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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老房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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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2 14:43: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老房气味

在这几年爸妈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应该就是关于房子的事情，一些类似“一定要考上大学，以后才有能力把房子修好”“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住上新房子吧”“你看小姨母家的房子修得多漂亮，连做人都多了几分骄傲”的经意或不经意的言语，考上大学后又变成“一定要把专业学好，我不求你能拿多高的工资，至少要把房子修好吧”。可是，在目前三五年之内，我们还是会住在这间朴素，不失人情味的单层老房子里。倘若有一天真是房子要拆卸重修，我倒觉得自己多少会有点不舍。

某一段时间其实非常厌恶这所房子，应当是在高中。我并不是那种和叛逆沾得上边的人，可是对家庭的厌倦，极度想要离开家独自生活的负面情绪还是义无反顾出现在我身上。每次到寄宿制学校放月假时，其实我心里并不快乐。坐一个钟头的汽车，过程满是难以忍受的尘埃与汽油混杂的味道，从城市一路荒芜到乡村，在临近傍晚时回到清淡的家中。和所有年轻的人一样，讨厌见识浅薄却喋喋不休的父母，讨厌父母所有细微无味的吩咐。

到现在，爸妈到城市谋着一份并不乐观的工作。爷爷突然去世后，奶奶搬到老房子住。我在大学过着失去平衡的生活，时常想起老房子在夕阳下的摸样。门前那棵樟树是我小时候和堂哥一起去市政府领回来种下的。爸爸亲手做的书桌摆在我房间，靠着墙，光线非常差。后来在电话里，妈妈告诉我，她回家时发现书桌被老鼠破坏得很严重，整间房子都积累了很厚的灰尘。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涨过一次水，房子依山而建，暴雨的夏天，雨水从山岩顺流而下，蔓延到房子里。我和母亲手忙脚乱的用铲子铲水，可是丝毫起不了作用。我一边赤脚站在水中呼喊着“妈妈，这边又进来水啦，快点啊”，一边忙着擦去额头上的水滴。
其中有一间房子用来存放爸爸做好等待出售的家具，大的衣柜，三合一的电视柜，以及高的矮的椅子桌子。原因好像是偷吃了妈妈做好的点心，害怕被责问，结果藏到一个衣柜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来后，被妈妈问道一整天都玩到哪里去了，完全没有提及点心的事情。
更惊险的是某一个夜晚，我被妈妈从睡眠中吵醒，她仓促而紧张地听从爸爸的指示从墙角慢慢走到客厅。爸爸在房子里发现一条很大的黄领蛇。打电话请了村里的一个叔叔，半夜徒手抓住了它，只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到那条蛇，最后叔叔拿着一个打了结的布袋子匆忙离开了。妈妈为了安慰我们，说蛇是刚过世的外祖父转世来看我们，所以不会伤害我们，只是想念这间房子的味道。

在那样懵懂，不谙世事的年纪，总会有着最平和纯淡的回忆。但是某一天就突然从父母激将法式的语言怂恿下，真的开始了一个人睡。和原来的房间隔着客厅，有一张很漂亮的书桌，那是向父亲要求很久后才得到的，里边装着我所有的日记本，文字，以及收藏的书籍。有时在夜里猝然，因为恶梦或是马路上的车鸣，在夜色中完全睡不着，直到天亮才开始模模糊糊失去戒备与恐惧心，全身心疲惫下来。第二天被爸妈问起来，也只是简单地回避过去。装作很大胆，很无惧的样子。其实一些事情过去后，就真的没有意义了。

有一年父母因为工作上的医疗赔偿问题离家外出，我和弟弟寄住在外婆家。整个冬天都特别冗长，仅少可做的事情除了帮外婆搬运煤块，就是呆坐在火炉边佝偻着身子，有时昏睡过去，直到手指垂落碰到火炉才惊醒过来。在夜晚咳嗽，没有睡眠。每次和表妹上街路过自家的房子时心里都很是愧疚，房子落落地立在雪地中，周边雪白的一片，了无人际。风吹起来时，墙壁上往年的对联摇摇晃晃掉下许多纸屑，若有若无的消失在空中。

父母在离开前来学校找过我一次，谈话的过程大都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也没有深刻的印象，只是记得妈妈的眼眶湿了。那种湿润是无穷无尽的，在当时我完全没有勇气去面对。除夕打电话，妈妈的声音依然是沙哑中带着沉重的感觉，弟弟在电话里抢着说要妈妈赶紧回来，并且记得买他喜欢的玩具。那天下午，表妹因为外婆在饭桌上偏爱我和弟弟忽略了她而哭泣起来，我和表妹在黑暗的房间内对话，告诉她一些更为让人悲痛的但必须接受的生活事实，那算不算一种安慰呢，但至少表妹后来停止了哭泣。晚上我和表妹爬到楼顶看了很多别人家点燃的烟花，在同一片天空中璀璨而荒凉。

高考那年奇迹般地发现房子旁边的一棵树其实非常美丽，清明时节开着白色细碎的小花，在微风中斜斜洒洒地飘扬降落下来。很古老的一棵树，是在房子修建之前就已经驻扎在此了吧。是那种叶子卷在一起可以用来吹口哨的树，枝条长着黑色恶毒的尖刺，母亲在它身上曾经绑过一根绳子用来晾换洗的被单。那段时间，它给我很大的力量。除了整天关闭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解算各种习题之外，还可以看见这样一颗平凡依然可以美丽的树，仿佛就是在预示着平凡依然可以成功的我。中午阳光明媚，我跑到马路上，置身于大片芬芳之中，花瓣在风的作用下向我款款涌来。
那是一年后，父母重新回到家里，打了该打的官司，做了该做的赔偿。向往着一家团聚的平淡生活，重新回到老房子的怀抱。

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原来门口的阶梯被填成一个斜坡式的平台，左边的樟树四周建成了一个平整的高台，和房子几乎在同一高度。高考后的那个夏天，一到晚上，全家都会搬出凳子椅子一起坐在樟树下乘凉。偶尔，爸爸和我骑摩托车去田间看稻田的水，从水库、水渠，一路填填堵堵把水引到自己的田里。我喜欢在爸爸背后，穿梭在夜色里。快速的移动让我一边忐忑一边心满意足。常常明亮的月光，照着我们回家的路。

以前我总是自信满满地以为，等到自己有了一间房子独自居住时，一定可以轻而易举保持它的整洁。到了大学，自己的书桌在逐渐生起的懒惰性情下越发变得凌乱起来。风扇和电脑以及常用的课本推积在一起，大书包拥挤在书桌上，杯子、碗筷、洗发水，外婆从家里托朋友带来的袋装卤水豆腐，很久以前在用的钢笔水，还有或许已经过期的润肤霜，在尘埃日渐落下来的时光里，完完全全见证了我的弱势，其实生活，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在都不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怎么可能只是在出发前，对着父母的挥手，对着老房子的低头不语所想到的“一定要坚强，善良，与人结伴”以及“我一定可以的，不是一直在期待这样的生活吗”等等如此。
有一段时间和妈妈打电话，对方总是一副生死不关自己的样子，语气懈怠恍惚。这样很多东西都变得深不可测起来。有时，我记起父母不和打架的某些深夜，外婆大姨母总是无可奈何地看着母亲一边哭一边大声叫骂。仿佛在记忆中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也是寂静的，沉默，隐忍。和母亲打电话，让我不得不担忧一些事情。直到某天，她在电话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这边很吵，我和你爸爸在菜市场买菜，有事的话等会再打电话，好吧”。那句话让我的心突然从高险的悬崖边缘落下来，落到一片土地上，落在一片柔软里。

很少给外婆打电话，其实真正想要问起的是弟弟的情况。外婆在电话那头喊着：“快过来接电话，你哥哥打电话回来，快来啊”，外婆说他要求买一个游戏机，没人答应就开始发脾气，刚好我打电话回家，不敢接电话，于是一个人跑回房间里躲了起来。或许在弟弟记忆中，我总是一副凶凶的摸样吧，不管是学习、生活，我总是语气横蛮地强加干涉。父母去城市工作后，弟弟依然寄住在外婆家里。有一次想起这些，我想为什么随着我的长大，整个家庭反而越发残缺了，这样对弟弟不是很不公平吗？唯一幸运的是，他依然还只是在游戏、零食的世界中并没有逐渐走到更远的地方去，那么一定要在他懂得之前，老房子应该用它最温暖的一面迎接重新去迎接他。

五一的时候妈妈在电话说，她再次回老家了，到处都是尘埃，连老鼠都变得嚣张起来，房子到处被破坏得一片狼藉。我问她怎么有时间回家，妈妈说爷爷过世了。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心情，我依然可以记起爷爷和爸爸闹僵的那段日子，每次我遇见爷爷总是如往常一样打招呼，连在他生日那天都第一次打电话回去，听着他一如既往的平静的声音。世界上的事，来来往往，无论怎样都需要面对、接受。一些过去了的事，有的依然有意义，有的真的没有意义了。

我和弟弟在光线幽暗的房间内一整天都在看电视，偶尔让他拿出书本牵强地做几分钟乏味的作业；除夕前一天母亲总是忙着购置年货和打扫卫生，清理所有的灰尘，地面用拖把来回清洗；那张贴在房间门上朋友作为生日礼物送来的明星海报被爸爸撕毁了一截，因为黏性太强而剩下的另一截最后也被一个倒“福”代替了；房子旁边的老树在四月的样子会开出让人喜欢的花朵，粉白而细碎；在某些夕阳璀璨的下午，我和弟弟坐在樟树下的凉台上，等着时间缓慢地路过我们。那些充斥在老房子里的笑声、哭声、参杂着麻将碰撞的吆喝声，那些凝固在老房子中的黑白相片，那些在年岁中不断改变、丰腴起来却还是有着细微荒凉的老房气味，它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没有，为什么我可以在有些时刻毫不费心的就重新见到它们，仿佛见到自己的老友，一起诉说起往事，一起勉励，一起走在路上。

生活在它城，一年，逐渐减少和家里打电话的次数，更懂得怎样维持一种稳固的生活状态。在一些气息、声音、阳光风雨不经意的启发下依然想起往事，想起老房子。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境遇里，只是不管遇到了多么大的险阻，只要心中有着那样一所熟悉、即使破败也不会嫌弃的老房子，知道它在三年或者五年之后仍然一如既往地等着我们，那么世界再大，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