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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牛:《意象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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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男孩日记摘录:

1
小雅。小雅不要老站在那里,坐在那里,躺在那里,哭着说疼。你来,坐上我的马车,我带你去看海。小雅,别忘了那个代我陪你多年的木偶,把它也抱上吧,趁着晚风刚起,请你走向我。我有地图,我们去看海。

小雅把木偶放在车尾,又让我把她抱上马鞍。她说,你坐马臀,我入你怀。

后半夜下了很重的雾,路上到处是干枯的水草,其中焦黄的蚱蜢成群结队地飞溅着,雨点儿样沙沙作响。它们是来吸血的。小雅说。河床干掉后,它们吸干水草的血,又来吸我们的血。小雅说,我们的血是这样的少,又这样的稀,可能是在楼上生活多年的缘故。我杀掉一匹马。我把这兄弟的血四处挥洒,才冲出蚱蜢和浓雾密谋的包围。但很快,我们就遇到了那个嘴里总噙一根面条的人。木偶的胳肢窝里有昨蜢,左边两个,右边三个。小雅说。你帮它取出来吧,它的肩膀都发青了。可我这时已经顾不了木偶的胳肢窝,那个噙面条的人已经在拍打我们仅剩的两匹马的马脸了。他用宽大的面条一下一下没命地抽打着马脸,马脸变得坑坑凹凹。你用发夹扎它的小姆指,它就会张开胳膊,蚱蜢会掉出来。我说。小雅,我们碰上了噙一根面条的人。那是他的舌头,不是面条。楼上的张医生以前给我讲过。小雅说。舌头越长,就越宽,它们通过拍打物体来汲取所需的能量。我从树杈上迅速摘下一块块石头,又用树胶将它们牢牢粘上马头。面条的抽打仍在继续。小雅不放心,她站在我肩上,开始给我源源不断地下传石头和树胶。她说,伊尔萨斯坦的红马,我们就剩两匹了,我们一定要把它们武装好。天快亮的时候,在木偶和五只蚱蜢的注视下,我们终于大汗淋漓地把两匹红马用石块和树胶包裹严实。现在不用担心面条再伤害到它们了。我们可以放心地看面条如何一下一下将红马抽打。小雅从怀里抽出砍刀,铅笔刀一样大的砍刀,交给我,说,砍断那人的面条,让他去死。我想不起如何走向那人,只记得在距他一步之遥时,他飞快地将面条吸进口腔(可能是因为吸得过猛,面条重重地从他的肛门冲出去,搭在远处的梅树上,哈达一样,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飘荡),在林中的上千条蛛丝中任选一条,灵敏地攀了上去,消失不见。

我费力地收起小雅的小砍刀,把它别在腰间,返回小雅所在的马车。木偶骑在马背上,小雅在车尾已经睡着了。我帮木偶卸下遮住马眼的石块,上车尾抱起打着小鼾的小雅,任由它将马车驱向任何一张地图上的,任何一个海。

小雅的乳房不一样。一大一小,一重一轻。在路过的小镇上,我没下车,左手抱着小雅右手就买到了古玩店的天平。镇上的货币和我们不同。我用本该买四架天平的三十个索儿才购得这一架。还在称啊?为什么老要称?小雅醒过来,揉着眼睛把一只乳房从天平上取走,收进内衣。很快就有结果了,古玩店的天平比我们以前的天平准确得多。我护着另一只乳,与小雅争执着。不,我要取走,凉。她说。回家再称,好不好?第一个海还有多远?木偶好像也睡了一觉。我替换下马背上的木偶,帮它揩净落满鼻梁的眼屎,在清晨第一缕纯金的阳光里,抽出腰间的小砍刀,挥舞着前进。

这个白天过得很快,小雅睫毛的影子从上眼皮伸长到下眼皮,又从下眼皮缩回到上眼皮时,两匹马的前足同时踏进了,幺武艾海。

静谥碧绿的幺武艾,是个标准的圆海。海的中心点至岸的任何一处,距离都相同。千百年来,岸上那些棱角分明的礁石,如今已被朝拜者们三步九叩的膝盖,打磨成鹅卵。我和小雅站在岸上,这些膝盖仍然络驿不绝,它们嗵嗵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不用多久就将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小雅说他们是在向圆海的海心为自己的父母亲朋祈福呢,还是与今生今世选中为交谈对象的下肢的两块骨头做最初或最后的交流。小雅问我,为什么每个人都非要在自己身上选一样器官,并通过种种磨难与之深交。小雅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需要解答,除了疲惫至极时打着小鼾的睡眠,她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说。在我的请求下,她帮我把红马身上由石块拼成的盔甲一块一块卸下,铺到膝盖们经过的路面。我们从脚下开始摆起,一块接一块地呈一字摆着,我摆单数,她摆双数。红马身上的石块那样地多,以至我们摆了将近三个小时,这件事才接近尾声。摆完最后一块石头时,我们离马车已经好几里远了。我帮她揉揉腰,捏捏酸痛的脖子,我们一起沿着直线的石块往回返。但让小雅不解的事情发生了:我们越接近马车,地上的石块就变得越光滑,越接近椭圆。为什么它们这么快就变了样儿?小雅眨巴着眼睛,盯着我,一定要我回答。幺武艾海的膝盖加起来,威力并不亚于一架大功率的打磨机。我望着岸上密密麻麻的朝圣者,不得不用工程师的口吻说。

告别幺武艾海和它滋养的万千膝盖后,为了停止乳房在风里被反复称量,小雅顶着第二张地图,和木偶各骑一匹马,拉着马车上摆弄天平,作失意状的我缓缓前行。路上,她一直担心碰上漫天的蚱蜢和噙面条的人的镜像。她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地图,以确保行进的路线不与来路平行。在这个处处对称,物物都有复制品的年代,任何东西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她说。我知道还有另外一组,不,是许多组相同的蚱蜢,相同的噙面条的人在前方的某处等待。我们必须绕过它们。她说。那你必须掌握好对称点。我说,每个物体都在不断地变换位置,对称点也在相应地移动。我们的旅程危机四伏。我用对称的左右手摆弄着天平对称的两个托盘,说。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这处处对称的广大世界唯一不对称的竟是小雅的一对儿乳房。这个发现让我感觉孤独至极,我飞快地跳上马背,死死抱住察看地图的小雅。后来我把脸埋进她温热的胸膛时,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

2
我需要它,但我得不到它。它会变魔术,唱歌。欢快的,忧伤的小东西。我躺在夜风里,想像它的妩媚和邪恶,灵巧,和不着边际。我用手把它们挤出来,像挤牙膏一样挤出来。像这样冰冷的固体,还有很多,走上街随便转个弯儿就能找到,问你今天星期几,茄子几毛几分。我不会告诉它,尽管它有语言,但它的思维不联贯,注意力一刻也不集中。你现在知道了,和它在一起多么困难,就是这样,它还是不愿意让你捉住,总在高潮快来时咬着嘴唇逃掉,逃出我的身体和我居住的小巷。
雨季每年都从东边来,每个雨季都会发生一些似是而非的事,不过主要还是以爱情为主。那些路过的鞋印,拐杖,草帽可以作证。可是每个雨季我为什么都不出门呢?或许会再碰到它,那奇妙的小东西,忽闪着身上的缎子,拖着银灰的纤维,变着戏法儿或唱着老歌。每次它出现以前,远远地我就闻得到它身上那股味儿,红红的太阳下新翻的泥土散发出的混合着嫩绿植物和腐尸的那种气息,像是被遗忘在窖子里多年的酒。
在我的朋友当中,很多人都醉过,小醉的,趴下的,哪种都有。我对他们说一年醉一次就足够了,他们不听,隔三差五地冲进我的卫生间,红着个脸呕吐不止。这时我都去抽一支烟,据我的经验,每次都是快抽完了他们才出来。我一抽烟,就纯粹了,一点一点地想这想那。可能他们的生活都不尽人意,爱情不值一提,可能他们的肠胃时不时就需要点儿冲击,就像我的大脑。我从这冬天的凉椅上坐起来,去拍他的肩,从他扭过来的脸上,我惊奇上面竟没有一颗眼泪,哪怕是擦过一次的。
一些人有心理障碍,你跟他处得好好的,他就向你使眼色,叫你别出声。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不能出声,有什么声音需要聆听。但他就是一个劲儿地向你使眼色,觉得不够就加上手势,手势多了,看上去就像在跳舞,没有头绪的舞。我有一个朋友就老是这样,所以我的身体时不时就被他卡住,次数一多就发现,身体处于静止状态时思维是最活跃的。比如睡着时的思维活动:做梦。我经常做一些静止的梦,过去发生的事被做成图片连环画似地一幅一帼展示给我,不过我感兴趣的并不是画面的内容,而是它的数目。我经常就数着数儿醒来。
疑问总是稍纵即逝,没有意义的。暖气片里流动的水就充分证明了这点。它把感觉带了出来,把那些问号打弯了。所以这从来就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世界,我们在里面做爱杀戮或者冥想,纯属徒劳。
没碰到它已经好几天了,那天我突然碰到它的妹妹,也忽闪着身上的缎子,拖着银灰的纤维,不同的是,这个妹妹有一颗坏掉的大门牙,她说她家的门板被人偷走了,出来是找一个青梅竹马的小木匠的。她说的这个木匠其实我是认识的,不过不大熟罢了。我说他是不是姓林?两个木的林?她点点头。点头时,嘴巴里兹啦兹啦地响。我说他死掉了,昨天他放木料的仓库着了火,他端着一脸盆清水冲进去就没出来。我说我带你去看牙医吧,我有好几个朋友都是干这个的。她把手伸给我,可当我把手伸出去,就要握到时,她为什么又收回去呢?她为什么要和她的姐姐一样待我呢?

3 马蹄的的

我的的的马蹄踩过你水红的床单,踩过你纯净的身体,踩过你雪白的肚皮,还有,还有,不能忘的,你饱满的嘴唇。这些我还记着,你却忘了,想不起来了。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吗?从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没有车也没有翅膀。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我和你一样想知道,但我清楚这不可能。时光倒流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

我来看你了。看你的脸,你的头发,你的眼睛和眼睛里经年累月的泪水,我来看你冬天脖子上的红围巾,红围巾上散发出的淡淡芬芳。那时,就是那时,我常把头埋在你的胸前,就是这围巾摩梭我的耳廓和耳垂,仿佛另外一只手。

那时我们还年轻,你的皮肤下面,水分很多。每年春天来的时候,这些水分一受热,就迫不及待地往外涌,我们常常聊着聊着,你就香汗淋漓了。你取出面巾纸,把它们用十指折呀折的,折成一个满意的形状,要我看,问我喜欢不喜欢。我说喜欢,你就用它去擦额头上那些细小的液体颗粒;我说不喜欢,你就把它们扔掉,扔得远远的,有时是门口,有时是窗外。有一次,你折了好多形状,我都不喜欢,你自己本来还算满意的,经我这么一说,也觉得越看越难看。那天你折了好多,有玫瑰花瓣,有蛐蛐,有小绵羊,还有穿山甲。你把它们在房间里扔得到处都是,这些纸玩艺儿在地板上,经风一吹,都开始轻微地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那时的太阳我记不清了,可能已经偏西了吧。那天我们就在这片吱吱呀呀声中接吻,接很长很长的吻。

一些吻接着很好,很完美。我低着头,用上唇贴住你的上唇,再稍稍仰起脸,让下唇与你的下唇也贴到一起,然后,我收一收嘴角,你也再收一收嘴角,直到把两个人口腔中的空气全部赶跑,才接吻。你的鼻息开始重了,它们冲进我的鼻孔,直达五脏六腑,我的小腹这时就痒痒的,像是肚皮外面的风在吹。我感觉这样很好,也回重鼻息,让你的小腹也痒一痒,那时你一定也痒了,因为你开始呜呜地笑,轻轻扭动身子,像的挣扎着什么。我们的舌尖开始碰到一起,你的总是那么窄,那么薄,肉乎乎,湿漉漉的,像个落水的小动物。碰过舌尖,两根舌头就迫不及待地搅在一起。像两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握过手后,还觉得不够,就拥抱。接吻的时候,每次你都很被动,任我的舌头在你的口腔上上下下,不过,你说它们是温柔的,你能听到两根舌头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像蚕在食桑。你说不温柔时,发出的声音是叭嗒叭嗒的,像从屋檐上滴下的水滴,它们通常在坠落前已经凝聚为很大的一颗,落入地面的水坑时,会发出叭的一声,或嗒的一声。很像我们在接吻。你总是说着说着就笑了,你说你被幸福包裹着,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几近窒息。
一些吻接得不好。总是被你打断。要不,就是被我打断。一个电话,一辆疾驰而过的车,或者一声鸟叫,总之是任何一个不与我们的沙沙声和叭嗒声协调的声音。我说我们是不是太敏感了?或者我们还不够投入?这么容易受外界的影响。你还能想起你怎么说吗?你说不是不是统统不是,你说你已经习惯在绝对安静的状态下,把整个身心都交给接吻发出的沙沙声和叭嗒声,这两种声音是你空掉的身体的唯一寄托,任何一个外来的声响都是不道德的,都是要命的。因为这个,我们好长时间不能顺利地接吻,你成天愁眉苦脸,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直到我把房间都做了隔音处理,你才转忧为喜。小蓓,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奇妙的女人,如果碰不到你,我这辈子恐怕不会因为接吻去给房间装隔音板,我会在另一种嘈杂的生活中悠然自得。

现在我们都老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已经灰飞烟灭,不知所踪。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你,都没敢认,我都认不出你了。你知道吗?你已经是个老太太了,一个走路颤颤微微的老太太。你穿着没过膝头的黑裙子,走路时,膝盖一下一下把裙子顶着,裙子随着你的脚步,在你的腰下开始摇晃,像风吹一样。你的腰已经弯得很厉害了,不过,在我看来,总像是假的。因为让我在一瞬间把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与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太重叠起来,还是有些困难的。小蓓,你看到你变得浑浊的眼睛,黯淡无光,看到你骨骼突现的脸,脸上的皱纹交错纵横,我看到你单薄得不能再单薄的身躯,一阵微风就可以带走,我难受得厉害。
我扭过头悄悄走了。小蓓,你说,我怎么能和你打招呼呢?我怎么和你打招呼呢?
回去后我就开始失眠。我长时间地趴在窗前的书桌上,在月光里托着腮帮,像儿时那样发呆。长时间地发呆后,我会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眯起眼睛轻声自问,这人生,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好多个这样的晚上过去,我就开始厌烦这样没有答案的自问。后来,我就想到了时光倒流。小蓓,现在时光开始倒流了,我听得见耳边越来越急的风声,它一下比一下宏大,最后大到我听不到,只觉得骨髓里像有虫子在咬,咬过以后舒服多了,也硬朗多了。我感觉皮肤上的水分又在一片一片地滋长,像春季里被浇灌的田地。从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到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这中间的路程多么的远,但是我回来了,我还是那个小马,你生生世世的小马,我的马蹄的的,马蹄的的……

随便捡一个日子进去,都是万里无云,阳光明媚。鸟儿在树梢唱着歌或吵着嘴,街上的行人各行其道,见了熟人也就“嗨”一声,继续各走各的。建筑工人在很高的楼层,小小的,一动不动地忙碌着。一些汽车从你身边飞驰而过,“哧”得一声无影无踪,像个炮弹。如果你在,你一定会把裙子捂紧,免得强大的汽流把它掀起。有时你觉得自己捂得不够紧,给我使一个眼色,我就蹲在你面前,用两手分别帮你攥紧一个裙角,你知道吗?那时我真的感觉自己像一个水手,撑着鼓鼓的帆,在你的脚下准备远行。

4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两眼发直。那是一些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我的心思带走了。我能听到她的说话声,比说话声弱许多的拍衣服声,甚至还能听到比拍衣服声弱很多的整理头发时她手指从头皮掠过的沙沙声,但我却听不到她眨眼睛的声音。你有没有听过眨眼睛的声音?我喜欢你眨眼睛的声音。
眨眼睛的声音和小鱼吐泡泡的声音很相似,我看书看到后半夜时就常听到这种声音。那时我感觉自己是一条小鱼,不断地吐着泡泡,两三秒钟一个两三秒钟一个。那些夜晚可能都是听着这种声音睡去的吧,可能还做过许多和鱼有关,和水有关,和船夫、井、爱琴海、地质运动、史前文明有关的梦吧。那些梦终究是做过了,成为过去式的东西是无法挽回的,不能重显的,以前我们面对面幸福地说话,也不能再有了吗?我们怎么可以这样纵容这个世界和它独有的过去式。

5 重逢

我的初恋情人住在池塘,每天我都把自己扒光,跳进水里把她唤醒。

过了一些年,我成为爱琴海上的一名水手。我的鞋成年累月不粘泥土,我的衣服常挂在船尾生锈的铁丝上。不粘泥的鞋磨得很快,三天两头鞋底儿就没了,走着走着光脚板就踩着了甲板,很不舒服。挂衣服的铁丝生锈很快,一天不挂就会锈迹斑斑。我们船舱的药剂师说,海风太咸,太咸了。

“满载蕨类植物的船,明天靠岸。”
民国女子小雅写好告示,提起来走到大街上。她本来想把它贴在某块墙壁上,她后来没贴,把它举在头顶从大街走过。活动的告示比固定的告示起到了更大的宣传作用。
她举着告示,一直走到码头。码头上人来人往,但多是些光脊梁的搬运工。她不敢看他们。
因为性感。

穿着粉红旗袍的小雅在码头上,举着告示,缓缓向前。她没有确定的行走路线,她只是想多走一些地方,让更多的人知道,满载蕨类植物的船,明天靠岸。

我在遥远的国度,听其他种的人说,爱琴海,从东往西来容易,从西往东返就很难。他们劝船长把船买掉,在他们的首都作生意。船长不答应。他们又劝我和其他的水手,让我们留下来娶妻生子,以保全性命。我们也没答应。
我们都是东方人。我们的鞋子踩在西方的土地上,很硌脚,还经常摔跤。我就有好多次,在市中心平展的柏油路上,bia叽一声,一个狗吃屎。我怕丢人现眼,快速爬起后,经常就听到前后左右依次响起的bia叽声,声源来自我们其它的水手。

我们的船在遥远的国度,适应能力极差。隔三差五,不是这儿破了,就是那儿漏了。一场很小的雨,都把它打得吱吱作响。路过的外国人慌张地奔走相告,怀疑我们运来的一船的东方耗子。他们悄悄请来消防队,准备放火烧船,我们的船长,就是那个刚刚从午睡中醒来的宁波老头子,缓缓打开船舱。他用南方话冲他们喊:你们要作什么?消防队员说你快过来,船上很危险。船长说这儿睡着一船人呢,我不能离开。消防队就进船来检查,却没找到一只耗子。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船,适应能力极差。

在船长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他们的森林,采集蕨类植物。这些植物是东方没有的。我们把它采集回去,掺进中药,定期服用,据说会得道成仙,最坏也会长生不老。
我们每天采集六个小时,早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三点到六点。早上我们披着雨披进入森林,防止树叶上的雨水将衣服打湿,影响工作。下午我们打着雨伞在树与树之间穿行,免得刺眼的阳光直射我们的皮肤。我们东方人的皮肤都很白,这是我们不大出门的缘故。在异国他乡,我们不能让自己的皮肤变得黝黑,否则,我们的臣民会认不出来。我们的工作很辛苦,手上常常满是水泡。船长要我们别在意。他说:现在有蕨类植物可采,就克服一切困难多采些,改天回去,想采也没得采了。
大家听了,就在伞下露出纯朴的笑容。

我的手上有十个水泡。左手四个,右手六个。每个水泡大小不同,颜色稍有差异。采集时,这些水泡经常碰到蕨类植物上,被它上面带锯齿的叶片划破。划破后也不觉得疼,继续争分夺秒的采集工作。但涌出的脓水却在皮肤上漫延开来,收工时手心手背就会起厚厚一层新的水泡。
不过我不在意。我想早点儿把船采满,早点儿回到海那边的中华民国。

现在,我们在船上已经能看到民国的码头了。
我们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七个月。这当中,我们的船行后遇到了海啸、漩涡、鲨鱼、台风……
不过,现在好了。民国的码头越来越近了。甚至有人说用望远镜看到了码头上一个穿粉红旗袍的女子。

我们的船,载满了蕨类植物。

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我们很快就适应了它。但我们的船不行。它刚适应遥远国度的天气,又要它适应中华民国的天气,船长也说,难为它了。看着它在三天之内迅速坍塌,我们个个默不作声,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船长说话了,他说这艘船的使命已经完成,也是它出现在另一个空间的时候了。
船长付了我们工钱,说后会有期。

我和我的兄弟们在原先居住的东方城市变得游手好闲。很多人开始抽鸦片,逛妓院打发时间,等待下一次出海。
我不打算出海了,我想一直呆在这城里,干一些别的事活下去。那些天我常去一个叫二两黄的小酒馆。那儿的小伙计跟我很熟,一见我,先用手在胸前的围裙上搓搓,再远远地跟我打招呼。也就是这个小伙计后来把那个女子指给我的。他指着一个穿粉色旗袍的女子对我说:大哥大哥你看,你看。我说看什么?他不说,只是不断地拉我的袖子。我回过头,一眼就认出了她:先前站在码头上的女子,也就是我池塘里的最爱。

6
“妈妈,我今天又去了幸福大街。
屋顶上盘旋的黑色鸟群,塑料模特手中紧握的山芋,街道两旁花池中的流水,流水中的红头发。妈妈,我不怕,我直视着它们,一直到天黑。我在树洞里找到印满齿痕的红蜡,我把它插进盲人废弃的空拐杖,挥舞着往回返。我就是这样回来的,妈妈。
像女孩摆弄一条围巾,像菜农捉走一条青虫,幸福大街很早就被工人移到了远方。人们说,那儿群居着蒙面纱的流窜犯,精通刀术的伪诗人,出售风箱的工程师,还有,还有像我这样一旦走失就不再长高的孩子。人们说,远方的幸福大街车水马龙鸡鸣狗跳,就是破过相的戏子,也不愿去。可是,妈妈,我今天第二次一个人去了那里。不要责备我的莽撞,也不要赞扬我的勇敢。我的心向着它,远方的幸福大街。……”

7
今天是情人下葬的日子。我跑了三十里的山路,气喘吁吁地赶到墓地,却只能躲在小树林里,偷偷地望着她家人和朋友的背影,低声抽泣。我不敢靠近他们。我已经和他们斗争多年,他们是我这辈子坚如磐石的敌人。她的母亲,一个冷若冰霜的矮个子小学教师,操一口表意含糊的地方话,我同她仅有的几次谈话中,她右手都习惯性地挥来挥去,仿佛手里还拿着课堂上的教鞭,练练手,随时准备将我抽得皮开肉绽。她的父亲,一个和我一样怯懦,或许还比我怯懦一些的政府小职员,刚和他接触的那一年,很显然我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后来我才知道,这很危险。因为每次跟他在一起,他的手都会不由自主地伸向电话,被我发觉后,他的手伸向电话的幅度虽说克制后已有明显缩小,但仍是不由自主地伸向电话。他随时都准备报警,我把告上法庭。在她的亲戚里,我和她的舅舅最熟。这个每年夏天都穿着衬衫长裤的小胡子男人,是我们单位的会计。他不粘烟酒,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想事情。他喜欢把一件事颠过来倒过去地反复地想,想不明白也不对别人说。因为要听取别人对某件事的建议,他必须得先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不希望任何人,哪怕是老婆,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有许多密秘,也有很多死结。因为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秘,有时他表现出快活的样子,因为一些无法想通的死结,同事提起他,都会顿一顿嗓子说“XXX,算得上一个比较深沉的同志。”这些年来,我跟这小胡子会计打交道最多,因为每个月,我至少得到他那里领一次工资。十几年下来,我们碰面也有上百次了吧,我现在睁着眼睛也能想出他说话时不自觉用手摸小胡子的样子。我们在一个单位同事多年,虽说见面都打招呼,但这丝毫也化解不了他对我的成见,更无法让我放松对他的提防,一秒钟也不能。在外甥女的事情上,自始至终他都紧紧地站在她父母的一边。我知道这小胡子会计内心深处收藏的众多密秘里,肯定有我的一份,迫使他在一些夜里失眠的死结中,也有我的一个。不,他不只是一个会计,他还是统领其它亲戚好友与我斗争的一位密秘主帅。这方面的消息,我所知甚少,但这一点可以确定。我还肯定,这些年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三分之二的挫折都与小胡子有关,不过他行事太诡异,我竟没抓住哪怕是一星一毫的证据。他统领的那些手下,也就是她的亲戚朋友呈网状分布在我们城市的一些单位,一些厂矿和每条商业街。他们人人都有一对儿敏锐的耳朵,只要会计一声令下,随时准备群起而动,声势浩大地将我告上法庭。

8
昨天,听了一夜的老歌。后半夜下了雨。四点半,我光着膀子从卫生间出来,关掉电脑准备睡觉时,突然肚子开始疼。我摸了摸肚脐,肿肿的。我用刀片把肚子划开,把右手伸进去,从下往上摸。摸来摸去,摸了半天,除了滑溜溜的内脏和肠子,既没摸到新生的肿块,也没发现什么异物。不过,手在肚皮里面摸时感觉很舒服,仿佛情人的抚摸。可能是太困,有点糊涂,也可能是贪图那种久违的抚摸,我没清洗包扎伤口,就上床睡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的右手都在肚子里摸来摸去。右手在肚子里有时有时温柔,有时粗暴,温柔时我做春梦,粗暴则把我带进噩梦的深渊。或温柔或粗暴,它把度都掌握得很好。温柔在我做了春梦,快要快要梦遗时,它就打住;粗暴也每每在我的噩梦高潮,快要快要惊醒时,就有所减弱。不难看出,这只右手,是个经验老道的调情高手。
我最近噩梦不断。每次,噩梦总让春梦开道,结果,春梦却总敌噩梦不过,草草退场。噩梦对我的造访,尤如瓮中捉鳖,一捉一个准。因为我总在这间房里,总是躺在这张床上。就算我换了房间,挪动了床的方位,我的身躯还是这副身躯,因为我只有一副身躯。
为了躲避噩梦的抓捕,每天我都睡得很晚。
今天中午起来,我突然有了新的打算。我打算换一副身体。我找到张医生。张医生给我体检时,指着肚皮上10公分长的伤疤,问我是不是经常私自打开肚子。我说经常肚子疼。他说你是非医务人员,你自己把它划拉开是很危险的,很容易感染。平均多长时间开一回?我说三两天。他一听吓坏了,说平常大家一年或半年才开一回,你为什么每天都开?你有病啊?我说我没病,只是过于怀念情人的抚摸。在张医生那里,折腾了半天,他还是没同意给我换身体。他说就是给你换一百副身躯,也经不起你这么划拉。
我现在还没吃饭。眼看天就要黑了,又一个不眠之夜即将来临,我该怎么办?

9
她别一只蜻蜓状的发卡,蒙着浅蓝色面纱,在我身边嗑核桃。她从衣袋里取出的核桃,都只有黄豆大。
“这是核桃的变种。”我指了指核桃,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时,她说。“核桃还有别的变种,不光核桃,每一种果食都有变种。不光果食,动物,人,海洋空气甚至不可见的亡灵,都有不计其数的变种。”

你把红旗插进衣领,天很快就亮。
玉米地里,各种颜色的脚印,从这头到那头,不断出现,随后消失。
明天我们去打仗。我整晚都在磨枪。我的枪很硬,硬面包那种硬。我的枪还很亮,亮过你的性器。
关于嫁人的事,你不要再提。作为你的新郎,请允许我用高梁杆把你抬上我的婚床。
我的婚床,据见过的人说,上面有些三角形,有些圆椎体,还有一些说不出形状的物体。但你不怕,我想你不会怕。

玉米大豆养大的新娘,我告诉你,我们的情爱只有一晚。天一亮,我就收起擦枪的布子,从一个战场转到另一个战场。我的身体属于你,但更属于敌人。
认得十一个半字的新娘,我告诉你,我的敌人青面缭牙,穿着子弹编织而成的服装,雨后,从一个水坑跳进另一个水坑,然后向我抛媚眼儿。敌人的胸都很鼓,里面藏着乳房,或者炸药包。

我把喜字贴在你的肚皮,让它也随你的呼吸,一起一伏。听人说,这样喜就活了,就会一生一世。你用被角压住肩膀,只打一个呼噜就可以睡着。我就不行。我得翻几次身,想几个朝代的旧事,才会有些睡意。睡意袭来,就得与那些似乎是有形状但确实看不出什么的东西斗争半天,才能入睡。我的睡眠一向不好。半夜起来总要绕到屋子后面小便。小便的声音在夜里很响,像草丛里,某只动物的梦呓。

你给我深深浅浅的拥抱,你的体温各处都不一样。高的地方烫手,低的地方冰凉。我用身体帮我调节,使它们匀称。但也只是这一晚。你可要记好。
我有两把枪。你看到的是其中的一把。另一把,我把它藏在地窖,需要的时候我会带走。你不用搭着梯子下去找,我埋得很深。两把枪上都有我的姓,我的名,它们是我在这个年代最宝贵的东西,宝贵如你。
在一些城市,我用它射过穿平底儿布鞋的人。他们都是乔装打扮的特务。在乡村,我打到过他们的灰头土脸的后代。他们的后代常爬上树枝的高处,捕一只蝉或者螳螂,等他们大树上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两种小动物时,我才会开枪。我的枪法不是很准,但瞄准的时间稍长些,会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准。他们大叫一声,从树上跌下,用身体外延在地面砸出一个人形的图案。地上的土很多,不过多时,就会把它们掩埋。

再见了,新娘,最后让我给你深深浅浅的拥抱,在这分别的一晚。

10
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情绪不好,这男孩有一张平静惨白的脸。他在人群里,拽着一个陌生人的衣角,拽得紧紧的,并让它最大面积地贴在脸上。陌生人时不时动一下身子,他可能与身旁的人动不动要说句什么。但他的脚却没有挪动。男孩感激这双不挪动的脚。五十米远的对面,是一个生锈的篮球架,上面以前刷上去的蓝漆因为投球时引发的震荡、抱着篮球架围观的小孩手指无意识地抠挖、或者干脆就是一阵一阵的风,夜里趁人们熟睡之际悄悄潜入村子的远处的风,使得原先阳光一照就能反射出淡微光的蓝色球架,现在到处都是斑斑铜锈,像一堆烂棉花。今天没有球赛,其实这村里入冬以来一场球赛还没举行过呢。很多村民都站在球场上,男人和男孩都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老年妇女穿着淡褐色的与男人同样厚的棉袄,嫁人不久的新媳妇们干脆就穿着出嫁时的大红袄,脸上还涂了厚厚的白粉,脖子下面都有黑黑的一圈,使原先与身体其它部位的皮肤黑度相同的脸独立出来,仰给人看。按理说,她们的红袄与现在的气氛很不融洽,应该有人提出致疑,可人们的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了对面篮球架下的那口棺材上了,顾不上她们的穿着。
棺材还没盖,男孩子的父亲跪在地上,正在整理棺材下面堆着的一堆木料,他的脸上干干的,一颗眼泪也没有。旁边跪着男孩的母亲,母亲想哭,但好像每次就要哭的时候,又想到了其它的什么事儿,本来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马上又不知去向。她跪在那里,感到无所事事,就帮着丈夫整理整理棺材下面那堆无声的木材。她时不时用手捂一下鼻子,生怕被人发现似地,又很快松开。围着他们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亲戚,这些从别的村庄不久前赶来的老人,表情都很轻松,甚至有点儿愉悦。如果他们的五官没有因为岁月的流失而变得反应迟钝,拽着别人衣角的男孩相信他们一定会很流畅地把那种愉悦表示出来。
天越来越冷了,只不过男孩站在球场上的时间不断延长,他觉得冷了。球场四周的几户人家院里的桑椹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一只鸟也没有。风吹进屋顶的瓦片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男孩一直在闪躲,他用衣角把眼睛蒙住,把耳朵塞住,但还是能看到那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篮球架下黑森森的棺材,棺材里躺着的那个白发老太太,他年事已高的祖母。祖母还没断气,只是已经不省人事,她好像被梦魇住了,嘴里不断地咕噜咕噜,但吐不出一个字。为了不让这种咕噜声传得更远,定作棺材时,男孩的父亲小声嘱托木匠把棺材做得高一些,“到时可能会有一些咕噜声。”这句话男孩完全出自男孩的想像,他想到了父亲说这句话时开启关闭的嘴唇和故意眯缝起来使自己的眼睛不致于太亮的眼皮儿。
陌生人走了,他可能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不能再耽搁了。也可能是去小便。总之他把那个衣角强行从男孩的手中扯走了。男孩急忙去抓旁边的衣角,但旁边那人穿着草绿色的军大衣,衣角一直拖到膝盖,他快速地围顾四周,随即抓住了另一个咖啡色的毛料衣角。抓住后,他想做的,只是静静地和村民一起,看那两个生养自己的成年人如何把火点燃,火舌如何一点一点把棺材裹住,吞没。他想,过不了多久,也就在棺材开始发出噼叭声时,他一定会听到被困在里面太久的咕噜声,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像是发音不准的布谷鸟在叫。

11 sm

A
说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女孩车祸身亡后,家里人花钱把她和一个刚死不久的成年男人合葬,男孩出于恋人的狂恋,出于对成年男人的报复,想方设法靠近成年男人的女儿Z。他得手了。待Z已经离不开他后,他开始千方百计地羞辱她,虐待她。Z顺从了。一年下来,Z的受虐心理一天天加重了。她加入了一个密秘的虐恋团体,几次活动下来,她认识了一些这方面的同好。一天她把Y介绍给男孩。希望与最好的女友Y一同分享男孩的虐恋。男孩出于对Z父亲的报复心理,对Z开始百般呵护,对Y则极尽虐恋之所能。Z感觉受了冷落,对Y大大出手。最后,Y把Z干掉了。看守所里,Y认识了警察W,W不懂虐恋,但喜欢拿女犯撒气。如果在家被妻子打了三巴掌,他一定会在上班时间把这三巴掌一掌不多也不少地施加给Y。男孩感激Y干掉仇人之女Z,作为感激,通过种种手段,使警察的妻心情变坏,性情乖戾,以使Y能在看守所获取警察更多的发泄。同样是出于对Y的感激,他想把Y从虐恋心理中拯救出来,使她恢复为正常人。他通过种种密秘手段给警察妻很多好处,并反复向她暗示警察对她的爱,使她对丈夫的态度大为好转。男孩想到Y在看守所得不到警察的虐待日子不好过时,他对不法谋面的Y自言自语:这是暂时的,像戒毒一样,挨过去就好了。Y出狱了,男孩见她面黄肌瘦的样子,顿生爱意。但Y却迫不及待地重回虐恋团体。

B
近几年,农业国家的造绳业渐渐兴旺起来,造绳技术突飞猛进,绳子一批比一批细,柔韧性一批比一批好,这和越来越多的研究造绳技术的专家开始吃素有关。以前他们吃肉,潜意识以为自己的国家已经跃进了工业强国的队伍,对农业色彩较重的老本行一天天失去信心,人人都计划着改行转业去研究电子生物。这场瘟疫开始后,他们都改吃素了,一天天吃下来,突然醒悟到我们折腾了这么多年,原来还停留在农业社会啊。为了响应上级号召,在市场经济不景气的今天,从自身做起,从本职工作做起,为国家减轻负担,他们重新回到已经闲置多年的实验室,决定日夜奋战,把荒废多年的造绳技术补回来,赶超工业国家。有劳动就有收获,不出所料,现在造绳业是一天天火起来了,捆绑技术也随之提高。到街上走一圈,你就能看到人们自行车前筐里装的后座上夹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绳子,棉绳,麻绳,尼友绳,粗的细的不一而足。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他们的生活需要绳子,如果没有绳子,就像没有电一样,一切将变得一团糟。与绳子有关的新兴行业一夜之间一窝蜂地涌了出来,教人捆绑的捆绑公司,捆绑工作室,紧缚实验组,等等等等。政府鼓励人们涌跃购买绳子,消费绳子,对于这个只有造绳业发达的国家,只有这样才能刺激经济,以此顺利度过困难时期。
我每天都要被绑一次。每天总是天不亮,就会有两个穿制服的中年人敲开我的门,把我从睡梦中拍醒,对我说快起来,该绑啦。我说再过十分钟,让我再睡十分钟。但他们不听我的,一个拧住 我的耳朵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说快穿衣服,再不穿就给你裸绑!我怕裸绑,就快速地把衣服穿好,穿好后瞌睡劲儿又上来了,就闭着眼睛打着瞌睡把手伸给他们,让他们绑。如果他们今天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就会绑得稍稍仔细点儿,否则就胡乱捆两下,只要我挣脱不了就了事。今天从他们的捆绑速度,我没判断出他们是有事还是没事。我太瞌睡了,昨晚四点多才睡。迷迷糊糊地失去了判断力。我只记得他们绑好后说十块。我还糊里糊涂地说平时不是六块嘛,怎么涨价涨得这么快,他们说这几天公司特别忙,人手不够,能出来一趟特别不容易,就给给面子吧。我说那八块行不行,他们说八块就八块。我说钱在茶几的那本儿书下压着,你们自己去拿。他们拿了钱,走的时候,对绑好后钻进被窝里的我不忘嘱咐几句:你可别胡乱挣啊,我们给你绑的可都是死结,越挣越紧,最后解也不好解。我说知道啦,你们拿了钱就赶快走吧,我得再睡一会儿。
门嗵地关上了。

C
他用右手弯曲的食指,托起她下巴。她闭上眼睛,张开嘴。让他把一口带血丝的唾液吐进她嘴巴后,她不由的抽畜了一下。他用右手的食指和姆指将她嘴唇缓缓合上。一旁的大夫把这两片唇用针线缝好,用将近十片创可贴贴严,最后给她戴上口罩。她在纸上写字。她写嘴巴疼得厉害。他说忍一忍就好了。她写我疼。他说你后悔了?她写我没有,只是疼,嘴巴疼得厉害。他吻她戴的口罩。摘下口罩,吻她嘴上贴的创可贴,剥光她抚摸她的乳房和性器,直到两人都大汗淋漓,纸上写的还是疼,嘴巴疼。
他给她嘴巴缚上热水袋,把毛绒绒的小熊在炉子边烤热,塞进她怀,她看着他,眼里全是泪。他拍拍她的脸,吻她的额,用小到极致的男低音说乖,忍一忍就过去了。
十分钟后,她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把她轻轻放在床上,使脸面上躺着,吻了一下她重又戴好的口罩,走出病房。

走廊里,他碰到从家赶来的母亲。
他母亲说她怎么样?他说还好,护士刚给缝上,过不了多久上下唇就会长到一块儿的。母亲说车主已经联系好了,就等她了。他说她不能出声,只在纸上一直写疼。母亲说疼倒不怕,就怕发炎,一发炎就坏了。对了,你看张大夫手艺怎么样?可别给咱家苏丽缝个歪歪嘴。他说我看还齐整,昨晚我还给他塞了五百块钱呢。你先回吧,这儿我在就行了。母亲说让我看看她。他说她刚睡着,你先回吧,车主那边儿,你让他放心,再过半个月,苏丽就能出院了,一出院,就去他那儿。
他在医院门口把母亲送上车,自己坐在侯车亭的椅子上抽着烟发呆。中途过来几辆四轮马车,车辕上都架三个苏丽一般年纪的少妇。她们戴着嚼头,身上身戴着鲜艳的马具,裸露的臀部和背部鞭痕累累,煞是好看。一想到两个星期后,自己的妻子也将加入她们的队伍,他先前的郁闷不禁一扫而光。

他回到病房,苏丽还没醒。隔壁原先那张空床上,大夫正给一个新来的少妇缝嘴唇。少妇右手被站在床边的母亲攥紧,左手被另一边的父亲攥紧,两个哥哥靠窗站着,拉着脸一声不吭。母亲对女儿说你不要动,动一下就会缝歪的,嘴一歪车主都不好找,找不到车主,不就白缝了?大夫沉着地引线牵扯针。他看着眼前这个白色的不断动作的后背,又看看床上刚醒来的妻,伏在妻子的耳边小声说又是一个被逼的。妻子翻个身,在床头柜那张纸上写:我就不是被逼的?他说我可没逼你,是你一心要独立的,要自己挣钱。她写:你挣的钱够花还用我挣吗?他不吭气。妻子说作家就是这样,什么也干不了,就知道一天坐着,想这想那,挣那几个钱能顶个屁用?不如这样吧,等我好了,你把工作辞了,给我压车去。几分钟的沉默。见他不说话,她又写到:我现在不能说话,以后也不会说话了。但我现在有了拉车的资格,比起活活饿死,真的是好多了。写着写着,她脸上呈现一抹少女时有过的红晕。他知道她正悄悄为自己的明天打算。明天,他们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明天呢?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整洁,宽敞明亮。前天办住院手续时他还为住什么价位的犹豫过。父亲说十人间的通铺万万住不得,阴暗潮湿不说,主要是容易感染,而且里面的病人太杂。母亲建议说那就住五人间吧,相对能好些。他说我担心五人间给配的大夫的业务水平。父亲长时间不说话,最后咬了牙说干脆住三人间,咱们隔壁张老三家的闺女去年住的就是三人间,前天下棋时他还问我咱家苏丽什么时候进来,他说三人间的卫生条件没问题,而且大夫也负责任。钱的事你不要操心,只好你媳妇顺利,多花几个钱也不亏。他去办住院手序,发现二人间和三人间每天差二十,一想自己老婆的那张嘴和后半辈子难道连二十块也不值吗?再说过几天杂志社会寄来去年的二百块稿费,就自作主张地办了二人间。他们第一次进二人间,母亲说这要多贵呀?他说多出的钱他想办法。母亲说刚才那个三人间我看过了,和这儿差不多。他看了母亲一眼,没说什么。父亲对母亲说差远啦!什么差不多!那边儿墙没这边儿白,地上也不干净,暖水瓶脏兮兮的,比这儿边差边啦!一样大的房子,两个人住和三个人住能一样吗?他扶妻子在床上躺下,手从她胳肘窝里抽出来时,感觉到她嗵嗵的心跳。这和他第一次吻她时的心跳惊人地相似。他刚要想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间地点时,他有意识地停住了。他想,生活中相似的瞬间太多了,不可能一一加以分析,把它们都弄个水落石出。父亲对苏丽说你要吃什么就给他说,叫他去买。她说知道了,爸,妈,那,你们就回吧。老两口一走,苏丽就埋怨丈夫,你怎么让我住双人间?咱们这样的人家,三人间就已经满可以了。他亲一下她的嘴,嘿嘿地笑了。她说你怎么不算算,一天多二十,十天就二百,我以后拉车一天也就挣十五块,我一个月也拉不回来啊。他想说什么,但没说,只摸了摸她按住院要求刚剪的短头,笑着说傻丫头。

把她安顿好,他去病房后面打开水。暖水瓶满到一半,爆了,烫了他手脚。他跳起来,把身后来打水的大夫撞倒了。大夫着便装,家就在附近的家属楼。他把大夫扶起后,大夫睁大眼睛说你不就是5号1床的家属吗?他说我们见过?大夫说你可能不认得我了,小学时,三二班,我坐你后面。他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就说你在这上班?挺好。大夫说到我家吧,到家吃饭去。他说不行不行,我老婆刚动了手术。大夫说手术?他指指嘴巴。大夫哦一声,无声地拍拍他肩膀,说这算不了什么,最多半个月。他说你夫人?在家?大夫说前阵子闹着也要……大夫在嘴巴上比划一下,意思和他刚才一样。又接着说:我没同意。那个活儿太辛苦。不过倒是可以挣些钱。她就是不愿在家呆着,让我一个人挣钱。说自尊心够不了。你那位可能也是吧,女人都这样。他想说自己是搞写作的,害得老婆干这个,想想没说。只是让大夫领着到跟前的商店买了暖水瓶,只身回病房。

隔壁床那位盯着天花板发呆,刚才的家属都出去吃饭了。苏丽有点儿瞌睡,但又不想睡着,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扭脖子。他说我刚才碰到老同学了,他就在这儿干,回头让他给你看看。苏丽好像听见了,可能是以为这些话是梦到的,不但没睁眼,头摇得更厉害了。他看着床上的老婆,不知怎么的,只想哭。

这天晚上,他陪床。两点多才睡。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背着一座冰山在失火的林子里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林子里到处是烧焦的动植物,他担心自己也会被烧死。后半夜头顶一根树枝掉下来,冰山成了碎末儿,把他埋住了。到处是凝固的发黑的动植物,他又担心自己会被冻死。他不停地用拳头砸四击墙壁一样的冰,就要把手捣成一把骨架时,他隐约觉得这好像是个梦。他努力从噩梦中醒来,但努力都白费。他被魇住了。后来听到大片大片的树枝在远处的地面被风吹来时发出的沙沙声,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苏丽压着自己,在床头柜上写着什么。他说你写什么写什么,能不写尽量别写,不要多动。她写:我疼,我疼我就写,不写受不了。你看着我写。他扭过头,看一眼隔壁床,那女人也在写,她的家属都还没来。


D
叔叔脖子上的枷,已经很旧很旧了。上面起了一些霉斑。暗绿色的毛绒绒的斑点,像一只只蜷身而睡的虫,伏在叔叔的枷上。我透过地下室小窗的铁棍儿,看到那些一睡不醒的枷虫,想着如何把它们唤醒,把叔叔解救出来。
当初叔叔兴高彩烈地戴上它,我们全家人都不高兴。叔叔住在我家的地下室。地下室里塞满了叔叔自制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几十副枷。周围知道叔叔的人,一提起他,大家就都说:不承认这个乡下小伙子天生的恋枷情结是不对的。他们见了叔叔,都主动跟叔叔打招呼,叔叔很高兴,走的时候总不忘说一句“有空到我那儿坐”。叔叔说这话时很精神,像我们说“今天天气真好啊”。邻居都是一些被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人,至今仍一无所有。他们被叔叔发出邀请时脸上洋溢的神彩所吸引。那是一种实实在在拥有了一个世界后才具有的风度。邻居们被吸引时,发灰的眼球静止不动,一个时刻猛地就亮那么一下,像暗了很久冷不防又通了一下电随即又灭掉的灯泡。邻居们的脸上同时出现了与叔叔相同的那种神彩。仿佛他们也拥有了叔叔拥有的世界。他们:说好的好的,一定去一定去。叔叔听了就很高兴,回到地下室准备了烧酒和肉,等着客人的到来。可从来没有一个邻居进过他的地下室。

最近邻居碰到我,都向我打听叔叔。他们说:你叔叔呢?可是好久没见他了。我不回答。我总是不回答他们。我想说叔叔在地下室出不来了,他脖子上戴了一个很大的枷,枷上爬满了毛毛虫似的暗绿色霉斑。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说。
叔叔以前买的那些酒还好好的,肉却烂掉了,猪肉牛肉鸡肉,没烂的是一些塑料袋真空包装的肉和酒。几乎每次,叔叔碰到一个邻居,发出邀请后,他都会买一些酒肉,等邻居敲门进来。事后邻居不来,他一个人吃不了,就烂在那里了。
我从小窗户往里看时,叔叔总在睡觉,斜着睡觉。他脖子上戴着澡盆一样大的枷,睡觉的样子,和我在幼儿园溜滑梯溜到一半时的情形一样。我溜滑梯总是两眼紧闭,不敢看飞速向我冲来的地面,我怕一进入地面,就再也上不来了,只能成天听着地面上小朋友们溜滑梯时嘻嘻哈哈哇哇啦啦的吵闹声。在下面可能还会碰到死人。人们总把死掉的人埋在地下,让他们孤独。溜滑梯溜到一半,我一直感觉身体和地面有一种关系,一种无以言表的关系,可能是那个45度角吧,更可能不是,谁知道呢。反正叔叔睡觉时就是那个样子,好像他溜滑梯溜到一半,给卡住了,一直停在那里。我不知道叔叔会不会一直担心冲到地下,冲到可能与死人打照面的地下。我想像我就是叔叔,一直被卡在幼儿园滑梯的半空,我害怕极了……

地下室放着我爸爸的好几个书柜,书柜里塞满了书,都是他年轻时看过的。还有两张油腻腻的老桌子。它们以前是放在厨房里的,桌面上摆满了妈妈的柴米油盐,抽屉里塞满了白的或带花儿的碗、盘子和碟子。爸爸妈妈过去的那些年,就在在这书柜和油桌子上度过。爸爸每天在书柜前看书,妈妈在桌子上做好饭,叫他吃饭。有时她也把饭放在他的书柜上,那是叫了好多次都不见他出来的时候。

后来我们搬了新家,搬到了这里,买了新书柜和厨房用具。爸爸每天还是坐在书柜旁的写字台上忙忙碌碌,妈妈还是围着厨具和食物打转。叔叔来之前,旧书柜和桌子就已经放进地下室了。
他刚住进来时,每天都在翻爸爸以前的书,大多都是翻一下,就合起来重又插好。他这样,就像在那些书里找一张卡片,或无意夹进去的钞票,或者很早以前外出时采回的一片花瓣。

叔叔喜欢闻一些书的味道,那些大多是爸爸买回来看一天就后悔的书。因为这些书,他没少听妈妈的叨叨。妈妈说不看就不要买,买回来不看扔在那儿,是钱多得没处花么?年轻的爸爸呵呵地笑着,给年轻的妈妈一个吻,息事宁人。

叔叔找一些看起来崭新的书,把它们塞进枕套里,塞进被套里,这样他睡得就格外香。我从没见他看过书,他可能不识字。不过,在乡下,他跟着一个木匠学了几年木工。在老家,他靠给人打家俱过活。现在地下室的枷全都出自他手。做枷用的木料全都是他是从东街木工厂买来的,他经常去那里,和那儿的老板混得很熟,老板有一次甚至请他在那里上班,不过,叔叔回绝了。叔叔说,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这要紧的事,可能就是做这些枷吧。

后来我也想,叔叔在这个城本来应该生活得很好,凭他的手艺,比如去东街的木工厂。他没那样做是因为,东街老板邀请得太迟了,那时叔叔已经在城里无所事事很长时间。他找过一些工作,都碰了钉子,最后应聘时人家问他会做什么,他竟直接说:只会打棺材。爸爸批评他说:你这样是不行的,要不,回老家算了,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吧。叔叔不说话。爸爸说你再想想。

后来叔叔就看了一部古装电影,看到一个戴枷的囚犯。从电影院出来他直接去了东街木工厂,买了一些木料,开始在地下室忙活起来。爸爸对妈妈说这家伙,不知是哪根筋抽着了。

就这样,乡下来的年轻叔叔因为对城市的恐惧,因为可能夸了海口归不得的家乡,在地下室做了一些让他心潮澎湃的枷。爸爸对妈妈说他的力比多转移了,得想个办法。妈妈说什么是力比多?我说力比多是宇宙勇士的名字。

爸爸给老家的人联系的那阵子,叔叔成天都神彩奕奕,像有神灵附体。以前邻居们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嗯一声,就低着头走开。现在不同了,他主动邀请邻居们到他的地下室作客,还准备了好酒好肉。不过,邻居们的表现让他失望,他们只喜欢看他说话时的神彩,对他的枷却没多大兴趣,有的甚至充满了恐惧。

叔叔兴高彩烈地把第一个枷套上脖子,我们全家人都在场。他的举动遭到了爸爸妈妈的反对,尤其是爸爸。爸爸黑着脸说:你这样不行,你要不找个工作上班,要不就回老家种地,你这样是不行的。叔叔试完后很满意,邀请爸爸也试试。爸爸无声地挥挥手,很疲惫地领我们上楼。

老家迟迟不来人。却来了雨季。这个雨季,叔叔完成了最大号的枷,就是现在脖子戴的澡盆大的这个。这最大号的枷,是个死枷,戴上后再也无法卸下。看来叔叔是打算老死在这间地下室了。
雨季给城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乡村色彩。人们开始看天,闻泥土的芬芳和树叶的清香。每个在街道上行走的人都感觉自己身上一些东西在减弱,另一些东西在涌现。
雨季里的叔叔显得无精打彩。有时他一天都不睁眼,也不吃饭。妈妈在楼上炒菜,炒到一半,就开始发呆。她想到了地下室里半死不活的叔叔。她爸爸说要不,我去乡下跑一趟,亲自叫人来。

我想我和叔叔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爸爸会把老家的人叫来,用宽大的钢锯把他脖子上的枷锯断,把叔叔带走。叔叔一走,我就再也看不到那些暗绿色的毛毛一样的斑点了。这些斑点太忧郁了,我舍不得它们。

E 蓝衣服 黄帽子

车上的每一把椅子颜色都不一样,司机坐的是蓝色的,他不坐红色是因为红色太亢奋,影响开车。公交车刚实行改革时,有个年轻的司机坐了红椅子,开车时屁股就像着了火,疼痛难忍,他不断地扭动着屁股,把车开得像麻花儿一样。后来倒没撞车,只是一个老头子心脏病突发,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当场死掉了。在老头子的葬礼上,年轻的司机悔恨交加,发誓以后再也不坐红椅子了,也不让其他的司机坐红椅子开车。他发起一个蓝椅子活动,要求所有的同行都坐蓝椅子,穿印满“要安静,不要麻花”的口号的蓝制服。现在市民都管公交车上的司机叫蓝人。这是个略带讽刺意味的称呼,因为他们和市民的关系正一天天变坏。原因是这些蓝人不再喜欢别的颜色,虽然他们知道不是每一个市民都不是司机,都不会开车,但他们也想让市民们穿上蓝制服。因为蓝制服代表着平安。他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谁开的车上穿蓝制服的市民越多,谁就会受人尊敬,遭人羡慕甚至嫉妒,他月底的奖金是最多的。他们领了奖金后,总会匀出一小部份,买了蓝色的帽子送给大家,以平民愤,这和突然中了彩的小职员总会匀出一部份钱给社会慈善机构是一样的。得了帽子,被请吃了饭后,大家的心情都稍稍平静了些,他们回到家把这顶新帽子扔进放帽子的箱子或仓库。用箱子盛帽子的,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刚上班不久,也只有他们用箱子盛帽了,因为他们收到的帽子还不多。随着工龄的增长,他们迟早会有一天也像单位里的那些老司机一样专门盖一间仓库来盛帽子的,因为每个月都会有几十个人领到奖金,他们都会有几十只帽子进帐。这种情况之下,最先给某鞋帽厂拨电话的人就发了一笔小财,因为他批发给鞋帽厂的帽子价位最高。后来大家发现,卖帽子没挣到钱的司机悄悄地开始了另一桩生意。他们趁星期天和节假日开始到外省拉回一车一车的帽子,再把这些帽子批发给各鞋帽店,从中大捞一笔。一年下来,单位里的贫富差距不知不觉拉大了。现在一些靠贩蓝帽子富起来的司机,辞职经商的越来越多,他们越来越不喜欢穿蓝制服,越来越喜欢穿黄颜色的衣服了,黄颜色,是财富的象征。现在继续留在原单位开车的人,他们毫无疑问都是这方面的挫败者。他们也先后贩过几回帽子,但买卖过程中一些环节出了差错,不但没赚,还把多年仅有和积蓄赔了个一干二净。这些人的夜晚很不好过,他们夜夜坐在床上和老婆脸对脸地长喘短叹,万全之策只能是,再开一些年车,攒足钱后再作下一轮买卖。但一些夫妻就在这个过程中吵吵骂骂地离婚了。离婚的理由是夫妻双方缺乏信任。妻子说贩帽子的本钱到底要攒多少年呀?就靠我们几百块钱的工资。丈夫总是安慰说再等等再等等。这样的安慰妻子听多了,就不愿等了,她说都等了十几年了,还等个屁呀?我看你这辈子开车是开定了!丈夫一听就火了,给邪恶的女人一巴掌,说滚吧!去找那些穿黄衣服的司机去吧!真他妈后悔娶了你这样的傻B!妻子就因娘家,和娘家人合伙写了起诉书,起诉这穿蓝制服的司机。法庭上,妻子说司机不光打她一巴掌虐待她的身体,还挖苦说要她嫁给穿黄衣服的司机,侮辱她的人格。说着就涕泪俱下。法官看司机红了脸不说话,就对妻子说打一巴掌不能算虐待,你把概念搞错了。妻子的娘家人这时地指着司机,反问法官你说:这个王八蛋把我家姑娘压在身下强暴了她几十年,算不算虐待?法官和司机就说她是愿意的。妻子说我不愿意,几十年来没有一次是愿意的。于是法官以流氓罪判司机入狱三年。在监狱劳改的司机劳动之余,擦把汗,透过通了电的铁丝网看到大街上开过的公交车,看着上面穿蓝制服的同行,就反省自己何以落到如此地步。得出的结论是:那一巴掌不该打,更不该让她嫁给穿黄衣服的司机,尽管她在他入狱不久就嫁了一个穿黄衣服的司机。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悔恨,直到后来,他想到现在千千万万穿蓝制服正在开车的同行不久也会打老婆一巴掌,也会被判进来劳改,心里才稍稍好受了点儿。
现在开车的穿蓝制服的司机,就是千千万万劳改过的司机中的一员。劳改回来经过一番波折重返工作岗位后,原先的车技几天就恢复了。而且比先前开得更快更稳了。他想的还是,再开一些年,钱一攒够就去贩蓝帽子,去穿黄衣服。

12
我把碗从院子里捡回来,里面已经盛了少半碗初春的雨水,我把它端给她,我说你看,咱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清的水呢。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揉那堆生猪肉。她昨天从集市上捡回一块已经生蛆的猪肉,一进门就死死地抱紧我,说咱们有肉吃了有肉吃了。说着变戏法儿似地托出一块生肉给我,得意地说活该我捡到它。那间肉铺边儿上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就该咱们得到它。我看上面已经有几处已经生了细细的棉线粗细的蛆,担忧地说这,都这样了,能吃吗?她顿时拉下脸,甩开我的手,恨恨不平地说不能吃?怎么着它都是肉啊,说着就向屋后面紧挨着茅厕的厨房走去。把厨房盖在茅厕边儿上是她的主意。她那年夏天说全村人就数咱家的院子小了,本来这块地方我是留着盖猪圈的,可买猪的钱攒了快五年了,还没攒到一半,就先盖厨房吧,等哪天猪买回来再说。哎,对了,你娶我的时候就没想过盖一间小厨房吗?我说那不还是冬天吗。
雨刚停我就坐不住了,我把从外面端回来的这少半碗雨水哗地泼在她揉的那块猪肉上,然后打了两个冷颤,就出门了。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这个就是为一头猪嫁给我的女人,这个把猪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女人。
几乎每个雨天村里人都无所事事,窝在家里昏昏欲睡。我在屋子里已经呆了整整两天了,除了看女人那双一刻不停地在猪肉上运动的手和蛆、变得越来越少的猪肉,就是睡觉。不过和以前的任何一个雨天不同的是,三番两次地梦魇。

13
城在一点一点变小。地上的土粒日夜不歇地从三颗变成两颗,再从两颗变成一颗,但体积却不增大。一只鞋子的前脚跟踩着另外一只鞋子的后脚跟,两人陌生人就会分别少掉一只脚跟和前脚掌,但他们并没有感到不适,继续走自己的路。如果你不小心撞没了某人的胳膊,那人就会浑然不觉地甩着剩下的那只胳膊继续前进。你垂下头用右手拍拍左胳膊,用左手拍拍右胳膊,再摸摸肚皮小腹,把双臂向后弯曲用掌心再检查检查背后,结果,一切正常,身上并没多出一只胳膊。但那人的胳膊是真的不见了,谁也不知它去了哪儿。你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卷起袖子找胳膊上最嫩的肉掐去,可能是掐得太狠了,分寸没把握好,当着过路人的面儿你不得不克制着压低嗓门儿啊呀一声,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把下巴在胸口顶死。十几秒,缓过劲儿来后你重又站起来,别无选择地目视前方,这时你却不幸地看到了下面的场景:两个久未谋面的老友相隔很远就张开双臂,然后他们抱在一起,等他们分时,已经是一个人了。这个人性格比先前的两位都复杂,衣服的一些部位多出些格子和线头,但体重和外形并没有太大变化。这时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你回过头,看到一辆车身涂满五颜六色广告的公交车,除了好奇的围观者、慌乱的乘客和缕缕青烟,什么也没有。另外一辆车不见了。
城在一点点变小,最后小到,所有的人成为一个人,所有的地面只剩一粒土,这个人在这粒土上吃饭睡觉上班郊游,倒也不孤独。

14
大夫钻进麻袋,去看望满脸是血的花农,花农唿哧唿哧地抱着一大捧就要烂掉的花,到高速路上去截车。风从麻袋里刮出来,吹进草堆和炼钢厂,王花大绑的强盗脖子上插着镰刀锄头,耀武扬威地走上大街去喊口号。红鼻子猎人趴在你身上,去吹门缝里的蜡烛,初冬的雪已经下了两个星期,大队的小动物在厚厚的雪层下面,进行着马拉松式的冬眠。精神病院有太多的人假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找块床单躺下屏住呼吸,眼镜掉了也不去拾。你能想像一只眼镜从床上的病人脸上掉到地板上的细微过程吗?大夫推开门疯狂地跑过来,在空中接住就要坠地的眼镜,把它们交给值班的护士,再通过护士转手给她们的男朋友。几乎每个护士的男朋友都开有眼镜店,街上窄窄小小的一个门脸儿,门帘上印有一双大大的眼珠。
把刀给你,你再递给他,他会去制刀的工厂原样复制成千上万把,再把它们分发给见到的每一个人。这些人见了免费的刀,都红了眼,只要能得到,杀人都可以。可是刀从来就不是用作杀人的,你温柔地告诉他们,手里握的铁家伙会把他们带向乡村的菜地和城市的公园,它们应该用来收割蔬菜和花朵,用来处决黄蜂和瓢虫。长时间地走在街上,走在乱七八糟的开发区,不留神就能看到那些卖虫子的人,他们把虫子装在透明的罐子里,向你招手。你看到了不要走过去,咬一口或挨一巴掌划不来。
他脱衣服已经脱得气喘吁吁,把眼睛脱成绿的了。身上的肉晃来晃去,抖来抖去,选择适合它们的空气。你听到声音,把声音咬来咬去,像一只忘了骨头的野狗。三月的春雨淋湿了你的眉毛,你大老远地来看我,这么老的我。不过你说,老一些更好,脾气不像以前大了。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对你讲明白,我孤立无缓的爱。我想听大夫吹笛子,听你唱与风有关的老歌,或者讲那些酸溜溜的谎话。我告诉你我不会和你一起去,离开这间屋子。这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那么不可理解,都因为莫明其妙而倍觉珍贵。

15
我站在悬崖上。
身后是一个庞大的花园。里面住着恐龙和跳蚤,山雀和鳄鱼。恐龙每天早起,吞食前夜的粪便,它们的消化系统还不成熟。跳蚤从来不睡,不停地在一个沙粒与另一个沙粒之间跳跃,有时冒着落空的危险一口气跳两个沙粒,没人知道它们陶醉于其中的乐趣。可往往就坠入万丈深渊。它们不知道,我的花园没有围墙。山雀一身灰,在花园银灰色的阳光里不容易看到,但沿着它们叫声在空气中划出的路线一定能找到。它们的叫声传得很远,像扔出去的一卷绳子,顺着绳子走到头,你就会发现一只若隐若现的山雀,它啄着小米,或者大米。这时你要当心,因为锷鱼经常在这时出现。它们的脸像一截腐烂不堪的树桩,奇丑无比,一两只苍蝇从它鼻孔飞出,你也别动,让它把你当作一尊从天而降的雕像,才不会有危险。顺便说一句,每一只锷鱼都相信,世间万物皆由天降。
我站在悬崖上,看风景。
这时恐龙还没早起,跳蚤还没失手,山雀也没叫,鳄鱼在满是浮萍的池塘一动不动。雾渐渐散去,一个清晰的世界呈献在我面前,因为受宠若惊,有个时刻我差点掉下去。如果掉下去,不但风景看不成,还会被山下一只过路的猛兽或者在其领地生活千年的蚁蝼生当作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我听说过这里的肉食动物吃东西从不吐骨头,它们天生认为骨头里有一种油质,可以使它们的皮毛更为光泽,哪怕骨头再难咽,他们也要大嚼特嚼,如果运气不好嗑掉几颗牙,就要用自制的石斧将其砸碎,或者用自制的   将其捣碎,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将肉和骨头一点儿不剩地吞进肚子,我也见过类似的人,他们采取的方法和工具与此大同小异,稍稍不同的是他们是高级的一类,吃肉前不好意思开口征求你的意见,就用眼光哀哀地看你一会儿,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当然,另外,被一个人用这种眼光看久了你也会不好意思,刚有一小块不好意思浮上你的面颊,他们就会把你大卸八块,同时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抱歉。肉吃完后他们又用哀哀的眼光盯你的骨头,你又不好意思,但已经无法通过脸色表达这种不好意思,于是你的骨头颜色自然会加深,他们看到后马上认定你同意了他们心中的想法,于是开始用一些器具捣鼓你的那把老骨头,顺便要说的是他们是高级的一类,从不冒失地用牙咬,书上说,牙是人体最为坚固的零件,但也要保护,所以他们只能用工具。那些工具此处不提。

16
固定在墙上的啄木鸟,一直在啄钟表上的某个零件。这个零件的有频率的受力保证了秒针的行走。秒针带动分针,分针又带动时针,噌!噌!
鸟椎子般的嘴,每啄一下金属零件,零件都渗出一颗芝麻粒大的血珠。渗出的血珠通过鸟的长嘴,不紧不慢地滑向脖子,最后在它喉节处一根稍长的羽毛上停住了。它在羽毛的末端随着鸟的动作摇摇欲坠,但并不落下。它凝固在那里,形成一个固体的红点儿,痣一样。
从嘴滑至此处的血珠儿,每过一秒就会有一颗。第二颗在第一颗上摇摇欲坠,并最终凝固,第三颗走的又是第二颗的老路……
现在地板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细红绳一样的东西。它从钟表所在的那面墙拖下来,沿着地板以一个无法更改的角度正向门口延伸过去。
这是一扇刷着深红油漆的木门。也可能原先刷的是大红的漆,时间一长,颜色旧了。它现在反锁着。不过,反锁的门对那根不断加长的细红绳的路行进并不构成影响。现在细红绳从下面的门缝伸出去了。一颗一颗的血珠,排着队陆陆续续地消失在门缝里。
院子里有几盆花,有的开了,有的没开。有一个小水坑,水面上映出一小块天和一小团云。云里有黑鸟飞进飞出。这些小水坑都照到了。北墙靠着一辆自行车,锈迹斑斑的车梁上,两只红头蚂蚁相遇了。那么粗的车梁上,谁也不肯绕道走,僵在那里。
门缝里伸出来的细红绳,沿着院子的水泥地继续前进。很快它就到达了门对面的墙根下。墙和门不一样,墙下面没有可供它伸出去的缝。它开始顺着墙向上爬,爬到半米高时又在空中折回来,身子一倾,扑倒在地。现在它在水泥地上开始以自身为圆心,不停地缠啊缠的,那情形,就像一盘越来越厚的录像带。
当细红绳就要塞满大半个院子时,它突然停住了。好像正在运转的机器断了电。门缝下面那颗已经滑出一半的血珠卡在那里。房间里的噌噌声也没有了。
一只猫从院墙上跳下来,敏捷地跃过院里的那些细红绳,蹲在窗户下叫了一声后,就眨巴着眼睛,等待着。
十几秒吧,突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房间开始传出噌噌的响声,卡在门缝的那半颗血珠很快就穿过院里的一段水泥地被绞进那盘“红色录像带”,“录像带”又开始像刚才那样一圈圈加厚……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只死鸟被扔了出来。猫的等待没有落空。它腾起身子在半空就接住了食物。那是一只普通的啄木鸟,它椎形的嘴因为对金属长时间的啄食,像被锯掉一样,只剩短短的一截。喉节处有根羽毛被拨掉了,伤口处却没有血渗出。

17
破相的戏子,挥舞着锅盖,从地平线的这头走向那头,又从那头折回这头。南北两条平行的地平线之间,凹凸着森林湖泊山谷沙漠,森林湖泊山谷沙漠内部,又凹凸着生物和沙粒、风、岩洞之类的无机物。任何一种生物和无机物,每次遇到戏子,都会和她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午睡时,一只狐狸会抽去她的裤带,并换之以藤条,一只蜗牛从她左鼻孔拱进,又从右鼻孔拱出,无名指粗细的七寸蛇蜷在她的乳沟取暖,几乎是每次她坐起来后,蛇都会粗确地穿过松开的腰口滑进她的下身。没有裤带,总能找到长度适当的藤条替代,蜗牛在鼻头拱来拱去一个喷嚏就能打出,甚至,蛇钻进小腹叉开腿扭扭屁股蹦两下也能甩出,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戏子怕的是,入睡时碰到饥饿多日的动物。它们会撕扯她的皮肉,用门牙磨她的骨头,磨得她奇痒难忍。奇痒难忍却无法醒来,是件痛苦的事。雪上加霜地,通常这时都会有噩梦造访。戏子枕着锅盖,在三五副,七八副,或者十几副獠牙的撕扯下,于深井般的噩梦默默为自己祈福,祈祷惊醒的那一刻早些到来。
戏子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都是一副白骨。看着血丝一根一根在骨头上缠绕密布,皮肉籍着血丝一片片丰盈,除了抱怨醒来过晚,就是无休止的寻找。失去血肉的身体要恢复到原先的样子,通常需要三至五天时间。在这三五天之内,她无法进食、饮水,因为新的消化、排泄功能尚未健全。在这三五天之内,半成品状的身体除了会饿,还需要大量的阳光和水份。戏子经常咬着牙龈形成一半的牙关,拖着浑身布满血丝和新鲜血肉的身躯,四处走动。从树荫下走出,从山影中走出,或从深深的岩洞、山谷爬出,直至找到一条小溪,一片湖泊,身体的痊愈才算有所眉目。接下来的时间好过多了。她只需躺在这些水源附近水份充足的空气中,采光较好的空地上,眯着眼睛忍饥挨饿,迎接另一幅完整身躯的到来。在这期间,她通常做时而忧郁时而神彩飞扬的梦。精心布置的戏台,鬼鬼崇崇的观众,小贩清脆的叫卖声和旋转中的村庄,永远是梦境生生不息的主题。

18
半夜三更,我们去修路灯。人们都睡了,鼾声从窗户传出来,在街上集聚。一浪一浪的鼾声,薰湿了我们的睡衣。我们爬上电杆的高处,脚下的电杆面条一样随风飘荡。每修一盏灯,我们都从高处摔下,摔得四肢不全,脑浆飞溅。不过事后,我都能在一缕北欧玫瑰的芬芳中醒来,重新去爬新的电杆。小城的坏电杆是这样地多,每次天亮总会有三两根来不及修。总有人在这些电杆下撞车,住院。作为报复,从医院的方向传来的鼾声最宏亮,最刺耳。

19
一颗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从上面掉下来,掉在他右脚小姆指的指甲盖儿上。指甲盖的表面很光滑,圆形的液体很快就从指甲盖的右侧滚落,落到小脚趾右侧的皮肤上。脚趾的皮肤比指甲盖粗糙,上面有条状的纹路,坚硬的纹路将包着液体表面的那层薄薄的塑料薄膜样的东西划伤后,液体破裂为一个个更小的液体,更小的圆形液体顺着脚趾皮肤表面的纹路继续滚落,直至落入脚底板与凉之间的的一些缝隙,才不见了。
与此同时,另外的一些液体也落在其它的四个脚趾上,脚背上,包着脚背的黑色猪皮上。和第一颗掉在小姆趾上的液体一样,它们最终也分成更小的液体,滑进脚底板和凉鞋之间的缝隙。

20
可能是我太小心了,那些字和词,刚要在指肚上凿各自的孔洞,在鲜血的拥护下跳出来时,又缩回去了。手上的皮肤最近和以前大不一样。我开始经常洗手。洗完手坐下来,嘴唇低低地打个呼哨,烟就点燃了,它要求手与它配合起来,弹烟灰。我在嘴唇和手的密秘配合中,度过一天一天。
真是太小心了,完全不必要的小心。
至今为止,我所了解的世界,也仅限于我的手指和指肚里忽忽大睡的字词,护士同学先前的巫术。那些字词是我多年的积蓄,巫术却不是好东西,它让我莫明奇妙地流血。我害怕流血胜过死亡。永生永世的休息总是好过短暂的疼痛。

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尽管它比以前更阴暗,更让我们战战兢兢,它也是崭新的,因为它刚刚诞生不久,陪伴它诞生的人们都还聚在广场狂欢,你现在如果去他们的家里做客,迎接你的只会是一面面防盗门和针孔式的猫眼儿,那些防盗门坚硬无比,出厂前在都被虚拟的最恶毒的歹徒用无数种方法攻击都没通过,你可以用石头砸或用来时准备的铁空伙撬,它都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它只会记录下那块碰到它表面的石头的温度和粗糙度并由此推断出最后一次接触这块石头的人的指纹,铁家伙也一样,它们也在出厂前的测试当中。这些门是人们为了迎接新世界的到来特意换的,显然,要做一个新世界的普通公民,没有一扇最让人放心的防盗门是不行的,因为就是再穷的人家,里面也有不愿被偷的东西,比如:血。
这是一个已经由管子和血统治的年代,也是以血为目标的盗贼成倍增长的年代,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待规范,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那些将来会当警察的人都还蒙在鼓里,他们无所事事地挤在广场狂欢的人堆里,盯着大屏幕上的两个词不知所然。“吸管,血”。

21
以庞大的宇宙自身的直径为标尺计算,我们就生活在距离宇宙7亿标尺的地方,那里没有空气和水,甚至没有空间,不过我们不需要,因为我们不仅没有形体,连思维也只是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不借助形体进行的思维是难以想像的,但这确实是事实,只要承认这点,我们所生活的没有空间只有思维的地方就不难接受。思维可以通过其它方式存在,比如我们当中X发现的那样,通过XCCX存在,就是说,虽然我们是没有形体的,但仍能相互看到一些对方的影像,那是一些丰满的,完美的影子一样的平面图像。

22
菜农每天都在捉虫子。在他手里,你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虫子。他的一生,就是和菜虫斗争的一生。如果哪天不去地里捉虫,当晚虫子就会从地里爬进他的院门,爬上他的床,爬进他和他老婆熟睡的肚皮,将他们悄悄啃食。菜农常做身体被蛀得空空的梦。空空的身体在风中飘来飘去,像是人形灯笼。
菜农的儿子,是个吹鼓手。逢年过节或埋人嫁女,人们都能在吹吹打打的队伍中看到他,欣赏到他的精彩吹打。用乐器模拟蔬菜开花结果的声音是他的拿手好戏。“可能是儿子看过红白灯笼过多的原因吧,才做这样的梦。”菜农爬起来,又往菜地里赶。
除了菜虫,菜农打交道最多的要属菜贩了。菜贩都是城里人,他们除了一辆架着菜蒌的自行车和一张善于砍价的嘴,什么也没有。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他觉得菜贩们可怜。但菜贩们穿着花哨,他看不惯。“没有土地,只好把精力花费在衣着上。”菜农的心里总不自觉发出这样的感慨。
菜贩们的一生,是奔波于城市和菜园之间的一生,是讨价还价的一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也不放过和死神谈价钱的机会。

23
大胡子在凌晨五点醒过来,从脸上摘下面具,用手揉了揉胸口,又在额头上抹了几把,额头上全是汗。摘下面具的大胡子原来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他戴面具睡觉已经很多年了。以前不戴面具时,夜里梦到的都是强者,魔鬼,敌军,刽子手,戴上面具后他梦到的,全是清一色的弱者。宋朝弱柳扶风的小脚美女,嘟嘟的浑身散发出乳香的小天使,看她一眼脸就红到脖子的初中同桌……

24
外科大夫有一床黑色的被褥,每天夜里他都钻在里面挑灯夜读。那时的夜晚还不像现在这么长,外科大夫经常是看到高兴处,天就亮了。天一亮,他就不得不把黑色被褥叠好,铺开一床白色被褥钻进去,呼呼大睡,天不黑不出来。那时的外科大夫据说是刚过六十,但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他日渐坏掉的身体可能与他的作息时间有关,也可能与他的饮食习惯有关。他一天只吃一顿饭,这顿饭是在他叠好白色被褥与铺开黑色被褥之间这段时间进行的。每顿吃的也不多,一个生红薯,一截四分之一的白萝卜,或者一个红皮鸡蛋,除此之外是半杯清水或少半杯牛奶。按照他当时看的一本书上的说法,这些量已经是大大地偏多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将不断地减少进食,加大阅读量,使自己的晚年生活过得更符合他的要求。可能是这样的作息和饮食,也可能是终生所从事的职业,致使他一天比一天害怕光线了。每天晚上在被窝里阅读时,起初还有一盏小煤油灯,尽管它散发出的煤油味儿使被窝里的外科大夫时不时咔咔地咳两下,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咳出来,为了使用尽量少的光线阅读,他还是忍受了。那样维持了一段时间后,眼睛就受不了了。他觉得煤油灯在被窝里越来越亮了,他不断地把灯蕊减短减短再减短,但眼睛却再也适应不了被窝里有灯光了。他开始拉开窗帘,让月光刚好从被窝的缝隙里照进来,照在书页上阅读。现在他每天晚上还在这样阅读着一本本的书。
这个早上外科大夫阅读到四点时,就叠好黑色被褥,也没像以前一些早到的阅读疲倦迫使他提前铺开白色被褥,他洗了把脸,戴上墨镜,出门了。他刚才从一本讲嫁接的书上得知露水含有丰富的营养,马上就想到收集一些露水回来饮用。现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惨白的路灯静静地亮着,这些节能灯在外科大夫的墨镜看来,都是一些黑乎乎的灰点儿。他想着如果城建的那些人要是把路灯全换成橙黄色的,他就会看到一些偏暖的点儿,一定会比现在这些灰点儿好看。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城建的人哪里会舍得把钱投在这里呢?对他们来说,有没有路灯都是无所谓的事。不过,戴墨镜的大夫还是看到了一些爬在电线杆的高处,不断写写划划的诗人们。那是一些还年轻的诗人,他们晚上不好好睡觉,扛着梯子在街上找适合自己留诗的电线杆,找到后就爬上去,绞尽脑汁地留下或长或短的诗句。诗句说城市还很毛糙,说普通话的人不多。说电线杆走两三里,才会碰到一个,灯光敌不过星光。外科大夫对那些爬在高处的小伙子没兴趣,不过他们时不时就有摔下来的,不是触到了老化的电线,就是因为诗情激荡浑然忘我。小伙子们叭叽一声掉在地上,都能迅速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又爬上高处,重新进入原先的写诗状态。

25
清晨,新郎乘出租车去寿衣店给昨天突然病逝的岳父买寿衣。快到寿衣店时,出租车与一辆外地的大货车相撞。出租车司机当场死亡,新郎没事,当着民警和围观群众喜极而泣。在派出所,民警证实他的乘客身份后,宣布事故与他无关。他们将很快与出租车司机家属取得联系,了解此事。新郎从派出所出来,心里空荡荡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距离寿衣店二百米时,他突然茅塞顿开。他决定也给已经死亡的出租车司机买一套寿衣。按纸条上的尺码,很快他就在寿衣店买妥了岳父那件。在提出另买一件年轻人的寿衣时,老板问他要死者的尺寸。他回想那司机与自己身材相当,就请求老板按他的尺码找一件合身的。寿衣店老板是个很警觉的人。他马上回绝了新郎的请求。他说我的商品只卖给死人,或者即将死去的人。不卖给生者,尤其是你这样身体健康、一身新婚打扮的年轻人。虽然你头脑不清,说话颠三倒四,但这完全不足以促使我卖一件寿衣给你。新郎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给老板讲了,说前一件给岳你,后一件不是买给自己,而是一位不幸身亡的出租车司机。老板听后又有了新的疑问。他说,寿衣不是谁都可以送的。一个正常公民的躯体在告别这个生活多年的世界时穿的最后一套衣裳,不是谁送他都情愿穿的。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是哪一双手给他缝的第一件衣裳,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再穿这双手缝的衣裳就再合适不过。但事实往往不尽人意。因为缝衣服的母亲大多先老年的子女而去,迫不是已,他们才嘱咐后代来我这里购买寿衣。我的寿衣并不是十全十美。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婴儿穿过我缝制的哪怕任何一件衣裳。你知道的,我是专作寿衣的。除了寿衣我什么衣服都不会做。就算会做,连我自己的儿孙都不情愿穿,更合况陌生人。我的意思是,穿我缝制的寿衣的死者在孤寂地离开这个繁华世界时,对身穿的衣服都有这样那样或轻或重的抱怨。因为他们都没能穿上由已故母亲或其它长辈为他缝制的寿衣。人死以后,他们都会化为一团棉花糖似的东西随风飘荡。从窗户飘出时,一部分被窗户吸收,飘到街道时,被过路的人这个蹭一下,那个擦一下,这样一来,他新的生命就会融入不计其数的陌生人体内,陌生人的手袋上,交通公具上,路面上,树干上。总之与这团棉花糖发生过关系的人、物,都含有了他。接触过这些棉花糖越多的人,他的气色就越好,生命也就越长。我们的生命都是依靠不断吸收新生命维持的。这生命还包括蔬菜和其它动物,不只是那些飘飘荡荡的棉花糖。我不希望司机穿你送的寿衣,是因为他穿你的寿衣和穿由自己家属买到的寿衣有很大区别。它直接影响到司机形成的棉花糖的大小。老板的话把新郎搞糊涂了。最后他只拎着岳父那套寿衣走出寿衣店时,就像一小时前离开派出所时一样,内心又变得空空荡荡。

26
眼皮在等待新的形象出现。新的形象,尽管无法摆脱形象的桎梏,但是完全有别于先前出现过的任何一种形象。任何两种或两种以上形象的组合。这样的等待漫长而恍惚,这期间,除了对付乔妆打扮的洪水猛兽,最容易的失手的就是面对频频袭来的睡意。睡意在后半夜时常变化为万知形态,在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来回穿梭,穿梭时它们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对上下眼皮进行长篇游说,不到合上誓不罢休。我对睡意的来袭仇恨已久。我开始在后半夜眯起眼睛查阅大量的古书,希望在其中能发现与睡意较量的已逝高手。我想知道他们斗争时采用的方法,或者器具,或者药物配制的比例。我最想找到的是与民间发明家有关的条目 。我想得知他们失传已久的发明,哪怕只是蛛丝马迹。在与睡意的较量中,我也许不该把希望寄托于别人,书本或夹在书本里的死者的发明。我该主动向其发起攻势。可我不能。手指一碰到眼皮就失去知觉,变得昏昏欲睡。眼皮自身又无法拿起我正在寻找中的武器。它能做的,也只是暂时性地合起来,假装向睡意妥协,稍作休息等体力恢复后,又猛地睁到极限。眼皮在后半夜就是这样和睡意翻来复去地兜着圈子,斗着来回,直至最后睡意自身因为疲惫变得睡意盎然,直至最后睡意忽儿地一下溜到只有它自己知道的所在,眼皮的后半夜才会好过一点。不过,不过这时,天通常就亮了。
天是一个点一个点地亮起来的。像揭去器物上的层层网纱,器物一个点一个点循序渐进地显露一样。任何一样物体在凌晨都是一个点一个点地亮起来的,因为它们自身都是点的组合。所有的网纱全部除尽时,耳朵总会听到一声宏大的锣响。心脏刹那间彭彭狂跳。手指脚指同时开始无意识地蠕动。不过这些都影响不到眼皮。眼皮才刚刚入睡。从天开始亮的第一个点起,眼皮就开始和睡意讲和。这样的讲和絮絮叨叨,语无伦次,直到世界所有的点都亮起,直到锣声响起,才告结束。眼皮才会无所挂牵地沉沉睡去。
锣响以前的黑夜是属于眼皮的。锣响之后的白天则归眼皮以外的东西拥有。比如皮肤,四肢,鞋,街道,城市。

27
和那头五层楼高的怪物经过一整夜的搏斗,我在这个清晨筋疲力竭地醒来时,整个棉被就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手腕上残留的怪物血和卧室里充斥的怪物身上的那股子腥味儿促使我还像以前那样暗下决心,今天晚上非干掉那家伙不可。

28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死于向作者申请自己给自己拟定的名字的途中。有些人对这事不大理解,刚开始我也不理解,刚开始我还为这主人公叹过好一阵子气,怪他多事不识实务。最近几天我对这事淡漠了许多,却也不时地想起。像不经意地在陌生地方看到伴随自己多年而很少去注视的影子。
作者把这个主人公转手给我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他那厚厚一叠子稿纸里营造出的地板上。地板上除了主人公还有一些别的不重要的东西,一只臭袜子,一个香烟盒,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艺儿。他说你收拾收拾,我得出差去。说完他就出差去了。现在这稿子就在我的书桌上,一两只苍蝇像侦察机一样在它不远处飞来飞去,这就让它看起来像一个不小的城堡。但城堡里的主人公至今还没有名字,我不知道他到我这里之后有没有可能得到一个名字。我拿起笔写出第一个字时笔尖颤了一下,平时可没有这种情况,我想可能是故事里的主人公有所反应,但他想告诉我什么呢?还是那个他给自己认定了的那个名字吗?我把稿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只在最后一页看到一行作者写的小字,“到第二十三页第八行可以找到一些作为参考的名字”。我翻到那一页,果然有许多两个字三个字的名字,凭我的直觉都不是很理想。他在故事是一直用的是第一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儿女性化,难怪主人公不喜欢。

29

A 关于唐吉哥哥的片断

很早,就听人说,我有个哥哥,叫唐吉,住在很远的城里,靠贩卖小提琴为生。人们说,那座城里每人都有一把小提琴,每把琴上都刻着主人的名字。名字的长短和主人的身份、性情成正比。名字越长越高贵,也就越暴力;名字越短,越低贱也就越诗意。仿佛诗意和货币有关。每天傍晚,全城的小提琴手都会不约而同地走上阳台,并不时与室内负责看表的孩子对时间,每天的六点一刻都会准时到来,数十万把小提琴都会准时开弓。在宏大而悠扬的乐曲声中,城市开始旋转,以位于市中心的圆形广场圆心处的萨瓦勒雕像为中心旋转。
旋转中的城市是神圣的,每个人在这种旋转中都暗暗为自己祈福,老年人祈求来生的存在,中年人祈求家人的平安,青年人希望名字按计划中的速度加长,少年盼望下一把更好的琴,少女则为明天出现的梦中情郎默默祷告。

B 唐吉哥哥曾是沙漠中的拖拉机手,杂交水稻栽培者,某山区爆破队主力爆破手;他是沿街兜售“帆船牌”红雨鞋的外地商贩,也是修理兼收购废旧烟筒的杂耍艺人;既是节日队伍中暗然神伤的小丑,电影散场后茫然四顾的观众;更是大红喜字和冥钱的裁剪者,婚床和棺木卖力的搬运工。
不过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阵风,一缕尘,一个有损主人形象的哈欠或喷嚏,甚至,一个错误的路标。
对了,哥哥以前还是顶开下水道井盖放暗枪的黑幕杀手,偷莲籽的尸体打捞员,因为一句歌词嚎啕大哭的伪诗人,他与人合作的话剧《给伊的赞美诗》中男扮女装的弗尔盖多·乌索一角的扮演者(他真诚而蹩脚的演技曾使多情的观众无一幸免地混淆了原作的悲剧主题)……

C 唐吉捉住伊

我的哥哥唐吉每次捉住伊时,都想把伊捆起来。伊每次被哥哥捉住后,都只想得到他的拥抱和亲吻,当然,有时她也会让哥哥把她捆起来,捆成一团不断蠕动的物品。哥哥每次把伊捆好后,都会用涂了伊的口红的唇,在伊额头深深一吻。哥哥的舌尖儿上刺有人形的凹字,每次吻毕,伊的额头都会出现一个囚犯的囚字。伊是那样地反感这个字,以至于每次哥哥把她抱到镜子前,她都羞于看自己镜子里光洁的额头。于是哥哥总是在镜前把伊的眼睛蒙起来,空旷地吻伊的脚趾,膝盖,小腹和阴唇。伊的阴唇总是抽紧,总是抽紧。伊阴毛上的沾液又咸又湿,哥哥说,那是大海的气息。很多时候,伊就这样到达高潮,呜呜地瘫在那里,疲倦至极,满足至极。不过很快,哥哥又会让她振作起来,于是她全身的肌肉骨头不得不再次高潮,再次疲倦。伊喜欢被哥哥操纵的高潮和疲倦,她希望一生一世就在这样的高潮和疲倦中度过。有时她背着哥哥哭,哭得一塌糊涂,然后就笑,笑得捂着肚子在地毯上打滚儿,半天喘不过气。在伊哭和笑的高潮,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握住哥哥的性器,死死地握住,不放手。有一次,她竟真的做到了。那次哥哥随着她抢天呼地,遍地打滚儿。事后,哥哥不无忧伤地说,你这是要我死。总之,伊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哥哥的莫明其妙的女人。
唐吉哥哥和伊居住的小城,位于某平原的南部,那里的庄稼年年丰收,但农人都食不裹腹。他们爬上树的高处,自上而下采摘树叶,但很多都倒栽葱摔下来,花白的脑桨流得到处都是。哥哥说树上目睹此情此景的人,很少有愿意下树的。他们常年累月生活在树上,指挥树下的后辈劳动收获,一旦后辈有上树的念头,就果断地加以阻止。如果请道理,恐吓也不管用,急燥一些的就一个倒栽葱下来,亮出最后的招数。农妇们都不擅常爬高,她们长久地在地面上生存,最后同样迫于生计,鱼贯在各自己男人的树下挥手作别家乡的土地,到邻近的城市去行乞,或做色情生意。
哥哥和伊居住的小城,就有很多这样的农妇。她们在经过城门的时候,都得经过必不可少的体检。在检查室,医科大学的实习生里里外外很专业地检查完后,都为她们剔掉阴毛。外乡人要进城,就得剔掉阴毛,不论男女,这是小城祖传的老规矩。因为这个不为人知的规矩,城里人唐吉时不时就要协伊,他说听话不听话?不听话,剔掉你的阴毛,让你作外乡人。伊一听就傻了眼,呜呜地哭着直往唐吉的怀里钻。唐吉和伊上街时经常碰到路边行乞的农妇,她们的衣襟总被溢出的乳汁浸透,湿漉漉地贴在前胸。唐吉和伊在向她们施舍时,不像其他人那样弯腰拍一下那湿漉漉的前胸,而是由唐吉把钱币轻轻放在行乞的碗沿,让钱币哧的一声滑向碗底。全城的行乞者都熟悉这样的声音,她们不用抬头就知道,站在她们眼前的是唐吉和伊。

30 商的小兵

这商朝的小兵,慌慌张张跑进我的菜园子,褪下裤子卟哧卟哧地大解。我在做中饭,看到一个穿着很怪的好像是人的东西从窗口一晃,消失在一阵菜叶的悉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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