴张开着，翅膀伸展着，他的脸朝向过去，
看到灾难，灾难把残骸一个压一个堆起来，猛甩在他脚前。新天使好想停下来，唤
醒死者，将打碎的东西变成一个整体，但风暴从天上刮下，把他推往他背对的未来。
他面前的碎片越积越大，高如云霄。

班雅明的第一部重要著作《德国悲剧的起源》(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议论的是德国十七世纪巴洛可时期的悲剧，心里想的却是二十世纪他所处
时代的现状。巴洛克戏剧的图像是碎片和废墟，相对于十八世纪古典戏剧的明确，
稳定，协调统一，巴洛可戏剧是混乱和颓败，零散不连续的。班雅明借十七世纪讲
二十世纪，开创了他著名的“寓言式批评”。他认为这个世界并非一个理所当然的
既定世界，它展示出来的，毋宁是一个寓言(allegory)，正如犹太教法典的教训说，
“圣经的每一段话都有四十九层意义”，世界的每一件事物，也至少都有四十九层
意义。

拙作《世纪末的华丽》，借的是上个世纪末奥地利的画家克林姆(Klimt)的画。
当时的首善之都维也纳，是什么光景呢？我认为，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不朽》
(Immortality)里做了最好的描述。他说:“羞耻心和恬不知耻在势均立敌的地方相
交，这时色情处在异常紧张的时刻，维也纳在世纪的转换期经历了这一刻。这一刻
一去不再回复，鲁斯本属于这个养成羞耻心的环境中长大的最后一代欧洲人......”

羞耻心如果是旧的好东西，恬不知耻就是新的坏东西。我从恬不知耻着手，写
出来这本《荒人手记》。

我反省我这一代在台湾长大的人，我们属于这个养成羞耻心的环境中长大的最
后一代台湾人。羞耻心和恬不知耻在势均立敌的地方相交，这时色情处在异常紧张
的时刻。台北在世纪的转换期，经历了这一刻。

3

记得五，六年前大陆轰动一时的小说《废都》，一般评论说是颓废之都，唯锺
阿城则揣摩贾平凹的意思应该是，残废之都。阿城说“中文里的颓废，是要有物质
和文化的底子，在这底子上沉溺养成敏感乃至大废不起，精致到欲语无言，赏心悦
目把玩终日涕泗忽至。《红楼梦》的颓废就是由此发展出来的，最后落了个白白茫
茫大地真干净，可是原来并非是白茫茫的大地。”而残废之都里，无物可颓，见到
的倒是一片饥饿，性饥渴，食饥渴 (省府里的大文人庄之蝶的菜肉采买单像部队办
伙食) 。《废都》不讳言模仿《金瓶梅》，不过他露了个底--饥汉子不知饱汉子饱
的底。

饱汉子饱的色情，川端康成的《睡美女》是个极致。书中描述古代京度的贵族，
夜观美女服了安眠药裸体睡着，贵族们只能静卧同一张床上，而绝不能触碰的，淫
观美女睡姿，却连试也不试，此中最大的愉悦，恰恰就都在这里了。

饱汉子饱的色情，假如《荒人手记》勉强能攀附上班雅明所谓的寓言，假如荒
人的身份--同性恋的角色--是个隐喻，那么它的四十九层意义里的一个意义也许可
以是，它暗示着一个文明若以发展到都不要生殖后代了，色情升华到色情本身即目
的，于是生殖的驱力全部抛掷在色情的消费上，追逐一切感官的强度，以及精致明
锐的细节，色授魂予，终至大废不起。在小说里，荒人迷惑发出了疑问，这是不是
“同性恋化了的文明”呢？

进步的风暴刮来，旧的好东西以瓦解为废墟，新天使试图记录这一刻，色情处
在异常紧张的时刻。瞬间，这一刻已一去不再复返。

朱天文1999．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