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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7千字
怎能不忆西洲
◆ 郑小驴
和老高来到西洲是六月的一个清晨,芦苇叶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芦苇荡的水鸟扑哧扑哧地从我们前头飞跃而起,发出凄厉的尖叫。荡子水汽氤氲,仿佛伸手便能抓住一把。
“必须得走一段路,船只能坐在这里了。”村长指了指雾色弥漫的前头说,“一根烟的工夫,呐,前头就是西洲。”
我和老高背着简单的行李从船头跳了下来。裤脚马上就被露水打湿了。沙白色的小路从荡子里像条蛇一样朝我们逼来。湿漉漉的沙砾钻进我们的凉鞋里,把脚心碾得生疼。村长走在我们前头,留给我们一路呛人的老旱烟味。
“你们在这里待多久呢?”
老高望了望我,说,“几天,——也可能要一个星期。反正搞完了就走。”
老高大我足足一轮,什么事他都爱用搞这个词。老高是北方人,他离婚后来南方的时候,我大学还没毕业。我们这次是来勘察水利的。
“这里条件是差了点,不过鱼倒是鲜得很,过几日,莲子也熟了。”老村长终于扔掉了嘴上的喇叭,咳嗽了半天又说,“你们就住青家吧,她男人不在,而且她做鱼可有一手。”
老高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男人不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终于忍不住了,和我悄悄说。
老村长的黄胶鞋啪啦走得山响。他没听见我们的话,或许他听见了,也装作不知道。
“青可惜了哩。”老村长又说,“她是改嫁过来的,在梅塘那边,一年都未到,丈夫就病死了。” 这回我和老高都沉默了。
露水一直没有散尽,青色的芦苇在雾气中显得有些发灰。
小径深处跑来一群孩子,都光着脚丫子,嘻嘻哈哈的,像群小鸭子。老村长训了他们几句,几个孩子跑到我们身后,向我们做着鬼脸儿。最后哄的一声全消失于后面的浓雾中去了。
“大清早的他们去干什么?”老高说。
“去抓蜻蜓呢,起雾的早晨,芦苇叶上都是冻死了的红蜻蜓。”
向前走了些许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便从我们眼前冒了出来。他怯生生地盯着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你妈妈在家吗?!”老村长朝他问道。
男孩依旧盯着我和老高看,并没有搭理老村长的话。他像个小气球一样站在与我们相隔丈远的地方,随时都像要飞走的可能。
“问你呢,难道你聋了!”老村长很不耐烦地朝他吼道,非常地失望。
男孩朝老村长狠狠地盯了眼。他的脚上套了双露出脚丫子的破胶鞋。显然他是想跟着刚才那群孩子去捕捉红蜻蜓的。
“他的舌头是裂的,这疯孩子!”他朝我们解释道。
“裂的?”
“前几年,他娘死后,他就把自个的舌头用剪刀剪了,成了两瓣。”
老村长的话让我和老高的心都颤了颤。
“这孩子八成是疯了,是用剪刀啊,你想。”老村长像是要故意刺激我们,“满嘴的血……”
“那后来呢?”我们问。
“后来,就这样了啊。”
男孩盯着我和老高看了会,眼光始终是勾着的。终于转身又往后方跑去。过于宽大的破胶鞋踢踏作响,像响尾蛇的声音。
我再回头看时,他留给了我一个模糊的小不点的身影。像被风吹走一般。
“他是去找那群孩子玩么?”老高又问。
“他不敢的,那群孩子见他就揍。他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看个热闹而已。”
老高轻轻地叹了口气。掏出卷烟递了根老村长。老村长说,不要想这些了,我们走,马上就到了。他指了指前方的那座低矮的平房,这就是青的家。
一个穿翠色衣裳的女人倚着门槛,看不出真实的年龄,肤色水润,穿件翠色的确良,身段略显丰满,倒有几分姿色。她就是青。
老村长向青嘀咕了几句,青便领着我们进了屋。一张巨大的木床摆在靠窗棂的方位,上面铺的是凉席,墙壁上挂着斗笠。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呃,你们看这合适吧?”老村长说。
老高和我连忙点了点头。肩上的行李便落在床上了。
“婴是不是去荡子里了?”她背着我们悄悄地问老村长。
问完,她又侧身,朝我们望了眼,脸上带着一丝对陌生人的羞涩。片刻,青便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给我们准备早饭了。
我和老高坐在炕上,听见外面老村长正在低声向青交代了一些事,“好好伺候好这两位爷,将来发电站建立了也有你一份功劳哩……”
老村长交代完毕,便来与我们告辞。他咧着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说,“同志,有啥要求,尽管向青提……”
不一刻,女人便端了米粥和蒸好的玉米棒进来。外加一份腌菜。米粥肯定是早熬好的,或许老村长在我们来之前就打好招呼了。
“同志……你们吃,不够我再给你们添……”她有些心慌脸红地朝我们说着。声音出奇的软。低着头,手不停地搓着围裙。
我们坐在那里被她弄得有些拘束起来,老高就说,你也来点吧。
青慌忙拒绝了,她说,我已经吃过了的。于是转身退了出去。老高望着青的背影,偏头盯着我,悄悄地笑着说,“长得还真不差。”
吃完了,她又端了洗脸水进来。洗毕,又给我们去倒。老高就和她争起来,说我们自己来,你忙你的吧。
女人显然愣了愣,两个人的手都握在脸盆沿上,青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她走了出去,我们盘着腿坐在床上抽烟。女人又掠起门帘问,中午吃鱼好吗?
老高挥挥手说,听你的。据说你的鱼做得很好。青就马上拉下窗帘,再也没有露脸。
席子还是新的,可能是编织不久。睡上去有股淡淡的芦苇清香。隔壁厨房传来切菜的声响,青已经在给我们准备午饭了。老高沉沉地睡去,响起了鼾声。
从县里到这,足足有二百里水路。我们都累得不行。
恍惚间,听到窗帘被人揭开,一个小脑袋朝我们身上瞅。原来是早上碰着的那男孩回来了。男孩很快被一只手拽走了,窗帘丝丝一声又垂了下去。
中午便吃鱼。果然如老村长所说,青做的鱼特嫩,吃着细滑、清香。还有一盘炒豆角。孩子坐在火灶前,手中的火钳不断地发出声响。他在百无聊赖地用火钳敲着自己的脚跟。青把菜端上来,便去忙别的去了。“你和孩子都过来一起吃吧。”老高说。“你们吃吧……”青回头有些羞涩地说着。她又像是在叮嘱婴说,“待会吃,菜还有哩。”
婴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偷偷地望了我们一两眼,飞快地闪过去了。眼神里装着许多让我们说不上来的东西。
“他还能说话吗?”中午饭后,老高终于忍不住向青打听。
我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气。那是一双无言的眸子,“我来这还没三天,他就用剪刀把舌头剪裂了。他和谁都不说话了。”
老高望了望我,双眉皱了皱,不知在同情这女人还是孩子。
西洲方圆数十里,都是芦苇荡。夏天的到来,让这些水生植物发疯似的冒了起来,似乎带着呻吟般的成长。我们划了一叶小船,轻轻地荡进芦苇荡深处。“今天这孩子一直在偷偷地瞅我们。”我说。老高沉默着没说话。他将烟屁股弹进水里,又拾起来,高高地扔向了芦苇丛。
“他一直戒备着呢。”老高终于说。
采集完数据,已经傍晚。水面上波光粼粼,几只落单的小水鸟从芦苇中惊慌失措地冒了出来,飞跃蓝天去了。
婴就在我们出发的地方。斜阳下的小影子看上去有些格外地单薄。早晨的那双破黄胶鞋早已从他脚上跑了。
他看到我们靠近,转身走了。一点都不惊慌,不紧不慢地消失在黄昏的小径上。
“他在等我们?”老高惊讶地说。
我们看到婴刚才停留的地面,上面杂乱地摆放了几根芦苇管。沙地上画着几个大大的“×”。
回到家,马上晚饭。奇怪的是,婴却还没回来。“你儿子呢?”我们问。
“你们出去不久,他也外出玩了。快要回来了的。”青说。
“他经常这样吗?”
“都习惯了,他从不搭理我的。”
“他和村里的小伙伴能玩得在一起吗?”
“村里那些小孩子狠毒着呢,经常打他。”青用狠毒这个词,让我和老高感到微微地诧异。“他想跟他们玩,但是他们不让的。”青说。
接着青又说,“县里好吧?”
话夹子便打开了。青问了许多关于县里的事,老高兴致也高了起来,他给她说了许多。青对此感到非常新奇。“我想买台缝纫机……”我听到青说。
老高便有些眉飞色舞起来。他说他亲戚就捣鼓这个的,可以给青去弄一台来。青的脸上荡漾着愉悦。看得出来,他们彼此都把这事当成事了。
“那死鬼,去了一年多了,一个音讯都没有捎过来。”青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
“他在那边做什么?”
“捞河沙。据说那边很乱……”青有些无助地望着我们。“也没寄过钱吗?”老高说。“从未,他们说他在那边有了新的了……也有人说他早已不在那边了。”女人脸色越发凄楚起来。
老高便显得有些气愤起来。
说了几句话,女人又问到了我和老高的婚姻。我说还没找对象。老高有些窘迫,说,“我也没……”
我不知道老高为什么要撒谎。他明明是结过婚的人。
婴就回来了。他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眼前晃过,低着头。青瞅了他眼,什么也没说,又继续和我们谈话。
里屋响起一阵啪啪的声响。婴出来,脚下套上了那双破胶鞋。老高走过去说,你怎才回来呀,快去吃饭吧。语气是慈和的。婴抬眼望了望他,咬着嘴唇,有些高兴,便进去了。
夜里,青在堂屋里借着月光编织凉席。白花花的芦苇片在她手中灵活地流动。“一张凉席,可以卖十块钱。”她说。
婴早已回房睡去。我和老高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老高也想去给她帮忙编织,几乎没下手的机会,手便刮破了。“让你别来试哩。”青的语气带着自责和娇嗔。老高就笑了。“你们都是吃国家粮的,怎么能干这粗活呢。”青又说。
“吃国家粮的还不照样来这里了。”
“你们又不常驻这儿的。”
老高蹲下身来笑了笑,没作声。
便谈起我们俩的婚事。老高怂恿青给我做媒。青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在月夜里格外地清脆,像打碎了一青瓷碗。
“西塘那边倒是有一好妹子,哪天带你去见见?”她似乎还蛮认真。微凉的夜风从芦苇荡拂来,从青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女人香让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
这时里屋的窗棂好像响动了下。青站了起来,朝里面嗔了句,“再瞅,明个挖了你眼球子!”窗棂那边马上转入安静了。
“这孩子脑子有些问题的。”青有些歉意地朝我们说。
“他受过刺激吗?”
“谁也不知道。他娘喝药自杀的那天,他就在她身边。”青抖了抖手中的芦苇片说,“真不知他怎么想的,他娘喝了三次,才把那瓶敌敌畏喝完,捂住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口吐白沫,他就在旁边,眼都不眨下,冷冷地望着他娘死去。”
“一直等她死了,他才出去对人说,‘我娘死了。’”
“他娘为什么自杀?”
“据说是做了丑事,被人发觉了,已经待不下去了。”顿了顿,显得不心甘似的,还是说出来了,“她偷人呢,之前传得沸沸扬扬。”
夜里,老高一直辗转难以入眠。“他肯定恨死他娘了。是不是该帮帮这孩子?”他问我。
“怎么帮?”对此我一片迷茫。老高翻了个身,没有再说话。“这孩子一直对我们充满了敌意。”我说。
“你错了,他没有敌意!他太需要一个人和他说话了。”老高双手枕着脑袋说。
半夜悄悄地起了凉意,伸手往身边一摸,老高却不见了。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一点声息都没发出来。过了良久,还未见回,我终于又沉沉睡去。后半夜老高才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味道。
一个年轻的后生朝我们假装瞅了眼,终于红了脸说,“你们是县里来的吗?”得到了回答,又问,“县里有摩托车卖多少钱一辆?”
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又有几个脑袋冒了出来。有问牛仔裤价格的,也有问彩电的。一个小男孩终于挤了进来,他怯怯地望了望我,说,“水彩笔有吗?县里卖多少钱一盒?”
这是那个清晨里见到的那个领头的小孩,我问他买水彩笔干吗,他扬了扬手中的芦苇说,“我想……画画……”
“我们这里什么屁都没一个,都要憋闷死了。”一个声音扬起,惹得众人一阵嬉笑。
婴远远地坐在草垛上,他警惕而好奇地望着我们。我看到那个学画画的男孩在临走的时候,向他扔了一块土过去。婴飞快地躲开了。他回敬了那个小孩一块石头,好在没砸中。
“杂种!”男孩朝婴大声骂道。骂的话越来越难听。
“你嘴巴放干净——”老高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概是这里人都没有见过老高开过口,所以那个小孩很快赤红了脸,羞愧地走了。老高有些尴尬地望了望我,扭头进了屋。婴并没有感激老高,相反,他愤怒地朝老高瞪了一眼。
就说起昨夜的事。老高有些不安地盯着我,干笑了两声说,昨夜着凉,肚子拉坏了。他见我疑惑的表情,又补充道,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门被人一脚踢开了,婴闯了进来。他埋着头,一阵折腾,竟然翻出了一把劈刀出来,显然刚磨过不久,刀锋还闪着寒光。
老高吃了一惊说,“你要拿刀去干吗?”
婴终于盯视着我们,嘴里咿咿呀呀,手中的刀四处飞舞。他的眼光带着一股毒辣的幽怨,满含悲愤。
我很快发现,婴明显对老高不怀好意。他的舌头裂成了一个V形,裂缝的边缘仿佛还残留着深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婴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老高还惊魂不定地立在那里。他沮丧地说,“可能你说的是真的……”
下午便有大人闹到青的家来了。原来婴拿着刀跑到了朝他扔土块的男孩家,差点闯出大祸来。
青六神无主地望着我和老高。她举着荆条劈头盖脸地将羞恼发泄在婴的身上。婴一动也不动,任凭疼痛在肌肤肆无忌惮地撕裂。“再打,你打死他吧!”老高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几近哽咽地道。
青举在空中的荆条无力地滑落了下去。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如果不是大人发现,差点闯出了命案。”
那男孩的家长见可以收场了,便走了。老高瞪着婴,眼光像钉子一样尖锐。婴装作没看见,别过脸去,无所事事的样子,用脚不停地踢着脚下的沙砾。
“你非得干出点什么来,才尽兴么?”老高说。
婴抬头望了他一眼,不屑地转过头去了。这动作让老高很受伤。老高气恼地说,“别以为你把舌头搞成这样就没人敢揍你。”
婴彻底被激怒了,他几乎跳了起来,双眼满含愤怒,脸色狰狞得可怕。我赶紧把老高拉开了。
晚饭的时候,没看到婴。问青才知道,婴已经关在黑屋去了。黑屋我见过,孤零零地立在坝子上,里面窄小得摆不下一张床。
“关他几天,就会好点的。”
青的话明显让老高坐立不安起来。“这也不是个法子……都怪我……”他皱着眉头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高终于和我说。“昨晚我已经答应青,把婴带走,县里条件好,我找个医院替婴瞧瞧。”
这消息委实让我吃了一惊,“你疯了吗?”
老高没有说话,抽了几口烟说,反正我已经答应青了。再说了,婴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老高莫名其妙的这一席话让我心里有些愤怒,甚至有些受骗的想法,从昨夜他突然失踪的那刻起我便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婴第二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脸和手臂上伤痕累累。老高颤声着问青这是怎么回事。青说,“都是他自己弄的。”
血淋淋的婴带着一丝骄横的表情扫了我眼。上午我们去芦苇荡收集数据的时候,我看到他又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他一直没有靠近我们,保持着一箭之距。下午我们都有些心不在焉,草草收集完数据,便回来了。
夕阳西下,一个孩子正在孤单单地坐在芦苇岸边,阳光温柔无限地照耀着他的脸庞和伤口,他毫不费力地睡着了。
“要叫他吗?”我轻轻地问老高。
老高犹豫着,摇了摇头。
显然,婴在等着我们回去。我心中充满了不知名的滋味。当我们悄悄走远,再回头看他时,婴却醒了。他坐在草地上,脸上却没有之前对我们的那种敌意感。他揉着眼睛,红了脸,飞快地往我们相反的地方跑去。
“你们为什么不和婴一块玩?”我终于逮着了一个孩子。
孩子起先用着惊恐的眼光望着我,最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是个疯孩,我妈说了,不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玩。”
“他真的疯了吗?!”
“我也不知道……听人说疯了就疯了呗……”
接连问了好几个,都是这样回答我。
“他并不是疯孩,他希望能和你们在一起玩的。”老高说。
他们将信将疑地望着我,都没有说话。
有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孩走了过来,娇声娇气地说,“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剪裂了,我们怕……”
“据说他还想用农药毒死他亲妈呢!”又有个小孩说道。
婴就在他们不远的苦楝树下,他惶恐地盯着这群拒绝让他融入进来的小孩。我走到婴跟前,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婴,你不要怕,过来好吗?”
婴小心翼翼地盯防着我,生怕我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副麻绳要绑住他似的。待他情绪稍显平稳,老高也走了过来。婴的神情又焦虑暴戾起来。
他示意我不让老高过来。
老高便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转头朝门前的青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看到婴的表情顿时充满了鄙夷。他向我指了指树下的两只正在交媾的狗,又指了指老高和青。我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老高的脸色更加难堪,而青则直接走了过来,给他头上来了两个丁公。
婴一点都不喊疼。他用手做了一个下流无比的动作,直直地对着青和老高。老高的神情愈发萎靡下去,眼神里像是充满了哀求。
临走前的那天下午,我和老高要求到婴的房间里看看。婴一脸焦虑,如果不是青把他拉住,我们是进不去的。
“进去看下你会死哈。”青狠狠地对婴说道。
婴撅着嘴,满脸仇恨地望着我们。
这是一间非常逼仄的小房,光线很暗。里面散发着一股恶心的恶臭。这是什么味道?老高向青问道。青的脸色顿时红了起来。她说,他经常抓些青蛙、蜻蜓放房里,死了就发臭了。婴使劲地挣扎着。几只死去的青蛙翻着白色的肚皮摆放在木桌上,老高捂住鼻子仔细向前一看,一眼的惊恐。青蛙的肚皮上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青蛙是被一针一针活活给刺死的。
“这孩子……”老高喃喃道。
婴的脸色这下反而放松下来了。他傲视着我们几个。
这时一副象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是一局还未下完的棋局。楚河汉界,两方势均力敌,剑拔弩张。我有些惊讶地望了望婴,“他在和谁在下棋?”
“他自己和自己下呢!”
婴哼了哼鼻子,盯视我的眼神充满了嘲笑。
“他经常自己和自己玩。”青又补充了一句。
老高捏着棋子,手有些微微地发抖。他有些动情地蹲下来盯着婴说,“叔叔带你走好吗?我们去县城、县城……”
婴的眼睛滑过一丝犹豫,有些痛苦。如此沉默了一两分钟,突然他向老高伸出了裂舌!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口腔。裂舌如朵残忍的被摧残的花骨,触目惊心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一阵阵窒息感朝我袭来。他肆无忌惮,又带着挑战,持久地伸着他的裂舌。裂舌暴露在夏天的午后,让我们战栗、颤抖。
老高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站了起来,婴终于缩回了他的舌头。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
“傻瓜,县城好玩呢,你看这里的孩子都不和你玩……”青对他说道。
婴愤怒地朝青瞪着。焦躁不安起来。显然,“县城”这个字眼对他的刺激很大。他朝我们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非常认真的样子,然后目光又缩了回去。他拼命地摇了摇头。眼泪却流下来了,一滴一滴地落在袖子上、脚背上……
“我们还会来看你的……”老高叹了口气说。他掏出几张钞票,背着婴对青说,好好待他吧。
离开西洲的那个下午,红扑扑的太阳从西方摇摇晃晃渐渐沉沦,把好大的一片芦苇荡全给染红了。阔大的芦苇荡,看上去如此唯美,又充满了血气。当船行到荡子中间时,我们看到婴依旧站在岸边,久久地望着我们远去。
夕阳映照在老高的脸庞,他站在船头,扬起嗓子开始吟唱:“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完——
2009-4-5于昆明船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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