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金鱼我的鱼

张佩浅

我要给奶奶做个素描，就在今天。
奶奶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像往常一样。她银色的鬈发凌乱在沙发的靠垫，眉间的皱纹如同冬日里的寒风密密麻麻，千万条曲线无迹可寻。她酣眠的面容无喜亦无悲，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却又如此的安详静谧。
我看着悬在墙中央的挂钟，晨，八点二十九。
奶奶老了，不仅是生理上的，更多的是心理上的。记不得多久以前她就开始健忘，除了认得我们家人和记得生命中的久淀于心底的陈年旧事外，其它的事无巨细要么忘得一干二净要么记忆起来的事情都是南辕北辙。
奶奶甚至打不开电视机，我们每天教她一遍：怎么先打开插座上面的电源开关，然后按电视遥控最顶端的红心按钮。即使这样，每次她想看电视的时候，打开电视的还是我们，而不是她。
单纯的健忘并没有什么，这是典型的老年病。但是奶奶还唠叨，一个人如果一边健忘一边唠叨，那么你所面对的就是永无休止的重复。奶奶每天给我们讲着同样的故事，问我们同样的话题。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老老实实的坐下做专心状去聆听，除了这样来表达我们的爱外别无它法。为了打破这种窒息的令人不堪忍受的重复，每次她问同样的话题，我都试着说不同的话去答复她。
比如，她最爱问我：“你出来这么久了？想家吗？”有时她一天问几遍，有时她几天问一次。
有时我回答：“想，想得茶饭不思！”
有时我回答：“想，想得愁眉苦脸！”
还有的时候我回答：“想，想的辗转反侧！”
迄今为止，形容深思苦想的词语我以用了大半。这其中包括：黯然销魂、魂不守舍、刻骨铭心、歇斯底里、魂牵梦绕、夜不能寐、孤枕难眠诸如此类的等等。
坚持到现在绝对是壮举一件。我计划着空闲的时候去买一本成语词典。假以时日，我的词汇量必定成几何数爆炸式增长。
奶奶还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可以送她回家，每次我都说过几天，过几天……
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两年了，我多想说：“回去一次很难，也许压根就回不去。”
家里人早已拖家带口的背井离乡，家乡的房子早已残垣不堪。奶奶腰弯成了上弦月，三伏天里端碗的双手颤抖的像一个刚从冰洞里打渔归来的爱斯基摩人，走一分钟的路的要休息三分钟。
好像我现在唯一力所能及的事就是欺骗，来换来她片刻的欣喜。
她想念她的菜园，想念她去山林果园里采摘的新鲜梨子、杏子和桃子。她怀念每天早起去田野给猪蒿草，每天中午准时的在十二点给出去做农活的爷爷做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每天晚上炭火将尽的时候去睡觉。
鸡鸭鹅成群的翩跹在她身旁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和乡亲们一起漫无目的的闲聊是她是安逸的，走在夏热午后初雨泥泞的乡间小道上她是真实的。那一串串清晰可辨的脚印是她生活、她存在、她生命的印章。
老人不属于城市！
不管是瓢泼大雨还是鹅毛大雪，她走多远都看不到自己的脚印。夜未破晓的时候环卫工人已经把街道打扫的彻彻底底。
有谁不怀念自己的家乡？城市从来没有一寸地方能像家乡那样躺在大山的怀抱里低声喃喃呓语，有鸟儿鸣啭的伴奏，花儿频频的颔首。摩肩接踵的建筑挡住了冬季的暖阳和春天的微风，看不到满天璀璨的星辰。
在乡间的圣诞节我们可以围着壁炉给孩子们讲圣诞老人的故事；春节的时候可以把屋里屋外，门框窗上全都贴上朱红的对联，初一开始烟花爆竹声和着欢声笑语可以一直延续到十五。如果天公作美，送来鹅毛般的纷飞大雪作为节日的喜幕的话，那么很少会有人不去对那白皑皑的雪山、白茫茫的雪地、白霭霭的松柏发出由衷的赞叹和肺腑的迷恋。看到孩子们三五成群的打雪仗和堆雪人，有谁无动于衷的话。我敢说，那人不是瞎子便是瘸子。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才是作为一个人应该去享有的生活。
在城市，这种生活一般情况下往往出现在梦里。
你甚至不能给孩子讲圣诞老人的故事，你忍心圣诞老人由肮脏、狭窄、锈迹斑斑的下水道来你家吗？
你甚至会寻思：老人赶着驯鹿拉着满雪橇车的礼物会不会被交警以没有有效的驾驶证件而扣留？担心工商管理局会不会以非法进行物流派送业务而勒令其补办有效证件并进行罚款处理？担心停在你家门外的雪橇会不会被城管以乱摆放为由给拖走？担心宠物偷窃犯会不会暗中给驯鹿发射毒针？
更重要的是圣诞老人根本支付不起高额的过路费，假如他非要逞能的给城市中每个人送上一份礼物的话。
他也可以伪造个军用牌照，不过东窗事发的话他必定要判终生监禁。一车送给所有城市人的礼物，是什么程度的严重超载？
当然世界上依然会有千千万万怀念他和为他打抱不平的人，诺贝尔奖协会甚至会给他颁发一座和平奖。
不过在“我们表示严重的抗议和深切的关注下”他一样出不来。
我们在某种诱惑下背井离乡后才发现家乡是一个遥远而可望不可即的地方。
当树叶觊觎大地的温暖亟不可待的投向大地的怀抱的时候，它还能回得去吗？
是的，它再也回不去，即使它多么怀念蹦跳在林叶间的青春，多么怀念阳光亲昵的摩挲。它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烂在腐泥中。
老年的唠叨都是事出有因的。当你老了你就知道，白天和黑夜没有什么不同，星期三和星期六没有什么不同，冬天和夏天没有什么不同。
她不停的唠叨只是想证明她是存在的，只想证明她生活在我们中间，只想证明我们乐意和她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她怕时间久了，连自己都会把自己忘掉！
说起奶奶的健忘让我想起了一个女孩子。
她正值妙龄年华，身姿柔弱妙曼、玲珑卓越。像晨之叶尖上清澈、甘甜的滴露。有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淡眉、黛眼、高鼻、俏嘴。她很爱笑，笑靥会像蜻蜓点水般涟漪层层荡开。当她生气的时候，眉心蜿蜒成蝴蝶结，乌黑发亮的眸子瞪着你。
你好像，好像看到了商店里的一千个布娃娃。
那时她刚来工作不久，除了同事我是她第一个认识的人。
我们一起出去散步，“你想去哪里玩呀？”我问她。
她把我拉到了水族店去看金鱼。她说她刚来这里，认识人不多。每天上班下班喜欢来这里看金鱼在玻璃箱中游弋，有时看一会，有时看半天。
“你为什么喜欢看金鱼？”
“看到它们我很快乐呀！”说着她把指尖放在玻璃箱上随着金鱼的游动划来划去，她撅着嘴，目光痴迷散乱。好像游在水里的不是金鱼，而是她自己。
“你为什么不买来自己养呢？”
“我养不好，养过几次都死掉了，难过了好久。我也没有时间，每天要早出晚归的工作。”
后来我才知道她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父母离异，来到这里和她爸爸生活，却总是和他爸爸争吵不断。
再后来我才知道金鱼只有短暂的记忆，有的说是三秒，有的说是七秒，还有生物学家也来凑热闹说经科学研究实践论证金鱼的有效记忆最长可达一天，如果经过科学系统的训练指导，可达三个月。
何谓专家，即是一群阳亢时刻等待着拍砖的家伙。为什么要给金鱼这么长的记忆，让它察觉到自己被禁闭在一个狭小的天地而暗自在水中流泪？
现在我总算明白那个女孩为什么喜欢看金鱼了，她希望自己像金鱼那样游弋在窄仄的玻璃箱里如同安详的徜徉在大海，她希望自己能像金鱼那样只有短暂的记忆去遗忘现实的不如意和严苛。
不过总有一天她会很自然的忘掉去看金鱼。在很多年之后，她已结婚生子，每天为着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疲于奔命。她会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把腰围的赘肉塞进修身长裤里面迎着寒风去送孩子赶校车，会穿着松垮的连身衣坐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和人打麻将消磨时间，或者在夜间穿着凌乱的睡衣蹑手蹑脚的去检查丈夫的口袋和手机里的通话记录。
她会像所有人那样日趋麻木，在城市的忙碌中忘掉自己的存在。
并且纯真和懵懂和幻想只存在于少女对生活的幻想。
对我们来说它是不存在的。
曾今人们嗤笑青蛙，专门为它量身定做了一个成语：坐井观天。
远古的人们在制造了这个成语之后绝不会想到它竟一语成谶，成了对现代人生存状态最好反讽。
就居住环境和住房单位来说，青蛙绝对是钻石级贵族。独享独栋别墅，超级无敌海景，坐拥巨型泳池。
而我们呢？挤在几个人的单房握手楼出租屋中，长年不敢开窗。害怕尾气废气带的哮喘，害怕噪音带来的神经衰弱，害怕小偷带来的刀子和棒子。
我们连天空都看不到，从此再无脸面去嘲笑每天都吹着自然风、懒洋洋晒着太阳的青蛙。
要知道如今现代人只是一个贬义词。在城市中你会看到人与人之间是如何浅尝辄止，如何点到即止。现代城市中的悲剧不是生离死别，是压根就没有开始、没有情节、没有结尾的悲剧，是一出无声的现代派默剧的悲剧。这种悲剧就是你始终想让它发生点什么，哪怕是悲剧也好。可是悲剧的是它什么都没发生！
城市中当人也有快乐的人：疯子。只有他们才能旁若无人的仰天大笑，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表达着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他们随意的变换着发型，穿着捡来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对虚无的忙碌的现代人嗤之以鼻。
每次经过一家烤鸭店的时候，我都驻足良久的看着挂在壁橱里的烤鸭，然后我去挤公交车。
看到车上摩肩接踵的人们我想起了密密麻麻高悬在铁钩上的烤鸭，人们挤成一团的汗水让我想起了烤鸭身上流淌的黄油，公车人挤的太多被车门夹到脚的人让我想起了烤鸭出炉过剩最靠外边的被壁橱夹到脚的那只。
不过也有不同的地方：公车上人们一身臭汗，而壁橱里烤鸭香汗淋漓；壁橱里的烤鸭虽然死了，它仍然昂首挺胸，公车的人正常情况下都有生命迹象，却个个垂头丧气。
这样，麻木的人和纯真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个痴望着金鱼幻想自己能变成它，一个凝视着烤鸭，希望能逃离它那样的命运。
我多么想有一天我拉着那个姑娘让她陪我看上一天的烤鸭，但是不是现在。
公车她就不必去体验了，她比我更深受其害。
有一天我在睡觉，她的消息来了：车上好挤，空气不流通快要闷死了，我感到窒息。
那一刻迷迷糊糊的我想到是立刻提上一桶清水去赴汤蹈火，去拯救涸辙之鲋。
我竟然把她当做了一只金鱼，一只搁浅快要窒息的金鱼！
终于我明白过来了，继续睡觉。
即使她是金鱼，谁知道她是淡水鱼还是咸水鱼？
像她曾今说过的那样：“我养不好，养过几次都死掉了，难过了好久。我也没有时间，每天要早出晚归的工作。”
是的，我们养不好！只能远远的看着别人养的金鱼享受那偷窃而来的快乐。
所以我们在城市中努力的逃离城市，努力的不让自己爱上自己所爱的人，努力的说着自己不想说的话。
直到最后。成功可能只有一种，失败却有两种：成功的失败者和失败的失败者。
如果很不幸到最后我们失败了，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自己属于哪种失败者。
我记得法国的勒内·夏尔《祝蛇健康》文中有这么一段话：每一座房屋是一个季节，城市也这样重复。所有居民加在一起只知道冬天，尽管他们的肉身被烘暖，尽管白昼仍在。
是的，这便是城市和城市中的人。

陈皮

好看，比我写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