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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拉科夫寻找一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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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9 00:17: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在波兰与克拉科夫的初次相会，我跌入一个扭曲的梦。

      到达克拉科夫（Krakowa）是在晚上。下了火车我步行穿过阴暗的树林，保留完整的古城像一颗果仁，镶嵌在森林一样的环城公园中心。没有遇到狼也没有见到巫婆，就来到一座精巧的城堡面前。这是不知多少年前国王修给王子当玩具的小皇宫，座落在古城门外。城堡入口这时已关闭，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正对城堡的古城门昼夜敞开。穿行于古老城门的，不再是古装的波兰皇室贵族，只有衣着鲜艳的各国游客。我住的旅店在城门正对的大街上，一眼望去，道路两旁的楼房上竖起参差不齐的招牌。旅途的劳累使我无心欣赏入夜后古城的姿色，勿勿背着包上了旅店。

      我伸手扳过她下巴。她半睁开眼睛望着我，微张的双唇湿润红艳，散发着酒气淡香。我没有吻她。手轻轻滑过她洁白细长的脖子，伸进溃不成军的上衣领子，圆圆的肩头刚好握在手里。她缩进我的双臂，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无数个夜晚出现在想象中的场景，竟然，果然，今天终于发生在眼前。我于是开始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的长征——手指翻山越岭，一路南下；滑过一个山头，穿过一个平原，路过一片沼泽——冒着水蒸气和奇异香味的茂密草地，那是巫婆酿造催情药酒的地方，光是气味就让人神魂颠倒，不可自拔。欲火总是因为压抑而烧得更旺，而被火灼伤的人，只有熊熊燃烧的大火才能拯救。可是她没能越过草地，气喘吁吁地倒在了我面前……

      第二天爬起来，太阳已晒进房间。我精神抖擞地步出旅店，往城中心广场走去。阳光下我满面春风，却没有像其它游客一样架起太阳眼镜。我把一双灼痛的眼睛裸露在暴晒的阳光下，正如波兰女人把一双晃眼的长腿裸露在男人炽热的注视下。波兰的夏天总太短，波兰的女人腿很长。不分身材高矮，也不分肤色深浅，这些女人一率长有一双细长、笔直的腿。而阳光照耀下的街道正如一个不见尾的T型台，上演着层出不穷的cat walk。在这里，性感美女们最迷人的衣装不再是柔软摇曳的花裙子，而是刚够盖住臀部的热裤和酷似来福左轮的高跟鞋。她们面无表情地急步前行，那双腿便如同美国西部牛仔胯部的两把手枪，把人晃得目瞪口呆，心惊胆战。而这些女人，行走间目不斜视、表情冷酷。她们深谙在最短的夏天里亮出最长的腿的艺术，所以才穿上这种侧边剪裁得比前后还要短的热裤，把精心晒成古铜色的双腿尽可能完整地呈现在看众眼前，然后若无其事地表示对任何交通事故不负责任。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步行在克拉科夫的另一个角落，路过一家鞋店，被厨窗里的一幅海报吸引住眼光。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看见海报上一双斑马的腿，细长，笔直，在下面突然长成一双女人的脚，蹬着一双极尽性感之能事的桃红色高跟凉鞋，涂着鲜红的指甲油。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回头环视周围，夜色中陌生的街道空无一人。

      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游戏和玩笑，有人类开的玩笑，也有造物主开的玩笑。——我十分清楚这个游戏的规则，我和她的游戏。我知道她也跟我一样，喜欢玩，喜欢间接与暗示，喜欢到达目的地前的景观与奇遇。我知道她的疲累意味着享受，正如波兰女人的若无其事意味着最大的满足。我于是陪她玩这个游戏，用她最喜欢的方式。我跟她讲，在我喜欢的故事里面，总有一座城堡，总有一个公主。公主被困在城堡，公主想被拯救…… “她在等她的王子吗？”“不对，她不等王子。”这个公主有点奇特，她等待的，是童话故事里面被王子打败的那个角色，那一个被王子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踩在脚下的不幸的小伙子。他像王子一样会骑马，会舞剑，会爱上公主。只是他的马没有王子的马那样白，也不像王子的马那样穿戴着华丽的装饰——比如在梳理整齐还拉直过的白色鬓毛绑上个把大红蝴蝶结那样的装饰。这个小伙子的马是那种随便在地上打滚，吃饱了草会大声打嗝那种马。看到美丽的风景或是有魅力的女性它也会陶醉一番，就像它的主人。公主日夜守在她的城堡里，等待一个这样的人出现。直到后来，她嫁了给王子为妻——因为公主总是要嫁给王子的，她还在不知疲倦地等待。“一直等到她变老变丑吗？”“可能等到她变老、死去，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一直等下去。”因为她知道，她注定要等他，他也注定要来救她。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也是他们的命运。我跟她说这些，因为我知道她会喜欢听，也知道她会明白我的暗示。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正如我欣赏北欧女子的长腿时不戴墨镜，因为我知道她们喜欢我欣赏。

      不知何时我已经到达了中央广场。我左侧座落着一座古老的教堂，两座尖尖的钟塔插入白云。空中飞来一群灰色的鸽子，在我面前掠过，如同一群身穿礼服的绅士，为我拉开幕布现上布满游客的广场。我眼前一亮。面前这座欧洲保存得最完整的中世纪广场有七百年历史，它古典雅致而又精巧活泼，宽广开阔却毫无过于空旷的虚无感。在广场中央及四周都座落着风格各异的建筑。从路口往右走，广场正中央有一座像盒子一样的建筑，细看之下，那是外墙以古典罗马式柱子装饰的巨大两层楼房，五百年前的纺织会馆。五百年后的今天，成了旅客采购纪念品的市场，游人鱼贯进出。在这座建筑的正前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喷泉，黑色的雕塑周围坐满了休息的旅客。在纺织会馆的右前方遥遥相望的，是一座白色的小型建筑。波兰人对宗教的虔诚名不虚传，这一个广场上就有三座罗马天主教教堂。这一座小巧玲珑的白色圆顶教堂，让人想起今天还屹立在罗马的两千年前修建的众神殿那著名的圆顶设计；可爱的圆形小窗子又让人想起《一千零一夜》式的神秘中东风格；白色的外墙和白色石头铺就的地面，让人想起明媚欢快的地中海小城。这种南部风格使这座小教堂跟周围庄重深沉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五百年前来自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热潮把波兰皇室彻底征服，而国王西蒙一世也被一个意大利女人征服——除了皇宫的设计师和家俱从意大利进口，他还娶了意大利博娜公主为妻。也许这种政治联姻并不是为了给某一个女人、某一个男人带来幸福或痛苦那么单纯，因此也就没有人会去深究五百年前的博娜公主的终身幸福或是性福。不过，我还是不禁要去幻想：假如有一个像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那样娇柔的女子日夜相伴，五百年前的西蒙一世陛下还会对波兰女人的长腿充满暇想吗？

      五百年前，就已注定我们此时此刻的情与欲，伤与痛，你相信吗？如同公主注定要等待那个人来救她，即使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出现，因为他注定要被王子打败。当然，五百年这个数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可以是五百年，七百年，也可以是两千年，这些都不重要。时间本无先后之分，世事也便无所谓恩怨。你可以是喜欢偷情的不忠女人，也可以是不爱王子的被困公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生今世，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一种劫数。劫数，就是逃不过的命运，无法解释，无法解脱。只有苦难，只有苦难。

      我决定去广场上三座教堂中最大的一座——圣玛丽教堂。教堂正面的两座尖塔高矮不一。据说当年分别由两个兄弟修建这两座尖塔，弟弟为了荣誉而偷偷地把自己的一边修得比另一边更高。建成之后哥哥发现了，但由于自己的地基修得不够坚固，无法再加高以超越弟弟。他出于忌恨用一把小刀把弟弟杀害，而后又为这同根相煎之罪而悔恨不已，从自己修的较矮的钟塔跳楼自尽。听完这个在七百年后的今天被当作趣闻的故事，我走进这座不大的教堂。在十三世纪末哥特式建筑作为一种新发明在欧洲四处流传的时候，原来的罗马式教堂被改建成哥特式的长方形廊柱大厅教堂。我细心观察教堂内部的构造，尝试想象七百年前的工程：罗马式的巨大笨重如象腿的圆柱，被换成细长的向上延伸直至深入云霄柱子；旧式的半圆如穹隆般沉静的拱顶，被充满雄心的指向天空的尖角拱顶取代。两侧巨大的彩色拼花玻璃窗高高在上，把教堂内不大的空间照得通透。所有的这些细节都使人使劲地抬起头来向上仰望，由此心生崇敬。神总是高高在上的，人总是沉重地生活在很低的地面。即使是修建这座神圣建筑的人，也不见得就可以离神稍微近一点。他们也无法逃避《圣经》故事里早有记载的古老罪行。人就是这样在下面沉重地活着，反复犯着同样的错误。如此之重，无法逃脱。只有在仰望，在祈祷，在相信，的时候，才觉得离某个来自上面的力量更近一些，才觉得有希望被那个力量拯救。即使是假象也好，只要在某个神圣的所在，稍微得到一点安全感，一点确信，就可以稍微忘却一下人生之重，暂时忘却一下人生的苦难。只要你相信，就会被救赎。耶酥说。

      我说，只有你相信，才能被救赎。如果我不相信呢？你问。即使你不相信，你也应该感觉得到。如同飞鸟感受穹天宽广的爱，游鱼感受汪洋深沉的爱，朝生暮死的虫蠕感受大树一天的爱。当我站在你面前，当我的双眼注视着你，你就会感受到我对你的五百年的爱，或是七百年，或是两千年。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使我不是王子而是败在王子剑下的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你也可以在我的眼睛里把我认出来。所有的苦难，在一注目间就已注定；就在一注目间，所有的苦难又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