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漏 斗 森 林 ]

evyear

凌晨四点的路灯，是一小束洁净的光。这种耀眼的白色映出行走中一切关于黔南白色的记忆。在列车轰隆声中，在迅速移动的窗口，在满是厚重落叶及花籽的路上，你远看，便可眺望一片白色，那些条状的白纸挂在树梢或者田间，埋没于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中，起舞飞旋。那些是关于哀愁和想念，触及死亡和生者的祭奠，热烈而缄默，轻盈又沉淀，于是有清明的洁净之光沉默于黔南的水色，于是我便感动。

这一次的行走较前先的都要漫长，高二的独身旅行已经渐渐被记忆重组为一场生命的幻觉；凤凰古城下吹奏葫芦丝的老人，亲见了我的另一次出行；衡山道上不间断的四人行走，我开始不安生活和别人；婺源的水，我触摸到年少光景。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长，从头发，骨骼，脉搏涌动直到言语的退化，越来越诚实而暴戾，越来越偏爱叙述事实，记录每一次出行的日程和地点，车票与数字，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讲述时间的匆匆。比如一段徒步穿越，那一处叫做漏斗森林。

为什么是这里。因为它是漏斗森林。

零七年十月，从上海回长沙的火车上，我翻见杂志的一页在讲述有关茂兰与一片森林，它是地球同纬度地区保存最完好的一处噶斯特地貌原始林。那些文字叙述行程，车次，叙述诸如荔波、茂兰、都匀这样美丽的名字，轻轻念起来，它便在之后不断召唤我，说一定要去到那里，要穿越那片森林。我发疯一般意志坚决，说死在茂兰也可以。结果我活着回来，带着满心的植物和孔雀蓝颜色的池水回来。

那天清晨我起得早，独自在保护区内徒步去甲乙田园。真正穿林时，已经先走完两公里路程。没有很多钱，背包里除了止痛药、绷带等基本药品以及巧克力和糖，几乎没有别的装备。两瓶水，六个多小时的徒步中要喝得很节省。登山杖是向导用柴刀在竹林中砍下的竹竿，握在掌心感觉很清瘦，我们就这样上路。

之前看见来过的驴友拍下照片，效果很不好。进入它的身体，才发现一心一意穿林已经十分艰难，看见珍贵的掌叶木举起相机，双手已经止不住发抖。穿越的艰难在于它几乎没有路，常常有巨木在突然之间横在你面前让人心慌。我终于亲见原始森林的美，它很特别，特别与没有人和食物的气味，没有尘俗，这些植物就是真正的植物，在光和热中自由生长，张扬而肆无忌惮，这种奔放的生命形态让渺小的个人猝不及防，终于令人感觉亲见了另外的生命物种。于是俯身从巨木的缝隙中钻出，从长满野生木菌的树干跨过，从长满荆棘类植物的枝叶旁穿行，与之相守相行。

在山顶休息，做向导的小哥哥用刀削植物的枝干，做成哨子，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森林，他想吸引林中的画眉鸟。渐渐起风，周围是簌簌的冷寂，有更远的声响从高处传来。小哥哥说你听见汽车的声音没有，好像很近，其实公路在更远的地方。经过燕子窟，我们开始穿越野兰谷，大片板蓝根没过肩膀，几乎只露出一个头。遇见一只壁虎，遇见大风。真正进入漏斗森林的核心地段时，起风可能有山上的大树倒下掉落到森林底部，也可能砸在头上让人丧命。我们是零八年的第一批穿越者，更亲切的感觉到这一年的冰灾，整片森林倒下大堆树木，静静躺在我们眼前，只有这里的生命，可以生长和消失得如此宁静和清洁。

漏斗森林，穿越时不如回头时打动人心。在最末的山顶回头看，所有植物像生长在一片漩涡中，桀骜地竖立向上生长，争夺光热与水。有一些植物长在石头上，根茎吸收不到养分，靠叶子表面的雨露，也要存活。总之是要存活。衰败的落叶埋没在泥土上，又供给给生存下来的树木与草。其实生命真的非常简单，比如我决定要穿越它，就坚持在这里死掉也没有关系。比如冰灾中倒下的巨大树木，安安心心，冰冰凉凉。比如这样坚韧的石头森林，整个生命的轮回都在这里进行，不需要依仗于人类。

我在山顶的草坡上躺了很久，看明蓝的天色和田园。贵州的山不高，像一颗颗软糖成堆挤在一起，围绕住你。闭上眼睛，身体仍旧反复感受到漏斗森林的核心，那个最低的底端，那些藤萝。我认为穿越漏斗森林是不可言说的体验，在低端的行走分明体会到成长的高贵与美好，结果在完成那一刻，心中没有热烈和狂喜，一切事情都看得清淡起来。

我一直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比如执行能力更好，更诚实，更自如的与人交流，比如走到更远的地方。

如果不缺钱，我曾经打算坐跨省小巴从荔波到广西的柳州，我希望能够一直往南，走过桂林和阳朔，最好是去越南。总之，根本不想回头。应该还会一直行走下去，也许生命本身如同漏斗森林同它死去的树木一样，就成了一个彻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