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几篇，真理外

haorenmen

札记几篇，真理外

  我沉吟着自己。一个傍晚，熙熙的暖风拂动窗帘；蝉鸣喧天。夕阳洒遍了室内，书架上稳固的CD和书籍，仿佛披散着晚景稀疏的须发。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心绪变得岑寂。在过去，不可究竟的那些日子，像岩石般在人类当中滚动：春日的晴空，纵横交错的街道，宽阔的那些广场，有名无名的事物。一切都是幽暗而躁动的。在我们的名称的周围环绕的泥土，夜以继日地聚散不休。我说出一句话，或真或假；动摇一些东西，上面附著着生命和预备熄灭的微弱的火焰。之后我拾起一支笔。

  往日闲暇的时候，我曾在家乡的山林独自游荡。那里如今早已被政府开辟为一处景观乏味的假日公园。空间浑浊的杂木林，掺杂着塑料垃圾的枯萎的叶丛和雕像。那些大理石新近筑成的墓碑形容粗鄙，而时时可见，作为一种新鲜的遗物；水泥的祭台，放置着一些灰烬和水果；不论婚丧嫁娶，人们总是佩戴各种颜色的饰物，操办着自己的缺损或完整的肢体和生活。在每份血液里的各个角落，命运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偶尔被提及的词语，属于冷却的记忆，或者关于时间背后的机械与设想。
  每每走进自己的书房里，打开灯。光落到桌上；张枣写，“一切恍如来世”。
  眼前有繁芜堆积的书籍和信签纸，散漫一地的卫生纸里，裹着干涸的粘液和血痂。我自幼患着严重的鼻炎，黏膜脆弱不堪，便一直与此情此景相伴，想来已逾二十载。其间人世浮变，事过境迁，像灰尘和名字的起落。我维护着我的呼吸。肉体必然比肉体的价值更为坚定。
  
  这一年是我步入尘嚣的第二十二度春秋。想到所谓的青春的尾声，正是惶惑不安、患得患失的年纪。如此这般、林林种种的困顿与惘然，在我的诸位同龄人中，或以反叛世俗世界的形式得到阵痛的表达，抑或放任之以轻率的爱情或情欲；或者以按部就班、紧锣密鼓地投入学业而加以镇压。而在我，则是以精神疾病的形式，煞是淋漓尽致地昭然于众人。
  不时，我会想入非非，也许每一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瘟疫？恰如一场声势夺人、而来去倏忽的病毒性高烧，冷酷而焦躁的洪水卓有成效地清洗着一间间我们内心中的暗室，大批地带走那些秘密的玩具和诗行。最后，凭借了失去记忆的形式，我们中的绝大多数，痼疾得愈修成正果，到底是长大成人。至于双相障碍、强迫症云云，便是我这等负隅顽抗之辈，纯乎咎由自取，烧坏了头脑而已。
   
  所谓写作，是这样的一件事情。面对任何的题材或者旨趣，卓越的创作者都可以赋予其难以忘怀、激动人心的形式，甚至不朽于世的价值。写作在服从现实的同时，将现实作为一种对象而使之进入自身；不顾是最丑陋和不道德的命运。
  我想象，当曼德尔斯塔姆在书写他的民族在集权的暴力下千疮百孔的生活，何尝不是感同身受，真诚的泪水多少次打湿了那张白桦木的小桌；然而，在一首首自信会流传后世的名篇问世之际，西伯利亚大地的身影掠过纸张和内心的时候，他难道就没有那么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射精的狂喜？
  任何一位写作者都因此而背负罪业——文学的金字塔，从存在活生生的苦难中才得以平安落成；文学的眼泪，向着缪斯的殿堂而背弃人间的一切，居高临下地熠熠生辉。
        
  我嗅到空气中凋敝的名称和酒精。夜晚的自闭；没有外间。那些烧烤的摊位、布满汗渍的聒噪，明灭的街灯，仿佛某位神的神情；祂的时辰把握在渺小而浩荡的掌心当中；而往日的鳞片和唾液分散又媾和；幕布平静地低垂着，像曾经的人们熟睡时的眼睑。
  在左侧的肌肉和乳头下，我感触到心灵的一阵震颤、收缩。我知道自己完全地置身此刻，此刻以外的一切无可追回。湍流的思绪和触觉的碎片堆积而成的雏菊，被寒冷的条缕的夜风揭示出形象的虚无。
  现实作为荒诞惊人地暴露出来。电线，指纹，水泥和商标。所有取过的名字都没有了意义。像塑料的树叶在节日后悉数剥落。我试着吹口哨；听到口哨声响。

  近日内心的情状每况愈下。几乎不能够信任什么，或者写作。
  百无聊赖地打开音响。躁郁的巴托克。是他从匈牙利民歌改编的小品：四十四首纯净无邪的小提琴二重奏，仿佛两面明亮的镜子缠绕的形貌一样平静地上升，在天花板处渐渐地沉积不已。此刻，四周的景物如同久已生疏的数学草稿一般，虚拟不实。
  我已确凿再不能享有它们的生命。而生活哪怕在最粗陋的角落，人们也必须背诵，并且舞蹈。届时，音乐声会响起；事物将要聚集，也将要离开。

  今天。在这个覆盖着腐败色泽的春日，在黄昏明灭不安的尽头，我历数着一件件芬芳的往事。他们婉转的甜意，囊括着丧失了他们的坚固的事实，触动我僵硬和蜷缩的神经，竟然带来了几分不可思议的抚慰。蓦地我联想到普鲁斯特，他说：“所谓幸福，便是我们失去的幸福”。
  现在我怀疑，我还能写作吗？写作是对不在场的一切人说话，而我的羞惭早已经无以复加。

镇州大萝卜

陈卫

很喜欢这种自我清理的文字

卫康

有几处有同感