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个体

邹丰朗

那一个个体
邹丰朗


　 夜深人静时候，我习惯于靠在床头读上一段卡夫卡，读他的随笔和日记，读他的那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城堡》。

　 这字里行间弥漫出的浓浓的孤独气息，犹如严冬的雾霭般包围着我，让我感觉到冷——一种从肉体渗透到灵魂的冷。同时，又觉得整个人仿佛坠落到他精心营造的那口幽深洞穴里，被彻底地幽闭起来。

　 我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双眼睛，这是一双空茫、忧郁，但却又是极其锐利的眼睛。可是它们却似乎并不属于我们这个人类；它们远离人间，仿佛高悬于那浩瀚宇宙空间的某个支点上，在那儿静静地俯视着我们这个星球，俯视着在这上面如爬虫似地蠕蠕着的人类们——他们，正在上演着一出又一出如同虫豸般渺不足道的悲喜剧……

　 我不禁想起他的那位女友米伦娜说过的一句话，她在评价卡夫卡时曾这样说：他是人群之中唯一的裸衣者。自然，她是就卡夫卡所拥有的那一颗赤诚的心灵而言的。而的确，卡夫卡是纯真的，纯真得如同一个刚刚降临人世间的婴儿，通身没有一丝一缕的遮蔽。

　 说到婴儿，我不由又想起了老子——一位为卡夫卡所痴迷的东方哲人，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孤独者，正是他将“婴儿”一词赋予哲学的涵义。当卡夫卡的目光穿越数千年悠悠时空投向这位东方智者时，他的心灵是否因为找到知音而曾经颤动过？我不得而知。

　 但是在其身处的这个时代里，卡夫卡注定地是要孤独着了。因为他太过纯真。他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纯粹的人，通俗一点说就是“最为正常的人”，因此他也就成为人类之中的一个异类，一个极不正常的罕见的异类。在这个被数千年文明雾障层层遮蔽而迷失了本真的人类中间，卡夫卡是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的。于是他只好象一只甲虫一样，将自己从人类之中分离出去，然后再把自己置于人类的侧畔，去享受他那旷世的孤独了。

　 卡夫卡的孤独是绝对的；孤独就是他的存在方式。也许，没有谁能够象卡夫卡那样，竟然如此冷峻地观照自己的孤独，就像在观赏自己身旁一朵徐徐绽放的花朵。同样的，也没有谁能够象卡夫卡那样，将孤独演绎成为一种深邃的思想，一项渊深的哲理，一首恢宏的诗篇；演绎成为一种永葆其本真的坚不可摧的存在。卡夫卡的孤独，犹如悬浮于寒冬天际的那一轮落日，饱满而又辉煌。

　 也许人类因为有了卡夫卡，有了卡夫卡的孤独，人类精神的深广度才得以更其充分地延展。

　 或者，换一句话说吧，如果将其身处的那个时代的人类划分为两种不同类型的话，那么卡夫卡一人也许就独占了其中的一类，而他之外的所有的人则构成为另一类型；相较于这个名叫“卡夫卡”的人而言，他们就像那盛夏之季簌簌作响的繁密的树叶一样，是大同小异的，是没有什么本质上区别的。仅会“簌簌”而已。

　 卡夫卡，毫无疑问，他便是克尔凯郭尔所宣称的“那一个个体”。

　 如果，将我们眼前的这一幕人类现世景观看作一枚硬币的正面的话，那么卡夫卡无疑就独自一人构成那背面了。

　 卡夫卡，他以其无与伦比的独立性和深刻性，竟能与整个人类分庭抗礼。而他的确就是这么做的。

　 凭借了一副孱弱的身躯，却企图独自扛起整个人类的忧虑与喜乐、绝望与梦想，这对于卡夫卡而言，竟是怎样的一种生命之重呢？

　 我终于明白，想要读懂卡夫卡，你就必须将“那一个个体”作为起锚地，向着眼前那个浩瀚的“卡夫卡世界”去扬帆，去远航，去探险；你庶几将有所获益。否则的话，就只能落得个雾里观花了。

　 还是回到《城堡》中来吧。在《城堡》里面，有这样的一段描写，大意是说，当K看见自己那两个助手时，他便对他们说：在我看来，你们两个长得是一模一样，就象两条蛇一样没有什么区别。那么，我就把你们两个当成一个人吧。

　 毫无疑问，那两个助手，暗喻着K以外所有的人类，而这个K呢，他不正是卡夫卡（Kafka）其人的自况吗？
哦，这一个孤独的个体。这一个纯粹的人。

o0o

只一个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