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年代

粟离

作者：粟离

　　你是否还记得，我曾在丁山脚下的一座中学里教过书？那学校外面是荷塘，荷塘外面是橘树林，橘树林外面是静默的苜蓿地和萧幽的远山。山上的野雏菊，现在该还没有开放吧？
　　你一定还记得，我模模糊糊在丁山下住了四年，爱自己爱了四年，以愤青和隐士的双重角色写了四年的诗歌。如同《巴黎圣母院》里的副主教克洛德，我亦笨拙地拾起木炭，在阁楼的墙上歪斜地写下“命运”两字。如今，那墙，连同那危房恐怕是早已拆掉。据我的学生说，中学撤并后，原址上曾办过化工厂，现在大概又在造很大的寺庙了。而你，倒是去了何方？
　　那四年里，我们曾在荷塘边散过步，碰到过暮归的羊群；我们也曾穿过大片橘树林，指着枝头的果实和果实上面的蓝天碧云；你曾坐在岸上，借着黄昏微光，听我用吉他弹唱鲍勃·迪伦的《Blowing in the wind》；我也曾跟在你身后，看你满怀喜悦地采摘星星粒粒的紫云英。
　　乡下的日子近乎郁闷无趣，同时也飘荡着些许简单的欢乐。激情燃烧殆尽的日子里，余下的首先是趋于温馨的记忆。两人一起去邻近的村庄赶市，买点毛豆、包菜、番茄、盐卤豆腐、自家产的鸡蛋，斫点精肉，挑点赶小海上来的鲜货。回来后大都是我掌厨，你专管洗菜、洗碗。餐桌上响起的除了碗筷声，也有我们亲昵的交谈声。有时候，你侧着头，用牙齿咬住金属调羹，很仔细地听我讲些什么；有时候则笑得俯下身去，咳着，眼里含着幸福的泪花。高朗晴爽的季节里，我骑着单车，你坐在后面，搂着我的腰，沿着颠簸的乡间土路，直抵小湾渡口。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让海风缓缓将我们吹老，吹走青春年华和对远方的怀想；我站起来仰首长啸，你则拣起小石头，抛向水面。石头徐徐沉下去，一如我们逐渐消褪的激情。冬天的丁山时常有大片大片盛开的暖阳，星期天上午洗好衣服被单后，你往往大声叫唤我。我放下书卷，慵懒地欠了欠腰，出去帮你拧被单。两人各抓住一头，朝相反方向拧。有时候，我故意力量大些，让你拧的那头掉地上，沾了尘泥，于是你满脸怒色地跺跺脚。我呢，高声笑着，惊飞了石墙外那棵老槐树上的雀群。
　　最令人怀念的是下点小雨，被风吹斜了，丝丝纤纤张荡在野外。那时候，我们同撑住一顶雨伞，手牵手步入雨中，你小心地提着裙摆，踮着高跟鞋，跟我一起徜徉在荷塘边，看雨珠一颗一颗在焦败的荷叶上弹奏着生命余曲。远处小庙宇的晚钟优悠传来，两人似乎漂到了梦境边缘，你点点头，我也点点头，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无色的忧郁的我们，影着降临的夜雾，仿佛要羽化而去。
　　两人走到一起，像两团亟待融合的云，翻卷着各自的幻想。然而，这云，被海风一吹，它也是极易消散的。温馨之后，迎来的是各种分歧。两个月之后，我们开始出现争吵，仿佛要把一生中所有的焦躁不安和悔恨尽情地浪费在那一年里。整个夜晚，夜乌呱呱的哀鸣，想着自己不幸的童年，凋零的爱情，在哭泣中带着泪痕睡去，于你，是常有的事情。与此相反，我无动于衷地坐在黑暗的房间之中，吸着烟，完全淹没在荆棘横生的烦恼里。如今回想起来，像是重新放进碟片，温习一遍悲剧电影。临到决裂的时候，你将所有我买给你的衣物全部还给我，孤身孑影走出三门，走出你曾经爱过恨过失望过的丁山。你没有告诉我，你要去另一个城市寻找什么。不吃不喝两天以后，我才回过神来，黯然地，有些残酷地，将所有我买给你的衣物，和我们曾共同拥有过的东西，点着在学校操场的一角，燃成灰烬。放暑假了，同事们都回家了，整个学校只剩我一人，我在学校的走廊上踱来踱去，数着自己的步伐，“人去楼空”的失落感油然袭上心头。你走之后，我才明白，两个人在一起，因为幸福，所以才宁静；你走了，本来过于平淡的幸福突然间被抽去，空虚和焦躁重又浮现。
　　回忆两人相处的日子，如同我曾经写过的诗句“在深深的暗室，你我把凄美的一吻，留在满是尘土的镜中”。多年之后，风还在轻轻地吹，夜仍是沉沉地醉，谁又在午夜的远处里想念着对方？你是否还记得，无声的临别前的迟疑和仰望着蓝色天边的回忆；你一定还记得，告别的年代是你青春寂寞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