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刊108·X专栏】写作不是一门手艺

管理员

　　犹豫了很久之后我放弃了写对某一篇小说或某一本小说的读后感，最后一篇专栏，我想轻松一点，写写这一年来阅读和写作中的一些想法，算是做个总结。
　　我一直在想，什么书该什么时候读，但多是凭感觉，没有具体做一个规划，这也是这一年专栏写的是读后感而不是对小说的研究，我缺乏做学术的严谨，心思也不在此，阅读对我来说越来越不是研究的需要，更像是填补自身的匮乏的需求，所以小说写了什么，具有什么精神力量，在这一年里，慢慢地变得比它是如何写成的更为重要。
　　阅读和写作互为参照，当我写的是“轻巧”的小说的时候，我读的不会是厚重的作品。大家耳熟能详的，具有基础范文品质的作品是我一直喜欢的读物。海明威、巴别尔、奈保尔和乔伊斯的短篇此类小说，怎么看怎么学都不会使人走上偏道。这些作品从精神到形式都具备不偏不倚，是温和持续的营养。相反，卡夫卡、博尔赫斯、甚至是罗伯-格里耶和马尔克斯，我一直对他们的作品有所忌讳，虽然这些也都是耳熟能详的作家和被认为应当阅读的作品。还有很大一部分阅读的比重是在看黑蓝上的小说，这些小说给我的启发更加直接，点评的部分往往比作品本身更吸引我。之所以说阅读和写作互为参照，是感到写对读的拓展有突破的效果。我一直小心谨慎（可能是不必要的），觉得如果我逆向文学史读上去，才是与我的成长相谐调的做法，越是近代，越能感到活力，越是古典，越感到沉闷，越需要容纳它们的胸襟。有这样一种感觉，现当代的作品像药物，让人振奋，古典作品像保健品，吃下去一时半会儿感觉不到身体起了什么变化。但出于健康的需要，保健品最终会成为更为必需的东西。我一直记着生铁的一句话：“当你把一个大部头读完，你自然会有所收获。（大意如此）” 感到对这些我一直不太习惯的作品的需要，并且知道自己可以开始阅读它们，是最近写完一个小说之后，感觉一下子打通了，什么书都可以读。
　　这是一种奇怪的突然获得，阅读中变得充满灵感（虽然不一定能及时为所用，但思考点多了之后一本书就不再趣味寡淡）。有些书是给人灵感的，有些书是给人见识的。给人见识的书，有种凌驾于你之上的难以共鸣的强行植入，这种感觉最初来自《红与黑》，我现在不再怕它。
　　之所以一些书会成为我的困扰，让我避开它们，正是因为我尚未做好准备，所以当人们在谈论卡夫卡、谈论博尔赫斯的时候，我觉得那并非是我的文学而很少深入接触，在最初的接触之中也没有多大的共鸣。而我现在可以去读他们的作品了，我相信不会太机械地理解它们。但到目前，我依然保持着这样一种看法：有些观念看起来准确先进，但能使人在开始学写作的时候就犯法下错误。比如卡夫卡、博尔赫斯、罗伯－格里耶。如果你模仿海明威，你永远也不会走错路。海明威是属于基本的文学，是作物正常生长的土壤。罗伯格里耶不是，卡夫卡更加不是。叙述上的问题，只有当你觉得它们不是问题的时候，你才能更好地写作。但当这种突破写作局限的能力发展成为一支稳健的力量的时候，因突破本身被过分强化而形成另一种桎梏，一种“写作就应当如此”的虚幻感悟。变成从对一种机械操作的突破，演化成另一种机械操作的规范。我认为事实就是这样，写作变成画地为牢和自我标榜。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说这种话，我有种泛小说论的倾向。
　　开始有接触古典文学的想法是出于对纪德和普希金的阅读，他们对我来说是一种隐秘的营养，是连接古代和现代的桥梁。有些作品是与阅读它的人气质相近的，我开始需要一种遥远的呼应，阻止自己写作时候可能出现的过于凄厉和尖锐，所以需要一个空旷的回声。对于写作来说，某种遥远的对话非常必要。阅读是写作的一部分，它是已知的。
　　而写作是尚未发生的事情，不管你构思得如何具体，你总无法做到连句子都了然于心，于是许多并不承担故事情节功能的句子，就变成了某种意外，只有当你写出来的时候，你才知道一个这样的句子的完整面貌，并为它不可多得而感到欣喜。在阅读中，有时一切看起来都是顺理成章，但这是一种了解内容的阅读，今年，在对一些作品的阅读和重读的过程中，我用了一种写作式的阅读，注重句子是怎样出现的。这种阅读让我更好地了解一个作品是怎样被写出来的，怎样看起来顺理成章但却充满意外。但这没有发展成为研究，只是注意力的细化。当我对一部作品的结构和句子间的结构感兴趣的时候，我知道我的阅读层次尚在第二个阶段，从对内容、思想、情感的注意进入了对承载这些东西的具体构造中，而且我还未能清晰洞察里面的一切，这第二个阶段刚刚开始。
　　我在等第三个阶段的到来，那时我就真的可以什么书都能拿来读，不管作品如何写成，不管作品写了哪些内容，都能读得很快，并且了然于心，把握的是作品的整体风貌。是什么阻碍我对整体的把握，我想这个阶段需要通过写作来进行了解。只有我自己去写，我才能认识到小说并非是一门技艺，与熟练和技巧相比，创作中更大的困难是在于突破自己筑起的围墙，一个开头可能给你造成巨大的写作困难，中间部分可能导致你无法突破被自己所造成的困境，你有了全局意识，但不知道如何跨越自设的障碍，写作便容易成为自圆其说，这并非是“无他，为手熟耳”的多加练习能克服的。
　　匠人对手艺有所眷念，是心力不足的表现。写作者一旦成为“行业者”，他便对自己身份有所自我赋予，并阻碍自己写作。写作者是野兽，是天性，是本能，是难以平衡的能力和活力。甚至软弱也是疯狂不可欺压的。当你与一个作家相比感到自愧不如的时候，你已经把写作定义为一种创作方法的想法之中。写作者面对写作者，是相互平行的，是不同物种，你再多的模仿和仿制都不会丢失自己的本性，除非你还没有看清自己同样是创造者而不是手艺人。所谓的模仿、技艺的沿袭根本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对另一个写作者的精神的吞噬和容纳，是一种气质的吸引和人格的补充。这种想法使得有时人们宣称的在写作中寻找更多的可能性也变得值得怀疑，有时候，你需要面对的是写作的不可能性，激活你固有的但是尚未被开垦的荒原。读一本书，我感到激动，因为它启动了某种意识，你发现它原本就存在于你的身上，现在被一本书被一个作者唤醒了。但此时它依然不属于你，它没有变得深刻，只有写的时候，才会感受到想与做的差别。想得再清晰仍然是模糊的，写的时候，表述再模糊也必须是清晰的，这种清晰，使你无法欺骗自己写下一个没有把握的句子，它会妨碍你继续写下去。但一旦你有能力在整体上对它进行把握，你就会写得很顺畅，你知道一个突如其来的豁口，在某处显得生硬，在整个作品之中因为有了呼应和对照而变得完整，一个豁口，有另一个豁口来填充，但并非是任意而为，也并非是刻意为之，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写作中的这种微妙，这是精益求精与斤斤计较的区别，不是技巧的问题，是人格和处事方式的问题，写作是一种意识，而不是方法，写作当然不是一门手艺。
　　如果你拥有某种知识，运用这种知识可以使你手艺高超，并认为它会使你成为一个“作家的作家”，那么写作极有可能变得自欺，阻止人们阅读，为自己打下标签，靠专业人士进行一对一点对点的导游式解说，变得毫无乐趣。在智力上可能是高端的，在整体上却是单一和贫瘠的。还有另一种手艺式写作，那是一种脸谱化的写作，它的形象是固定的，与“作家的作家”相反，它是惯常的庸俗理解，不准确，更无生动可言，这种写作比比皆是。人们通过这两种写作，用于标榜自己的智力，或者显示虚伪的亲和力，因缺乏自然而显得假惺惺。但你知道，这无法对号入座，有一种意识存在，就有一个与之相反的声音，所以只能宽泛地进行思考和理解。

胡安焉

真是孤陋寡闻啊，我特地百度了一下“泛小说论”，竟然没这个词条……但结合上下文理解，我觉得严格地符合“泛小说论”的恐怕是一种极端状态了。不知道我有没理解对，如果我误解了那下面的讨论完全是不对应正文的。我有这样的感觉：当一个作者对写作具备了比较清晰的自我意识后，他难免要推开一些束缚自己的观点和理念，这并不是说这些观点和理念是错误和落后的，甚至这些观点和理念还给这作者的某阶段提供过养分——就像一株树苗从周围的树木身上得到营养，获得了成长，但归根到底它的种子和别的树木是不同的，当它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将成长为的形态后，它也可能同时察觉这一形态所需要的生长空间被周围的树木遮蔽了，为了自己的生机它必须对抗这种遮蔽，而无论它对别的树木有多尊敬。但这种对抗毕竟只是为自己开路而已，还是要警惕矫枉过正，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极端。

陈树泳

那是我胡乱编的一个词，阿穗你居然去百度了。我是针对“写作就应当是这样的”这句先设而讲的，意思是写作该怎样就怎样……咳，就是一篇胡说八道的总结，随便看看。

陶北

写得好！有受到启发。

死因里

在阅读中，有时一切看起来都是顺理成章，但这是一种了解内容的阅读，今年，在对一些作品的阅读和重读的过程中，我用了一种写作式的阅读，注重句子是怎样出现的。这种阅读让我更好地了解一个作品是怎样被写出来的，怎样看起来顺理成章但却充满意外。但这没有发展成为研究，只是注意力的细化。当我对一部作品的结构和句子间的结构感兴趣的时候，我知道我的阅读层次尚在第二个阶段，从对内容、思想、情感的注意进入了对承载这些东西的具体构造中，而且我还未能清晰洞察里面的一切，这第二个阶段刚刚开始。

好，“写作式阅读”这种方法也正是我现在开始注视的。同时它也是小说评论以及在评论中提升自我的方法。

生铁

“匠人对手艺有所眷念，是心力不足的表现。”从这里开始的最后两段，我要摘录下来。我感到我认知范畴里的某个处女膜破了。

大批量的杨树

有些人天生是做匠人的料，比如福楼拜，时代成就了这个聪明的手工艺者。什么是聪明人，看得见裂缝，能抓住当下的机会，比如福楼拜。什么是天才，能看见未来，比如卡夫卡。匠人通常智商很高，耐力强，心细，但感受力匮乏，狭隘，挑剔。简单说 ，就是小聪明，却是一个十足的行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