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书，结果还是找不到工作，要知道就不要上大学了。”苏平没有等母亲念完，就叭一声把门关了。他窝在自己的屋子里，开始后悔回到小城独山。他已经忘记了，当初他住在租来的厕所一样大的房间里，是怎样朝思暮想地盼望回家的。他戴上耳塞，母亲的唠叨就被潮水一样的音乐覆盖了。他听，等到了那首美国民谣《乡村之路》，心情好了起来，便抬头往窗外望，那儿晚春茂密的青草正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他突然记起了一个地方，想得厉害。于是他去弄了弄很久没骑的单车，他知道自己得做做准备。
苏平要去的地方是一所居于郊外的科研所大院，他曾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
苏平骑着单车，拐到了郊外。这条路空空旷旷的，偶尔会遇到一两辆疲惫的马车。苏平边骑边欣赏两旁向后退去的稻田，它们在风中一浪一浪地和远处的森林交接。当砖瓦厂那根高高烟囱也被他摔到后面后，他知道那个地方要到了。于是出现了那条熟悉的铁路，那片葱笼繁茂的树林。那个科研所就藏在这片树林里。在大院门口苏平停下车，那绵长泥路，让他百感交集。
究竟骑过多次这条路，苏平已经数不清了，只是从前是孩子们和他一起骑着车往返于城市与科研所之间，那时他们每天骑过那片稻田，又手舞足蹈地把那根仿佛要插到天上去的烟囱摔到身后，而今却只有苏平一个人骑在这条马路上了。那些孩子中苏平最难忘记的是阿蒙。他瘦瘦黑黑的，爱制作各种古怪的仪器，用来射鸟或者捕青蛙，他还爱打架。苏平和他常喜欢拿包谷杆来打架，一次苏平舞着的杆尖捅到了他的眼睛，让那红肿了一片。苏平着了慌。他却反而安慰苏平说：“没事的，我爸看到了，我就对他说是我自个碰墙了，怕个屁！”想到阿蒙，苏平突然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早晨，那天苏平和阿蒙一起骑车去上学，经过一片树林，苏平的车链子掉了出来，阿蒙立刻跳下来，和他一起修车。他们忙了好久，才把车修好。他们互相望着对方邋遢的油乎乎的手，会心一笑。半晌，阿蒙才说：“还傻愣着干嘛，走啊！”早晨的阳光使得两个少年的脸红彤彤的。
是的那时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可是过了几年，他们家都搬到了城里，由于各种原因断了联系。高中毕业的晚上，苏平和几个朋友第一次去舞厅里坐。苏平不会跳舞只是小声地和朋友聊着天。这时有人拍了拍苏平的肩，苏平抬头一看是长高了的阿蒙。苏平一阵惊喜。阿蒙的脸白了很多，耳朵穿了环，身上喷着蛮重的香水，手搂着一个女孩。阿蒙问苏平：“毕业了吗？”苏平说：“刚毕业。”阿蒙说：“想干嘛呢？”苏平说：“想上大学。”阿蒙叹了一口气：“老子是没读书的命喽。读书真他妈没劲！”他们只聊了一会，这时快三的拍子又响起来了。阿蒙问苏平要跳不。苏平说他不会。阿蒙就抱着女孩消失在舞厅的某个角落里。不一会舞厅的烟雾和鼎沸的声音把苏平屈赶出了舞厅，他们就这样分别了。想着这些往事的时候，苏平已经踏进了那座深院。
院子人已经空了。因为所里把科研所宿舍楼搬到了城里，这里成了植物基地，偶尔才有几个科研人员回来看看植物长势。热闹的声音和往昔孩子们的笑脸已经隐匿在了阳光中。剩下的是爬满围墙的绿色爬藤，是杨柳堆烟，是草丛中摇荡的红色野花，是鸟和蝉的声音。那座老房子被拆了，这是一座多户人家共住的苏式房子。它有着青色的瓦，朱红色的墙，精致的有着花纹边的大木窗。在房子正面中段的墙前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台阶，约三米高五米长。台阶靠的墙上雕着一颗大大的金色五角星，太阳出来的时候，它就璨璨生辉，给人以明亮和温暖的感觉。从前孩子们喜欢在这块台阶上，做“瞎子跌下河”的游戏，坐着吹牛，或者呆望夜空中闪烁的荧火虫，畅谈远方。现在这座老房子已经被拆了，留下了一堆凌乱的石头。
苏平在空荡的大院里游走，爬到了那座米白色旧科研大楼的顶上，这是这个院子最高的地方。在这里可以看到那些晚春浅绿色的秧田，秧应该有膝高了，还可以看到那些密得怕人的翠色的森林，以及那湛蓝的天空。苏平踏上楼顶，竟然看到了在那儿趁热晒刺梨果的阿蒙。苏平大吃一惊。阿蒙说他顶父亲在所里做了果园工人。阿蒙递苏平烟，苏平不会，阿蒙皱皱眉，告诉苏平，这几年他下广州，上福建，混不下去，还是回来了。等于绕了一个圈，阿蒙说。就这样他们谈起了彼此的生活。阿蒙说着他泡妞的事，苏平则跟他摆单调的大学生活。从阿蒙漂荡的眼神中苏平知道他对自己那些沉闷的生活并不感兴趣。渐渐的，他们的叙说变成了简短的叹气，他们甚至无话可说了。突然阿蒙笑嘻嘻地问苏平：“找到马子没有？”苏平便想起让自己伤心的那个女孩来了，他摇摇头。阿蒙的眼里显露出睥睨的神色来，他追问苏平为什么不找。苏平说不想找。“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说什么不想呢？”阿蒙的话砸在苏平身上，让苏平窘极了。苏平讪讪说自自己想下去看看。阿蒙让苏平一会到他那吃饭。苏平点点头。阿蒙又提醒说：“快中午了，不要在所旁边的田间小径上走，会出事的。”苏平知道阿蒙爱乱开玩笑，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苏平走出了大院，乡间浓烈的夹着大粪味的稻叶香味让他觉得很新鲜，那些熟悉的景色让他觉得很亲切，他甚至摘了几片稻叶，细细赏玩。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走了很久，由于离环绕科研所大院的树林很远了，路旁的树木少了起来。开始还不觉得，又过了半个时辰，挂在头顶的鲜红色太阳开始施展它的威力了。苏平的脊背都汗湿透了，苏平想坐下来，又不敢在太阳下多呆。苏平往四周一望，四周都是开阔延绵的稻田，左边倒是有几户人家。苏平向左边赶去，在田间小道转来转去，甚至还差点滑到了田里边。苏平越走越觉得那几户人家遥不可及，他记起了独山老人常说讲的一句话：独山独山，坡坡坎坎，看似很近，要走，从早晨到傍晚。苏平终于只有往回走，于是苏平感受到了时间的漫长。要是她能陪我一起回家乡多好啊，那么就算走得再远也不会感到孤独了。想到她，苏平开始埋怨自己，要是平时不上那么多的网，也许就能把英语六级过了，自己优秀一点，还怕收不了她的心么？其实如果真过了六级，可能就能在省城找到工作了，或许还能和她一样考上研究生。不过，女孩子的心是看不透的。苏平被太阳晒着，又想着这些糟糕的事，头都昏了。怎么还不到啊？苏平觉得自己对这片多年没来的土地陌生了。他往前看，稻田间的泥路像网一样罩在春天郊外的大地上，路岔着路，岔路又岔着路。莫非自己失去了方向感？苏平只有凭直觉往前走，他也找不到人问，因为现在是中午，最勤快的农民都回去歇息了。苏平机械地走着，盼望自己少年时候的记忆能把他带回那座科研所大院去，他想去那找一杯水喝。渐渐地，幸运的事发生了。路的两旁又开始多出了一排一排的松树，这些树让苏平凉快了起来。他有些高兴想用英语赞叹一下，可突然发现他根本不会用那些句子。我的英语不会那么差吧，虽然过不了……苏平又发现他把那场对他至关重要的考试名称也忘记了。苏平想一定是自己的脑袋给热糊涂了。但是能遇到绿树成荫的小径终归是一件挺舒服的事，苏平开始兴致勃勃地看路旁的野花，田上的飞鸟来，他甚至于手痒痒地想从口袋里掏出小木枪去打那些鸟儿。他的脚步越走越顺溜，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了。路还是从科研所出来的路，只是似乎比来的时候宽了一点，两旁的树高了一点，天上的鸟也比来的时候多了许多，密密集集叽叽啾啾地乐着。路旁袅娜多姿地晃过了一个女孩，是在科研所长大的惠。但苏平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嫌她玩耍的时候苯手苯脚的。惠跟他打招乎。他理也不理酷酷地跑了。惠在后面骂他，用小石头扔他，他像风一样闪开。他冲进科研所大院的窄窄巷子，啪啪啪啪地掠过了几个正在滚铁环的小孩，把巷子里人家养的鸡吓得咕咕咕地叫。他在胡同里乱窜，最后停住了，脚用力去踢一扇门，门吱啦一声开了。
“你下午到哪儿了？”里面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边往炉子里添煤一边问他。他没答话，自己进了屋子的里屋，把脚搭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看着电视屏幕。“先做作业，先做作业。” 女人按按他的脑袋，把电视机关了。他不耐烦地去了自己的房间，念念叨叨地拿出作文本来，命题作文一直是老大难，苏平觉得它比打鸟难多啦。苏平伏在作文本上，一边写一边走神，走神的时候他听到有谁在窗外喊他。他用手把无精打采的自己撑起来，一瞧原来是再熟悉不过的阿蒙黑黑的脸。阿蒙正站在窗外的菜地上，兴高采烈地朝他嚷：“快从窗子外翻出来，大伙集合了，地点是那座画着大星星的老房子。”苏平立即精神了，跳到书桌上，要从窗子翻出去，跳的时候他用力过猛，把自己的作文本震落到了地上，本子摊开了。在摊开的那一页写着：“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是网。92年5月8日。苏平记。”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0-18 22:19:13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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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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