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和谐又不可割舍——川端康成小说中的人物连接
赵元
(前月在广西一个山村大塘坡,为那里的空气延居一个月当中,身边只抓来有限的几本书,都是模样不佳被我从北京淘汰来的。其中就有叶渭渠翻译的一本《雪国》,里面收《伊豆的舞女》、《古都》、《千只鹤·波千鸟》、《雪国》几篇川端的代表作。结果读来颇有所感,以志。)
川端康成小说善写日本社会市井生活的各类人物,有产业的世家子、商户、学人、艺妓、农家的生活,都是从普通人的普通生活的角度入手,刻画人物之间细腻纤敏、融入日常生活却又饱含世俗生活所难以盛装的情感张力的精神关系,从而滤凝出人类情感、精神和命运的机理。读川端小说是叫人安静、细腻也叫人怅惘、激狂的。
读《伊豆的舞女》、《古都》、《千只鹤·千波鸟》、《雪国》,所咀的是不同人物的不同故事,最后掩卷却似乎读出了同一种怅惘和激狂: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总是无法完全分离又难以完全和谐,或者说充满矛盾却又不可割舍,永远如此,仿佛人物世俗生活中一种宿命的影子一般无可摆脱。
《古都》写一对双胞姐妹,自幼分离,长大后重逢。他们出生于一个山村农户人家,由于生下来母亲去世,其中的一个(长大后叫千重子)被父亲遗弃,成为京都一个中等绸缎批发商夫妇的掌上明珠独生女,而留在家中的苗子由于父亲很快意外丧生,在孤苦伶仃中成长为一个山区劳动少女。二十岁时,这对出落的同样美丽勤劳的姐妹在苗子祈神与姐妹相见的神龛前巧合相遇了。由于容貌惊人的相似,她们互认了。由于天然血缘的勾连,脾性又相投,这对同胞姐妹情感发展很快,再难割断了。然而,隔阂也因成长的分离而不可避免地造就了。城乡贫富尊卑的差别,使苗子称呼千重子为“小姐”,格外小心地行事,表示不愿意自己的出现妨碍千重子的一点幸福,也因不愿意成为千重子的“影子”而拒绝了爱慕过千重子的织匠秀男的求婚。小说结尾,苗子在雪中缓步离开了寄住了一宿的千重子的家,没有回头。她说她是再也不会来了。姐妹之情血浓于水,但自幼分离,悬殊的成长环境使她们永难排除分殊、完全和谐一致了。
《千纸鹤·千波鸟》中,青年男子菊治因为已故父亲一生风流债无数,而无法走出内心的伦理阴影进入成年生活而神迷意乱。他情不自禁地倾情于父亲生前最亲密长久的情人的女儿文子,两人却因前辈的阴霾而有过肉体冲动而无法结合。他与美丽大方、出身于健康人家的雪子成婚,却只能维持无性的婚姻或者间或后悔结婚。菊治与文子,无法结婚却再难忘却;菊治与雪子,无法真正结合,却因为结了婚而再难分开。这真可谓日本式婚姻和情爱陷阱了,两天感情线索同样不和谐又不可割舍。
《伊豆的舞女》写一个大学预科学生到伊豆旅行,暗中追随一个卖艺人家中的年幼的舞女的途程。表现了行走艺人之家的疏放颠沛生活。学生与舞女始终是远远相望,未说过几句话,连一次约舞女出来看电影也被舞女的家人拒绝了。最后,学生怅惘而归。青春漂游,以及社会处境的悬殊,使这对少年男女的彼此倾慕不可能有结果。但是,可以想象,伊豆的舞女,这一纯真烂漫豆蔻韶华的舞女形象,作为女性美好形象的启蒙,永远印在了这个少年男子的心迹上,再难泯灭。这也正是似有千难万阻、无法和谐连接(正式结合)却又永无法割舍(灵魂的烙印)的一种情感关系,如同一个永劫的断裂的命运。
《雪国》更是川端康成的压卷之作,尽管表面看,这个故事最鄙贱无可升华,却也是川端写的最见功力最精彩的作品之一。在东京坐拥祖产又研究艺术的岛村,到一个旅游山区招妓,却与倔强真率的艺妓驹子产生了真情和灵魂碰撞的火花。两人以嫖客和妓女的关系相处,细腻处却是相互思恋的真情。对三年中三次相见的描述,作者的笔端饱含了情怀的高尚:写出了一个世俗性情的男子与一个身份尴尬的山村妓女之间的爱。然而他们终要结束,岛村已有家室直到自己不能总这样胡闹下去,他适时地感到“该离去了”,而驹子也在准备等岛村走后开始新的生活。这段爱情虽不能有结合的结局,但因为真挚和满足,反而给了驹子精神上正面的影响。这样,这一次,川端康成笔下的故事中的人物连接,似乎可以割舍和彻底结束了,然而,《雪国》的结尾是这样的,就在岛村有意开始摆脱驹子返回东京之际,一场大火使驹子在此地爱恨交织又相依为命的女伴叶子丧生,驹子被岛村搂在怀抱里共同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这一对社会关系中的嫖客和妓女,情感上的恋人,本来就要彻底分手摆脱这情欲的瓜葛矛盾的关系各自奔向自己未来的生活,而因为这场意外岛村只能选择带驹子离开雪国共同回到东京——就象小说中叶子曾经对岛村请求的那样,——开始他们那没有尽头和章法可依的情感旅程的新的一页。
川端康成的小说似乎写的就是人与人之间那种即使亲密也难以无间、不会完全和谐甚至矛盾紧张但却是无法割舍的永恒的连接。这连接折射出命运的无奈,人的浑蒙本性与个体本位独立道理之间的抵牾,情感的消蚀与人格的挣扎。(或许,这也可谓一种日本式的人情连接,连接着生活的污血蒙昧。地道的中国文化的连接是义与志的连接,坚贞至清却难以结合的,浅陋一点的还有礼与血缘(地缘)的连接。)那连接无处不在,叶子与驹子的连接,系于同一个男子(师傅的儿子),又延续到岛春(《雪国》);菊治与雪子、文子的吊诡关系是一种连接,对近子的无法摆脱的厌恶同样是一种宿命的连接(《千纸鹤》);千重子与苗子永远平行而无法交合的连接(《古都》)。川端康成的写作富有东方的专注,而缺乏叙事的多角度、互讽的叫劲。他最后内耗自磨自杀而死,而不是象卡夫卡(我同时间读的另一个作家)那样斗转乾坤、被迫耗尽而仍有所不甘。
川端康成为什么最擅于写这种充满暧昧、明暗的阴霾的情感关系呢?他为什么要叫他的人物之间贴肌贴骨勾连肺腑却又难以彻底和谐圆满、充满罪衍的蛊惑的威胁却又无法彻底割舍呢?他对人间情缘的写照是一种伟大的理解与尊重的悲悯,还是彻底绝望的心病呢?
至少在沉浸于阅读的时刻,我们对于这位作家,除了连呼吸都难以释重的敬意,此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2009年2月,5月录入完毕
[ 本帖最后由 萼别 于 2009-5-27 08:50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