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马牛

他喜欢我的头发。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摸着它们，对它们说不曾对我说过的话。这种时刻，我总是在熟睡。
我不知道我的头发都听到了什么，它们对他说了什么，我只是个中间人。把男人交给先前的头发，或者，把头发交给后来结识的男人。
我把悬空的爱情藏在体内，与它相依为命，并不时将它与体外男人和头发之间的爱情（姑且称之为爱情吧）参照，使它不至于腐坏。尽管我的冰冷、脆弱，他们的火热而坚定。
你一定以为我是为自己的头发找了个男人，并将到手的爱情拱手相让，不是的，你忘了，即使我把头发的所有权转手给他，头发还是长在我头上（他怎么可能将它们剃掉带走呢？那无异于亲手去杀自己的最爱），我想把它们包起来就包起来，想剪短就剪短，想烫就烫想染就染，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我只是不愿这样做罢了。我没必要像他那样把自己交给它。它原本就是我的，我对它再熟悉不过，我要做的，仅仅只是削弱它的吸引力，使它不至于在他面前喧宾夺主。
背着他，我们谈过几次，都是我先开口，它呢，总是一副懒于应付的样子，好像我在无理取闹。
之后，它一定是把这些都统统说给了他听，不然，他不会把它扎起来绑起来吊起来甚至邪恶地撕扯。他在向我暗示它是他的，他对它的为所欲为跟我没有丝毫干系。
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和他有关的事我都知道，除了爱情。也就是我没有得到的那部分。
他的爱情总是绕过我，抵达我身体的某些部位，或那些部位的派生物，他爱的从来都是那些不完整的我，那些甚至连我自己都唾弃的东西，比如早晨醒来的眼屎，隔断时间就会生出的牙垢。他怎么也学不会爱一个完整的我，他无法把爱情投注在那些他爱的零散器官组合起来的我身上，用他的话说就是，我只能爱你的一些部分，我无法想像同时爱它们的话我会怎样。
也许会死吧。我说。
他从不说死，他觉得这样没完没了地爱着就很好，他迟早会把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统统爱一遍，然后再爱它们的分泌物、排泄物，覆盖在它们之上的衣物，衣物上的饰品，饰品得来的过程，过程的每个细节，等等等等，和我身体有关的东西他都爱，他都着迷，唯独无视我的存在，无视这一个我。
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我的就不是吗？也许，我们才是最好的搭配。
我不能容忍头上有一片头屑，我总是尽自己所能将它们清理干净，要么洗要么梳，要么请人分开根根发丝一片一片地捡，总之，我不会让自己顶着哪怕一片头屑过一天。我会被压趴下的。为此，我搭上了很多无谓的精力和时间，并乐此不疲。
起初，他极力反对我这种做法，我没有妥协，我说那些头屑会把我逼疯的，我会被它们吃掉。他不出声地掉过头去，那样子，仿佛我的头屑已经遍布世界各地，而他呢，这就要动身出发去找似的。
“我没说不让你去除头屑，我只是希望你能把它们带回来。”他说，“这很重要，你知道吗？”
“可我做不到，这太难了。”我说，“这怎么可能！”
每一片头屑的流失都让他痛心不已。他一连几天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当然明白，他不过是想好好爱一个人，爱这个人的一切的一切，没想到爱得太绝对，绝对到分身无术。
他买了条奢侈的丝巾给我，要我把头发包起来。
“我觉得你用得上。”他说。
我一点也用不上。我没有戴头巾的习惯。
“你不妨试试。”他说。
我不想再因为头屑的事跟他争执下去，就对着镜子将头发仔细包好。他在一旁看着，虽说一言不发，我还是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悸动。
我每天包着头巾上班下班买菜做饭，路上遇到的那些熟人也都像忽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似地驻足观望。这让我浑身上下一阵不自在。
我觉得好难为情啊，外面没有一个人包头巾，我自己以前也没包过，像土耳其妇女似地。我抱怨说。
那有什么关系!他说，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别在意别人怎么看。
怎么能不在意呢?首先我自己就觉得怪怪的。我解着头巾说。
那你说怎么办。不戴头巾的话，你的头发会被尘土侵袭，被汽车尾气污染，头屑也会遗落四处。他取出收集的一瓶底头屑给我看，说:这些都是你的，你就忍心让它们白白溜走！
我真觉得没什么，这有什么呢!搞不懂为什么有人这么看重它们!
我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的柜子。在这之前，我总是有意回避。那里面摆放着他的收藏，林林总总的大小瓶子，上面不同字体的手写标签，粗细不等材料各异的塞子……
你爱过的女人都曾以某种你不知晓的形式进入你的生命，我也不例外。
在爱情的国土，我常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直到误入你的领地，遭遇你的恩宠，我的生命变得丰盛，未来也有了寄托。一想到我们的相遇，我就不期然地想到在我之前你生命中曾出现过的女人，你和她们发生过的我不知晓的种种，我的心就开始淌血。我无法克制这样的嫉妒，无法治愈这种名为嫉妒的顽疾，我只能反复提醒自己我已完全将你拥有，完全将你拥有，可是，我呢?你连我的手都不肯碰一下，你连我的鼻息都不肯亲近，你除了给我这样那样的东西，要我配合着它们这样那样，你除了像对待一个木偶一样对待我的身体，对待一架机器一样对待我的存在，我想象不出还会被你怎样。
在混乱的城市，我是游荡的孤魂。彻夜不眠的街灯橱窗记录着我和成群的流浪狗流浪猫的臭河沟生涯，昏暗的月光舒缓的长风陪伴着我和赌徒娼妓为伍的孤注一掷。在水墨画般铺展开的乡村，我是逃亡的王后。路边的野草和农田的庄稼划伤过我的大腿，隐蔽的枯井散落的农具收集又翻开过我的忧伤。
在你的城堡，我是迷路的守夜人。回旋楼梯再怎么回旋也旋不走愈发浓烈的火烛味儿，神龛中的神再怎么保佑也阻止不了我衣服上散发出的裹尸布的气息，堆在粮仓一角的旧日书信再怎么供给也赶不上瞳孔黯淡的速度……

lostboy

马戏团来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